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完美的間諜

第13章 第十章

完美的間諜 约翰·勒卡雷 14013 2018-03-15
再一次,皮姆聆聽內心諸多聲音時,一種心悅誠服的欣喜排山倒海而來。做一個國王,他對自己重複說。喜歡地看著這個孩子,也就是我自己。愛他的缺點和掙扎,憐憫他的單純。 如果皮姆的生命中有所謂完美的時光,一段他所有的自我都能欣賞、悠遊自在、別無他求的時光,那麼必然是他在牛津大學的那頭幾個學期。 瑞克送他進牛津,把這看成是他將來擔任最高法院院長、身居高位的必經之途。這對夥伴的關係前所未有地好。艾塞爾離去之後,皮姆孤單地留在伯爾尼的最後那幾個月,他與瑞克的通信展現齣戲劇性的繁花錦繡。歐林格太太鮮少和他說話,歐林格先生又為歐斯特穆第根的問題益加心力交瘁,皮姆獨自漫步城區街頭,就像他最初的歲月一樣。但夜裡,在隔壁的一片沉寂中,他振筆寫親密愛戀的長信給貝琳達,和他真正的心錨——瑞克。在他關注的觸動之下,瑞克的回信突然變得充滿風格與欣欣向榮。邊陲的那種哀怨文書不見了。信紙變厚,穩定,也加上了信頭花邊。起初是從加的夫的理查德·T.皮姆努力公司寫給他的,勸告他說在他奉為英明神武的上帝指引之下,厄運的烏雲已遠離每一個人。一個月之後,切爾滕納姆的皮姆與夥伴財產金融企業勸告他,為了確保皮姆此後一無所缺,已為他的未來採取一些安排步驟。接著是一張帝王般華麗高雅的印製卡片,很高興地宣布,在各方同意的合併協議下,上述各公司的相關事務此後請洽公園西道的皮姆與永久互利財產信託公司(拿騷)。

傑克·布拉德福和溫迪代表“公司”為他辦了惜別茶會。山迪也來了,傑克給皮姆兩瓶威士忌,希望他們未來的道路仍有交會。歐林格先生陪他到火車站,一起喝最後一杯咖啡。歐林格太太留在家裡。伊莉莎白端咖啡給他們,但心不在焉。她的肚子大了起來,雖然手上並沒戴婚戒。 火車駛離車站時,皮姆俯視馬戲團和象舍,並抬頭仰望大學和綠色的圓頂,抵達巴塞爾時,他終於明白伯爾尼已淪人到各色人等手中。艾塞爾違法,瑞士方面已告發他。我很幸運能全身而退。 在巴黎南方某處,他站在走廊上,發現淚水沾濕雙頰,發誓再也不當間諜。在維多利亞車站,古德勞夫先生開一輛嶄新的賓利來接他。 “我現在應該怎麼稱呼你,先生?博士或教授?” “只要叫我馬格納斯就行了。”他們用力握手時,皮姆瀟灑地說,“歐利還好嗎?”

公園道的官邸是座穩固興隆的紀念碑。 TP的半身塑像回到原位。當他在真皮墊子上等待美人兒引他進入國務行館時,法律書籍、玻璃門,還有個穿戴皮姆色彩的新騎師對他眨眼。 “我們主席現在可以見你了,馬格納斯先生。” 他們來個大熊式擁抱,一剎那間兩個人都太矜持而無法開口。瑞克拍拍皮姆的背,撫著他臉頰,拭去他的淚。馬斯波先生、伯斯和希德一一被招來對歸鄉的英雄致敬。馬斯波先生拿出一捆文件,瑞克高聲朗誦最精華的部分。皮姆被任命為終身國際法律顧問,每年支領五百鎊,念及不得為其他公司服務的嚴格規定,這份酬金算是合理。皮姆到牛津讀法律的事也因此打點妥當,他的生活不再匱乏。另一個美人兒送來香檳。她似乎沒別的事好做。每個人都舉杯敬祝公司的最新僱員健康。

“來吧,狄奇,一起乾了——哇!” 希德興奮地大叫,皮姆不得不用德文說了幾句空洞無物的話。父親和兒子再次擁抱,瑞克再次落淚說,如果他具有這些優勢該有多好。當天晚上,在亞默軒一幢名為“富隆”的大宅邸裡,兩百位老朋友齊聚一堂,慶祝他回家,皮姆只見過其中幾位賓客,包括好幾家世界知名企業的領袖,舞台劇與電影明星,還有幾位大律師一個接一個地拉他到一旁,爭相為他在牛津提供住處。派對結束,皮姆清醒地躺在他的四柱大床上,聽著昂貴的車門一一關上。 “你在瑞士表現得很好,兒子。”瑞克從暗處說,他站在那兒已好一會兒了。 “你打了一場漂亮的戰爭。很受矚目。喜歡你的晚餐嗎?” “晚餐真的很棒。” “很多人對我說:'瑞克,'他們說,'你一定要把那個小伙子弄回來。那些外國佬會把他帶壞的。'你知道我怎麼告訴他們的嗎?”

“你怎麼告訴他們的?” “我說我對你有信心。你對我有信心嗎,兒子?” “大有信心。” “你覺得這棟房子怎麼樣?” “很棒。”皮姆說。 “這是你的房子。在你名下。我從德文郡公爵手裡買來的。” “非常謝謝你。” “沒人能從你手裡搶走,兒子。不管你二十歲,還是五十歲,不管你老爸在哪裡,這裡就是家。你和麥西·摩爾談過嗎?” “我想沒有。” “那個在兵工廠隊對馬刺隊的比賽中得分致勝的傢伙?拜託,你一定和他說說話。你覺得布洛特怎麼樣?” “他是誰啊?” “GW布洛特?是最著名的零售廠商之一。 了不起的人物。總有一天會封爵的。你也一樣。 你覺得西爾薇雅怎麼樣? ”

皮姆想起一個笨重的中年婦女,穿著藍色衣服,掛著貴族式的微笑,很可能是香檳的效用。 “她不錯。”他謹慎地說。 瑞克抓住這句話,好像他半生等待就為了獵捕這句話。 “不錯。她的確是。她這個該死的不錯的女人,有兩個一流的丈夫替她增光添彩。” “她真的很有魅力,即使對我這樣的人來說。” “你有沒有捲進什麼麻煩?好夥伴什麼都擺得平。” “只是些亂七八糟的小事,沒什麼嚴重的。” “沒有女人能介入我們中間,兒子。那些牛津的女生一知道你老爸的來頭,就會像一群餓狼跟在你後面。保證你會潔身自愛。” “我保證。” “好好讀法律,就當這輩子都靠它了?你已經付了錢,記住。” “我保證。”

“很好。” 瑞克像只十六石重的貓悄悄在皮姆身邊躺下。他拉著皮姆的頭靠近自己,讓兩人臉頰的鬍渣挨在一起。他的手指摸索到皮姆睡衣下的胸膛,輕輕揉著。他落下眼淚。皮姆也落淚,再次想起艾塞爾。 第二天皮姆火速搬進他的學院,編出一大堆理由提早兩周啟程。他婉拒古德勞夫先生的服務,搭乘巴士,無限驚喜地凝望著秋陽下流逝的山巒與新刈的玉米田。巴土行經鄉間小鎮與村莊,穿過成行的赤褐山毛樣樹與舞動的灌木叢,直到牛津的金色岩石緩緩取代白金漢郡的紅磚,山棱平緩,城市的尖塔高聳在逐漸稀薄的午後陽光中。 他下車,謝過司機,悠然走過迷人的街道,在每個轉角問路,忘了,再問一次,不在乎。穿著圓裙的女孩騎自行車經過他身邊。長袍飄動的指導教授們頂風抓住他們的方帽,書店宛如欣喜之屋向他招手。他提著一個手提箱,但重量不比一頂帽子重。學院的門房說五號梯,穿過教堂廣場。

他爬上迴旋木梯,直到看見自己的名字寫在一扇陳舊的橡木門上。 MR。皮姆。他推開第二道門,關起第一扇門。他找到開關,關上他一生到此為止的第二道門。我在城牆裡很安全。沒人找得到我,沒人會來徵召我。他拆開一個法律書卷的盒子。一盆盛開的蘭花祝福他:“祝平安順利,兒子,你最好的伙伴上。”一張哈洛德的發票把賬款記人最新的皮姆企業名下。 當時,大學是個忠於傳統的地方,湯姆。我們穿衣、說話和我們所忍耐的一切,一定會讓你失聲大笑,儘管我們是世上備受榮恩的寵兒。他們夜裡把我們關起來,早晨把我們趕出去。他們讓女生進來喝茶,但不吃晚飯,天曉得當然也不吃早餐。學院的校工也充當院長的線人,有人一違反規則就密告。我們的父母打贏了戰爭——或者應該說是大部分的父母——因為我們無法超越他們,所以最大的報復就是模仿他們。我們之中有些人人伍。其餘的人則打扮得像軍官,希望沒人會注意到其間的差別。皮姆用第一張支票買了一件飾金扣的深藍上衣,第二張買了一條厚斜紋騎兵褲,和一條有皇冠圖案散發愛國心的藍色領帶。接著休兵了一陣子,因為第三張支票花了一個月才兌現。皮姆擦亮他的棕色皮鞋,塞了一條手帕在袖子裡,頭髮梳整得像個紳士。早他一年入學的賽芬頓·鮑伊請他到高級的格里狄隆俱樂部用餐時,皮姆在語言上已突飛猛進,隨時隨地都能像與生俱來般朗朗上口,他叫低年級生“查理”,叫同輩“傢伙”,說糟糕透頂的事是“惡魔哈利”,粗鄙的事是“破姬”(Poggy),好事則是“合宜得緊”。

“你從哪裡弄來這條文森特領帶,順便問一下?”他們在三一學院和幾個查理玩推錢幣遊戲走下台子時,賽芬頓,鮑伊非常親切地問,“我不知道你課餘還是個拳擊選手。” 皮姆說他是在高街一家名叫霍爾兄弟的商店櫥窗看見買下的。 “嗯,暫時別戴吧,我覺得。等他們選上你,你可以隨時再拿出來。”他不經意地把手放在皮姆肩上。 “還有,找個校工幫你把外套換上普通鈕扣。不想讓人家以為你假扮匈牙利皇族吧?” 皮姆再次擁抱一切,熱愛一切,盡情舒展每一條筋肉。他加入社團,比其他人捐更多會費,擔任各式各樣的會務秘書,從集郵社到安樂死不一而足。他替大學期刊寫感性的文章,遊說傑出的演講者,到火車站接他們,用社團的經費請他們吃飯,帶他們安抵空蕩蕩的演講廳。他加入學院的橄欖球隊,學院的板球隊,穿著學院的八號球衣大肆喧嘩,在學院的酒吧里醉酒,沒來由地輪番諷刺社會和強健的英國人或加以捍衛,端視他當時與誰為伍。他再次讓自己臣服於德語繆斯,儘管他發現她在牛津比在伯爾尼還老了五百歲也不退卻,而有關當代人的記錄都偏頗失真。

他很快就克服了自己的失望。這是質量,他理解到。這是學術。他讓自己沉浸在中世紀吟遊詩人的浩瀚書卷裡,用功之深正如早年投注於托馬斯·曼身上的精力。第一個學期結束時,他已是熱衷中世紀與古高地德文的學生了。 第二學期結束時,他已能在學院的酒吧吟詠《希爾德布蘭特之歌》,唱誦烏爾菲拉主教的歌特語《聖經》譯本,取悅他那群莊重有禮的朝臣。 第三學期中,他突然沉醉於比較與推定語言學的高蹈派領域,讓年輕的創造力可以恣意發揮。在發現自己一時之間轉向危險的17世紀現代主義時,他很樂於寫出二十頁對傲慢的格里美爾斯豪森的批評報告,說詩人以凡夫俗子的道德訓誡斯傷了他的作品,也讓他在“三十年戰爭”中為兩方作戰的正當性蕩然無存。最後更使出致命一擊,直指格里美爾斯豪森對假名的迷戀令人懷疑他的作者身份。

我應該永遠留在這裡,他下定決心。我應該成為指導教授,成為我門生的英雄。為了一酬壯志,他開始變得有選擇性的口吃,帶著自我犧牲的無私微笑,夜裡靠著雀巢咖啡提神在書桌前坐上好幾個小時。晨光降臨時,他鼓起勇氣不刮鬍子下樓,讓每個人都可以看見熬夜苦讀在他熱切的臉上刻畫的皺紋。就在這樣的一個早晨,他很詫異地發現一箱波特葡萄酒等待著他,還附上了法律教授瑞吉爾斯的一封短箋。 親愛的皮姆先生:昨天,先生,哈洛德送來禮物並附令尊雅函。令尊顯然誤以為你是我的學生。雖然我一向難以抗拒美意,但我想令尊的謝忱或應歸手現代語文學院的同事,因為就我自資深導師處獲悉,你正修讀德文。 大半天的時間皮姆都不知道如何自處。他翻起衣領,愁雲慘霧地在基督教會草地徘徊,怕被逮捕而翹掉導師課,寫信給在倫敦慈善機構當義務秘書的貝琳達。中午,他坐在黑漆漆的電影院裡。傍晚,仍然深陷絕望的他背起罪惡的包裹到貝里亞爾學院,決定對賽芬頓,鮑伊坦白一切。 但等他抵達之後,卻想出了一個好的故事。 “默頓學院的—個闊佬想要我和他上床。” 他抗議說,恰到好處的憤慨語氣是他一路練習到大門口的。 “他送我—大箱惡魔哈利葡萄酒,想收買我。” 如果賽芬頓·鮑伊對他的話有任何懷疑,也沒表現出來。他們兩人一起抬著那箱酒到格里狄隆俱樂部,六個人開懷暢飲,不斷為皮姆保住童貞而乾杯,直到天亮。假期來臨時,他在沃特福德的店家找到一份銷售地毯的工作。他告訴瑞克他去做律師的假期工讀,與他到瑞士去參加的假日研討會一樣。瑞克長達五頁的回信警告他留意那些不切實際的知識分子,並附上後來被退票的五十鎊支票。 一整個夏季學期都奉獻給女人了。皮姆從未如此深陷愛河。他對遇見的每一個女孩獻上愛意,急著想克服自認為女生對他所抱持的負面看法。 在隱秘的咖啡館裡,在公園的長椅上,或在陽光燦爛的午後漫步在伊希斯旁,皮姆握住她們的手,凝視她們迷惑的眼睛,傾訴一切他曾夢想听見的話。如果今天與某人在一起覺得不順心,他便保證明天和另一個在一起會更好,因為年齡,智識與他相當的女生對他而言是很新奇的,但一旦她們不甘於從屬的地位,他就驚慌失措。如果和所有的女孩在一起都覺得不順心,他便寫信給貝琳達,因為她向來不吝回信。 他的情話從不重複;他不是個憤世嫉俗的人。他對一個女孩談起他重回瑞士舞台的野心,因為他在那裡曾輕鬆的功成名就。她應該學德語,跟他一起去,他說;他們可以一起演出。對另一個女孩,他說自己是個庸碌的詩人,描述自己在殘暴的瑞士警方手中遭受虐待。 “但我還以為他們非常中立,而且人道!”她大叫,他描述自己越過邊界到奧地利之前所受的折磨,令她心驚膽戰。 “如果你與眾不同,”皮姆冷酷地說,“如果你拒絕遵從資產階級規範,他們就不會放過你。 那些瑞士人有兩條真正重要的法律:你不能貧窮,你不能是外國人。而我兩者兼具。 ” “而你熬過來了。”她說,“真是不可思議。 我從來沒有這樣的經驗。 ”對第三個女孩,他自稱是個飽受命運捉弄的小說家,他還沒拿給出版商看的書稿,全藏在家裡的一個舊檔案櫃裡。 有一天,潔米娜來了。她母親送她到牛津的秘書學院來學打字、忙跳舞。她長腿、心煩氣躁,像某個老是遲到的人。她比以前更漂亮。 “我愛你。”皮姆告訴她。在他房裡,他拿幾片水果蛋糕給她。 “無論我在哪裡,無論我必須忍受什麼,我一直都愛你。” “但你必須忍受什麼呢?”潔米娜問。 對潔米娜而言,頂級的特殊性是絕對必要的。 他的回答讓自己也大吃一驚。事後,他斷定這個答案早就等在他內心,在他來不及阻止之前就脫口而出。 “為了英國。”他說,“我很幸運還活著。如果我告訴別人,他們會殺了我。” “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 “這是秘密。我發誓絕對不說。” “那你幹嗎告訴我?” “我愛你。我必須對別人做很壞的事。你無法想像獨自守著秘密是什麼滋味。” 皮姆聽見自己說這些話時,想起艾塞爾在出事前不久對他說的話:只有生命,一去不返。 下一次與潔米娜見面,他談及他可怕至極的秘密任務中共事的一個勇敢女孩。他心中浮現出一張模糊的戰時照片,照片裡的美麗女子每週跳傘到法國而贏得喬治勳章。 “她名叫溫迪。我們一起執行對付俄國人的秘密任務。我們是夥伴。'“你和她做了嗎? ” “我們不是那種關係。是專業。”潔米娜大惑不解。 “你是說,她是妓女?” “她當然不是。她和我一樣,是情報員。” “你和妓女做過嗎?” “沒有。” “肯尼有。他和兩個做過。一頭一個。” 什麼一頭一個?皮姆想,頗有尊嚴受傷的憤怒感覺。我是一個秘密情報員,而她竟和我談性! 在絕望中,他寫了長達十二頁的信給貝琳達,傾訴他對她的柏拉圖式愛情,但等她的回信寄到時,他早已忘了當時心中的情感。有時潔米娜會到大學來,沒化妝,頭髮塞在耳後。她躺在床上,趴著讀簡,奧斯丁,不時高踢光裸的腿或打哈欠。 “你可以把手放到我裙子上,如果你想的話。” “我很好,謝謝。”皮姆說。 他太有禮貌,不敢太過打擾她,他坐在椅子上讀《古高地德語文學手冊》,直到她扮個鬼臉離去。此後好一陣子,她沒再來拜訪他。他仍然在電影院瞥見她。七家電影院,一周七天換著看。 她每次都和其他男人一起來,有一次,就像她弟弟一樣,同時和兩個男人一起。差不多就在這段時間,貝琳達有次來和她住在一起。但貝琳達告訴皮姆說她應該避開他,否則對潔不公平。皮姆無所不用其極地想引起潔米娜注意。他獨自用餐,看起來魂不守舍,但她仍然沒來找他。一天傍晚,經過一堵磚牆,他握起拳頭奮力捶打到指節流血,然後衝到她位於莫頓街的昂貴住處,找到正用電爐火烘乾頭髮的她。 “你和誰打架了?”她一邊塗碘酒一邊問。 “我不能說。有些事永遠陰魂不散。'她把電爐仰放,替他烤吐司,一邊繼續梳理頭髮,透過髮絲望著他。 “如果我是男人,”她說,“我才不會浪費力氣去打人。我不會去玩橄欖球,不會去打拳擊,不會去刺探別人。我甚至不要騎馬。我會全省下來,用來打炮,一次,一次,又一次。” 皮姆離開,心中再次積了一肚子火,因為那些無法理解他崇高天職的人所表現出的輕浮言行。 親愛的貝琳達:你能幫幫潔米娜嗎?我就是無法忍受看到她這樣誤入歧途。 皮姆知道自己在引誘上帝嗎?當然,這麼多年之後,在狂風大作的海濱之夜嘗試寫作的此時,我知道。除了造物主之外,他編出的荒唐故事還能刺激誰呢?皮姆召喚自己的命運,就像在禱告中指名道姓一般確定無疑,上帝也以慈恩響應他,一如上帝慣常的作為。皮姆幻想的自我已等在前面,如同上帝之眼無法忽視的誘餌,不到二十四小時之後,當皮姆走出來看這個星期六早餐之前的清晨有誰愛他時,上帝的回應已在門房的小屋裡等待他。哇!一封信!藍色的!會是潔米娜寄的? ——還是品德高潔的貝琳達,潔米娜的朋友?是拉拉姬,也許——或者是波莉,或普露登絲,或安妮?答案是,傑克,不是他想到的任何人。這封信,就像許多不好的事情,都從你而來。 你從阿曼寫給皮姆,通過特魯西爾一阿曼民兵團轉交,因為信是用郵袋送回英國的。雖然郵票是不褪色的藍色英國郵票,郵戳是白廳郵戳。 所以如果有個名叫羅伯·甘特的人和你聯絡,告訴你說他是我的朋友,相信你會願意讓他替我請你吃頓飯,他一定會讓你很滿意。順便一提,他是位中校,砲兵。 皮姆沒等很久,儘管每分鐘都像一年。下個星期二,上完元音變換理論的指導課,他發現第二個信封。這個信封是棕色的,特別厚,是我後來沒見過的樣式。淡淡的橫紋讓它看起來像起皺的厚紙板,雖然它的質地光滑潤澤。背面沒有飾徽,沒有寄信人的地址。連製造商都是機密。然而皮姆的名字和地址工工整整地打在上面,郵票不偏不倚地貼在中央,等他安全回到房間拆開封口時,發現信封是用橡膠黏合,聞起來有酸液的味道,還有像口香糖般黏嗒嗒的細絲。信封裡有一張像是熨平折整的白色厚紙。打開之後,這位偉大的間諜立即察覺信紙上沒有水印。打上的字很大,彷彿是給視力不良的人看的,一絲不苟地整齊排列: 接下來五天,皮姆無心工作。他在城市後街踱步,迂迴繞行看有誰在跟踪他。他買了一把鞘刀,練習擲樹直到刀鋒缺了一塊。他寫了一份遺囑,寄給貝琳達。進出房間都極度謹慎,一定得先傾聽有沒有不尋常的聲音才上下樓梯。他應該把密信藏在哪裡呢?這些信太珍貴,不能丟。他想起以前在書上讀到的方法,在一本新的《語言學字典》中央鑿了個藏信的槽。從那以後,突擊而返的他第一個查看的東西就是這本開腸破肚的克魯格版字典。為了避人耳目買《金融時報》,他大老遠走到利特摩爾,但小村莊的郵局沒聽說過這份報紙。等他再回到牛津,所有的店都關門了。一夜無眠,他黎明即起,在所有人都還沒醒來前衝進三年級交誼廳,從報架上偷了一份過期報紙。 在工作日早晨,只有兩班巴土到巴爾福德,但第二班抵達的時間,讓他只有二十分鐘找“蒙特茅斯灣”,所以他坐第一班車,9點40分抵達,卻發現他下車的地方正好就在“蒙特茅斯灣”門口。在過度警覺的他看來,旅店粗體大字的招牌顯然有違國家安全,於是目不斜視地過門不入。 接下來的一整個早上,他都拖著如鉛般重的腿走來走去。到了11點鐘,他的筆記本里已寫滿在巴爾德福停留的所有車的車牌號碼,還有每一個可疑的過路人密密麻麻的標記。 11點58分,他如約坐在“蒙特茅斯灣”沙龍酒吧,心中驚慌莫名。他是在“蒙特茅斯灣”還是“金色農夫”呢? 甘特中校說的是“冬天的故事”嗎?在皮姆內心的熔爐裡,所有這些可能性熔合成閃亮駭人的合金。他走進前院,暗自重新察看旅店的招牌,然後匆匆進入戶外的男廁,用冷水潑臉。站在貨攤前,他聽見擋風的聲音,一個穿著深藍橡膠布雨衣的高大身影站在他身邊。那人側身後退,目光痛苦地仰望。在那驚恐的一瞬間,皮姆怕這人是中槍了。後來他才明白,這人動作的扭曲,只是因為很努力把厚厚一大疊東西夾在腋下的緣故。 皮姆沒法有什麼舉動,繃起身子,匆匆趕回沙龍,把他的《金融時報》擺在吧台上,給自己點了一杯苦啤酒。 “來兩杯吧,可以嗎,老兄?”一個愉悅如微風的聲音對酒保說,“叔叔今天當主席。你好嗎?坐到角落那邊如何?別忘了你的報紙。” 我不會告訴你我們調情的細節,傑克。兩個人既已決定上床,在真正付諸行動之前,他們之間的眉來眼去只不過是形式問題,內容無關緊要。 我也無法清楚記得我們捏造了什麼合理的藉口,因為邁克是個在海上度過大半生涯的羞澀男人,他用花格紋手帕掩住嘴,如施放蒸汽信號般吐露珍貴的片斷哲理。 “有人得把水溝的泥沙清乾淨,小子——以火攻火,惟一的辦法——除非我們願意讓那些畜生偷走我們的船——但我絕不,謝謝你。”最後這段話是個人信仰具體而微的聲明,他馬上就灌了一大口啤酒加以掩飾。邁克是你第一個代理人,傑克,所以讓他替其他人完成任務吧。邁克之後,如果我記得的話,是戴維,戴維之後是亞倫,亞倫之後我不記得了。在這些人身上,皮姆看不到任何缺點。或者即便有,他也立即將之視為高明至極的騙術。如今,我當然明白了,他們是何等可憐的靈魂,英國非專業階級龐大而失落的家族,在情報組織、汽車俱樂部和更富有的私人慈善機構間遊走。從哪一方面來看,都並非壞人,並非不老實的人,並非愚蠢。但他們把對自己階級的威脅視同於對英國的威脅,而且從不深入思索理解其問的差異。謙遜的人,腳踏實地,充實他們的支出賬戶,收進薪水,以戲謔表面上不動聲色的專業技能讓他們的線民印象深刻。然而,然而,在他們最隱秘的心底深處,仍然仰賴皮姆當年仰賴相同的幻象來自我滋養。 而且需要他們的下線來幫助他們完成。鬱鬱寡歡的人,會因為小酒館餐點的香味與俱樂部的迴力球而感動,付賬時習慣四下張望,彷彿懷疑自己是否有更好的生活方式。而皮姆,被一手轉過一手,盡力服從每一個人,不讓他們失望。他相信他們;他從日漸增多的收藏中挖出俏皮的故事來取悅他們。他努力款待他們,讓他們有激動人心的一天。等他們必須離去的時刻到來,他也總是為他們預留了最後一些珍貴的情報,讓他們可以帶回家給家長,儘管他偶爾必須自己編造。 “中校還好嗎?”皮姆有一天大膽地問,很晚才想起邁克的正式身份仍然是甘特中校的替身。 “我沒親自問過任何問題,老小子。”邁克說,而且很令皮姆意外地,他開始彈著手指頭,像叫小狗一樣。 羅伯·甘特存在嗎?皮姆一直沒見過他,等職位較高可以提問題時,卻找不到任何承認聽過這號人物的人。 現在棕色信封來得既厚且快,通常兩三星期一封。學院的門房見怪不怪,連地址都懶得看就塞進皮姆的信架裡。皮姆必須鑿空另一本字典來藏這些信。信里通常都寫著指示,偶爾也會有小額的現金,邁克稱之為他的辛苦撒謊錢。更好的是皮姆經手的活動費用,不可思議競有20鎊:招待牛津黑格爾學會秘書,7鎊9便土……捐贈韓國和平組織,5先令……買雪莉酒到文化關係學會與俄國人共飲,14先令……搭長途巴士到劍橋訪問劍橋支部會員,加上娛樂活動,l鎊15先令9便士。起初皮姆一筆一筆仔細報銷,深怕歪曲了主子們的寬厚善意。中校會發現有人窮,有人富,有人知道紳士不在乎花費。但漸漸的,他了解到,他的支出非但不會惹惱他的主子們,反而還成為他勤勉不倦的明證。 親愛的老朋友——邁克寫的,他認為不應該提及姓名,以免讓敵人干擾我們通信——十一。你的八項物件安抵手中,謝謝,珍貴精品,一如往常。我冒昧將你寫的宗族最新讚美詩轉交給我們樓上的大老闆,我已經很久沒見過這個老小子笑得這麼開心了。光彩奪目,見聞廣博,親愛的先生,偉大人物對你的堅韌不拔讚賞有加。下列是慣例的採購清單:1.你確定我們宗族高貴的財務官名字開頭是“Z”而不是“S”嗎?英格蘭土地清丈冊中有一個亞伯拉罕·S,數學家,直到最近還在曼徹斯特的中學,與賬單吻合,但沒有“Z”開頭的人。 (雖然也有可能這位紳士的宗族姓氏拼法兩者皆可。) 別太勉強,如主教所言,但如果幸運女神把答案送到你面前,請讓我們知道…… 2.請張開你敏銳的耳朵聆聽,是否有人談論我們英勇的蘇格蘭弟兄準備組代表團去參加七月的薩拉熱窩青年節。當局對這些偽君子越來越惱怒,因為這些人拿了大筆政府補助,卻只替外國搖旗吶喊,抨擊所謂政府的陰暗面。 3.關於預定在3月1日對宗族發表演說的利茲大學訪問聲樂家,也請對他信仰虔誠的眷屬抹大拉(上帝祝福我!)多加註意。她在音樂上的成就不亞於她老頭,但出於科學的興趣,寧可保持低調。至盼收到所有評論…… 皮姆為什麼這樣做,湯姆?一開始是目的。不是動機,一點都不是。那是他自己的選擇。那是他自己的人生。沒有人強迫他。這一路走來的任何時刻,或在最初的那一刻,他都可以拒絕,讓自己吃驚。但他從來沒有。又過了十個大學世代之後他才死心,但此時命運之路已永遠奠定,所有的路。為何放棄他的自由與好運,你會問,他美好的外形、美好的性情和美好的心地,儘管這一切都終將得以發揮?為何和一群陰沉不快樂,而且有外國背景與思想的人為伍,強迫自己接近他們,面帶微笑,展現善意——因為,相信我,當時左派在校園裡毫無魅力,伯林與韓國已永遠終結那些憧憬了——就只為了能夠背叛他們?為何整夜坐在秘密的房間裡,和那些來自鄉下、鬱鬱寡歡、皺眉吃核桃肉乾、經濟學老是拿第一的女孩在一起,只為了表達他在進步過程中必須學會的世界觀,把自己的心完全扭曲,用廉價的香煙戕害自己,一邊還熱烈贊同生命中所有的樂趣都是恥辱?為何對他們做穆古神父做的事,提供他的中產階級出身作為他們譴責的目標,自貶身份,耽溺於他們的非難之中,然而卻沒藉此獲得赦免——只匆匆離開,逆轉形勢,以生花妙筆報告當晚的經過?我應該知道。我做了這些事,也讓其他人做了,我的勸說從來不乏說服力。為了英國。有情報人員不眠不休的守護,自由世界夜裡就可以在床上高枕無憂。為了愛。成為一個好人,一個好土兵。 阿比·齊格勒的名字,不論是“Z”或“S” 開頭,你或許可以確定,在大學裡每個學院宿舍的每一張左派海報上以大寫字母出現。阿比風靡一時,抽煙斗,性愛狂,約只有四英尺高。他人生惟一的野心就是引人注目,而他知道積弱不振的左派是達成這個目的的終南捷徑。邁克和他的手下有十數種無痛的方法可以找出他們想要的阿比的所有資料,但皮姆必須成為他們的人。這位偉大的間諜必須一路跋涉到曼徹斯特,在電話簿裡找尋“席格勒”或“齊格勒”的名字,這是他驅使自己去完成秘密任務的不二途徑。這不是背叛,他成為邁克的手下後告訴自己,這是實有其事。這些戴著學院領巾,有奇怪口音,視我為中產階級朋友,粗聲粗氣的男男女女,是我自己的同胞,計劃顛覆我們社會秩序的同胞。 為了他的國家,或無論他如何稱之,皮姆遞出信封,默記地址,負責籌備公開會議,隨這無精打采的隊伍遊行,事後寫下所有參加的人。為了他的國家,他接下所有低賤的工作,只求替自己贏得優勢。為了他的國家或為了愛或為了邁克,他深夜佇立街頭,發送難讀的馬克思主義小冊子,給說他該上床睡覺的過往行人。然後把剩餘的冊子扔進溝裡,捐他自己的錢給黨,因為他可以很得意地向邁克報銷這筆費用。偶爾,他深夜仍振筆疾書撰寫對未來革命家的詳盡報告時,倘若艾塞爾的鬼魂出現在他面前,在他耳邊低吼:“皮姆,你這個混蛋,你在哪裡?”皮姆也只需融合邁克和他自己的邏輯趕他走:“你是我們國家的敵人,雖然你是我的朋友。但你有問題,你沒證件。抱歉。” “你到底和那些紅色分子在一起搞什麼鬼啊?”有一天賽芬頓,鮑伊懶洋洋地問,臉朝下望著草地。他們開著他的賽車到戈德斯托去吃午飯,然後一起躺在河堰的草地上。 “有人告訴我說在柯爾小組看到你。你對戰爭的瘋狂發表了一篇勞什子演講。柯爾小組到底是什麼玩意啊?” “那是GDG柯爾領導的一個討論團體。 探討社會主義的途徑。 ” “他們怪裡怪氣嗎?” “就我所知並不會。” “那好,去探討其他什麼人的途徑吧。我也看到你的爛名字寫在海報上。社會主義俱樂部的學院秘書。我的意思是,老天哪,你可能會被關到大牢裡。” “我希望了解所有的面向。”皮姆說。 “他們不是所有的面向。我們才是。他們只是單一面向。他們壓迫大半個歐洲,一群徹頭徹尾的混蛋。記住我的話。” “我是為了國家做的。”皮姆說,“這是秘密。” “狗屁不通。”賽芬頓·鮑伊說。 “是真的。我每個禮拜接到倫敦來的指示。 我在情報組織。 ” “就像你在格林勃學校裡加入的德國軍隊一樣。”賽芬頓,鮑伊諷刺說,“像你在韋羅家裡是希姆萊的老相好一樣。就像你幹韋羅的老婆,你老爸替溫斯頓,丘吉爾帶口信一樣。” 在談過許多次而且一再延期之後,有一天,邁克終於帶皮姆回家見他的家人。 “得過兩科最高榮譽。”邁克在事前介紹妻子時警告他,“心思像飛鏢,毫不留情。”邁克太太是個充滿渴望、早衰的女人,穿一條開叉裙和一件低胸上衣,露出毫不引人遐思的胸部。當她丈夫在顯然是他住處的棚屋做事時,皮姆一邊不熟練地攪拌約克郡布丁,一邊抗拒她的擁抱,後來不得不逃到草地上和孩子為伍來避難。下起雨時,他把他們帶進更衣室,推著他們的小玩具,讓他們環繞身邊來自衛。 “馬格納斯,你父親名字的縮寫是什麼?” 邁克太太在門口盛氣凌人地問。我還記得她的聲音,吹毛求疵且興師問罪,好像我剛吞噬的是她最後的一點自負,而非拒絕登樓與她一起上床。 “RT”皮姆說。 她手裡拽著一份週日報紙,顯然已在廚房裡讀過了。 “嗯,報上說有位RT皮姆代表自由黨在戈爾沃斯北區參選。上面說他是位慈善家與財產經紀人。不可能是其他人,對不對?” 皮姆從她手中接過報紙。 “對。”他同意,看著那張瑞克與棕紅長毛獵犬的肖像。 “不可能是其他人。” “你應該告訴我們的。我是說,你很有錢,也很優秀,我知道,但如果你是像我們這樣的人,就會知道這個消息多麼令人興奮。” 憂心欲吐的皮姆回到牛津,強迫自己去讀,也許只是瞄一眼,瑞克最後的四封信。那兒封信早被他丟進書桌抽屜,和艾塞爾的那本格里美爾斯豪森與其他沒付的賬單放在一起。 裹在駱駝毛晨袍裡,五十三歲的皮姆不住地發抖。突如其來的低燒,以往也偶爾如此。他從醒來就一直在動筆,從鬍子就可以看得出來時間多麼長。顫抖變成震動,就是這樣。抖動扭緊了他頸部的肌肉,啃噬他大腿的背部。他開始打噴嚏。第一個噴嚏很大,似乎深思熟慮。接著的第二個則像是回答的一擊。他們為我征戰,他想:好人和壞人在我體內開火。哈啾:噢,上帝接納我的靈魂。哈啾:噢,上帝寬恕他,因為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站起來,他一手掩住嘴,另一手開大煤氣爐。他抱著自己,開始沿著房間像囚犯般巡行,每一步都膝蓋微彎。從杜柏小姐地毯的一角,他走了十英尺,然後轉個直角,又走了八英尺。他停下來,審視自己度量的長方形。瑞克如何能忍受?他問自己。艾塞爾如何能忍受? 他舉起手臂,以自己伸展的臂幅來度量天花板的寬度。 “天哪,”他大聲地自言自語,“我沒法適應。” 拎起他仍未打開的那個堅若磐石的公文包,放到爐火邊,坐下來,皺起眉頭,目光閃耀著火光,他抖得更厲害了。當我殺瑞克時,他就該死了。皮姆大聲說出來,不怕自己聽見:“我殺你的時候,你就應該死了。”他回到書桌,拿起筆。 寫下來的每一行,都是我背後的千言萬語。你放手一做,然後死去。他寫得很快。一邊寫,一邊又開始微笑。愛是你仍可背叛的一切,他想。有愛,才有背叛的發生。瑪麗也在祈禱。她跪在學校的跪墊上,目光穿透手掌的夜色,祈禱自己不在學校,而是在普拉煦隨地產一起買進的薩克森教會,有父親和弟弟跪在兩旁保護著她,聆聽他們尊貴的英國國教牧師吼叫開火令,猶如敲響彌撒鑼一般煽起怒火。 或是跪在自己房間的床邊,穿著睡衣,梳整頭髮,扣緊鈕扣,祈禱不再有人讓她到寄宿學校去。然而不論瑪麗禱告祈求多少次,她知道自己不會到任何地方去,只會留在此地:在我每週三來參加早禱的維也納英國教會,一如往常和由英國大使夫人與美國部長夫人領軍、卡羅琳·蘭斯登與碧伊·雷德勒輔佐的力爭上游的基督徒,以及荷蘭、挪威與隔壁德國大使館凡夫俗子組成的龐大代表團為伍。傅格斯和喬琪窩在我後面的長椅上,一點虔誠的心思都沒有。在寄宿學校的是湯姆,而不是我,無所不在、無所不知卻隱而不見、掌握著我們所有人命運鑰匙的是馬格納斯,而不是上帝。所以,馬格納斯,你這個混蛋,如果你還有一點點真誠可言,請你行行好,探出頭來告訴我,用你無窮的智慧與善心——僅此一次,別撒謊,別迴避,別花言巧語——我到底該拿你那個從科孚板球場來的親愛老朋友怎麼辦?他就坐在我這一排長椅上,隔著走道在新娘的那一側,垂著頭沒禱告,很瘦,椒鹽色的小鬍子,窄窄的肩膀,和湯姆描述的一模一樣,眼睛周圍密布笑紋,灰色的風衣裹住他的肩膀像披風。但這不是你這位灰衣天使第一次現身,甚至也不是第二次。這是第三次,也是兩天來最富想像力的一次,每次我感覺到他走近我,我都無能為力,如果你不快點回來告訴我該怎麼辦,你很可能會發現我們一起上床,因為畢竟,就像你在柏林曾對我保證的,為了消除緊張與打破社交藩籬,你無法抗拒來場小小的性愛。 英國牧師吉爾斯·馬瑞特邀請所有心靈純淨、內心謙卑的人一起帶著信念靠近前來。瑪麗站起來,拉平裙子,走向通道。卡羅琳·蘭斯登和丈夫走在她前面,但憐憫的美德讓他們在聖餐之後而不是之前相互致意。喬琪和傅格斯堅定地留在座椅上,用太過傲慢不願犧牲自己的無神論來掩護身份。更有可能的是,他們不知道該做什麼,瑪麗想。合手托住下巴,她再次低下頭禱告。噢,上帝,噢,馬格納斯,噢,傑克,告訴我現在該怎麼辦!他就站在我後面一尺之遙,我可以聞到他陳腐的雪茄煙味。湯姆也提到這一點。在機場,事後回想起來。 “他抽小支的雪茄,媽,就像爸戒菸時抽的那種。”他跛著腿沿長椅走來。他跛著腿走到通道上。十幾個或更多的人跟在瑪麗後面,包括大使夫人、她遍身斑點的女兒和一群美國人。但瘸子就是瘸子,好基督徒會停下腳步,微笑讓他先行,所以他在她背後,接受了所有的善意。長串的隊伍每朝祭壇踏近一步,他就向前一傾彷彿拍我屁股似的。瑪麗這輩子從沒見過這麼具暗示性、這麼厚顏無恥、明目張膽的跛行。 他愉悅的目光在她背後燃燒,她可以感覺得到。 她可以感覺到自己的脖子燃燒,面孔熾熱,就在神賜的聖餐來臨那一刻。在祭壇的欄杆前,行政官夫人珍妮,富比斯正屈膝下跪準備告退迴座位。 她的神態,就像和領事館的年輕警衛調情時一樣。 瑪麗緩緩向前,在她的位置跪下。滾開,你這個卑鄙的傢伙,留在你自己那一邊。那個卑鄙的傢伙的確照做了,但他輕柔的低語卻像揚聲器在她腦中響起:“我能幫你找到他。我會捎信息到家裡去。” 無數個問題在瑪麗腦中齊聲尖銳響起。如何捎?什麼信息?指示她走上不忠之路?向她解釋昨天她離開國際婦女酒會時為何沒舉起手指控在對街向她微笑的他?為何她沒大叫“逮捕那個人!”喬琪和傅格斯停車處距他現身的門口不到四十英尺——洋洋自得,掩飾得再好不過?或者他再次出現在斯華伯的超級市場距她不到六碼的那一次? 吉爾斯·馬瑞特困惑地低頭看著她,第二次給她上帝賜予的聖體。瑪麗遵守從小所受的教誨,抬起手,由左至右,劃了一個十字。他把聖餅放在她手掌上。她把餅舉到嘴邊,覺得很黏,接著像添柴薪般放在乾燥的舌頭上。不,我不夠格,她等著聖餐杯時痛苦地想。是真的。我不夠格到上帝的桌前或任何其他人的桌前。我一刻不揭穿他,就多背了一刻的不忠罪名。他在試探我,我盡全力地聽。他把我趕到他面前,而我說好吧,拜託。我說:“我會來找你,為了馬格納斯和我的孩子。”我說:“我會來找你,如果你一眼就能看透,就算你是惡魔也無所謂。因為我渴求光,任何的光,在黑暗裡我已半瘋狂了。我會來找你,因為你是馬格納斯的另一半,因此也是我的另一半。” 她走迴座位時,迎上碧伊·雷德勒的目光。 她們交換了彷若虔誠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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