麥格雷首先想到的是帶著他的老同學一起到奧爾費弗爾濱河街司法警察總局去,可是就在他俯身向出租汽車司機講話時,卻改變了主意。
“羅什舒阿爾大街幾號?”他問弗洛朗坦。
“五十五號乙……幹什麼?”麥格雷對司機說:“羅什舒阿爾大街,五十五號乙……”
只不過是幾步遠的地方。司機因為這筆生意太小,嘴裡在嘰咕著。汽車駛進一條路面高低不平的死胡同里,胡同里有一輛手拉車,胡同口一邊是出售畫框的商店,另一邊是煙草鋪。胡同盡頭有兩個裝有玻璃櫥窗的工場。左邊那個商店裡,有一個畫家正在畫一幅聖心教堂的風景畫,那肯定是出售給旅遊者的,大概是批量生產的。他留著長頭髮,蓄著一撮花白的山羊鬍子,打著一隻大花領結,活像一個十九世紀初的蹩腳畫家。弗洛朗坦從衣袋裡掏出鑰匙圈,打開右邊工場的門,麥格雷心裡一直在埋怨他敗壞了他對早年的回憶。在他這位老同學到來之前,他不是正在觀察那隻固執地停落在他閱讀的文件的左上角的蒼蠅,一面在思念穆蘭的中學嗎?他班上其他同學的情況現在怎麼樣?他一個也沒有見到過。克羅謝,公證人的兒子,大概繼承父業了。奧爾邦,脾氣很隨和的胖小子,曾經講過要學醫。其他一些人大概各奔東西,分散到法國各地或者外國去了。在所有這些人中,為什麼惟獨弗洛朗坦陷入瞭如此糟糕的境地呢?他想起了那家糕點鋪,雖說他並不經常去那兒。其他同學口袋裡的錢比他多,經常聚集到那個用鏡子、大理石裝飾的金碧輝煌的店堂裡,在暖烘烘、甜蜜蜜的氣氛中享用冰淇淋和蛋糕。對那些城裡的闊太太來說,只有弗洛朗坦鋪子裡的糕點才是最好的。現在他看到的是一個滿是灰塵的舊貨舖,窗玻璃無疑從來不擦,屋子裡光線暗淡。
“這兒又髒又亂,真是抱歉……”
在當時情況之下,舊貨商這句話似乎有些做作。天知道這些家具弗洛朗坦是從哪裡收購來的,都是些沒有特色的、不值幾個錢的破爛貨。他只是把它們整修一下,打打光,使外表顯得好看些。
“你這一行已經乾了很久嗎?”
“三年。”
“以前呢?”
“我做過出口生意。”
“出口什麼?”
“什麼都有一些……大多是出口到非洲國家……”
“再以前呢?”這時候,弗洛朗坦感到有些羞恥,輕輕地說:“你知道,我幾乎什麼都試過了……我不想成為糕點師傅,在穆蘭了結我的一生……我妹妹嫁給了一個糕點師傅,把店接過去了……”
麥格雷想起了在白色櫃檯後面的那個胸脯很豐滿的女孩子,那就是他的妹妹。是不是他那時對她產生了愛情?她很像她的母親,總是嘻嘻哈哈的,精神很好。
“在巴黎,日子不大好混……我的境況時好時壞……”
麥格雷認識其他一些境況時好時壞的人,他們經營的事業都很奇妙,經常像紙糊的宮殿一樣傾塌,還差點和監獄打交道。有些人向您要求開一家擁有十萬法郎股金的兩合公司,到遠方一個國家去整修一個港口,結果只要能拿到一百個法郎付房租,不被房東趕出門外也就滿意了;他們就是這樣的人。
弗洛朗坦遇到了若絲。從這個工場來看,顯而易見,弗洛朗坦並不是靠出售他的家俱生活的。麥格雷推開了一扇半開著的門,看到有一個連窗戶也沒有的小房間,裡面有一張鐵床,一個盥洗盆和一個瘸腿的櫃子。
“你就睡在這兒嗎?”
“只有星期四睡在這兒……”
星期四是屬於誰的呢?他們之中惟一的一個每星期都要在洛蕾特聖母大街過一夜的人。
“是費爾南·庫爾塞爾,”弗洛朗坦解釋說,“他和若絲交朋友的時間要比我早得多……十年以前他已經來看她了,他們一起出去……現在,他沒有那麼自由了,可是每星期四,他有一個藉口可以留在巴黎……”
麥格雷往四周瞧瞧,打開那些油漆剝落的、不像樣子的舊家具的抽屜。他也講不出他在找什麼東西,他心裡老是在嘀咕著一件事。
“你跟我講過,若絲在銀行里沒有賬戶。”
“是的,據我所知是這樣。”
“她不信任銀行?”
“是這麼回事……她不希望別人知道她的收入,是因為稅收的原因……”
麥格雷發現有一隻舊煙斗。
“你現在也抽煙斗嗎?”
“在她那兒不抽……她不喜歡煙味……只在這兒抽……”
一個農民家的櫃子裡掛著一套藍色的西裝,還有幾條工作褲,還有三四件襯衣,一雙沾著木屑的繩底帆布鞋,還有一雙皮鞋。這些骯髒邋遢的墮落者啊!若絲菲娜·帕佩應該是有錢的。她吝嗇嗎?她對這個很快就會把她最後一個子兒吃個精光的弗洛朗坦是不是放心?他沒有找到什麼使他感興趣的東西,他幾乎已經在懊悔到這裡來白跑了一趟,因為他終於開始同情他的老同學了。走到門口的時候,他好像瞥見櫃子頂上有一張紙。於是又走回來,踏上一把椅子,從櫥頂上拿下一個用報紙包著的長方形盒子。弗洛朗坦額頭上的汗像珍珠般一顆顆冒出來。把報紙打開以後,探長看到是一隻白鐵皮的餅乾盒,上面還留著紅黃相間的商標。他打開蓋子一看,裡面是一紮紮一百法郎的鈔票。
“這是我的積蓄……”
麥格雷瞅著他,沒有答理,自顧自坐在一個工作台上數鈔票,一共是四萬八千法郎。
“你經常吃餅乾嗎?”
“有時候吃……”
“你有沒有別的餅乾盒,拿出來給我看看好嗎?”
“眼下大概沒有。”
“我看見過兩個同樣商標的,在洛蕾特聖母大街……”
“這一個大概是我從那兒取來的……”
他老是說謊,也許是天性如此,也許是故意騙人。他有一種信口胡說的需要,越是講得天花亂墜,越是顯得他有能耐。可是,這一次他下的賭注太大了。
“我懂得了你為什麼要五點鐘才到我局裡來……”
“因為我在猶豫……我怕受到控告……”
“你先到這兒來了……”
他還是在否認,可是他已經招架不住了。
“你是不是要我去問問隔壁的畫家?”
“聽我說,麥格雷……”
他的嘴唇在顫抖,真好像要哭出來了,這可不太好看。
“我知道我有時候講的不是真話,這是不由自主的。你還記得我那些隨意編出來的故事,那是為了讓你們開開心……而今天,我懇求你要相信我:若絲不是我殺死的,這件事發生的時候我真的在壁櫥裡……”
他的眼睛哀婉動人,可是他不是善於演戲嗎? “如果是我殺的,我就不會來找你……”
“那麼,為什麼不對我講真話呢?”
“什麼真話?”他已經贏得了時間,他又要耍花招了。
“今天下午三點鐘,這隻鐵皮餅乾盒還在洛蕾特聖母大街,是不是?”
“是……”
“那怎麼解釋呢?”
“這很容易理解……若絲和她的家庭已經沒有聯繫了……她惟一的一個妹妹在摩洛哥,嫁給了一個種柑橘的男人,他們很有錢……可是我,我的日子很艱難……因此,當我看到她已經死了……”
“你就趁機把她藏著的這筆錢拿走了……”
“你講得太直率了,可是如果我和你換個位置……總之,我沒有傷害任何人……沒有她,我的日子怎麼過呢……”
麥格雷緊緊地盯著他看,不知道是應該厭惡他還是憐憫他。
“來……”
他感到很熱,很渴,很累;他對所有的人,甚至對他自己都沒好氣。走出院子以後,他猶豫了一下,隨後推著他的老同學向煙草鋪走去。
“兩杯啤酒。”他說。
“你相信我嗎?”
“這個事我們回頭再說……”
麥格雷喝完了兩杯啤酒,隨後叫了一輛出租汽車。這時候路上車水馬龍,非常擁擠,他們花了近半個小時才來到了奧爾費弗爾濱河街司法警察局。天空一片蔚藍,露天咖啡座擁擠不堪,很多人只穿著襯衣,上衣搭在胳膊上。他又回到了辦公室裡,那兒的陽光已經消失,空氣比較涼爽。
“你坐……可以抽煙……”
“謝謝……你知道,面對一個老同學,我覺得很有意思……”
“我也是。”
探長一面裝煙斗一面咕噥著說。
“可這是不一樣的……”
“是啊……”
“你把我看得太壞了,嗯!你大概把我當作一個下流胚了……”
“我不是在評判你,我是想把事情搞清楚。”
“我愛她……”
“噢!”
“我不是說我們的愛情像羅密歐和朱麗葉那麼偉大……”
“是啊,我可沒見過呆在壁櫥裡的羅密歐……你經常這樣幹嗎?”
“只有三四次,如果有人突然來到的話……”
“那幾位先生知道你在嗎?”
“當然不知道……”
“你從來沒有遇到過他們嗎?”
“我看見過他們……我很想知道他們的長相,我在馬路上等候他們……你看,我跟你講得有多坦率……”
“你有沒有敲詐他們的企圖?我想,那幾位先生都是有家庭、有孩子的……”
“我向你發誓……”
“別再發誓了,行不行?”
“好,可我怎麼說才好呢,既然你不相信我……”
“講真話……”
“我沒有敲詐過任何人……”
“為什麼?”
“我對我們的小康生活很滿意……我已經不年輕了……我的流浪生活已經過夠了,我想得到安靜,不願意再經常提心吊膽了,若絲能使人感到平靜、舒服,她把我照顧得無微不至……”
“是你建議她買汽車的嗎?”
“我們一起想到的,也許是我先提出來的……”
“你們星期天一般上哪兒去?”
“哪兒都去,謝弗勒茲山谷,楓丹白露森林;有時候偶爾還到海邊去逛逛……”
“你知道她的錢藏在哪裡嗎?”
“這她並不瞞我……她完全相信我……你倒是說說看,麥格雷,我為什麼要殺她?……”
“如果她對你厭倦了呢……”
“事實恰恰相反。她所以存錢,那是因為有朝一日,可以讓我們兩人一起到鄉下去生活……如果你處在我的地位……”
探長不由自主地做了一個鬼臉。
“你有過一把手槍?”
“在床頭櫃裡有一把舊手槍……那是在兩年前一次公開拍賣時我買下的一件家具中發現的……”
“帶子彈嗎?”
“是的,手槍裡有子彈……”
“你就把它帶到洛蕾特聖母大街去了?”
“若絲的膽子很小,為了使她安心一些,我把手槍放在她的床頭櫃裡……”
“這把手槍現在不見了……”
“是的……我也在找……”
“為什麼?”
“我知道,這是很愚蠢的……所有我做的事情,所有我講的話,都是很愚蠢的……我太坦率了……我本來應該打電話給區警察分局,然後就乖乖地等著……我可以隨便講些話給他們聽聽,說我剛剛來,看到她已經死了……”
“我向你提一個問題……為什麼你要找那把手槍?……”
“為了把它處理掉……我可以把它扔進陰溝裡,扔進塞納河裡……因為這把手槍是我的,別人決不會放過我……你看我的想法還是有道理的吧,因為連你……”
“我還沒有向你提出控告呢……”
“可是你又把我帶回到這兒來了,而且你又不相信我的話……我現在是不是已經被逮捕了?……”
麥格雷看看他,有點兒猶豫。他很嚴肅,心事重重。
“不……”麥格雷終於說道。他這是在冒險,他知道,可是他覺得自己沒有勇氣不這樣回答。
“你離開這兒以後,去幹什麼?”
“我總得吃點兒東西吧……隨後……我就去睡覺……”
“到哪兒去睡覺?”弗洛朗坦猶豫了一下說:“我不知道……我想我還是別去洛蕾特聖母大街的好……”
這句話是無意識講出來的嗎? “我將不得不回到羅什舒阿爾大街去……”
在那個工場裡面的、沒有窗戶的小房間裡,在那張甚至連床單也沒有,只有一條灰色的、粗糙的舊被子的小鐵床上?麥格雷站起來,走進探員辦公室。拉波安特在打電話,麥格雷站在身後等他打完後說:“我辦公室裡有一個人,一個瘦高個……和我年紀差不多,穿得很破爛……他住在羅什舒阿爾大街五十五號乙,一個胡同的盡頭……我不知道他從這裡出去以後將到什麼地方去,去幹什麼……我要你去盯住他……今天夜裡,你先跟一個伙計安排好……明天上午有人和你換班……”
“不能讓他知道他被盯上了嗎?”
“最好不讓他發現,不過這也無關緊要……他像一隻猴子那樣機靈,不管怎麼樣他都會猜出來的……”
“好,頭兒,我到走廊裡去等他……”
“我再跟他談幾分鐘……”
麥格雷推門出去,看到弗洛朗坦急速地往後退去,神情有點兒慌張。
“你在偷聽?”對方愣了一下,最後張開大嘴苦笑了一下。
“你要是處在我的位置會怎麼辦呢?”
“你聽到了?”
“沒有全聽到……”
“我這裡有一個探員要跟著你……如果你想不辭而別,我預先告訴你,我要把你的體貌特徵通知所有警察局,我要把你抓起來……”
“為什麼你要這樣跟我講話呢,麥格雷?”探長差點要請求他別再叫他的名字了,也別再用“你”稱呼他了。可是他總是硬不起心腸來。
“你打算去哪兒?”
“什麼時候?”
“你肯定會想到,這件事要進行調查,你將受到懷疑……如果說你沒有把這筆錢藏好,那是因為來不及找到一個更加安全可靠的地方……你那時已經想到要來找我了嗎?”
“沒有……起先我想直接到警察分局去……”
“沒有想到在屍體被人發現以前逃離法國嗎?”
“這只是剎那間的想法……”
“怎麼又改變主意了呢?”
“我一逃走,別人就會以為我是有罪的,我就會被引渡……後來我想到區警察局去報告;突然我想起了你……我經常在報上見到你的名字……你是我們班上惟一的一個已成為近乎大名鼎鼎的人……”
麥格雷總是以同樣的好奇瞅著他,就好似他的老同學向他提出了一個難以解決的問題。
“據說你不相信表面現象,你要鑽研事物的本質……因此,我希望你能理解……我現在已經開始在考慮是不是我原來的想法錯了……你認為我是有罪的,是不是?……”
“我已經對你說過了,我什麼也不認為……”
“我本來是不應該把錢帶走的……這件事是直到最後一刻,我走到門口時才想起來的……”
“你可以走了……”
他們兩個人都站著,弗洛朗坦猶豫著是不是要伸出手來握手。也許是為了避免這個動作,麥格雷掏出手帕擦汗。
“明天我還會再見到你嗎?”
“有可能。”
“再見,麥格雷……”
“再見……”
麥格雷沒有目送他走下樓梯,拉波安特跟在他後面一起下去了。麥格雷不知為什麼心裡總是不高興;即不滿意他自己,也不滿意別人。他這一天受到了打擾,在下午五點以前他是很愉快、很舒適的。辦公桌上的文件一直在等著他批閱。蒼蠅不在了,也許是因為他離開而生氣了。時間是七點半。他撥通了里夏爾勒諾瓦爾大街他家裡的電話。
“是你嗎?”這是一句習慣語,因為他完全聽得出是他妻子的聲音。
“你不回來吃晚飯嗎?”她對他已經完全適應了,因此每當他打電話來,她第一個反應就是這句話。
“正好相反,我現在就回來……有什麼好吃的……好……好……半個小時以後吧……”
他走進探員辦公室,那兒已經剩下沒有幾個人了。他在讓維埃的位子上坐下,寫了一張便條,要他一回來馬上就打電話給他。他心裡總是有些不痛快。這件事和其他事有點兒不一樣,即使弗洛朗坦是他童年時的朋友這一事實也幫不了他的忙。另外還有些人,一些上了年紀的人,佔著重要程度不一的位子,他們每個人都在家庭裡過著一種平靜而有規律的生活。一個星期除了一天!除了他們在若絲菲娜·帕佩的鋪著地毯的套房裡所度過的幾個小時。明天早上,報界就會抓住這件事做文章,他們將大肆喧嚷。他差一點上樓到司法鑑定處去問問默爾斯有沒有什麼發現。最後他還是聳了聳肩膀,從衣帽架上取下了他的帽子。
“明天見,孩子們……”
“明天見,頭兒……”
他在人群中走著,一直走到夏德萊,隨後排隊乘公共汽車回家。一看到他,麥格雷太太就知道他心裡不高興,因此不由自主地眼光裡流露出了詢問的神色。
“一件令人煩惱的事。”
他咕噥著說,一面走進盥洗室洗手。
隨後他脫下上裝,鬆了松領帶。
“一個中學裡的老同學遇到了麻煩……而且不會有任何人同情他……”
“一件謀殺案嗎?”
“手槍一響……那個女人就死了……”
“出於妒忌嗎?”
“不……不知道是不是他開的槍……”
“不能肯定是他幹的嗎?”
“吃飯吧。”
他嘆了一口氣說,就好像他對這件事已經談得太多了。所有的窗子都開著,室內閃耀著夕陽的餘暉。麥格雷太太準備的一隻塞蘆筍尖的龍蒿母雞做得很出色。
“今天晚上你要出去嗎?”
“我想不會出去了。我要等讓維埃的一個電話。”
就在他舉起勺子要吃他的半只甜瓜的時候,電話鈴響了。
“餵,是我,我聽著,讓維埃……你回到局裡了嗎……你搞到什麼東西了嗎?”
“幾乎什麼也沒有,頭兒……我首先問了問住在底層的兩個商人……左面那個是埃利阿納日用布製品商店……除了在蒙瑪特爾,其他地方很少能找到布製品……那些旅遊的人像發瘋似的喜愛布製品……兩個年輕姑娘,一個是淡黃頭髮的,一個是棕色頭髮的,她們上下班經常走過那幢房子……我向她們一說弗洛朗坦和那個已經死去的女人的模樣,她們馬上就知道了……那個女人是她們店裡的顧客,雖說她並不喜歡那些花哨的商品……那個女人似乎很迷人,很文靜,經常面帶笑容,就像一個親切和氣的小資產階級……她們知道弗洛朗坦和她一起生活,她們也很喜歡他……她們甚至覺得他的神氣很高貴……據她們說,他很像是一個失意的貴族……她們有點兒責怪若絲欺騙了他,因為她們有一次看到她和那位星期三來的先生一起出門……”
“是弗朗索瓦·帕雷嗎?就是那個在公共工程部工作的人?”
“我想是的……她們就是這樣知道了他每星期幾乎在同一時間來拜訪的是誰……他駕著一輛黑色雪鐵龍小轎車,他老是找不到停車場所……每次來,他都帶來一盒糕點……”
“她們也認識她其他幾個情夫嗎?”
“她們只認識星期四來的那一位,是最早同她來往的一個……很多年以前他就到洛蕾特聖母大街來了,她們還有印像。那時候,他在那個套房裡住了好幾個星期……她們叫他胖子……他長著一張小孩兒臉,圓圓的、紅紅的,一雙明亮的眼睛眍得很深。
“幾乎每個星期他都要和她一起出去吃飯,吃過晚飯大概就去看戲……那天夜裡他大概住在那個套房裡,因為他有時候要到第二天中午才走……”
麥格雷查了查他的筆記。
“那是魯昂的費爾南·庫爾塞爾……他在巴黎有辦公室,在伏爾泰大街……其他幾個呢?”
“她們沒有向我談到有其他人,她們說肯定是弗洛朗坦受了欺騙……”
“後來呢?”
“右面那個店是馬丁鞋鋪……鞋店裡很暗,鋪子又在最裡面……貨架妨礙了視錢,看不到街上發生的事情,除非站在玻璃門後面……”
“講下去。”
“二層樓左面,住著一個牙醫……他一無所知,四年以前他替若絲看過牙齒……為了補一隻牙來過三次……右面是一對足不出戶的老年夫婦……男的在法蘭西銀行工作,具體職業我不清楚……女兒已經出嫁,每星期天和她丈夫帶著兩個孩子一起來看他們……
“對著院子的那套房間,眼下沒有住人……房客一個月以前到意大利去了……夫婦兩人都在飯店里工作。
“三層樓……就是那位替人定做胸衣的太太……有兩個年輕姑娘和她一起幹活……她們甚至不知道有若絲菲娜·帕佩這個人……
“在樓梯平台另一面,有一個女人帶著三個孩子,最大的孩子只有五歲……這個女人很粗魯,話很多……她那些孩子們吵得很,一定得叫著說話才聽得見……
“'真叫人倒胃口,'她對我說,'我已經寫信給房東了……我男人不願意寫,我可不管這些,我還是要寫……他老是怕招惹是非……不能在一幢正經的房子里幹這種營生,房子裡還有孩子呢……幾乎每天都有人來,我從他們按鈴的方式就能分辨出來……'
“'那個瘸腿每星期六一吃過早飯就來了……他的腳步聲是很容易聽出來的……此外,他按鈴時有節奏:答、答、答、答……答、答!可怕的白痴!也許他以為這幢房子裡只有他一個人……'”
“對這個人,你打聽不到其他情況嗎?”
“只知道他五十歲左右,來的時候乘出租汽車……”
“紅頭髮呢?”
“他是新來的……他是幾個星期以前才開始出入這幢房子的,他們中數他的最年輕,在三十到三十五之間,他上樓時幾級一跨……”
“他有鑰匙嗎?”
“沒有,除了弗洛朗坦誰也沒有鑰匙;說起弗洛朗坦,三層樓那個女房客說他是個靠妓女生活的傢伙……她說:'我還是喜歡那些替妓女們拉皮條的人,至少,他們也在冒險……而且他們也不會干其他事情……可是對於一個肯定是好出身,而且很可能是受過教育的人……'”
麥格雷不禁微笑起來,他很後悔沒有親自詢問這幢房子裡所有的人。
“右面,沒有人……五層樓上,我碰到了一場家庭糾紛。
“'如果你不告訴我你去過哪裡,看到過什麼人……'丈夫吼道。
“'我想我還是有權利去買東西而不把所有我去過的商店的名字告訴你吧?不行嗎?是不是我要帶一張商店老闆的證明書給你?……'
“'你總不能說為了買一雙鞋子要出去跑上整整一個下午吧……回答我的問題……是誰?'
“'什麼誰?'
“'你遇到過誰?'
“我想我還是溜之大吉的好,”讓維埃最後說,“對面是一個老太婆。在這個地區裡面,老年人真是太多了。她什麼也不知道;她的耳朵不靈了,房間裡一股哈喇味。我又到女門房那兒去試了試……她用那雙像魚一樣的眼睛瞅了瞅我,什麼也不肯說……”
“我也一樣,你知道了也許稍有安慰。不過,據她說,在三點到四點鐘之間,沒有人上過樓梯……”
“她能肯定嗎?”
“她是這麼說的……她還肯定地說,她那個時候一直在門房裡,不可能有人在她面前經過卻不被她看見……她重複了好幾次,還說即使到了法庭上她也是這麼說……”
“現在我幹什麼呢?”
“你回家去吧,明天早上到辦公室以後我再找你……”
“晚安,頭兒……”
麥格雷剛掛下電話,向他半只甜瓜走去時,電話鈴又響了。這一次是拉波安特,聲音有些激動。
“我已經打了一刻鐘電話了,可是你的電話總是佔線……在這之前,我還往局裡打過……我是在路角上的煙草舖裡和你打電話的……有新情況,頭兒……”
“講吧……”
“我們離開局裡的時候,他就很清楚我在後面跟著他;在下樓梯的時候,他甚至還回過頭來向我擠了擠眼睛……”
到了馬路上,我在他後面三四米遠的地方盯著他……走到多菲納廣場的時候,他似乎有些猶豫,接著他便向多菲納啤酒店走去……他彷彿在等我過去。看到我站住了,他反而向我走了過來。
“他對我說:'我要去喝酒,我看我沒有理由不邀請你也去喝上一杯……'”他好像在嘲弄我。這個人真滑稽。我回答他說,我在執行公務的時候從來不喝酒,於是他一個人走進了啤酒店……我看他一口氣喝了三四杯白蘭地……究竟喝了多少我也不太清楚……
“後來,看到我一直在那兒沒有走開,他便向我擠了擠眼睛,接著向新橋走去。那時候路上很擁擠,因為車輛堵塞了,大部分汽車司機都在按喇叭……
“我們一前一後往梅吉斯里濱河街走去,突然我看到他跨過河邊的欄杆,跳進塞納河裡。那是一剎那間的事情,因此只有他身邊少數幾個人看到……
“我看到他浮出了水面,距離他三米不到的地方有一隻駁船繫泊著。這時候,人群聚攏來了,這件事似乎顯得有點兒滑稽。一個船員拿起一根沉長的長篙,把帶鉤的一頭遞給弗洛朗坦……弗洛朗坦抓住鉤子,聽任自己被拉出了水面……”
“一個警察奔了過來,向那個假裝落水的人俯下身去……我從人群裡擠到岸邊,看著船上發生的事。
“好奇的人到處都有,就好像這是一樁什麼重大事件似的。
“我想我還是別介入這件事,和它保持一定的距離為好……如果那兒有一個記者,引起他的疑心是沒有什麼好處的……我不知道這樣做對不對……”
“你做得很對……而且我告訴你,弗洛朗坦根本不會有什麼危險,因為我們曾經一起在阿里埃河裡洗過澡,他是我們同學中游泳游得最棒的人……後來又發生了什麼事?”
“那個好心的海員請他喝了一杯燒酒,他沒有想到這位落水者肚子裡已經灌過三四杯了……接著,警察就把弗洛朗坦帶到了菜市場的警察分局去了……”
我沒有進去,原因我已經跟您講過了……他們一定會問他的姓名,他的住址,向他提一些問題……他從警察局出來的時候沒有看到我,因為我那時候正在對面酒吧里吃三明治……他肩上披了一條警察借給他的舊毯子,模樣怪可憐的……
“他叫了一輛出租車回家……換過了衣服……我可以通過玻璃看到他在他的工場裡……他又出來了,看到了我……又向我擠了擠眼睛,做了個鬼臉,隨後一直向布朗什廣場走去,進了那兒的一家飯店……
“半小時以後,他從飯店裡出來了,買了一份報紙;在我離開他那個胡同的時候,他正躺在床上看報呢……”
麥格雷不無驚愕地聽完了他的敘述。
“你吃晚飯了嗎?”
“我吃過一塊三明治。我看到這兒櫃檯上也有,我還要再吃一兩塊……早上兩點鐘,托朗斯該來和我換班……”
“真是好差使……”麥格雷嘆了一口氣說。
“如果有什麼變化,我就打電話給您,是嗎?”
“是的,不管是什麼時候……”
他差點已經忘記他的甜瓜了。暮色已經進入了房間,他走到窗前站著吃了起來,這時候麥格雷太太在收拾餐桌。很明顯弗洛朗坦並不是想自殺,因為一個游泳好手是不可能淹死在塞納河裡的。而且現在是六月中旬,還有好幾百人看著,離一條駁船隻有幾米距離!那麼為了什麼原因他的老同學跳到水里去了呢?為了讓人相信他因為受了別人對他的懷疑而產生了厭世之念嗎? “拉波安特身體好嗎?”他妻子問道。麥格雷微微一笑。他猜到了他妻子的問話是什麼意思。她從來不直接過問他工作上的事情,不過她有時候也會側面試探一下。
“他身體很好。他還要在羅什舒阿爾大街的胡同里溜達幾個小時……”
“為了你中學裡的同學?”
“是的,他剛才為新橋上的行人演了一小出喜劇,他突然跳進了塞納河裡……”
“你不相信他想自殺嗎?”
“我可以肯定他不想自殺……”
引起別人對自己的注意對弗洛朗坦有什麼好處呢?他希望在報紙上出出風頭嗎?這是難以想像的,可是,他這個人是什麼都做得出來的。
“我們出去走走好嗎?”
儘管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里夏爾·勒諾瓦爾大街上的路燈已經點亮了。沿著這條人行道散步的不僅僅是他們兩個,他們平靜地走著,沒有其他目地,只是為了在炎熱的一天之後享受一些清涼的滋味。他們十一點鐘上床。第二天早上,太陽又升起來了,空氣也漸漸暖和起來了,路上慢慢地騰起一股柏油味,那是夏天的氣息,瀝青開始軟化了。一到辦公室,麥格雷先要對付一大堆郵件,隨後要向上級報告。對洛蕾特聖母大街上發生的罪案,晨報上沒有看到有太多的細節報導,他把他所知道的事情扼要地向局長講了一遍。
“他沒有承認嗎?”
“沒有。”
“您有對他不利的證據嗎?”
“有一些推測……”
他認為沒有必要提起弗洛朗坦是他中學裡的同學。他回到辦公室以後,便把讓維埃叫來。
“總之,若絲菲娜·帕佩有四個經常來看她的男朋友,他們來的時間都是有規律的……其中的兩個,弗朗索瓦·帕雷和那個叫庫爾塞爾的人都要去調查一下,這件事我今天上午去做……你,你負責另外兩個……去問問鄰居,本地區的生意人,隨便你去問誰都可以,可是要把他們兩人的姓名和地址搞來……”
讓維埃不禁微笑起來,因為連麥格雷自己也知道,這個任何是很難完成的。
“我就指望你啦。”
“好吧,頭兒……”
隨後,麥格雷把法醫叫來。很遺憾這次來的不是保爾,那位好心的老醫生在城裡吃飯的時候,總是喜歡拿著菜單講解他的屍體解剖。
“您沒有找到子彈嗎,大夫?”醫生向他念了他正在撰寫的報告。若絲菲娜·帕佩是一個身體健壯的女子,她所有的器官都情況良好,她非常注意自我保養。至於那顆子彈,是在五十厘米到一米之間的距離向她射去的。
“子彈卡在腦殼底部,彈道微微向上……”
麥格雷不禁想起了弗洛朗坦高高的身軀。難道他是坐在椅子上射擊的?他提出了問題。
“是不是一個坐著的人……”
“不……我講的不是這樣一種角度……我只是說微微向上……我把子彈送給加斯蒂納勒內特鑑定去了……依我看,子彈不是用自動槍射出去的,用的是一把相當老式的轉輪槍……”
“當場就死了嗎?”
“依我看,不到半分鐘就死了……”
“因此當時沒有可能搶救了?”
“完全沒有可能……”
“謝謝你,大夫……”
托朗斯回到辦公室裡來了,另外一名叫迪厄多內的探員去換他的班了。
“他在做什麼?”
“他七點半起床,刮鬍子,草草盥洗之後,便趿著拖鞋到拐角上的煙草舖裡去喝了兩杯咖啡,吃了幾塊羊角麵包。隨後他走進電話間;他好像猶豫了一下,沒有打電話又走了出來。”
“他又好幾次回過頭來打量我。我不知道他平常是什麼樣子的,可是我覺得他似乎很累,有點兒垂頭喪氣……”
“最後他又回到家裡去了……迪厄多內來了……我把指令告訴了他便回來向您報告……”
“他沒有跟任何人講過話嗎?”
“沒有……也可以說講過,可是這還談不上是講話……在他去買報紙的時候,隔壁的畫家來了……我不知道他睡在哪裡,可是他肯定不是睡在商店裡的……弗洛朗坦對他說:'你好。'畫家回答了完全同樣的兩個字,然後,他好奇地打量著我。他大概心裡在尋思,我們兩人一前一後在胡同里幹什麼。在迪厄多內接我班的時候,他顯得同樣好奇……”
麥格雷拿起帽子,走向院子。他本來可以帶上一個探員,乘一輛排列在建築物旁邊的黑色汽車。可是他寧願步行。他穿過聖米歇爾橋,向聖日耳曼林陰大道走去。他過去從來沒有機會到公共工程部去過。部裡面各條樓梯上都有一個字母標誌。
“您找什麼部門?”
“航道處……”
“走C號樓梯,在最上面……”
他沒有看到電梯。樓梯和警察總局的一樣灰不溜秋的。每一層樓的牆上都畫著好些黑色箭頭,上面寫著通向各條走廊的各個辦公室的名稱。走到四層樓,他找到了他要找的那個箭頭,推開了一扇門——這扇門上寫著:請進,不用敲門。房間裡有四個職員,兩個在工作,他們和來訪者之間隔著一排欄杆。牆上有幾張發黃的地圖,就像過去在穆蘭的中學裡一樣。
“您有什麼事?”
“我想和帕雷先生談談。”
“您是代表哪方面來的?”他猶豫了一下,他不想損害這位處長的名譽,他很可能是個正直的人,他沒有把名片拿出來。
“我叫麥格雷……”
那個年輕的職員皺了皺眉頭,很注意地瞧了瞧他,終於聳了聳肩膀走進去了。他沒有等多少時間,那個職員又出來了,並指指一扇小門。
“帕雷先生馬上就接見您。”
探長推開那扇門,面前是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這個人很胖,很威嚴;他站在那兒,向他指了指一把椅子,態度很莊重。
“我在等您呢,麥格雷先生。”
一張晨報攤在桌子上。他也慢慢地坐下來了,把胳膊擱在他椅子的扶手上,就像進行什麼儀式一樣。
“我用不著對您說,我的處境相當尷尬……”
他沒有笑,他不該經常笑。他是一個冷靜沉著的人,他講每句話都是要掂掂分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