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子似乎對韻律體操極有與趣。無論在店里或路上,只要一有機會就想表演給我看,難度相當高,我實在跟不上。 從日用品到奢侈品,菜穗子採購了一大堆東西。還替我買了新睡衣。雖是長袖的但質料很薄,她說初秋穿來剛剛好。 “我認為穿T恤和短褲睡覺很沒規矩。”她順便“釘”了我一句。 逛街購物期間雨停了,正當我們坐在露天咖啡座吃著下午茶套餐的蛋糕,我的手機響了。看到我那麼急著接電話,妻子瞪大了眼。 液晶螢幕上顯示的又是未知號碼。 “餵?” 我猜就差那麼一瞬間,對方應該聽得見我的半聲“餵”,但我的耳朵只聽見嘟嘟嘟這個冷漠的聲音。 “打錯了?”菜穗子說著歪起腦袋,笑了出來。 “爸爸剛才急得差點沒把電話吃掉耶,桃桃。” 桃子似乎覺得自己選的杏桃派沒有想像中那麼美味,正苦於不知如何解決。她知道如果沒把東西吃完一定會被嚴厲斥責,正拚命思索該怎麼收拾眼前的東西。 “桃子,爸爸的蛋糕和你換。”我說。 “可以嗎?”女兒的小臉頓時一亮。 “可以呀。每次都吃草莓蛋糕太無趣了。爸爸想吃你的派。” 這種派是用杏桃果醬做的,嚴格說來比較適合大人的口味,但它之所以吸引桃子,是因為在《胡椒罐婆婆》書中,曾提到婆婆親手做、看似美味的杏桃果醬,以及婆婆的丈夫最愛在剛烤好的鬆餅抹上厚厚的杏桃果醬。 桃子興沖沖地忙著交換盤子,一口咬下草莓蛋糕上的大草莓。 “我在問你話。”妻子說。 “嗯。”我點點頭,看著妻子的臉。 “我在家時也打來過,這是第二通了。” 我曾把從卯月刑警那裡聽來的消息一字不漏地告訴妻子。所以,她應該已察覺我的想法。她的明眸一動。 “不會是詐騙電話吧?掛斷電話讓你撥過去,然後再送帳單過來。我在電視新聞看過。” “我想應該不是。那種電話的目的是要讓你回撥,不顯示號碼就沒意義了。” 菜穗子放下叉子,手指按著嘴。 “我看還是別想太多比較好吧?” “也許是情報提供者,也或許是惡作劇電話。”我說。 “可能性有很多種。” “對,沒錯。” “不過,我懷疑也許是那孩子。” 撞倒梶田的少年,或許臨到最後關頭仍在猶豫是否該去警局自首,一邊又忍不住打來我印在傳單上的電話號碼——我如此猜想。 “其實我毫無根據,純粹只是直覺。不過,我每次一要接電話,對方就好像落荒而逃,這點令我實在不得不如此猜想。” 妻子替我和她的茶杯添上紅茶,緩緩品味,然後才說:“總之,先等等看吧。如果你的直覺是對的,那對方一定還會再打來。” 這時她的手機響了。我們倆都嚇得跳起來。菜穗子看著螢幕顯示露出苦笑。 “是交友網站的廣告。真討厭,看來我又得換個電子信箱了。”
那天,再也沒有未知號碼打來。我們也沒再提起那件事。 餐桌上,妻一邊填寫韻律體操課的入學報名表,一邊說明試上的情形。 “對了,有件事情很好玩。” 和菜穗子同年的某位女性,帶了三個四、五歲的小男生來上課。 “因為長得不像,所以應該不是三胞胎,我本來還在猜想會不會是一個年頭生、一個年尾生,結果完全不是那回事。她是托嬰中心的保母,帶她照顧的小孩來。三個孩子原來是不同家庭的小孩。” 與其說是托嬰,正確說法應該是托兒才對吧。 “聽說生意還挺好的。現在很多父母連星期六、日都得工作,再不然,為了遠行或旅行,必須請人帶小孩的需求也與日俱增。那家托嬰中心除了幫忙看小孩,連這種補習班或才藝班也代為接送上下課,所以風評好像很不錯。” 妻說對方也給了她一張名片,請她多多利用。我想起替《藍天》做採訪時遇到的那個園藝公司庶務課長,於是說給妻子聽。菜穗子極表同情。 “我能理解她不方便托鄰居照顧的心情。萬一出了什麼意外,委託者和受託者都會很不幸。” 我又想起了另一件事。 “桃子還是嬰兒時,岳父幾乎從未抱過她。就算偶爾抱一下,也總是馬上還給我們。” “萬一摔壞了,我可賠不起。”他如是說。 菜穗子開懷地笑了。 “對對對,我想起來了。” “我老爸抱我哥的小孩時也這麼說過。” “說到這個我才想起,我聽過一個可怕的故事,是河西太太說的。” 那是我家的鐘點女傭。只有非假日的白天才來,所以我只有初次碰面時見過她一次,是個年約五十的福態女士,幸好,她和菜穗子很投緣。 “這年頭,當女傭的年輕女孩也越來越多了。因為工作難找,公司招募時又是以'管家'的名義徵人,所以令人對這種工作頗有好感。” 女傭的工作雖然也有明文規定的契約,但有時還是得視情況臨機應變,配合雇主的各種要求。 “和河西太太在同一家分公司、今年剛入行的一個年輕女孩,某天到她被派去的家庭時,被迫幫忙照顧一個兩歲的男孩。因為那個家庭的另一個小嬰兒突然發高燒,媽媽抱嬰兒去醫院,做丈夫的又恰巧出差在外。” “這可是緊急情況。” “對。受託的這方也不好意思說這在契約所訂的工作內容之外而回絕,便無奈地答應了。可是,那年輕的女傭活到這麼大從來沒照顧過這麼小的孩子,她不知道該怎麼辦。更何況,兩歲的小男生正是最調皮搗蛋的年紀,只要稍一不注意,難保闖出什麼禍。男童看到媽媽因為嬰兒急病而心神大亂,自己又被孤單地撇下,生氣得又哭又鬧,怎麼也勸不聽。她實在束手無策了。” 最後她想出一個辦法——去翻衣櫃,借用一條太太的皮帶,把男童綁在床柱上。 “這下子她總算安了心,正忙著打掃之際,做媽媽的回來了。她一看到小孩,就發出響徹左鄰右舍的尖叫,引起一陣騷動。” 也難怪做媽媽的會大吃一驚、暴跳如雷。 “年輕的女傭哭著辯解,她既不能罵小孩,又覺得這樣總比任由小孩哭鬧不慎受傷好,可惜雇主還是聽不進去。她當天就被解雇了。河西太太也感嘆著說,即使知道她不是惡意要這麼做的……” 話說到這裡就打住,一陣沉默。 “老公,這次你又在想什麼?” 我在想梶田聰美,在想那起綁架事件。 “那件事……是否也能解釋成是個不習慣照顧小孩的人,因為某種緣故受梶田夫妻之託照顧聰美,在無奈之下做出的行為。” 妻子愕然眨眼。 “所以就把她關進洗手間?” “嗯,這樣好像太荒唐了吧。” “看來今天你可是讓我吃驚連連。沒錯,就算再怎麼說也太荒唐了。況且,囚禁聰美的女人如果只是因為不知如何和小小孩相處才如此,那她大叫'都是你爸的錯',還說'如果不聽話我就殺了你',未免太奇怪了吧?” 我用指尖抓抓臉。 “關於那個嘛,也許只是聰美因為某些原因哭鬧不休,所以那個女人想狠狠地嚇唬她一下。說不定她連這種說話的分寸拿捏都不懂。” 妻子鼓起臉頰。 “就算這樣也太誇張了吧。聰美的事發生在將近三十年前。那個年代的女人,就算自己沒生過小孩,通常也會有照顧弟妹或是替鄰居看小孩的經驗。只不過是受託帶小孩——而且還是個四歲的女孩,這個年紀的孩子你只要好好解釋她已經聽得懂了——真的會慌亂到那種地步,做出如此令人匪夷所思的行為嗎?” 苗頭不對,反正我本來就是臨時想到的。 “說的也是。” “看吧?那就是聰美之前的經歷和現在的狀況截然不同之處。河西太太的那個年輕女同事,據說既沒牽過小孩的手,也沒碰過小嬰兒。” 我投降了,前言收回,我說。妻子戲謔地雙手扠腰,狠狠回敬我。 “可是,聰美聽到的威脅之詞,不見得正如她所記憶的那樣。” “例如那句'都是你爸的錯'?” “對對對。記憶這種東西,本來就會隨著每次的回想漸漸改變,況且我也不認為年僅四歲的聰美能正確理解並記憶那個女人叫嚷的內容。桃子不也是這樣嗎?” 我的意思是說,在梶田聰美的心中,有可能把那個女人用來威脅幼小的她的那些話重新整理,再次詮釋,加以替換改變。 夜深了,上床之前,我去書房,取出友野玩具的紀念照放在桌上。打開檯燈,感慨萬千地看著。泛黃的強光下,昭和四十九年友野玩具的員工們,圍著社長夫婦一同開懷展顏。唯有三歲的梶田聰美獨自臭著臉,像要隱藏什麼重大秘密似的,把和服袖口露出的兩隻小拳頭緊緊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