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第三時效

第2章 第二章

第三時效 横山秀夫 5796 2018-03-15
“搶劫殺人案的審訊在哪個法庭?”朽木問道。 “在三號法庭。”門崗“啪”地立正,向朽木敬禮。 朽木拍拍門崗的肩膀以示慰問,然後跟森隆弘一起順著大廳中央寬闊的樓梯上二樓。走廊裡聚集著很多記者,朽木連看都沒看他們一眼,直奔三號法庭。 旁聽席出人口的門上有一個小窗戶,朽木打開那個小窗戶往裡看了看,只有一個滿臉皺紋的警衛孤零零地站在那裡。朽木看了看手錶,9點45分。開庭前15分鐘就可以進入法庭,朽木推開門,跟森隆弘肩並肩地坐在了旁聽席最後一排。 不一會兒,抱著一包文件的根來檢察官從法庭一側的人口進來了。根來檢察官是一個30歲出頭的美男子,他的視線跟朽木的視線相遇,互相行了一個注目禮。緊接著,辯護人也進來了。

辯護人姓齊藤,是東京的律師,不是法院指定的,而是湯本個人選擇的,但自從湯本被捕後一直沒有引入註目的行動。根來檢察官穿著高檔西服,而齊藤律師穿的則是一件皺皺巴巴的舊夾克,兩人形成了鮮明對照。一些穿著便裝的記者們湧進法庭,紛紛落座,警衛開始確認記者的身份,左側被告人專用的便門開了,大家的視線一齊轉向那裡,朽木也不例外。 湯本直也被兩個獄警架進來,戴著手銬,綁著腰繩,腳上穿的是一雙涼鞋。朽木已經有一個月沒見過他了。湯本又高又瘦,原來留的長發被剃成了光頭,有些時日沒刮臉了,鬍子拉碴的。 湯本今年32歲,朽木在審訊室裡見到他的時候,看上去要比實際年齡年輕三四歲,現在已經憔悴得不成樣子了。眼窩深陷,面頰上的肉下去不少。

在被告席上坐下來之前,湯本掃了一眼旁聽席。森隆弘挺直了腰板,氣勢如虹。可是湯本好像根本就沒注意到他的存在。 朽木瞪著湯本,用目光傳遞出一個念頭:該死的,立馬就死了才好呢! 如果用一句話來形容湯本的話,那就是“從根上腐爛了的小無賴”。他畢業於二流大學,理想是當一名心理諮詢師,受到挫折以後就很快放棄了。因為從來就不認為靠工作掙錢養活自己是正路,所以一直沒有正式工作。在好幾個地方打過工,時間不長就不干了,最後不是小偷小摸就是藉錢詐騙,還有欺負弱者的惡習。 25歲的時候,利用在大學裡學到的一知半解的知識,冒充心理諮詢師,採取讓前來諮詢的女性服用他偷來的催眠藥之後進行姦污的手段,凌辱過三名女性。

其中一名女性報警之後,湯本戴上了手銬。他不但沒有悔改之意,還在接受審問和審判的過程中否認自己的罪行,因為他知道除了女性的證詞以外沒有其他直接的證據。但最終還是被判處7年有期徒刑,服刑5年之後被釋放,還不到兩年就夥同一個“真正的無賴”犯下了搶劫殺人的罪行。他們襲擊了一輛現金運送車,搶走3000萬日元,並且用匕首刺死了試圖阻止他們搶錢的保安。 法庭正門開了,三位身穿法官服的法官進入法庭。慈眉善目的審判長宣布開庭。審判長名叫石塚清,今年55歲,是今年春天新調來的刑事法官。 朽木也向石塚清傳達了一個念頭:重判湯本這小子! 石塚清按照固定形式,確定被告人是否為本人,然後指示檢察官宣讀起訴書。

根來檢察官站起來,微微彎腰,大聲宣讀起來:“被告人湯本直也,與家住F縣F市青金台30號8番地的大熊悟共同謀劃,於平成13年3月20日下午4點左右……” 起訴書中的大熊悟,就是那個“真正的無賴”。大熊悟上小學的時候就沾染上在超市裡扒竊和在停車場裡偷東西的惡習,,上中學的時候曾打折母親的鼻骨和班主任的胳膊。被學校開除以後,名義上是在父親經營的鐵工廠幫忙,實際上什麼工作都不做,整天跟一群暴走族在一起幹壞事。父親突然去世之後,他繼承了父親的產業,但根本無心經營工廠,整天在歡樂街鬼混,不到三個月工廠就倒閉了。祖父的遺產、父親的存款,大熊悟全都花在吃喝嫖賭上,打人、傷人、恐嚇、強姦、無惡不作。湯本直也15歲那年在一家遊戲廳認識了大熊悟,說是好朋友,其實完全是在大熊悟的掌控之下。大熊悟不但性格粗暴,而且體格健壯,與職業摔跤運動員不相上下。

這次襲擊運鈔車是大熊悟計劃的,非要拉上湯本跟他一起作案,他對湯本說:“你就幫幫我的忙吧。我已經偵察過了,運鈔車經過一段山路,在那裡伏擊肯定一舉成功。”湯本不敢不聽大熊悟的話,就跟他一起去了。這是湯本帶有自我辯護味道的供詞。 作案手法相當粗暴。大熊和湯本藏在山路拐彎處的灌木叢裡,看見運鈔車開過來,就把一輛自行車扔在了路中央。車一停,戴著黑帽子,只露出眼睛的大熊和湯本就撲上去,用鐵棒把駕駛室兩側的窗玻璃砸碎,然後用催淚瓦斯向車裡的司機和保安噴射,並且準備用高壓電棍電他們的脖子。沒想到那個保安比大熊還要健壯,只見他揉著眼睛從車上跳下來,開始向大熊反擊,扭打中大熊的帽子被保安拽掉,臉部暴露了。驚慌失措的湯本從口袋裡掏出一把彈簧刀猛刺保安腹部和胸部,但那個保安依然頑強搏鬥。大熊撿起地上的鐵棍,重擊保安的頭部……保安的死因是失血過多和腦挫傷,也就是說,保安是被湯本和大熊一起殺死的。

眼睛和肩膀受了傷的運鈔車司機棄車而逃,大熊和湯本跳上運鈔車就追。開車的是大熊,他猛踩油門,向那個沿著公路逃跑的司機撞過去。司機被撞飛,摔進了灌木叢。此後大熊按照預定計劃開車穿過幾條小路,在一塊空地上把現金轉移到作案之前偷來的一輛白色的輕便客貨兩用汽車裡,然後開著那輛車跑到大熊家已經廢棄的工廠裡,放下捲簾門開始數錢。一共是3000萬日元現金,兩人高興得手舞足蹈。 根據湯本的供詞,兩人高興了沒幾分鐘,就開始為能否逃脫警察逮捕的命運擔憂。保安確實是死了,可是被大熊撞飛的那個司機是不是也死了,他們誰都不敢確定。如果沒死的話,說不定看見大熊長什麼樣了。 不過,大熊覺得那個司機被撞得不輕,即便死不了,也不可能馬上醒過來向警察報告情況。也許沒等到恢復意識就死了,就算能恢復意識,也不一定記得他們兩人長什麼樣。但轉念一想,不能抱僥倖心理,要做最壞的打算。如果司機還活著,也能說話,而且還記得他們的體貌特徵,馬上就跟警察說了,也許等不到通過電視新聞確認司機的生死,警察就已經找上門來了。

恐懼使他們加快了行動。湯本負責把偷來的汽車扔到沒人注意的地方,裝作沒事人似的回到自己的住處。大熊負責把3000萬日元現金和所有的作案工具塞進他自己的皇冠車裡,找地方掩埋起來。結果,彈簧刀、鐵棒、高壓電棍、催淚瓦斯、沾滿了血蹟的衣服,警方一件都沒有找到。 大熊跟湯本商定,如果運鈔車的司機死了,兩人馬上就見面分錢。如果還活著,要看他是不是記得大熊長什麼樣,如果不記得了,也可以馬上見面分錢。大熊在鑽進他的皇冠車之前,恨恨地罵道:“他媽的!要知道是這樣,還不如一開始就割斷他們的喉管呢!” 因為警察接到報警比較晚,這起搶劫殺人案件第一次被媒體報導出來是當天晚上7點的電視新聞。 案件雖然是下午4點左右發生的,但那條路很少有人經過。直到快6點的時候,幾個中學生在課外活動結束後回家經過那裡,看見一個渾身是血的人躺在路旁,報警以後警察才出動的。這對於大熊和湯本來說是有利的。但對他們不利的是,那個被大熊撞飛了的司機兼島次郎,大腦和內臟都沒有致命傷,兩天以後就可以向警察報告當時的情況了。兼島非常清楚地記著大熊的模樣,根據他的描述,鑑別課的女警察畫了大熊的肖像。由於大熊有過很多前科,很快就被鎖定。

朽木率領一班的8名刑警立刻展開偵破,當天就發現大熊已經逃匿,第二天就找到了大熊的姘頭,泰國人索姆西。據索姆西交代,大熊最近對她說過,“最近能搞到一大筆錢,方法是截一輛運鈔車。”縣警察本部馬上在全國警察系統內部通緝大熊悟那輛皇冠車。由於沒有找到一件物證,決定暫緩發通緝令。 抓住大熊的同夥湯本是很偶然的。案發後第三天,東京澀谷地區一個化裝舞會用品商店的店員給警察打電話,說是一個星期以前有一個留長頭髮的瘦高個男人在他們店裡買了兩頂只露出眼睛的黑帽子。這個店員在報紙上看到有兩個戴著只露出眼睛的黑帽子的人襲擊了運鈔車,想起了有人在他的店裡買過兩頂同樣的帽子這件事。店員所描繪的體貌特徵,跟還在住院的兼島描繪的非常一致。通過調查大熊的交友關係,很快就鎖定了身高1.79米,留著長發的瘦瘦的湯本直也。

朽木在確定了大熊的同案犯一定是湯本之後,對湯本展開了全面調查。雖然有很多情報可以證明湯本有很大的嫌疑,但跟調查大熊時一樣,沒找到直接的物證。在罪犯之一已經潛逃的情況之下,隨著時間的推移,證據被完全消滅的可能性就越大。於是,朽木決定把湯本抓起來,通過審問讓湯本招供。正好湯本在拍賣網上虛假拍賣一塊勞力士手錶,騙了札幌一個公司職員40萬日元,朽木馬上以詐騙罪拘留了他。 負責審問湯本的是島津。 島津是三個月前上邊硬塞進一班的,說是讓朽木試用一下。島津調過來之前在刑偵二課智能犯罪刑偵股當審訊官,負責審問那些貪污瀆職的官員和違反選舉制度的競選者。這可不是一個溫和的部門。刑偵二課的審問比刑偵一課的審問要嚴厲得多。雖說一課負責的案子都是惡性犯罪,但在審問過程中為了讓犯罪嫌疑人招供,也有以“情”動人的時候。二課呢,那是無情加殘酷。

審訊官毫不留情地直刺對方的弱點,根本無視對方的人格。因為審訊對像都是公務員和議員,有身份有地位,審判官要做的首先就是把對方的優越感和自尊心撕個粉碎,把對方剝光,然後再開始審問。 一班本來有一個在刑偵一課土生土長的審訊官,姓田中。朽木放著深知審問的酸甜苦辣的田中不用,起用新來的島津審問湯本,是有他的道理的。他考慮的是萬一抓住了大熊,那如果現在把湯本交給田中審問,那麼那個兇暴的大熊就得由島津審問了。 另外,如果島津能發揮在二課的時候審問犯罪公務員和議員時的才能,也許很快就能把湯本拿下。朽木覺得這樣安排非常合適。 雖說在這起惡性犯罪事件中,湯本可能是在大熊的脅迫之下成為其同伙的,但智能犯罪畢竟是湯本的老本行。儘管是心血來潮,湯本也有過當一名心理諮詢師的理想,算得上是一個有自我表現欲的自私的知識分子。如果是這樣的話,島津在二課積累的經驗就可以派上用場了。出於以上種種考慮,朽木起用了還沒有在刑偵一課做出過任何成績的島津。 但是,審問進行得非常不順利。 湯本的網絡詐騙事件審問結束後,開始追究他與大熊的搶劫殺人案。湯本馬上否認:“根本沒那麼回事!”考慮到以前他犯了強姦婦女的案子,也是從頭到尾都在否認自己的罪行,這回也不會那麼簡單地被攻破,對此朽木有思想準備,可是湯本的鎧甲太厚了,大大超出了朽木的想像。湯本因網絡詐騙拘留22天的期限到了,又以搶劫殺人將其逮捕並拘留,但審訊依然沒有任何進展。 糟糕的是島津在審問湯本的過程中非常不冷靜。由於他控制不了湯本,急躁之下審問時態度相當粗暴。每次湯本咋舌、裝病,島津都會怒火萬丈——拍桌子,踢椅子,摔煙灰缸,罵湯本是狗、是畜生。湯本彆扭起來連續三天一句話都不說的時候都有過。島津呢,忽然想起以情動人時,講起自己的事情來,平庸而沒有說服力的廢話一講就是三個小時,完全背離了以情動人的本意。審訊室裡的攻防戰陷入了極端的混亂狀態。前後兩次拘留期加起來一共有42天,能否在這個期間內攻破湯本這個堡壘,成了一個未知數。 當時朽木沒有太多的時間顧及島津,因為在湯本被拘留的期間,又發生了兩起殺人事件,朽木要指揮破案,經常離開縣警察本部。這樣,島津和森隆弘就失去了後方支援。但是,犯罪嫌疑人就在自己掌握之中,而作為精銳部隊的一班的審訊官是不能給上邊一個“沒拿下”的回答的。島津就是粉身碎骨,也要審出結果來。 湯本開始招供,是他被捕後第35天的事情。朽木懸著的一顆心總算放下了,但是,由於拘留期限快到了,爭分奪秒地趕時間,審訊記錄並不令人滿意。從招供過程來看,不是湯本主動交代,而是先由島津通過推論說出犯罪經過,再逼著湯本一點兒一點兒地承認。所以,審訊記錄總的來說是平板而缺乏具體性的。 唯一比較詳細的是關於大熊和湯本搶劫殺人之後怎樣逃避警察追捕的供述,然而能不能算是“只有犯罪嫌疑人才知道的秘密之暴露”,也很難下結論,因為那是湯本已經知道了審訊官島津在大熊家廢棄的工廠裡採集到了那輛被盜的輕便客貨兩用汽車的輪胎印,並且在大熊的皇冠車已經不在了的事實以後供認的,不是“犯罪嫌疑人的秘密之暴露”,而是審訊官的誘導。如果法官這樣認為的話,公判對於警方是極為不利的。 朽木雙手交叉抱在胸前,注視著法官。雖說有點兒不安,但還不至於悲觀。如果湯本能在法庭上認罪,不管審訊記錄寫得多麼不成樣子,得到的評價也只能是“真實的”。 “罪名及罰則——搶劫殺人,殺人未遂。根據刑法第236條第1款……”起訴書念完了。 “請各位法官審理。”根來說完後一口氣坐下。 “被告人!到前邊來!”石塚審判長的聲音在法庭內迴響。 湯本畏畏縮縮地站起,走向證人台。他是承認自己的罪行呢,還是否認自己的罪行呢? 朽木聽見了咽唾沫的聲音。是森隆弘。 石塚十指交叉,注視著湯本,首先告訴他有緘默權,然後平靜地說道:“現在聽聽你的意見。剛才檢察官宣讀的起訴書中,哪些是與事實不符的?” 法庭寂靜了一陣,湯本抬起頭來:“都是!” 在一瞬間,人們還以為湯本認罪了。法庭牆上的掛鐘的秒針移動了兩三秒之後,旁聽席上才騷亂起來。湯本的意思是,起訴書的全部內容都與事實不符。 “兔崽子!殺了你!”森隆弘小聲嘟嚷著,表情非常可怕。 這時,湯本突然大喊大叫起來:“我冤枉啊!審判長,救救我吧!我什麼都沒幹!我沒搶劫運鈔車,我也沒殺人!警察威脅我,我是沒辦法才招認了的!都是警察瞎編的,請您好好調查一下,我有不在犯罪現場的證明!” 朽木的臉一下子沉了下來——不在犯罪現場的證明? 法庭一片騷亂。記者們匆匆忙忙地跑進跑出,湯本繼續大聲喊叫,號哭,亂嚷。石塚多次製止都沒止住,根來檢察官呆然站立,辯護人齊藤律師臉色蒼白。 現在,朽木胸中更多的不是憤怒,而是悔恨。他沒有看到湯本坦白交代時的樣子。雖然感覺到這個審訊的解決很懸乎,卻又沒有把它放在眼裡。那時候朽木心想:不就是個小痞子嘛。朽木小看了湯本。 預想不到的風暴過去了。 法官們退庭之後,戴著手銬的湯本慢慢地回過頭來看了看旁聽席。幾分鐘以前亂喊亂叫的湯本,現在臉上的表情看上去很冷靜。他的視線左右移動著,似乎在找什麼人。是在找島津和森隆弘,還是在找一班的班長“青鬼”朽木? 這回湯本的視線跟朽木對上了,就在那一瞬間,湯本嘴角向上一挑。他笑了。 朽木坐在那裡,一直目送著湯本從法庭上消失。這時,朽木的腦子裡迴響著一個女人的聲音,那個聲音跟朽木自己的聲音重合在一起,在頭腦裡迴響。 永遠不要笑——到死都不要笑……“走!”朽木壓低聲音說道。他一把抓住氣得渾身發抖的森隆弘的肩膀,霍地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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