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想像得到,湯姆,這位才華耀眼的情報官與情人,年輕的心多麼光榮地慶賀自己在遙遠的奧地利完成兩年全心奉獻的為國服務,終於要返回祖國。他離開薩賓娜,並沒像他自己原來害怕的那麼椎心苦痛,因為那天到來時,她對他的離去裝出斯拉夫式的漠不關心。
“我應該是個快樂的女人,馬格納斯。你們那些英國太太不能給我臉色看。我應該成為經濟學家和自由的女人,而不是伺候輕浮小兵的娼妓。”從來沒有人用“輕浮”兩個字來形容皮姆。
她甚至比他先離去,免得忍受離別的傷痛。她很勇敢,他告訴自己。而他對艾塞爾的道別,儘管籠罩著新一波整肅謠言的陰影,也一樣有避重就輕的感覺。
“馬格納斯閣下,無論我會發生什麼事,我們都已經一起完成偉大的工作了。”他說,在薄暮的微光裡,他們倆人面對面站在已成為皮姆第二個家的穀倉外面。
“別忘了你欠我兩百塊。”
“我不會忘的。”皮姆說。
他開始漫長的徒步,走回考夫曼下士的吉普車。他轉身想揮手,但艾塞爾已消失在森林裡。
兩百塊是他們這一段關係在最後幾個月裡益發親密的紀念品。
“我父親又向我要錢了。”有天晚上皮姆說,當時他們正在翻拍他從曼布瑞板球衣物櫃裡借來的密碼本。
“緬甸警察要逮捕他。”
“那就寄給他啊。”艾塞爾回答說,一邊把照相機裡的底片卷回去。他把底片放進口袋,裝進新的一卷。
“他要多少錢?”
“不論他要多少,我都沒有辦法。我是個每天領十三先令的尉官,又不是百萬富翁。”
艾塞爾看起來一點興趣都沒有,他們便轉而談起帕維爾下土的話題。艾塞爾說是該給帕維爾的生活製造新危機的時刻了。
“但他上個月剛有過危機。”皮姆反駁說,“他喝醉酒,被老婆丟出公寓,我們必須幫他花錢消災。”
“我們需要一場危機。”艾塞爾語氣堅定地再說一遍,“維也納開始把他視為理所當然,我可不喜歡他們提出後續問題的語氣。”
皮姆在書桌旁找到曼布瑞。他坐著讀一本有關魚的書,午後的陽光斜照在他友善的頭上閃閃發亮。
“恐怕綠袖子又要兩百塊現金。”他說。
“可是我親愛的小傢伙,我們這個月已經付他不少錢了!他到底要這兩百塊幹嗎?”
“他要幫她女兒墮胎。醫生只收美金,事情又很急。”
“但那孩子才十四歲哪。那個男人是誰?他們應該把他丟進監獄。”
“是總部的那個俄國上尉。”
“豬!死豬玀。”
“帕維爾也是天主教徒,你知道。”皮姆提醒他,“不是很虔誠的,我同意。但對他來說還是很不好受。”
第二天晚上,皮姆數了兩百塊錢遞過穀倉的桌子。艾塞爾丟回來給他。
“給你爸爸。”他說,“我給你的貸款。”
“我不能這樣做。這是行動基金。”
“不再是了。這屬於帕維爾下士。”皮姆仍然沒拿起錢。
“帕維爾下士以你朋友的身份借給你。”艾塞爾說著從筆記本里撕下一張紙:“拿去——寫上IOU。簽名,有一天我會要你還我的。”
皮姆神清氣爽地啟程離去,他相信格拉茨和那裡的一切責任,如同伯爾尼一般,會在他進入第一個隧道的那一刻煙消雲散。
枕著手臂躺在薩克西斯情報部隊裡的皮姆,從復原官手中拿到一封註明“私人且機密”的信:
一連好幾天,莫名的謹慎讓皮姆遲遲未回复。
我需要新的天地,他告訴自己。他們是好人,但太狹隘了。一天早上,皮姆覺得自己意志堅決,便寫信致歉,說他打算朝教會發展。
“就是殼牌石油啊,馬格納斯。”貝琳達的母親說,她一直掛心皮姆的未來。
“貝琳達有個叔叔在殼牌,對不對,親愛的?”
“他要做值得做的事,媽咪。”貝琳達說,她一跺腳,讓早餐桌都搖了起來。
“有人服完刑囉。”貝琳達的父親臉埋在他的《電訊報》後面說,不知為什麼覺得很好玩,張嘴露出不整齊的牙齒大笑,貝琳達氣得衝到花園去。
另一個對皮姆的工作更有興趣的人是肯尼·賽芬頓·鮑伊,他剛得到繼承權,堅持皮姆應該和他一起開一家夜總會。貝琳達對夜總會和賽芬頓·鮑伊都很有意見,所以皮姆瞞著她,藉口和母校有約,卻到賽芬頓,鮑伊位於蘇格蘭的家族產業去,潔米娜到車站接他。她還是開路虎,他們還年輕時她坐在車裡瞪他的那輛。她比以前更美。
“奧地利如何?”她問。他們愉快地蹦蹦跳跳開上紫色的高地,朝向一座怪獸般龐大的維多利亞式別墅。
“棒極了。”
“你常打拳擊和橄欖球嗎?”
“不算常常,老實說。”皮姆坦承。
潔米娜投給他長長的一瞥。
賽芬頓·鮑伊姐弟生活在沒有雙親的世界。
一個不以為然的老僕人伺候他們吃晚餐。飯後他們玩雙陸棋,直到潔米娜倦了。皮姆的臥房像足球場一樣大,也一樣冷。他睡得很淺,沒來由地醒來,看見一抹閃爍的紅光,宛如螢火蟲飛掠夜黑。紅光下沉,然後消失。一個蒼白的身影逼近他。他聞到香煙和牙膏的味道,感覺潔米娜光裸的身子柔軟地環抱他,潔米娜的唇找著他的。
“如果我們星期五趕你走,你不會在意吧?”
賽芬頓,鮑伊用托盤端著三份早餐進來時,潔米娜說。
“因為我們請馬克來度週末。”
“馬克是誰?”皮姆說。
“嗯,我打算嫁給他,老實說。”潔米娜說,“如果可以,我就嫁給肯尼,但他對這種事太過保守了。”
皮姆拋下諸女子,寫信給英國文化協會,志願到蠻邦傳播文化,寫信給他的老舍監韋羅,找一份德文教職。
“自從家父無法負擔我的學費之後,我就非常懷念學校的紀律,也有非常強烈的效忠感。”他寫信給穆古,替自己預約一段長期的僻靜生活,然而對日期卻很深思熟慮地含糊其辭。他寫信給農場街的天主教會,請求繼續在格拉茨所上的教義課程。他寫信給日內瓦的一所英國學校,和海德堡的一所美國學校,也寫給英國國家廣播公司,全都出於自我否定的情緒。他寫信給法律學會,詢問研讀法律的機會。等各種選擇排山倒海而來時,他又填了一疊厚厚的表格,寫上他迄今為止的豐功偉績,送到牛津就業輔導部,尋求更多的機會。那個早上陽光普照,古老的大學城勾起他潛伏在共產黨內部的無憂回憶。
和皮姆面談的人若不是完全瘋了,也一定是滿腦子胡思亂想。他把眼鏡推到鼻子頂端,推到頭頂的灰色鬈髮裡,活像娘娘腔的賽車選手。他倒給皮姆一杯雪莉酒,一手攬在他背後,領他到俯瞰一排議會房含的長窗旁。
“臟死人的製造業如何?”他建議道。
“製造業很好啊。”皮姆說。
“除非你願意和工人一起吃飯。你喜歡和工人一起吃飯嗎?”
“我沒有什麼階級意識,真的,先生。”
“太可愛了。你喜歡油漬沾上你的手嗎?”
皮姆說他也不在乎油漬,真的,但此時他又被領往第二扇窗,眺望尖塔與草地。
“我有個大英博物館低階館員的缺,還有下院三等助理文員的工作,下院就等於無產階級的貴族院。我還有一些拉里拉雜的工作在肯尼亞、馬來西亞和蘇丹。印度我就愛莫能助了,他們不讓我碰。你喜歡海外的工作還是不喜歡?”
皮姆說海外最好,他曾經在伯爾尼上大學。
他的面談員很迷惑。
“我以為你是在這裡念大學的。”
“我也在這裡念。”皮姆說。
“喔。你喜歡危險嗎?”
“我很愛,真的。”
“你這個可憐的孩子。別一直說'真的'。
如果有人想也不想就僱用你,你會義無反顧地效忠到底嗎? ”
“我會。”
“你願意對老天爺和保守黨立誓,無論是非善惡都敬愛國家嗎?”
“願意。”皮姆笑著說。
“你相信生為英國人就像是生而為彩票中獎人一樣嗎?”
“嗯,是的,老實說,對。”
“那就當間諜吧。”面談員建議,從書桌裡抽出另一份申請書,交給皮姆。
“傑克·布拉德福向你問好,他說你到底為什麼沒和他聯絡,你為什麼不和他那個和氣的招募員一起吃飯?”
我可以給你寫一整篇文章,湯姆,描述接受面試的樂趣。在皮姆精通且終此一生不斷精進的拉黨結盟藝術中,這場面試絕對是巔峰之作。當年我們還沒有駐辦公室看瘋子的醫生,你傑克伯伯喜歡這麼叫他們。我們所有的人都是秘密世界的國民,擁有純然天真的特權。他們最貼近生命的經驗就是戰爭,他們認為和平不過是戰爭另一種形式的延續。但從他們腦袋之外的世界看起來,他們過著如此未經考驗的生活,質樸得如此純真稚嫩,人際關係如此內向,以至於需要秘密兵團來打造他們衷心相信自己正保護的社會。皮姆坐在他們面前,冷靜,深思,果決,謙遜。皮姆把自己的外表套進一個接一個的模子裡,忽而崇敬,忽而敬畏、熱心、熾烈真誠或清靈愉悅。他聽說他的導師們都很喜歡他,簡直驚喜得昂首闊步,知道陸軍也很喜歡他,更讓他驕傲得怡然自得。
他謹慎得恰到好處,或誇耀得恰到好處。他從相信的人裡挑出半信半疑的人,絲毫不放鬆,直到他們全成為皮姆後援會的終生會員。
“現在談談你父親吧,可以嗎,皮姆?”一個留著下垂的小鬍子、讓他很不愉快地回想起艾塞爾的人間,“看起來是很多姿多彩的人。”
皮姆淒然一笑,理解他的語氣。皮姆在回敬之前先巧妙地奉承。
“恐怕他有時候是太過多姿多彩了,長官。”
他在一陣陽剛的笑鬧聲中說,“我不常見到他,老實說。我們還是朋友,但我寧可避開他。我不得不這樣,說真的。”
“沒錯。嗯,我想我們不能把你老爸的罪怪到你頭上,對不對?”提問的那個人寬大為懷地說,“這是你的面試,不是你爸爸的。”
他們對瑞克了解多少,或在乎多少?即使今天,我也只能猜測,因為這個問題後來從未提起,我確信在皮姆獲得接納的那段日子裡,這個問題在表面上已被遺忘。畢竟,英國仕紳,不會因父母的問題而彼此歧視,只在意血統。他們必定偶爾聽聞瑞克驚人的墮落行徑,或許還會露出開懷的微笑。想必風言風語總會在他們的交遊圈里傳來傳去。但我懷疑,瑞克反而是資產。年輕間諜有些無傷大雅的犯罪背景並非壞事,他們分析道。
“在嚴酷的學校成長,”他們告訴彼此,“可能是有益的。”面試的最後一個問題與皮姆的回答,永遠在我腦海迴盪。問的人是一個穿斜紋呢的軍方人士。
“聽著,皮姆小伙子,”他那莊稼漢的頭猛地前伸問,“你對捷克很有研究。你能說他們的語言,認識他們的人。你對他們現在的這些整肅和逮捕行動有什麼看法?覺得煩惱嗎?”
“我知道整肅很恐怖,長官。但並不意外。”
皮姆說,他熾烈的目光凝注在遙遠的遠方。
“為什麼不意外?”軍方人士追問,似乎什麼事都該是意外。
“體制腐敗。靠黨派意識結合。只有排除異己才能存活。”
“對,沒錯。當然。那你會怎麼做——做?”
“以什麼身份,長官?”
“以我們成員的身份,你這個傻瓜。情報組織官員的身份。每個人都可以這麼說。我們都一樣。”
皮姆想都不必想。他僅此一家別無分號的真誠已代他發言:“我會玩他們的把戲,長官。我會分化他們,讓他們內訌。散播謠言,胡亂指控,相互猜忌。我讓他們狗咬狗。”
“你是說你不在乎無辜的人被他們自己的警察抓到牢裡,是吧?有點殘忍吧?有點不道德?”
“如果是為了縮短那個體系的壽命,就無所謂。不,長官,我不覺得我殘忍而不道德。而且我也不贊同你說的,那些人恐怕並不無辜。”
終其一生,普魯斯特說,我們能做到我們做得第二好的。皮姆還有什麼更擅長的,我永遠不會知道。他接受了“公司”的邀約。他打開《泰晤士報》,用同樣超然的態度讀到他與貝琳達訂婚的消息。我不必再操心,他想。公司擁有一半的我,貝琳達擁有另一半,我別無他求。
把你的目光轉向皮姆的第一場盛大婚禮吧,湯姆。婚禮幾乎是在皮姆缺席的情況下籌備的,那是他最後幾個月的訓練期,就在學習如何靜悄悄地殺人與倫敦經濟學院一位年輕講師主持的“認識你的敵人”三天研討會中間的空當。想像一下,這種對已婚身份毫無準備的情況,帶給皮姆多大的樂趣。非常好玩。無拘無束,如真似幻。
他穿越阿爾吉的沼澤,追尋布肯的鬼魂。他擠在橡皮艇裡,趁夜在沙岸登陸,被征服的敵人總部裡有熱騰騰的巧克力等著他。他跳出飛機,浸泡隱形墨水,學摩斯電碼,輸出糞化石學的無線電信號到清爽怡人的蘇格蘭空氣裡。他看著蚊式飛機在百英尺之上一閃一閃地飛過夜空,在真正補給的地點丟下一整箱圓卵石。
他在愛丁堡的街巷玩貓捉老鼠的間諜遊戲,偷偷幫不知情的市民拍下照片,在模擬的客廳裡真槍實彈射擊突然出現的目標,把匕首刺進搖蕩的沙袋正中,一切都是為了英國與哈利國王。在風平浪靜的閒暇,他被派到貴氣逼人的巴斯,在一位名叫科爾夫人的前女爵膝下精進捷克語。科爾夫人住在一幢繁華落盡的新月形宅邸,用過茶和鬆糕之後,她拿出童年的相冊給他看,當年她在卡斯貝德,也就是現在的卡羅維瓦利。
“你對卡羅維瓦利這麼清楚,山德斯迪先生!”皮姆炫耀他的知識時,她大叫道,“你一定去過,對不對?”
“沒有。”皮姆說,“但我有朋友去過。”
接著回到位於蘇格蘭某地的基地營,用他學習的所有新技能繼續提升暴力技巧。暴力不只是肉體的。為了英國的利益,暴力還必須是對事實,對友誼,如果有必要的話也是對榮譽的一種掠奪。
我們是乾骯髒事的傢伙,好讓純潔的靈魂得以徹夜安眠。皮姆以前當然從邁克那裡聽過這種論調,但現在他必須再聽一遍,聽他的新老闆從倫敦風塵僕僕趕來警告這些少不更事的年輕人,小心他們有朝一日終將對付的邪惡外國佬。你記得你的來訪嗎,傑克?好一個歡慶的夜晚,接近聖誕節:偉大的布拉德福蒞臨!屋椽垂掛五彩旗帶。你坐在領導席,我們這些毛頭小子努力伸長脖子想瞥見情報世界的偉大人物。晚餐之後,我們在你身邊圍成半圓形,蹲坐下來,聽你告訴我們大膽無畏的故事,直到我們慢吞吞地上床,夢見自己像你一樣,但我們不可能真的像你一樣擁有一場可愛的戰爭,儘管戰爭是我們之所以演練的目的。
你還記得第二天早上,你如何在皮姆刮鬍子的時候去看他,恭喜他一直表現優異?
“你要娶的是個好女孩。”你說。
“噢,你認識她嗎,長官?”
“只看過報告,很不錯。”你得意地說。
然後你離開,相信你自己已拂去皮姆眼中的一抹迷離星塵。是的,傑克。你是。只是皮姆有喜亦有憂,他很苦惱地發現自己的婚禮雖然尚待舉行,卻已獲得“公司”的批准。
“那麼你到底是靠什麼為生,小子?我不太了解。”貝琳達的父親問,在討論該邀誰來參加婚禮期間,這已經不是第一次問了。
“是政府資助的語言實驗室,先生。”皮姆遵照公司簡略的掩護綱領說,“我們負責和其他國家進行學術交流,替他們安排課程。”
“我覺得像情報工作。”貝琳達的父親爆出一向顯得太過了解內情的刺耳笑聲。
另一方面,對他未來的配偶,皮姆卻知無不言,甚至連不知道的部分也言猶未盡。他表演給她看,如何輕易地一舉扭斷她的脖子,或用兩根手指挖出她的眼睛。也教她如何踢斷其他人腿上的小骨,如果他們在桌子底下騷擾她的話。他告訴她所有的事,把自己塑造成英國的英雄,獨力撐起一片天。
“那你殺過幾個人?”她沈心忡忡地問,不算那些被他打成重傷的人。
“我不能說。”皮姆說,他毅然抬起下巴,目光凝望重責大任所在的荒涼疆野。
“那就別說。”貝琳達說,“別告訴爸爸,否則他會告訴媽咪。”
親愛的潔米娜:——皮姆在他的大喜日子來臨前一個星期,逮到一個機會寫信——我們倆在一個月之內都要結婚了,真是奇怪。
我還是很懷疑,我們做的到底對不對。我做的這份無聊工作讓我很厭煩,也考慮要轉行。
我愛你。
馬格納斯皮姆急切地等待郵件,環顧訓練營周圍的沼澤,搜尋她那輛路虎的踪影,衝破地平線來拯救他。但什麼都沒有,婚禮的前夜,他再次踽踽獨行,漫遊倫敦街巷,假裝身旁的一景一物讓他想起卡羅維瓦利。
他是個多麼出色的丈夫啊,湯姆!好一份人人稱羨的美好姻緣!上流階級謙恭的教士,以歷史悠久與豐功偉業聞名遐邇的宏偉教堂,在墳塚似的貝瓦特飯店舉行筒約酒會,在眾人的中央,我們的魅力王子本人,光芒四射地和那些有頭銜的郊區人土閒話家常。皮姆記得每一個人的名字,侃侃暢談政府資助的語言研究所,不時給貝琳達溫柔的眼神。一切都很美好,直到有人關掉聲帶,包括皮姆的,他的觀眾莫名地轉頭,查看氣氛丕變的原因。突然,房間另一頭鎖著的雙扉門被看不見的手推開了。皮姆立即了然於胸,單憑時機與節奏,憑著人群分開讓出空間的方式,他就知道有人擦亮了神燈。兩個顯然拿到豐厚小費的服務生走了進來,托盤上端著已開瓶的香檳和大盤的熏鮭魚,儘管貝琳達的母親並沒有點熏鮭魚,也下令在新郎和新娘敬酒之前不准上香檳。在服務生後面,是戈爾沃斯競選團隊重現江湖,因為首先出現的是馬斯波先生,接著是一個有刀疤的瘦子,兩人各據門柱一方,戴好領巾的瑞克從中央登場,微微後仰,雙臂張開,立即對每個人微笑。
“哈囉,老小子!你不認得老爸了嗎?他可比我強,各位!他的新娘在哪裡?天哪,兒子,她是個大美人!過來,親愛的。親一下你的公公。
我的天啊,是個活生生的人哪,兒子。這些年你都把她藏在哪裡? ”
瑞克一手攬一個,把這對新婚夫婦帶到飯店前院,一輛嶄新的捷豹,黃色的自由黨顏色,擋住所有人的路,車頂上綁著白色的婚禮緞帶,前座乘客席塞了滿滿一捧一英里高的哈洛德梔子花,古德勞夫先生坐在駕駛座,紫紅的上裝扣眼裡別了一朵康乃馨。
“以前見過這種東西嗎,兒子?知道是什麼嗎?是你老爸送給你們兩個的禮物,只要我還活著,就沒人能從你手中拿走。古迪會帶你們到你們想去的地方,然後把車留給你們,對不對啊,古迪?”
“希望你們選擇的人生道路一帆風順,先生。”古德勞夫先生說,忠實的眼睛湧滿淚水。
對於瑞克冗長的演講,皮姆只記得很美、很謙和,一點都不誇張,主題是說兩個年輕人彼此相愛,我們這些有過輝煌歲月的老頭子只能閃到一邊,因為如果有任何人值得擁有這一切,就是這對年輕人了!
皮姆此後再沒見過那輛車,也過了很久才再見到瑞克,因為等我們再回到外面,古德勞夫先生和黃色的捷豹已消失,兩個很明顯是便衣警察的人正低聲對困惑的飯店經理說話。但我必須告訴你,湯姆,這是我們婚禮最棒的一部分,或許除了那束艷紅的罌粟花之外,一個穿著精緻巴寶莉風衣的男子把花塞進皮姆手中,沒有半張卡片或一句解釋,那時皮姆與貝琳達正要在落日餘暉中啟程去伊斯特本度假一周。
“趁他還清白的時候,把他丟上戰場吧。”
人事官說,說話的樣子好像他指稱的那些人沒坐在桌子前面似的。
皮姆已受過訓練。皮姆已完美無缺。皮姆已裝備齊全,蓄勢待發,只剩下一個問題。他該穿上什麼樣的服裝?他成熟的隱秘心境應該用什麼偽裝?經過一連串令他聯想起牛津就業輔導部無疾而終的面談後,人事官拋出了一大堆可能性。
皮姆可以當個自由作家。但他能寫嗎?艦隊街肯用他嗎?帶著令人卸下警戒心的坦誠,皮姆踏遍各大全國性報紙的辦公室,那些編輯呆呆地假裝不知道他打哪兒來,或為什麼來,儘管他們事前就知道他是“公司”創造出來的人物,他也曉得他們知道。他已經邁向《電訊報》的明星地位之時,某個五樓的天才想出了一個更好的計劃:“聽著,你想不想再加入共產黨,利用你的舊關係,在國際左翼集團謀個一官半職啊?我們一直想興風作浪一番呢。”
“聽起來很不賴!”皮姆說,他看見自己下半輩子都要在街角賣《今日馬克思主義》。
另一個更具野心的計劃是把皮姆弄進國會,讓他就近監視那些左派同路人的國會議員:“特別喜歡哪個黨嗎?還是隨我們便?”人事官問,身上仍然是他週末穿到威爾特郡的斜紋呢服。
“我希望別是自由黨,如果對你們來說沒差別的話。”皮姆說。
但政治上沒什麼事是恆久不變的,一個星期之後,皮姆被指派到銀行去。這幾家私人銀行的董事整天在“公司”總部的辦公室進進出出,哀嘆俄羅斯的黃金,嚷著要保護我們的貿易路線不受布爾什維克侵害。在董事聯誼會裡,皮姆一連與幾位認為可以安插工作的財務主管共餐。
“我認識一個叫皮姆的人。”其中一位說,正喝著第二或第三杯白蘭地,“在蒙特街還是什麼地方有間來路不明的大辦公室。那一行的頂尖人物,就我所知。”
“哪一行,先生?”皮姆很有禮貌地問。
“騙子。”做東的這人嘶嘶大笑,像匹馬似的。
“有什麼關係嗎?”
“可能是我一個遠房不成才的叔父。”皮姆說,也放聲大笑。他急急趕回“公司”的避難所。
麻煩不斷,但我始終不知道有多嚴重,因為皮姆對這些幕後的運籌帷幄不太了解,這不是偷看幾個書桌抽屜或鎖上幾個鐵櫃就能了事的。接著,氣氛突變。
“聽著,”人事官努力掩飾氣憤說,“你這該死的傢伙幹嗎不告訴我們你會說捷克語?”
不到一個月,皮姆加人格洛斯特的一家電機公司,擔任管理見習員,不需要任何經驗。總經理一向引以為憾的是他和“公司”已辭職的老總是同學,在需要生意的時候又誤人歧途地接下一連串價值不菲的政府合約。皮姆被安插到出口部門,負責打開東歐市場。他的第一項任務幾乎也是他的最後一項。
“嗯,你何不到捷克轉一轉,試探一下市場呢?”皮姆名義上的雇主有氣無力地說。他壓低聲音:“而且請記住,不論你發生什麼事,都和我們沒有關係,知道嗎?”
“快進快出。”皮姆的控管員歡欣鼓舞地說。
他們在坎伯威爾的安全房合,新進情報員在初試啼聲之前都在這裡聽取行動簡報。他交給皮姆一部滾筒裡有暗格的手提打字機。
“我知道這聽起來很蠢,”皮姆說,“但我不會打字。”
“每個人都會打一點。”皮姆的控管員說,“週末練習一下。”
皮姆飛到維也納。回憶啊,回憶。皮姆雇了一輛車。皮姆毫無困難地越過邊界,期待看見艾塞爾在另一邊迎接他。
鄉間充滿奧地利風情,很美。無數的穀倉依偎在無數的湖泊旁。在比爾森,皮姆由幾個方臉男子陪同參觀一家了無生氣的工廠。
夜裡,他安安穩穩待在旅館,兩名看守他的秘密警察各喝一杯咖啡,直等到他人睡。
他下一個拜訪的地點在北方。在往烏茲提的途中,他看見軍用卡車,並記住它們的標記。
烏茲提東方有座工廠,“公司”懷疑那是生產同位素容器的地方。皮姆並不清楚同位素是什麼東西,也不知道容器裡裝的是什麼,但他畫下主建築的草圖,藏進他的打字機裡。
第二天他繼續前往布拉格,依事前安排好的時間抵達窗戶俯瞰卡夫卡舊居的著名的提恩教堂。觀光客和官員面無笑容地閒逛。
“於是K開始緩緩移動。”皮姆坐在南面走道從祭壇算來第三排的座位上讀道,“K穿過一排排空蕩蕩的座椅往前走,覺得孤零零與世隔絕,教士的目光凝視在他身上。”
皮姆需要休息,所以跪下來禱告。一個笨重的男子咕噥一聲,喘著氣擠進他身邊坐下來。皮姆聞到大蒜的氣味,想起帕維爾下士。透過手指的縫隙,他認出了辨識的記號:左手指甲有一抹白色顏料,左袖口濺上藍色,一頭亂七八糟的黑髮,黑色的外套。我接頭的對像是個藝術家,他突然明白了。我之前怎麼沒想到呢?但皮姆沒坐迴座位,沒把小包裹從口袋掏出來,準備留在他倆之間的座位上。他仍然跪著,很快就發現自己為何必須這麼做。訓練有素的腳步聲沿通道向他走來。腳步聲停了。一個男人的聲音說:“請跟我們來。”用的是捷克文。皮姆的鄰居一聲無奈嘆息,有氣無力地站起來,跟著他們出去。
“純屬巧合。”皮姆回到英國時,控管員向他保證,非常樂的樣子。
“他早就知道我們的事。
他們把他抓去例行盤問一番。他每六個星期就出來一次。他們從來沒想過他可能是在進行秘密接頭。更別提是和你這種年紀的小傢伙。 ”
“你不認為他會——嗯,告訴他們?”皮姆說。
“老基里爾?出賣你?你一定是在開玩笑。
別擔心。再過幾個星期,我們會再幫你安排一次。 ”
瑞克知道皮姆為英國的出口業開疆闢土很不高興,他有一次從愛爾蘭秘密回國時如是說。他解決了和蘇格蘭場的某些誤會之後,在愛爾蘭搞了個避寒住宅區,這趟回來是打算在西區新興的地產界掙得一席之地。
“當起旅行推銷商啦——我自己的兒子?”
他大叫,引起鄰桌的警覺。
“賣電動刮鬍刀給外國共產黨?我們做過啦,兒子。結束了。我花錢讓你唸書是乾嗎的?你的愛國心到哪裡去了?”
“不是電動刮鬍刀,爸爸。我賣的是交流發電機、發振器和火星塞。你的杯子呢?”
對皮姆來說,和瑞克作對,是新的大有樂趣的念頭。他小心翼翼地發洩,但興奮之情卻越來越高漲。如果他們一起吃飯,他就堅持買單,喜歡讓瑞克不以為然地看著自己兒子在只需耍個簽名花招就可以擺平的地方花大把銀子。
“你該不會和什麼不法集團搞在一起吧,有沒有?”瑞克說,“容忍是有限度的,即使對你也是一樣。你到底在幹嗎?告訴我。”
皮姆手臂上的壓力陡然加重了。他開了個玩笑,不以為意地笑笑。
“嗨,老爸,很疼啊!”
他說,假裝有趣的樣子。他首先感覺到的是瑞克的大拇指指甲掐進動脈裡。
“別再這樣了好不好,老爸?”他說,“這真的很不舒服。”瑞克卻忙著抿緊嘴,搖著頭。他說,一個父親為了兒子放棄一切,卻被當成“奸民”,真是他媽的可恥。
他要說的其實是“賤民”,但這個詞他一向發不准確。皮姆把胳膊肘放在桌上,放鬆,想擺脫瑞克施加的壓力——左甩一下,右甩一下。然後猛地伸直,完全照他所受的訓練,抓住桌子邊緣瑞克胖胖的指關節,讓杯子都跳起來,刀叉都滑下去。瑞克抽回淤血的手,轉頭對周圍用餐的人露出無可奈何的微笑。他沒受傷的那隻手輕輕敲著他那隻蜂蜜酒酒杯,表示他需要親切對待。就像他解開鞋帶,讓人知道該拿他的睡衣來。或者在冗長的宴會之後,平躺下來,張開膝蓋,表示他有性慾。
是的,和以往一樣,什麼東西在皮姆身上都留不久,他繼續進行秘密任務時,漠然平靜很快就取代了原先的緊張。寂靜無光的鄉間,第一眼帶給他莫大的威脅感,此時卻變成可以容他躲藏的隱秘子宮。只需跨過邊界,他英國牢獄的高牆就紛紛倒塌:沒有貝琳達,沒有瑞克,幾乎也沒有“公司”的存在。我是電機公司的巡迴業務主管。我是馬格納斯閣下,自由自在漂泊漫遊。他在沒有人蹟的鄉鎮度過孤寂的夜晚,最初一聲狗吠就足以讓他冷汗直冒地到窗邊查看,而今卻讓他湧起一種受保護的感覺。整個國家無所不在的壓抑氣息,將他擁入神秘的氛圍。就連公學校的獄牆也無法給他這樣的安全感。搭汽車或火車穿過河谷,翻越聳立著波西米亞城堡的山丘,他徜徉在內心無比滿足的疆域,城堡似乎是他的朋友。
我應該在此定居,他暗下決心。這是我真正的家園。我真蠢,竟然以為艾塞爾可以為了別的地方拋棄這一切!他開始享受和官員們的拘謹談話。
偶爾從他們臉上引出一個微笑,就會讓他的心雀躍不已。他對自己慢慢填滿的指令簿感到很自豪,覺得對他的壓迫者有一種身為人父的責任。而當他不把任務深埋在心底時,就連他的迂迴作戰也能棲身在他寬宏大量的大保護傘下:“我是中土之冠。”他用艾塞爾以前的話告訴自己,一邊從牆上撬下一塊松掉的磚,拿出一個小包裹,換進一個新的包裹。
“我對受傷的土地伸出援手。”
然而就算有這樣的心理準備,皮姆也還要再進行六趟旅程,才能把艾塞爾誘出他危險生活的陰影。
“坎特伯雷先生!你還好嗎?坎特伯雷先生?回答呀!”
“我當然很好,杜柏小姐。我一直都很好。
什麼事? ”
皮姆拉開門。杜柏小姐站在暗處,頭髮捲著紙,抱著托比當護衛。
“你乒乒乓乓的,坎特伯雷先生。你磨牙。
一個小時之前你還哼哼啊啊的。我們擔心你病了。 ”
“我們是誰?”皮姆尖聲問。
“托比和我呀,你這個傻瓜。難道你以為我有情人啊?”
皮姆當著她的面關上門,很快走向窗邊。一輛停著的廂型車,很可能是綠色的。一輛停著的轎車,白色或灰色,德文郡的車牌。一個他以前沒見過的送奶工。他回到門邊,貼著耳朵,凝神傾聽。咔啦一聲。拖鞋的腳步聲。他打開門,杜柏小姐已經走到走廊中間。
“杜柏小姐?”
“呃,坎特伯雷先生?”
“有沒有人向你問起我的事?”
“他們幹嗎要問,坎特伯雷先生?”
“我不知道,有時候就是有人間。有嗎?”
“你該睡了,坎特伯雷先生。不管國家有多需要你,都可以等到第二天。”
斯特拉科尼斯城製造摩托車和東方氈帽的名氣比它的文化珍寶更聞名。皮姆之所以到這裡來,是因為他在此地東北方十九公里處的皮賽克一個無音無訊的死信箱裡塞進了東西,依據“公司”的諜報技巧,他不能在死信箱等待清理的目標城市登記住宿。所以他開車到斯特拉科尼斯,覺得無聊又乏味,這是他在完成“公司”業務之後慣有的感覺。
他在一家有著宏偉樓梯的古舊飯店登記入住,然後在城裡到處遊蕩,努力欣賞廣場南側的舊屠夫鋪子,以及根據他的旅遊手冊記載已改為巴洛克風格的文藝復興式教堂,以及原來可能是歌特式建築,在19世紀才變更為現貌的聖溫塞勞斯教堂。他看過這些景點之後筋疲力盡,因漫漫夏日的暑熱而更覺虛弱。蹣跚爬上樓梯回房間時,他不禁想,如果樓梯是通往薩賓娜在格拉茨的公寓該有多好,一如當年他還是個對世界毫不在意的窮光蛋雙面諜的時光。
他把鑰匙插進鎖孔,但門根本沒上鎖。他並不詫異,因為這時仍舊是服務生回來鋪床的傍晚時分,也是秘密警察作最後巡查的時間。皮姆走進房間,發現半藏在窗戶斜射進來的夕陽光束裡的艾塞爾身影,宛如老邁的守夜人,圓圓的頭撐在椅背上,略傾斜一邊,好讓自己在光影交錯裡看清楚是誰走了進來。無論是在公司的徒手搏鬥課、刀劍課或近距射擊課,都沒有人想到要教皮姆如何終結一位背對斜陽憔悴獨坐的朋友的生命。
艾塞爾像囚犯般蒼白,又瘦了十幾磅。皮姆從支離破碎的記憶裡很難想像他還有肉可瘦。但整肅、審問、守監的人還是找得到肉,毫不客氣地狠狠壓榨。他們從他的臉、他的腰、他的指關節和腳踝剝下肉來。他們把他臉頰的最後一滴血榨乾。他們也奪走他的一顆牙齒,儘管皮姆一開始並沒發現,因為艾塞爾緊緊閉著嘴,一根樹枝般的手指放在嘴唇上警告,另一手揮向牆壁,表示有竊聽器。他們也打傷了他的右眼瞼,像頂寬邊帽垂在眼球上,讓他的外表更像海盜。儘管如此,但他的外套仍舊掛在肩上像毛瑟槍步兵的斗篷,小鬍子欣欣向榮,還有不知從哪裡繼承來的一雙好靴子,材質華貴,鞋底像老式汽車的腳踏板。
“馬格納斯·理查德·皮姆?”他用誇張粗魯的口氣問。
“是?”皮姆嘗試了好幾次才終於開口。
“你犯了間諜罪,侮辱人民、煽動、謀殺。
還有,替資本主義勢力從事破壞行動。 ”
艾塞爾仍然無精打采地窩在椅子裡,雙手卻以令人無法置信的力氣相互一擊,製造出拉扯阻撓的聲音,迴盪一室,無疑也讓竊聽的人留下深刻印象。之後,他發出長長的一聲呻吟,是肚子上挨了一拳的哀號。他掏著口袋,從內裡拿出一把袖珍的自動手槍,手指再次捂在唇上,揮著槍,好讓皮姆一覽無遺。
“面對牆!”他咆哮道,很辛苦地搖晃著站起來。
“雙手放在頭上,你這個法西斯豬玀!前進!”
艾塞爾一手輕輕攬住皮姆肩頭,領他走向門邊。皮姆走在他前面,踏上陰暗的走廊。兩個戴帽子的魁梧男子對他視而不見。
“搜他的房間!”艾塞爾命令他們,“盡量找,但別移動任何東西!特別注意打字機,他的鞋,還有公文包的內裡。沒接到我親自下達的命令之前,別離開他的房間。慢慢走下樓梯。”他告訴皮姆,袖珍槍抵住他的背。
“這是迫害。”皮姆言不由衷地說,“我要求立刻見英國領事。”
接待櫃檯有個女接待員坐著打毛衣,活像斷頭台上的女巫。艾塞爾推著皮姆經過她面前,走向外面一輛等候的車。一隻黃貓躲在車子底下。
艾塞爾拉開乘客座的門,頷首要皮姆坐進去。他把貓趕進水溝,隨後坐進車裡,發動引擎。
“如果你完全合作,就不會受到傷害。”艾塞爾官腔官調地宣布,指著儀表板上一道補綴過的粗糙縫隙。
“如果你想逃,就會被槍殺。”
“這是荒謬可笑、惡意中傷的行為。”皮姆喃喃抱怨道,“我的政府會要求懲處負責人。”
但是,他的聲調仍舊缺乏應有的信心,那種他和他的同僚在阿吉爾舒適的營區小屋裡練習抵抗審問技巧時所擁有的自信心。
“你從抵達這裡的那一刻起就受到監視。”
艾塞爾高聲說,“人民保姆已經查知你所有的行動。你沒有別的選擇,只能對你所有的罪名俯首認罪。”
“自由世界會認為你們這種不講理的行為是捷克政權暴虐無道的最新證據。”皮姆聲稱,力度漸強。艾塞爾讚許地點點頭。
街道空蕩蕩的,老舊的房合也是。他們開進一度貴氣逼人的城郊,貴族宅邸盡收眼底。蔓延的樹籬遮住較低的窗戶。寬闊得足容馬車進入的鑄鐵大門,攀爬著常春藤與倒刺鐵絲。
“下車。”艾塞爾命令。
夜色猶新,很美。一輪滿月灑下銀白脫俗的亮光。看著艾塞爾鎖上車門,皮姆聞到稻草的氣味,聽到喧鬧的蟲鳴。艾塞爾領他穿過兩座花園之間的狹窄小徑,來到右手邊的紫杉樹籬的一道缺口。他抓著皮姆的手腕,帶頭穿過去。他們站在曾經是宏偉花園的露台上。一幢有著許多尖塔的城堡在他們背後聳人云霄。前面,幾乎隱沒在玫瑰花叢裡的是一間破舊的夏屋。艾塞爾用力推門,但推不開。
“替我踢它一腳吧,馬格納斯閣下。”他說,“這裡是捷克斯洛伐克。”
皮姆舉腳踢門板。門應聲而開,他們走了進去。一張搖搖欲墜的桌子上放著熟悉的伏特加,和一條麵包與酸黃瓜。灰色的填充物從柳條椅破破爛爛的墊面露出來。
“你實在是個很危險的朋友,馬格納斯閣下。”艾塞爾伸直細瘦的腿,審視腳上那雙精美靴子抱怨說,“看在老天分上,你幹嗎不用化名啊?有時候我真的覺得你天生就是要來當我的黑暗天使的。”
“他們說我最好用原來的身份。”皮姆蠢蠢地說,艾塞爾正拔開伏特加的瓶塞。
“他們說這叫自然掩護。”
一晌,艾塞爾似乎想不出什麼有用的話可說,而皮姆也不覺得自己的身份夠格打斷開瓶者的沉思。他們腿併腿、肩挨肩坐著,像海灘上退休了的老夫婦。在他們下方,一塊塊方方正正的玉米田延伸到森林邊。一大堆壞掉的汽車,數量比皮姆在捷克馬路上見過的還多,棄置在花園較低的那一頭。蝙蝠威儀堂堂地在月光中迴旋。
“你知道這是我嬸嬸的房子嗎?”艾塞爾說。
“噢,我不知道,真的。”皮姆說。
“嗯,以前是。我嬸嬸是個聰明的女人。她有一次告訴我,她怎麼向她父親宣布要嫁給我叔叔的消息。'但你為什麼要嫁他?'她父親說,'他沒有錢。他個子很小,你也很小。你們的小孩會很矮。他就像你每年都要我買給你的百科全書一樣。看起來很美,但你一旦打開,看了內容,就不會再想看了。'他錯了。他們的小孩很高,而且她很快樂。”他很罕見地略一停頓。
“他們要我勒索你,馬格納斯閣下。這是我惟一能給你的好消息。”
“是什麼人?”皮姆說。
“我服務的權貴。他們覺得我應該讓你看我們從奧地利的穀倉一起走出來的照片,放我們談話的錄音帶給你聽。他們說我應該提醒你'我欠你',我們從曼布瑞那裡替你爸爸騙來的兩百塊美金,你簽了借據的!”
“你怎麼回答他們的?”皮姆說。
“我說我會辦。他們不讀托馬斯·曼,這些傢伙。他們很粗魯。這是個粗魯的國家,你在旅途上一定注意到了。”
“一點都不。”皮姆說,“我愛這裡!”
艾塞爾喝了一口伏特加,凝望著山丘。
“你們的人也沒讓這裡變得更好。你們可惡的部門嚴重干擾我們國家的運作。你算什麼?美國的走狗?你在做什麼?誣陷我們的官員,散播懷疑,引誘我們的知識分子?你幹嗎讓其他人無緣無故地挨揍,不只是坐好幾年黑牢?難道他們沒教你事實嗎?你什麼事實都不知道嗎,馬格納斯閣下?”
“我不知道'公司'這樣做。”皮姆說。
“怎樣做?”
“干擾。害別人被刑拘。一定是別的單位做的。我們的單位只替一些小情報員做做郵遞服務。”艾塞爾嘆口氣。
“或許他們沒做。或許我是被我們這些日子以來的白痴宣傳給洗腦了。或許我這樣責備你是不公平的。乾杯。”
“乾杯。”皮姆說。
“那麼,他們在你的房間裡會找到什麼東西?”艾塞爾給自己點了一根雪茄,噴出好幾口煙說。
“什麼都找得到,我想。”
“什麼是什麼?”
“隱形墨水,底片。”
“你們情報員拍的底片?”
“沒錯。”
“沖洗過了?”
“我想沒有。”
“從皮賽克的死信箱拿的?”
“沒錯。”
“我不會費事去沖洗。那隻是不值錢的叫賣情報。錢呢?”
“有一點。沒錯。”
“多少?”
“五千元。”
“密碼簿呢?”
“有幾本。”
“我還漏了什麼嗎?沒有原子彈?”
“有一架隱藏式照相機。”
“在爽身粉罐子裡?”
“如果你撕開蓋子上面的紙,就變成鏡頭了。”
“還有呢?”
“一張絲的逃生地圖。在我的領結裡。”艾塞爾再次拿出雪茄,他的思緒似乎已飄遠。
突然,他在鐵桌上伸出拳頭。
“我們一定要讓自己脫身,馬格納斯閣下!”他憤然大叫,“我們一定要脫身!我們一定要振作起來。我們要互相幫忙,一直到我們自己成了權貴,到我們可以一腳把其他混蛋踢開。”他望著益加深濃的夜色。
“你讓我的處境很困難,你知道嗎?坐在黑牢裡,我一直怨你。你讓你朋友的處境非常非常困難。”
“我不明白為什麼。”
“噢,噢,他不明白為什麼!膽大包天的馬格納斯·皮姆閣下申請商務簽證的時候竟然不明白,連可憐的捷克人都知道要查他們的檔案索引,發現有一個同名同姓的紳士是派駐奧地利的帝國主義軍隊間諜,還有一個疲於奔命的傢伙,叫艾塞爾的,是他的同謀。”他的怒氣讓皮姆想起他在伯爾尼發高燒的那段日子。聲音一樣尖刻刺耳。
“難道你真的對你偵查的國家一無所知,不了解像我這樣的人就算只和你這種人接觸會有什麼後果,更別提是和你在間諜遊戲里共謀?你真的不了解在這個充滿耳語和控罪的世界,我可能會因你而喪命?你讀過喬治·奧威爾吧,對不對?有人甚至可以改寫昨天的天氣預報呢!”
“我知道。”皮姆說。
“那你是不是也知道,我很可能會像你撒錢交付任務的那些可憐的情報員和線人一樣,永遠背上致命的污名?難道你不知道你是在推他們上斷頭台,除非他們本來就是我們的人?你至少知道他們會怎麼對付你,我敢打包票,除非我讓他們聽見我說話,我那些主子,如果我們不能想辦法滿足他們的胃口的話?他們會逮捕你,讓你和你那些白癡情報員、同夥在全世界的媒體面前遊街示眾。他們打算再來一場審判表演,吊死幾個人。等他們開始動手,只有瞎了眼才會不連我一起吊死。艾塞爾,帝國主義的走狗,在奧地利替你當間諜的人!艾塞爾,復仇心切的鐵托主義托洛茨基國際共黨打字員,你在伯爾尼的同謀!他們比較想要美國人的命,但在還沒有找到真憑實據之前,他們可以藉題發揮,先吊死一個英國人。'他跌坐回椅子,怒火已燃燒殆盡。
“我們一定要脫身,馬格納斯閣下。”他重複地說,“我們一定要奮起,奮起,奮起。我已經厭煩糟糕透頂的上級,糟糕透頂的食物,糟糕透頂的監獄,和糟糕透頂的刑拘。”他再次憤怒地抽出雪茄。
“該是我照顧你的事業,你照顧我的事業的時候了。
這次時機正好。沒有臨陣脫逃的資產階級。這一次我們是專業人土,我們可以直搗黃龍,直取最大的鑽石,最大的銀行。我說了算。 ”
突然,艾塞爾把椅子轉過來面向皮姆,然後再次落座,大笑起來。他俏皮地用手背敲敲皮姆的肩膀,要他打起精神來。
“你收到花了吧,馬格納斯閣下?”
“好棒的花。我們離開酒會的時候有人塞給我的。”
“貝琳達喜歡嗎?”
“貝琳達不知道你的事。我從沒告訴她。”
“你說花是誰送的?”
“我說我也不知道。可能是要送給另一場婚禮的。”
“不賴。她怎麼樣?”
“棒極了。我們是青梅竹馬。”
“我以為潔米娜和你才是青梅竹馬。”
“嗯,貝琳達也是。”
“同時——她們兩個?你的童年可真豐富啊。”艾塞爾又笑起來,斟滿皮姆的杯子。
皮姆也擠出笑聲,一起喝酒。
接著,艾塞爾和顏悅色,不再語帶譏刺或痛苦。我此刻回想起來,他彷彿滔滔不絕地說了三十年,因為在我的耳朵裡,他的每一句話都還像當年在皮姆耳中一樣清晰響亮,儘管蟬鳴喧鬧,蝙蝠吱叫。
“馬格納斯閣下,你以前背叛過我,但更重要的是,你背叛了你自己。就算你說實話的時候,也是在撒謊。你忠心耿耿,你滿腔熱血。但對什麼事?又對什麼人呢?我完全想不通。你偉大的父親?還是你的貴族母親?或許有一天你會告訴我。或許你偶爾把愛放錯地方了。”他傾身向前,臉上湧起溫柔真誠的情感,眼底是溫暖而飽受折磨的微笑。
“然而你還有道德。你尋尋覓覓。我的意思是,馬格納斯閣下,完美姻緣天注定。你是個完美的間諜。你需要的只是動機。而我有。
我知道我們的革命還很青澀,有時候還讓不適當的人來運作。為了追求和平,我們製造了太多的戰爭。為了追求自由,我們建造了太多的監獄。
但放眼長期,我不在乎。因為我很清楚。把你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所有破銅爛鐵:特權、勢利、偽善、教會,學校、父親、階級制度、歷史謊言、鄉村的小地主、大企業的小貴族,和因之而起的貪婪戰爭,我們會永遠掃得一干二淨。為了你的緣故。因為我們要創造一個永遠不會產生像馬格納斯閣下這種可憐小傢伙的社會。 ”他伸出手。
“就是這樣。我說過了。你是個好人,我愛你。”
我永遠記得那一次的碰觸。只要看著手掌,我就能看見:乾爽、莊重、諒解。還有那笑聲:一如以往發自內心,他不再精於戰術,他再次成為我的朋友。
註釋:
以寓言手法反思極權政治對人性的危害。
中極權“老大哥”通過操控歷史箝制人民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