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審訊室時,潘雲已經回到那裡了,正凝神聽孫其說著什麼。我把他叫到了外面,把張德生要見孫其的事說了。
“不用了!”潘云有些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孫其已經承認自己殺人了!”
“什麼?!”我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詫異地問道。
“孫其已經承認殺了自己老婆的事,其他無關的工作無需再做了!”
“可是……”我有些難以置信,難道是自己推斷錯誤?
“你也進來一起聽聽吧!”潘雲指指審訊室。
我明白,他這是要我弄清案情,總結教訓,而我也確實需要聽一下自己到底錯在了什麼地方!
“好吧,我打發了那個心理醫生就過來!”我說。
回到辦公室,對張德生說:“我看你還是先回去吧,現在不能見他!有些事我現在不方便說,以後你就知道了。”
張德生看看我的臉色說:“怎麼?真是他幹的?”
“以後你會知道答案的!”我笑了一下說。
“好吧!”他站起身來,“不管怎樣,我還是希望見他一面。希望你們方便時能給我打電話!”
“沒問題!”我答應他。
張德生走後,我回到審訊室。
孫其正將自己高高的衣領拉了起來,縮著脖子,說著作案過程。他的目光盯著前方,但看起來卻不聚焦,讓人覺察不出他到底看著什麼!
“你剛才說是晚上殺的人?趁你老婆孩子睡著的時候殺的?”潘雲坐在他前面問。
“是的。”孫其輕輕地說,拉拉衣領。
“你再把殺人的過程講一下!”
孫其沉默了好一陣,才開口說道:“我老婆孩子都睡了,睡得很香,就我一個人醒著。我就想我不能這樣,我得像她們一樣,睡著也要和她們一起!……但越想越睡不著。我很害怕,心想她們現在去什麼地方了呢?怎麼扔下我一個人躺在床上?……後來我就想叫醒她們,可是怎麼也叫不醒!……我就拿東西拍了她們,想把她們拍醒。……最後還是沒有叫醒她們!……”
“你不是說是自己殺死她們的嗎?你用什麼東西殺的?”潘雲叫。
“我不記得了!”
“可你剛才承認是你殺的!”
“是的。”
“但你沒有說是怎麼殺的!”
“嗯?……”孫其看著潘雲,似乎沒有理解他的意思。
“好吧!那你拍她們的時候,是用的什麼東西?”
“好像……”孫其想了一下,說道:“好像是菜刀!”
我們都一驚。
“然後呢?”
“然後?……我躺在她們旁邊,頭枕著老婆的肚子。想她們什麼時候才會醒過來。……她們卻再也沒有醒過來!……”
潘雲把我和鍾任之叫到一旁,問我們對孫其所講的案情的看法。
“他講的與現場不相符合。”鐘任之說,“兩個死者是被人用尖刀捅死的,並不是被什麼菜刀砍的!”
“而且她們的胃裡都還有未消化完的食物,所以應該是飯後不久遇害的。”我補充道,“不可能是晚上睡覺時被殺的!”
“看來孫其並沒有講真話!”潘雲說。
“我看未必是他沒講真話。”我說,“或許他並沒有殺過人。——他連殺人的過程都沒有講清楚。甚至都沒有講是怎麼處理屍體的!”
“我也很疑惑。”潘雲沉思著說,“他所講的混亂不清!……鄧法醫你說他有精神病?”
“是他的心理醫生說的。說他以前有!”我回答。
“把那個心理醫生叫來,了解一下情況吧!”潘雲說。
“我們可以馬上聯繫,他留有電話號碼的。”
潘雲點點頭。
於是我馬上打電話通知了張德生。大約一杯茶的功夫,張德生就趕到了刑偵大隊。
“其他的話不講了,我想了解孫其以前的一些情況!”讓張德生坐下來,潘雲開門見山地對他說。
“他以前有精神分裂症!……”張德生把之前對我說過的話又說了一遍。
“你認為他的恢復狀況怎麼樣?”潘雲聽完後問。
“出獄後還是恢復得不錯的!”張德生說,“除了偶爾有些意識、行為呆板之外!……你們要知道,精神分裂的人很難完全恢復正常的。像他這樣已經是很不錯了!”
“你認為他表現出暴力傾向的可能性有多大?”
“相對別人而言,我不好說這個可能性!畢竟精神分裂的複發機率很高。但對於他老婆,我認為不存在這種可能性,因為他已經對自己老婆產生了心理依賴。”
“我會考慮你所說到的情況。”潘雲對張德生說,“但案件未結之前,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所以我們不能疏忽任何一種可能。”
張德生領會了潘雲的意思,他點點頭:“明白!如果有什麼需要,我會配合你們的。”
送走張德生後,董建國他們已經辦好手續,孫其作為犯罪嫌疑人被關押進了看守所。不管怎樣,羈押措施是必須要執行的,這樣既可以防止他逃跑,也有利於以後開展工作。
但剛過了幾天,看守所的民警就通知了刑警大隊,說孫其的精神不太正常,整天在監區裡神神叨叨,行為舉止讓人莫名其妙,建議對他進行精神病鑑定。
潘雲派了幾個警察,將他戴上手銬腳鐐,押解著去了南山市第三人民醫院——也就是精神病院進行檢查。為了隨時監控他的精神狀況,我也一同被派了過去。
到了醫院,醫生需要先給孫其做經顱多普勒檢查,俗稱腦電波檢查,看看有無腦質變異的現象。我們站在經顱多普勒室旁邊盯著他。
外面偶爾經過幾個人,雙腳都無一例外地紮著一條布帶子,囚徒一般,叉著腿輕輕地走路,有人往經顱多普勒室裡面看了看,臉上毫無表情。這些人後面跟著醫生,同樣神情木然,除了一身白大褂,似乎看不出與那些人有什麼區別。
後來有人坐在外面的板凳上,等待醫生的檢查。大家都靜悄悄的,除了醫生偶爾的叫號聲,幾乎沒有人說話,使辦公樓裡顯得有些怪異。
做完經顱多普勒檢查,接著就是行為舉止的分析,我們把孫其帶到一間詢問室外,等候心理醫生的提問。
詢問室裡,一個打扮入時,面容俊俏的女子正低著頭坐在那裡,接受一名男醫生的詢問。
“平常是不是覺得有很多人跟你說話?”男醫生問。
“是的。”女子回答。
“他們說什麼?”
“說我壞話。”
“夜裡睡覺時做惡夢嗎?”
“經常做。”
……
俏女子不時抬手捋著額頭上的留海,雙眼卻一刻也沒有離開過地面,彷彿那裡有著什麼讓她戀戀不捨!就連離開時,也是低著頭!
終於輪到孫其,醫生讓他坐在椅子上,問了基本情況後,就開始流程式地提問。
“一年之中日長夜短的是什麼季度?”醫生問。
“夏天。”
“中秋節是什麼時候?”
“八月十五。”
“國慶節呢?”
“十月一日。”
“一年有多少個星期?”
“不知道。”
“孔子是什麼家?”
“我不知怎麼說。”
……
臨走之前,我問醫生:“你們這些測試題是依據什麼提出來的?”
“當然是依據心理學理論了!”醫生有些不悅。
“我不是懷疑它的科學性!”我連忙笑著解釋,“我只是想說,其中的一些問題我也回答不出來,是不是意味著我也有心理問題!”
那醫生上下打量了一下我,沒有回答。
後來,當我和張德生做了朋友後,我問了他同樣的問題。他笑著說,回答測試題只是評判的一個方面,並不能單獨代表什麼,但可以肯定一點的是,當一個人對自己的心理狀況還能提出質疑時,說明他沒有心理問題。如果對自己的心理問題渾然不覺,那才是最危險的!孫其就屬於後者!
做完檢查後,我們把孫其送回了看守所。據說在那期間,他一直咬定是自己殺了人,要求警察槍斃了自己!關在看守所裡時,他縮在角落裡,連飯都不願意吃。張德生說這是典型的缺乏安全感!
經過心理專家的綜合評判,孫其屬於精神分裂症,不具有刑事責任能力。這樣一來,不管他是否兇手,都不能再羈押了,於是就被放了出來。當然偵查工作不能停止,圍繞孫其和其他一切可能作案人員的調查還在繼續,關於是不是孫其作案的爭論也仍在繼續!在這一點上,我始終相信自己的判斷。
直到案發後的第二個月,這種爭論才終於結束。結束的原因是,真正的兇手在南山市作案時落了網。
那時師父鐘任之已結束了假期,正準備返回學校,聽到消息後特意趕到公安局詢問情況。
兇手在南山市入室盜竊,從樓頂吊繩子進入了一套住房,沒想到房子的女主人在家裡,於是索性把主人用繩子捆綁,逼問財物擺放的地方。搶得錢財後,兇手殘忍地將女主人殺害滅口!百密一疏的是,兇手在進入房子前,女主人正通過電視視頻跟一個朋友聊天,兇手整個作案過程被看得清清楚楚。但兇手一直沒有發現,直到警察趕到現場時,他還以為電視裡播放的是什麼節目!
被抓後,兇手料想到難逃一死,於是把以前所作的惡行全部交待了出來,其中就包括孫其的老婆、女兒被殺的那件案子!作案手法如出一轍,兇手趁白天家裡一般沒人的時機,吊繩進入孫其的家裡。可讓他沒有想到的是,孫其的妻子正在家裡幫人洗衣服,孩子也在。兇手把她們綁住,然後在家裡翻找財物,但沒有找到什麼錢物。兇手用孫其家裡的水果刀將那對可憐的母女滅了口,並塞進了衣櫃里以延長被發現時間。 ——殺人之前,為了掩蓋血跡,他找了件孫其的衣服穿在身上,事後還用那件衣服抺掉了刀上的血跡和指紋,然後一起丟棄在洗衣盆裡!
師父回學校前,特意到辦公室看我,他帶著很欣慰的笑說:“你贏了!”
“不!師父,是真相贏了!”我也笑著說。
“看到你還是這麼一如既往地自信,我很欣慰!師父老了,思維遲鈍了,原有的想法也不再不管不顧地往外冒了,它們也畏懼了,倦怠了!”我這時才注意到,他真的老了。額頭上的皺紋曲曲折折,此起彼伏,兩鬢泛起了斑白。
“但事實上,我一直支持你的推斷,師父哪有不明白徒弟想法的?你們還是跟我學來的本領呢!之所以和你唱著反調,是想看看你還能不能堅持自己的觀點!你要知道,人最容易懷疑自己,最容易陷入自己設下的局。希望你能保持這顆勇敢的心。是真相,總不怕任何誤解!”師父最後說。直到那時,我才明白他的心思,在這件事中,他寧願自毀“功力”,親身說法,其實是為了給我補一堂生動的實踐課!
“謝謝您,師父!”我的鼻子有些發酸。
“有些事別老壓在心裡,沒有什麼過不去的!你願不願意,時間都會朝前走!”
師父說完,笑著揮揮手,然後轉身走了。
案件雖然破了,但我並沒有高興起來。整個事件中,沒有值得人高興的地方,受傷害最深的應該就是孫其了。這個可憐的男人失去了老婆女兒,失去了依靠,還被當作嫌疑犯,何去何從沒人知道!
自那以後,我再沒有聽到關於孫其的消息,後來也就慢慢淡忘了這個人!而我現在之所以還能清楚地把他的事寫下來,是因為有一天晚上,我居然莫名其妙地夢到了他,看到他蓬頭垢面,衣衫襤褸,坐在一堆垃圾旁邊衝著我笑。醒來後,我就沒來由地心虛,似乎自己做了什麼對不起他的事。後來,我問張德生是否見到過他,心理醫生說很久沒看到過孫其了,不知他去了哪裡。
我時常想,不知他的病痊癒了沒有!
其實,我知道自己根本用不著感到內疚。懷疑丈夫殺了妻子,在偵查破案中並不是低概率的推斷方式。太過親密的人,往往是最大的嫌疑對象,這就是人慣性思維中的怪胎,陰險歹毒!然而你又無法去忽視這種可能,人是情感動物,因情生恨的事無時不刻不在發生著,這一點誰都無法否認!關鍵在於,我們不能被自己思維所迷惑,如師父所說“陷入自己設下的局”。
後來,當師父向我敘述了改變他命運的那個案件——他一生也揮之不去的心結時,我才明白他為什麼排斥那種陰險歹毒的推理!每一種推理影射了一個人的心理,用我的“習慣思維方式”理論來分析,是每個人的心理使然。或許,是我們自己的心裡太過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