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節
不知該說是守信還是強硬,小直隔天下午三點準時帶著死者中澤正輝的女朋友來店裡。兩點半的時候,她先打了電話過來:“店裡應該沒有客滿或發生臨時意外吧?我們半小時後過去拜訪。”我很好奇這傢伙在工作時也用這種方式說話嗎?不過這件事還是以後再問吧。
和昨天一樣,店裡的客人只有坐在內側座位愉快聊天的兩位家庭主婦,阿智一個人應付游刃有餘。小直穿著顏色比昨天更明亮的套裝弄響門鈴進來,同時觀察著店內,露出“很好”的表情點點頭。這種客人不多的情況,正好適合無須在意旁人地好好談話。
“歡迎光臨。”
阿智心裡明明想著“唔哇,又來了”,卻用招呼其他客人時相同的笑容迎接。
“不用了,阿智,這些人我來就行了。”我小聲支開精神飽滿的阿智,進入吧台。
小直帶來的女子身材高眺,穩重端莊,不過也給人冷漠的印象且面無表情。即使小直開口介紹:“這位是香田沙穗小姐。”她也只是沉默點頭打招呼,順便抬眼打量我。
“你好,呃……”
我不知道該怎麼自我介紹,邊回禮邊支支吾吾。小直指著我說:“這位是前縣警總局搜查一課的惣司季警部補,現在已經辭職改當咖啡館老闆,他以前是搜查一課的破案高手。”
“餵,小直,等等……”
“別害羞了,課長也這麼說你喔。”
哪來的課長?我根本沒當過警察啊,是小直硬要這麼說。
她坐到吧台位子上,替旁邊的香田小姐拉開椅子。
“別那麼緊張,放輕鬆聊。來,這是菜單。”
見她們入座後,我自動進入工作模式,先幫她們點了餐。香田小姐表示:“我不用。”小直小聲對她強迫推銷蛋糕套餐,我趁機移動到瓦斯爐前煮大吉嶺紅茶。
香田小姐坐下之後,很快環顧了店內,接著便沉默看著吧台上的木頭紋路。即使大吉嶺紅茶煮好,草莓巧克力蛋糕端上桌,她也只是看著,沒有動叉子。
“你男朋友的事情,我很遺憾。”不得已,我只好率先開口。
“聽說你曾經和死者中澤正輝先生交往……”
“我是他死前交往的女友沒錯。”香田小姐更正道。
“不過,他好像還有其他女朋友。”
我看向小直,她立刻露出“麻煩你好好問一下”的表情仰望我。
“其他女朋友是指……”
“我不知道是誰,但我相信只要去找就能找到。”香田小姐的視線稍微往下看,動也不動地說。
“如果你要問的是中澤死前沒多久的事情,我認為那個女人會比較清楚,我因為留學的關係,已經好幾個月沒見到他了。”
小直問:“中澤先生死亡時,你正好回國吧?你的意思是,當時也沒有碰面嗎?”
“我是臨時趕回來參加喪禮,只待了三天。”香田小姐的口氣很公事化。
但我心想,既然其中一人待在倫敦,兩人在談遠距離戀愛,就算只是回來三天參加喪禮,一般來說至少會見一次面吧?
香田小姐大概察覺了我的想法,抬起視線瞥了我一眼。
“我當然也寫了'我要回日本了,好想見你'的電子郵件給他,但他不肯見我,甚至沒來接機。”
我不知該做何反應,只好看向小直。小直也露出鬱悶的表情,不過她似乎早就知道這些資訊,手仍忙碌地動著,以叉子刺著這個月開始賣的“葉櫻蛋糕卷”。
我忍著沒有揶揄小直,開口問香田小姐:“你說中澤先生疑似有交其他女朋友,有沒有什麼線索呢?比方說,是從什麼時候開始……”
我不自覺地開始像個警察在問案。小直看著我,悄悄豎起拇指。
“我不知道是誰,不過——”香田小姐還是一樣,不打算拿起叉子。
“我想大概是去年九月左右開始的。我們基本上都寫電子郵件或打電話聯絡彼此,但是那時候中澤突然不再接電話,經常拖很久才回信;就算接了電話,該怎麼說,感覺上也只是在敷衍我。”
她努力想要理性說明,卻還是不自覺地流露出情緒。香田小姐的視線仍舊稍微看著下方,沒有其他動作,不過說話速度變得有點快,聲音也變得僵硬。
“從九月開始嗎?”
“那陣子司法考試剛放榜,”香田小姐自嘲地揚起嘴角。
“他一定是因為考上了,所以決定不要我了吧。我想也是,當上律師會變得很搶手,他不需要刻意堅持和我這種女人談遠距離戀愛,只要參加聯誼,喜歡的女孩子任他挑。”
“欸,呃……”我不知該如何回應說話速度變快的她。
“我在網路上看到榜單,他卻沒有打電話告訴我。我一直等著對他說恭喜,等了八小時,直到我主動打電話給他,我們才聯絡上。”
聽著聽著,我也不曉得自己該露出什麼表情才好。我迷惘地看向小直,她也露出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緊抿雙唇。抬頭環顧店內,拿著托盤的阿智也擔心地看著我們。
我以眼神告訴阿智:“別管我們。”同時思考該問什麼問題。繼續順著香田小姐主動提出的話題聊下去,只怕她愈來愈自暴自棄。站在收集資訊、協助調查的角度來看,有沒有什麼問題一定得問問她呢?
“請問……十一月,也就是他死亡之前,”我不自覺從吧台上縮回上半身問:“你是否聽說他那天有什麼行程安排?比方說,他有沒有提過要去送你?”
香田小姐沉默了一會兒,似乎是注意到自己變得有點情緒化,於是輕輕咳了兩聲。
“我要回英國之前,曾經打電話要他送我。我搭的是英國航空晚上六點五十八分飛往倫敦的班機,飛機準時出發。”這件事大概被其他警察問過很多次了,香田小姐說得毫不猶豫。
“過了下午四點,我傳了電子郵件給他,說我在機場等他,卻沒收到回音。我一直等到起飛前一秒才把手機電源關掉。”
“中澤先生的公寓距離機場需要多久時間?”
“三十分鐘,就在我家附近。”
“這樣啊……”
既然如此,中澤先生果然是故意不去的吧。我問了不該問的問題。
我把手指擺在下巴思考——不對,如果中澤先生是搭乘犯人的車前往小沼岬,身分為“同伴”的犯人應該早在他死亡前的幾小時就和他在一起了。假設說,“同伴”就是“新交的女友”,而他們一起前往小沼岬約會的話,下午四點時,中澤先生很可能早就和“同伴”在一起。如果是這樣,他不回复香田小姐的郵件也是理所當然。
那麼,應該調查的是“案發當時與中澤先生秘密交往的女性”對吧?但警方應該早就查過這條線索了,卻沒找到人,我們現在繼續調查又能知道什麼呢?
想了一會兒,我突然往前一看,發現香田小姐抬起視線看著我。
“啊,真抱歉,我不小心想到出神了。”
開心微笑的小直動了動雙唇,無聲地說:“不愧是兄弟。”
“惣司警部補,不對,前警部補,你怎麼看?”小直眼睛閃閃發光地問,大口吃下蛋糕卷。
“嗯,總之可以確定'同伴'就是兇手。”我不自覺說出這個答案。
“'同伴'也許就是中澤先生的'新女友'。假設剛開始交往是在九月左右,當時能認識女孩子的機會……應該要問問中澤先生身邊的親朋好友,他是不是參加了聯誼等等。”
“遵命。”小直坐在位子上行舉手禮,接著從套裝口袋拿出電子記事本開始按。
“那麼,我們先去問問他法學院時期的朋友佐久間芳樹吧?警部補,你今天原本打算早點下班,把後頭的店務交給工讀生山崎接手對吧?”
“我是這樣打算沒錯……”說著說著,山崎正好來了,辦公室發出東西碰撞的聲音,阿智從我身後走去辦公室。
“我去約佐久間先生在今天之內碰面。”小直的手指在電子記事本上輸入一些內容。
“警部補,你們咖啡館這個星期天休息吧?早上我想去中澤先生法學院時期的同學的場莉子家拜訪,下午打算去案發現場走走,沒親自走一趟現場還是不行。星期天早上九點,我會過來接你。”
“你別擅自決定我的行程啊!”
“如果不塞車,應該下午三點就能抵達現場了。”
“餵,等一下!”
“有意見嗎?”
被小直一瞪,我只能沉默了。
我今天原本打算去其他店找新茶杯,但旁邊還有香田小姐在,不方便開口。畢竟都特地請她到店裡問話了。
“不,沒什麼。”我只能乖乖閉嘴。小直該不會早算準這一點才這樣說吧? “可是,阿智星期天不會去喔,因為店裡只有他一個人顧。”
“有警部補一個人就夠了,你事後再向阿智學長報告就行了。”總之就是要我一起去。小直微笑說:“阿智學長的工作本來就是坐辦公桌聽取報告。他在戶山分局的時候也是,只要聽聽其他人報告,提供專案小組人員意見就能破案了。”
“這樣啊……”也就是說,負責走動的是我。原來我是阿智的部下嗎?
香田小姐訝異地看著我們,小直對她說:“不好意思,我們自己聊起來了。”接著視線回到我身上。
“惣司警部補,你還有沒有其他問題要問香田小姐呢?發揮你還在當警察時的直覺,有沒有想到什麼呢?”
“什麼東西啊?”我忍不住心想,但仍然繼續問:“啊,香田小姐,關於死者中澤先生,有件事情想請教一下。”
“請說。”
“他過去是否提過小沼岬呢?”
“小沼……”香田小姐挑眉。
“哦,就是案發現場那座山崖吧?”
“你有沒有聽他提過那個地方?或是從周遭其他人那裡聽過?”
既然案發現場是冷門地點,知道這個地方的人肯定脫不了嫌疑。
但是香田小姐搖搖頭。
“不清楚,我對這個地名沒印象。”
“這樣啊……”所以,中澤先生與“同伴”前往小沼岬也許只是偶然? “另外就是,你們過去約會時是用什麼交通工具?都是開車還是搭電車?”
“這個嘛……”終於準備伸手拿茶杯的香田小姐停下動作,就這樣靜止不動一會兒。
“這麼說來,我總是坐他的車出門。中澤從他父母那裡接手一輛老車,我們都開那輛車出門。我也曾經向父母借車,不過中澤喜歡開車,說他害怕開其他人的車,所以除非有特殊原因,不然我們都坐他的車出去。”
大概是回想起當時的事,香田小姐的表情有些陰鬱。旁邊的小直默默將她的蛋糕盤推過去,以手勢叫她開動。香田小姐終於拿起叉子了。
我看著她們思考,按照小直的說法,中澤先生的車子還停在他的公寓,這表示“同伴”殺害中澤先生之後,又把他的車開回公寓嗎?或者是“同伴”向原本想開車出門的中澤先生表示,希望開自己的車去小沼岬呢?
如果是這樣,就是“不尋常”的舉動,無論是哪一種,都一定會在某處留下痕跡。警方是否打聽過中澤先生的公寓四周了?還有,他身邊的女性之中,哪些人有駕照和車子呢?
“警部補,你想到什麼了對吧?”小直已經把蛋糕卷吃光,捧著茶杯問道。
“想到什麼儘管說,我們會做好準備,無論你需要任何搜查資料、人員、車子、手槍或是監聽許可都可以弄到。”
“不需要。”我又不是警察,阿智也不是警察了,說什麼傻話!
不知怎地,我在不知不覺中深陷這樁案子,而且不只一隻腳陷進來,甚至深達腰部了。在梅雨季來臨之前,我必須修理屋頂、修剪庭院;而且咖啡豆價格上漲,進貨價格莫名攀高,我想另闢新的供應商,真的很忙啊!
吃完半個草莓巧克力蛋糕的香田小姐吐了口氣,放下叉子,喃喃自語:
“中澤他……”我停下正在擦杯子的手看向她,小直也停下拿著茶杯的手。
香田小姐的視線稍微看向下方,一個字一個字細細吐露:
“中澤和我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不對,早在九月時,我們的關係就結束了。”
小直也看向她。
“可是,我不想就這樣被蒙在鼓裡。把他推下山崖的女人竟然可以不受任何懲罰繼續逍遙法外,未免太沒道理了。”
香田小姐仰望著我,接著拉開椅子起身,緩緩低下頭鞠躬。
“拜託你了,惣司先生……我想知道真相。”
香田小姐的眼神沒有聚焦,我無從判斷她的心情,拿著擦碗布動彈不得。
“我知道了。”
只能點頭了。看到香田小姐的表情我就懂了,即使她嘴上說對方和她已經沒有關係,但是,她在這半年間一直對中澤先生的死無法釋懷。只要案子沒解決,她就無法停止服喪。
“謝謝你。”香田小姐面露微笑,再度拿起叉子,指著海綿蛋糕之間的草莓。
“這個莓肉果醬真好吃,這是什麼品種的草莓?”
“靜岡的'章姬',往來多年的果農送給我們的。”
我同時在心裡決定——為了客人,我要設法破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