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麗做好了一切準備,卻沒料到眼前的狀況。
她沒料到來人的急迫步調與闖入的人數。她沒料到傑克·布拉德福憤怒的程度與復雜情緒。她沒料到他的慌張不知所措似乎比她還猶有過之。她沒料到他的出現令她渾身不自在。
他一踏進玄關幾乎沒正眼看過她。
“你有任何蛛絲馬跡嗎?”
“如果我有,就會告訴你了。”她說,他們還沒開口就有吵架的氣氛。
“他來過電話嗎?”
“沒有。”
“有任何人打電話來嗎?”
“沒有。”
“有任何人帶話來嗎?沒有改變?”
“沒有。”
“給你帶了兩個客人來。”他用拇指指了他背後的兩個身影。
“從倫敦來的親戚,在這段時間安慰你。有更多事要追查。”說完就從她身邊穿過,就像一隻憤怒的巨鷹繼續上路尋找下一個獵物,他那張滿是皺紋坑疤的臉和斑白蓬鬆的額發只留給她一個冰冷的表情,就旋風似的踏進客廳。
“我是喬琪,總部來的。”站在門階上的女孩說,“這是傅格斯。我們覺得很遺憾,瑪麗。”
他們兩人都提著行李,瑪麗帶他們到樓梯口。
他們似乎熟門熟路。喬琪個子高挑,一頭利落直發顯得鋒芒畢露。傅格斯比喬琪略遜一籌,現今總部的作業方式就是如此吧。
“很遺憾,瑪麗。”傅格斯隨喬琪走上樓梯時說,“不介意我們四處看看吧,是不是?”
客廳裡,布拉德福已經扭開燈,扯開法式窗的窗簾。
“我需要鑰匙來開這個東西。保險櫃。
不管裡面有什麼東西。 ”
瑪麗略顯遲疑地走向爐架,摸索著用來放安全鑰匙的銀質玫瑰缽。
“他在哪裡?”
“他在世界上的任何地方,或者在世界以外的地方。他正利用著職業技巧。我們的。在愛丁堡他有什麼認識的人?”
“一個也沒有。”玫瑰缽裡放滿了她為湯姆做的熏香乾燥花葉。但沒有鑰匙。
“他們自以為已經掌握他的行踪。”布拉德福說,“他們以為他在希思羅搭上五點鐘的航班。
提著沉重公文包的高個子男人。換個角度想,如果像我們這麼了解我們的馬格納斯,他可能根本就在廷巴克圖。 ”
尋找鑰匙簡直就像尋找馬格納斯。她不知道該從何著手。她抓起茶葉罐,用力搖晃。她有些暈眩欲吐。她拿起湯姆在學校贏來的優勝銀杯,聽見裡頭有些金屬的撞擊聲。為了拿鑰匙給他,她狠狠擦破了小腿上的皮膚,眼前一陣模糊。該死的鋼琴凳。
“雷德勒來過電話嗎?”
“沒有,我告訴過你了。沒人打電話來。我十一點才從機場回來。”
“鎖孔在哪裡?”她找出頂端鎖孔的位置,引領他的手去開。
我應該自己來的,這樣我就不必碰觸他。她哀嘆著開始尋找底下的鎖孔。我簡直是在親他的腳。
“他以前是不是也消失過,而你沒告訴我?”
她正忙著摸索,布拉德福追問道。
“沒有。”
“我要你坦白。整個倫敦都和我作對。波心情憂鬱,奈吉爾和大使去避靜。皇家空軍不願意無條件地在晚上載我們出境。”
奈吉爾是波·卜拉梅爾的絞刑手,馬格納斯曾這麼說。波對每個人都好言哄騙,奈吉爾就跟在他後面砍掉那些人的頭。
“從來沒有,我發誓。”她說。
“他有沒有什麼特別喜歡的地方?他提過要去隱居的地方?”
“他有一次提到愛爾蘭。他要買一個俯瞰大海的小農場來寫作。”
“北部或南部?”
“我不知道。南部吧,我猜。因為靠海。然後突然又是巴哈馬。這是最近的事。”
“他有認識的人在那裡嗎?”
“沒有。就我所知沒有。”
“他有沒有提過要到另一邊去?黑海的小別墅?”
“別傻了。”
“先是愛爾蘭,然後是巴哈馬。他提到巴哈馬是什麼時候的事?”
“他沒提。他只是把《泰晤士報》上的房地產廣告圈起來,然後留給我看。”
“就像個記號?”
“像是責備,像是勸誘,像是他要到其他地方去的前兆。馬格納斯有許多表達的方式。”
“他有沒有提過他想自殺?他們會問你,瑪麗。所以我得先問。”
“沒,沒有,他沒說過。”
“你似乎並不確定。”
“我是不確定,我得想想。”
“他曾經做過什麼傷害自己的事嗎?”
“我無法馬上回答,傑克!他是個複雜的人,我得想想!”她讓自己鎮定下來。
“原則上來說,沒有。從來沒有過。這次很讓我震驚。”
“但你還是很快就從機場打電話。一發現他沒下飛機,你就打了電話:'傑克,傑克,馬格納斯在哪裡?,你是對的,他消失了。”
“我看見他的行李箱在該死的行李輸送帶上繞來繞去,不是嗎?他自己托運了行李!為什麼他沒上飛機?”
“他酒喝得多嗎?”
“比以前少。”
“比在萊茲波斯少?”
“少得多。”
“他頭痛的毛病呢?”
“沒啦。”
“其他女人?”
“我不知道。我不會知道。我怎麼會知道?
每次他說要外出過夜,就外出過夜了。可能是個女人,可能是個男人,可能是碧伊·雷德勒。她老是跟著他打轉,去問她。 ”
“我想妻子總是可以分辨得出來。”布拉德福說。不行,對馬格納斯不行,她想,開始跟上他的步調。
“他還是帶文件回來,在晚上工作?”布拉德福問,眼光飄向白雪覆蓋的花園。
“偶爾。”
“現在有文件在家裡嗎?”
“我不知道。”
“美國人的報告?聯絡處的數據?”
“我又沒看過內容,傑克,是不是?所以我不知道。”
“他把文件放在哪裡?”
“他晚上帶回來,早上又帶出去。就像別人一樣。”
“把文件放在哪裡,瑪麗?”
“放在床邊。放在書桌上。放在他加班工作的任何地方。”
“雷德勒沒打電話來?”
“我告訴過你了,沒有。”
布拉德福後退一步。兩個男人在夜色的掩護下踉蹌跌進屋裡來。她認出蘭斯登,大使的私人秘書。不久之前她才為了是否應該開維也納風氣之先在大使館前院設酒瓶回收處,和他太太卡羅琳吵了一架。瑪麗覺得非常有必要,卡羅琳覺得毫不相干,而且暴跳如雷地對外交官夫人聯誼會核心小組挑明原因:瑪麗根本不是真正的“夫人”,卡羅琳說。她是不容提及的人,而她之所以被納入“夫人”之列,惟一的原因就只是為了保護她丈夫半遮半掩的身份。
他們一定是從學校走那一條騎馬小徑過來的。在深達半米的雪地中跋涉,為了不張揚馬格納斯的事。
“嗨,瑪麗。”蘭斯登用他那最佳童子軍教練的聲音爽朗地說。他是個天主教徒,但他一直都這樣向她打招呼。他今晚也是。一切如常。
“晚宴那天,他有帶任何文件回來嗎?”布拉德福問,再次拉上窗簾。
“沒有。”她點上燈。
“你知道他帶的那個黑色公文包裡裝了什麼東西嗎?”
“他不是從家裡提出門的,他一定是從大使館收拾東西走的。他從家裡帶走的就只有現在還在施韋夏特的那個行李箱。”
“現在不在了。”布拉德福說。
另一個男人很高,看起來一臉病容,戴著手套的雙手各提了一隻鼓鼓的袋子。來了個墮胎密醫。飛機幾乎客滿了,她傻裡傻氣地想:總部一定有一個二十四小時待命的常設變節小組。
“這是哈利。”布拉德福說,“他要在你的電話裡裝些聰明盒。照常使用。別擔心我們。反對嗎?”
“我怎麼反對?”
“你不能反對,沒錯。我很有禮貌,為什麼你就不能客氣點呢?你們有兩輛車。在哪裡?”
“'路虎'在外面,'大都會'在機場停車場等他去開。”
“如果他有車停在機場,你為什麼還要去接他?”
“我只是想他可能會喜歡我去接他,所以我搭了出租車去。”
“為什麼不開'路虎'去?”
“我想坐他的車一起回來,不是各開各的。”
似大都會,的鑰匙呢? ”
“應該在他口袋裡。”
“有備用的嗎?”
她翻尋她的提袋,找出鑰匙。他丟進他的口袋裡。
“我會讓車失踪。”他說,“如果有人間,就說送修了。我不要車子在機場裡移來移去。”
她聽見樓上傳來砰然巨響。
她看著哈利脫掉他的膠靴,整整齊齊地擺在法式窗旁的鞋墊上。
“他的父親星期三死了。他上倫敦除了處理父親的後事之外,還有沒有別的事?”布拉德福繼續問。
“我猜他會順道探訪總部。”
“他從來不會。他不打電話,也不現身。”
“也許他很忙。”
“他在倫敦有沒有別的計劃——他告訴過你什麼嗎?”
“他說他會去湯姆的學校看他。”
“嗯,他是去了。還有呢?朋友——約會——女人?”
她突然對他覺得非常厭煩。
“他去安葬他父親,料理好一切,傑克。整件事就是一個漫長的約會。如果你有父親,等他死了,你就會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了。”
“他從倫敦打電話給你嗎?”
“沒有。”
“別急,瑪麗。想一想。已經五天了。”
“沒有,他沒打。他當然沒打。”
“他通常會打電話嗎?”
“如果他可以用辦公室電話的話,是的。”
“如果他不能呢?”
她為他而思索一番。她真的很努力。她想了很長的一段時間。
“有,”她承認,“他打過電話。
他想知道我們是不是安好,一直都這樣。他是個很會擔心的人。我想這也是為什麼他一沒出現我就會大驚小怪的原因。我想我早就在擔心了。 ”
腳上只穿襪子的蘭斯登在房裡走來走去,假裝欣賞瑪麗的希臘水彩畫。
“你真的,真的是非常有天分。”
他的臉靠近一幅波洛馬里風景畫,贊不絕口地說:“你上過美術學校,還是天生就能畫?”
她沒理他。布拉德福也一樣。他們之間有一種心照不宣的聯繫。惟一可敬的外交官是耳聾的特拉普會修士,傑克總喜歡這麼說。瑪麗開始有同感。
“傭人呢?”布拉德福說。
“你叫我把她支開。在電話裡。我打給你的時候。”
“她起疑心了?”
“我想沒有。”
“這事不能洩露出去,瑪麗。我們必須盡可能壓住消息。你知道為什麼,不是嗎?”
“我想我知道。”
“我們得想想他的那些網民,想想所有的事。比你了解的還多得多。倫敦方面摸不著頭緒,要求拖一些時間。你確定雷德勒沒打電話來?”
“天哪。”她說。
他的目光轉向哈利。哈利正在拆開“聰明盒”
的包裝,盒子是灰綠色的,沒有明顯可見的控制器。
“你可以告訴傭人說這是變壓器。”
“Umformer。”蘭斯登從窗邊大聲地提供助力,“變壓器是Umformer。'Die kleinen Buchsen sind Umformer。'”
再一次,沒人理他。傑克的德文幾乎和馬格納斯一樣好,比蘭斯登要好上三百倍。
“她預定什麼時候回來?”布拉德福問。
“誰?”
“你的佣人,拜託。”
“明天的午餐時間。”
“你得想想辦法,看能不能讓她在外頭多待幾天。”
“在這個時間?”
“在任何該死的時間。去打電話吧!”
她走到廚房,打電話給鮑爾小姐在薩爾斯堡的母親家。很抱歉在這個時間打電話,很不禮貌,但因為有人過世了,事情就是這樣,她說。皮姆先生得在倫敦多待幾天,她說。你為什麼不趁皮姆先生不在的機會好好休息幾天?她說。她回到客廳時,就輪到蘭斯登開始說他的部分。她馬上就了解他的意思,於是根本不聽他講些什麼。
“要把所有的疑點都合理化,瑪麗……這樣我們的說辭就能一致,瑪麗……奈吉爾還和大使在密談……萬一,但願不會,媒體在我們清理乾淨之前就知道這件事,瑪麗……”蘭斯登有一套適用於任何場合的陳腔濫調,也以心思敏捷著稱。
“無論如何,大使希望我們都採取相同的做法。”他搬出一套新創的不知所云說辭來下結論,“別說,除非有必要,當然。但如果我們被問到。瑪麗,他要向你致意。他會永遠支持你。也支持馬格納斯,當然。極大的慰問之意,就這樣。”
“別對雷德勒那些人透露。”布拉德福說,“別對任何人說,特別是別對雷德勒說。沒有失踪,沒有異常。他回倫敦處理他父親的後事,留下來和總部晤談。信息結束。”
“這也是我採取的做法。”瑪麗對著布拉德福說,彷彿蘭斯登並不存在。
“惟一的問題是,馬格納斯走之前並沒有請喪假。”
“是啊,我想大使會希望我們不要把這部分說出去,如果你不介意的話。”蘭斯登冷酷地說,“我想我們不會說。”
布拉德福挺身與他對抗。瑪麗是家人。沒有人能在布拉德福面前糟蹋她,特別是外交部那些過度有教養的奴才。
“你已經做完你的工作了。”布拉德福說,“消失吧,可以嗎?現在!”
蘭斯登循著進來的路出去,但速度更快。
布拉德福背對瑪麗。屋裡只有他倆。他像老碉堡一般寬闊厚重,而如果他願意時,也會像碉堡一般堅固。他斑白的額發垂落在前額。他把手放在她屁股上,就像以前一樣,把她拉近身邊。
“該死,瑪麗。”他抱著她說,“馬格納斯是我最優秀的人。你們在搞什麼鬼?”
她聽見樓上傳來家具腳輪的嘎吱聲,和另一個重物落地的砰然巨響。是圓弧雕面的抽屜櫃。
不是,是我們的床。喬琪和傅格斯正在查看。
書桌在緊臨廚房的舊傭人房裡。那是一間不規則、蜘蛛網似的半地窖,已四十年沒傭人住過了。窗戶邊,和瑪麗那些盆栽擺在一起的,是她的畫架和水彩。靠牆放的是一架老舊的黑白電視機,與一張看電視用、坐起來極不舒服的沙發。
“在決定哪個節目值得一看時,”馬格納斯喜歡一本正經地說,“沒有什麼比一點點小小的不舒服更完美的了。”管線通道下方的凹室裡有一張乒乓球桌。瑪麗在這裡裝裱書本,桌上放了她的皮革、粗布、膠水、鉗子、絲線、大理石紋的首尾冊頁和電動刀,以及裝著磚塊的馬格納斯舊襪,她用來代替鉛錘,還有她在跳蚤市場花幾先令買來的破舊圖書。在乒乓球桌旁,挨著壞掉的鍋爐,就是書桌。這張龐大、誇張的哈布斯堡書桌是在格拉茨的拍賣會上以極便宜的價格買到的,為了搬進門還先把它鋸開,然後再由靈巧的馬格納斯親手用膠粘回去。布拉德福拉著抽屜。
“鑰匙呢?”
“馬格納斯一定帶走了。”
布拉德福抬起頭。
“哈利!”
哈利把他開鎖的傢伙串在鍊子上,就像一般人把鑰匙掛在鑰匙圈上一樣。他一面鑽探,一面屏息聆聽。
“他都在這里工作,或者還有其他地方?”
“爸爸留給他一張舊牌桌,他有時用那張桌子。”
“那張桌子在哪裡?”
“樓上。”
“樓上哪裡?”
“湯姆的房間。”
“他也把文件放在那裡,對不對?——'公司'的文件?”
“我想沒有。我不知道在哪裡。”
哈利低著頭微笑走開。布拉德福拉開一個抽屜。
“這是他正在寫的書。”他抽出一個薄薄的檔案夾時她說。馬格納斯把任何東西都裝在另一個東西里。任何東西都必須藏匿偽裝,才能證明是真的。
“是嗎?”他戴上眼鏡,一隻耳朵霎時泛紅。
他知道這部小說的存在,她想,觀察著他。他甚至不假裝驚訝。
“是的。”而且你可以把他這些該死的紙張放回你拿出來的地方,她想。她不喜歡他變得如此冷酷,如此強硬。
“他放棄素描了,是不是?我以為你們兩個一起畫畫呢。”
“他不滿意。他覺得他還是比較喜歡文字。”
“看起來也沒寫多少嘛。他什麼時候開始的?”
“在萊茲波斯。度假的時候。他還沒開始寫,只是在準備。”
“噢。”他開始看另一頁。
“他說這是個原型。”
“他這麼想?”——仍然在讀——“我得把這個拿給波看,他是個愛書人。”
“他退休以後——他打算——如果他提早退休的話,他可以寫作,我畫畫,裝裱書本。這是他的計劃。”
布拉德福翻過一頁。
“在多塞特?”
“在普拉煦。沒錯。”
“嗯,他是提早退休沒錯。”他不太高興地說,又繼續讀。
“他有一段時間也做雕塑吧?”
“沒真的動手。”
“我想也是。”
“你自己鼓勵我們的,傑克。'公司'也是。
你總是說我們應該培養嗜好和休閒活動。 ”
“這本書講什麼?有什麼特別的?”
“他還在構思。他不喜歡透露。”
“聽聽這段。'當極度恐怖的憂鬱籠罩家族,當愛德華自己陷入極度苦惱,卻又竭力表現得優雅愉悅。'甚至沒有主動詞,我可寫不出來。”
“這不是他寫的。”
“這是他的筆跡,瑪麗。”
“是他從書上抄下來的。他看書時會用鉛筆劃上重點。整本看完之後,再把他最喜歡的部分抄下來。”
她聽見樓上傳來尖銳的啪啦聲,像是木材爆裂的聲音,或是她在學習射擊時的開槍聲。
“那是湯姆的房間。”她說,“他們不必進去吧。”
“給我一個袋子,親愛的。”布拉德福說,“最好是帆布袋。你可以找一個給我嗎?”
她走進廚房。為什麼我要讓他這樣對我?為什麼我要讓他大搖大擺走進我的房子,我的婚姻和我的心裡,擅自拿走他根本不喜歡的東西?瑪麗不常百依百順。生意人別想騙她兩次。在英文學校,在英國教會,在外交官夫人聯誼會裡,她都是個精明強悍的人物。然而,布拉德福那雙淡色眼睛的一個嚴厲眼神,他那嘹亮粗魯聲音的一句咆哮,就足以讓她聽命行事。
因為他這麼像爸爸,她下結論。因為他愛我們英國人,不管其他人的死活。
因為我在柏林替傑克工作,那時我還是個腦袋空空、有點兒小天分的女學生。在我覺得自己需要個愛人時,傑克就是我的忘年情人。
因為當他心神不定地把我給馬格納斯,當做他所說的“飯後甜點”時,他是利用馬格納斯的離婚,為我來操控他。
因為他也愛馬格納斯。
布拉德福飛快地翻著她的案頭行事歷。
“誰是P?”他指著其中一頁追問,“9月25日,6點30分,P。16日也有這個P,瑪麗。
P不是皮姆,對不對,還是我又問了蠢話了?他見的P是誰? ”
她開始聽見自己身體裡的尖叫,杯子裡沒有威士忌可以撫平。在所有的記載中,幾十上百個登記的事項中,他偏偏要挑這一個。
“我不知道。
某個人。我不知道。 ”
“你寫的,不是嗎?”
“馬格納斯要我寫的。'寫上我和P有約。'他沒有自己的行事歷。他說那樣不安全。”
“所以他要你幫他記。”
“他說,如果有人查看,他們會弄不清哪些是他的約會,哪些是我的。這是一種分享。”她感覺到布拉德福的凝視。他要我講話,她想。他想听見我聲音裡的顫抖。
“分享什麼?”
“他的工作。”
“說明。”
“他不能告訴我他正在做什麼,但他可以讓我看見他正在做,以及什麼時候做。”
“他這樣說?”
“我可以感覺得到。”
“你感覺到什麼?”
“感覺到他很自豪,他想要我知道!”
“知道什麼?”
布拉德福快把她逼瘋了,雖然她明知他有意如此。
“知道他有另一種生活!一種重要的生活。
他被重用。 ”
“被我們?”
“被你,傑克,被'公司'!不然你以為是誰——美國人?”
“你為什麼這樣說:——美國人?他和他們有瓜葛嗎?”
“他幹嗎要有?他在華盛頓服務過。”
“沒阻止過他。甚至還可能鼓勵他。你們在華盛頓時認識雷德勒嗎?”
“當然認識。”
“但在這裡來往比較密切,呃?聽說她很苗條?”
他翻到尚待忍受的日子。明天和後天。週末,已在她面前裂開,像一個大洞,在她粉碎的世界裡。
“介意我拿走嗎?”他問。瑪麗天殺的當然介意。她沒有備用的行事歷,也沒有備用的生活。她一把搶回來,讓他等著她把未來抄寫在一張紙上:“與雷德勒小酌……與丁寇爾晚餐……湯姆學期結束……”她抄到“6點30分,P”,交出日誌。
“這個抽屜為什麼是空的?”他問。
“我不知道它是空的。”
“那麼原來裝了什麼?”
“舊照片。紀念品。沒什麼。”
“抽屜空了多久?”
“我不知道,傑克,我不知道!別逼我,好不好?”
“他把文件放進公文包嗎?”
“我又沒看著他打包。”
“他打包的時候,你有聽見他下來收拾嗎?”
“有。”
電話響了。瑪麗伸手要接,但布拉德福已抓住她的手腕。電話鈴響個不停,他抓著她不放,靠向門邊叫喚哈利。已經凌晨四點了。除了馬格納斯,誰會在凌晨四點打電話來?瑪麗內心高聲祈禱,她連布拉德福的吼叫聲都幾乎聽不見。電話仍然召喚著她,她知道此刻除了馬格納斯和她的家庭之外,一切都無關緊要了。
“可能是湯姆!”她奮力掙扎,喊叫道,“放開我,該死!”
“也可能是雷德勒。”
哈利一定在樓上飛奔。她又多聽了兩次鈴響,才看見他出現在門廊上。
“追踪這個電話。”布拉德福大聲且緩慢地命令道。哈利消失了。布拉德福放開瑪麗的手。
“講長一點,很長很長。瑪麗。盡量拉長時間。
你知道怎麼玩這個把戲。去吧。 ”
她拿起聽筒,說:“皮姆家。”
沒人回答。布拉德福用他那雙強而有力的手指揮她,催促她,要她講話。她聽見金屬的敲擊聲,用手掩住話筒。
“可能是電話暗號。”她低聲說。她舉起手指數了第一聲。接著是第二聲。
然後是第三聲。這是電話暗號。他們在柏林時也用這套伎倆:兩聲代表這個,三聲代表那個。某人和基地之間事前秘密約定。她抬起眼問布拉德福說我該怎麼做,他搖搖頭說我也不知道。
“說話!”他用唇語說。
瑪麗深吸一口氣。
“哈囉?說話,拜託。”
她求助於德文,“這裡是英國大使館領事馬格納斯·皮姆的寓所。請問是誰?請說話,拜託?皮姆先生現在不在家。如果你想留話,可以由我轉告。否則,請晚一點再打。哈囉?”
再多一些,布拉德福催促她。多給我一些。
她用德文念了一遍電話號碼,又用英文念了一遍。
線路通暢,她可以聽到像交通的噪音,和像用半速播放的音樂雜音,但沒有金屬敲擊聲了。她用英文再念了一遍電話號碼。
“說話,拜託。這線路真該死。哈囉,你聽得見嗎?誰打來的,拜託?
請一說一話。 ”她無能為力了。她閉上眼睛,她大聲尖叫:“馬格納斯,看在老天的分上,說你在哪裡! ”但布拉德福早已搶在她前面,遙遙領先。出於對愛人的了解,布拉德福感覺到她的情緒即將爆發,連忙用手壓斷電話。
“太短了,長官。”哈利在門廊哀嘆說,“我至少還需要一分鐘。”
“是國外打來的嗎?”布拉德福說。
“可能是國外打來的,也可能是隔壁打的,長官。”
“真是淘氣啊,瑪麗。別再這樣做了。這一次我們站在同一陣線,而且我是老闆。”
“有人綁架他。”她說,“我知道!”
一切都冰凝凍結了:她自己,他淡色的眼睛,甚至門廊上的哈利。
“好啦,好啦。”最後布拉德福說,“那會讓你覺得好過些,是不是?綁架?
你為什麼這樣說,親愛的?還有什麼比綁架更可怕的,我懷疑? ”
為了迎向他的目光,瑪麗經歷了一陣劇烈的時光震盪。我什麼都不知道。我要普拉煦。還給我山姆和爸爸犧牲捍衛的那片土地。她看見自己在最後一個學期從學校請假,坐在就業輔導老師面前。另一個女人坐在老師身旁,一個從倫敦來的強悍女子。
“這位女士替外交工作徵募人才,親愛的。”輔導老師說。
“很特殊的那種。”那位強悍女子說。
“她對你繪畫的方式印象非常深刻,親愛的。”輔導老師說,“她很讚賞你的繪圖技巧,和我們一樣。她在想,你願不願意帶著你的畫冊到倫敦去一兩天,讓其他人也看看你的畫。”
“這是為了國家,親愛的。”強悍女子別有深意地說,對著英國愛國志士的女兒說。
她還記得東英格蘭的訓練學校,記得像她自己這樣的女孩,我們這一班。她記得那些愉快的課程,描摹、雕刻、上色,用紙張、硬紙板、亞麻布和絲線,如何製作和改變水印,如何刻橡皮章,如何讓紙看起來變舊或變新,她努力回想自己是什麼時候才明白上這些課的目的,是為了替英國間諜偽造證件。她看見自己站在傑克·布拉德福面前,就在他那間離柏林圍牆不到一石之遙的破舊樓上辦公室。軍官傑克,白鼬傑克,凶狠傑克,或冠以其他名號的傑克。傑克當時負責柏林情報站,喜歡親自接見新進人員,特別是新來的——如果是董蔻年華的漂亮女孩。她記得他那淡若無色的目光緩緩游移在她身上,揣測著她的體型和性感分量。她記起她從第一眼就恨他,如同她現在嘗試想恨他一樣,如同她此刻看著他從書桌里拉出一疊家書時一樣。
“你知道這大半是湯姆從寄宿學校寫回來的信,我想。”她說。
“他為什麼同時寫給你們兩人?”
“他沒同時寫給我們兩人,傑克。湯姆和我通信。馬格納斯和湯姆單獨通信。”
“沒有情感相互交流。”布拉德福用他在柏林教她的那種在商言商的口吻說。他點亮一根肥碩的黃色香煙,透過火焰,帶著戲劇化的表情看著她。他們都愛裝模作樣,她想。馬格納斯和格蘭特也一樣。
“你真荒謬。”她憤怒不安地說。
“這是個荒謬的情況,奈吉爾隨時會來讓事情變得更加荒謬。是誰造成的?”
他拉開另一個抽屜。
“他父親。如果這算是個情況的話。”
“這是誰的照相機?”
“湯姆的,但我們都用。”
“還有其他照相機嗎?”
“沒有。如果馬格納斯工作上需要,他就會從大使館帶一架回來。”
“現在家裡有大使館帶回來的相機嗎?”
“沒有。”
“也許是他父親造成的,也或許是其他事情。或許是我所不知道的婚姻口角造成的。”
他檢查相機的配備,用那雙大手翻轉查看,彷彿他考慮買下似的。
“我們沒吵架。”她說。
他抬起自以為無所不知的眼光看她。
“你們都怎麼處理?”
“他不跟我吵,就是這樣。”
“雖然你會吵。你一發飆就像個小惡魔,瑪麗。”
“我現在不會了。”她說,懷疑著他的魅力。
“你從沒見過他爸爸,對不對?”布拉德福一邊捲著相機裡的底片一邊說:“有些關於他的數據,我好像記得。”
“他們很疏遠。”
“哦?”
“沒什麼戲劇性。他們不親。他們就是這種家庭。”
“哪一種,親愛的?”
“四分五裂。生意人。他說他讓他們介入他的第一次婚姻,但一次就受夠了。我們很少談這些。”
“湯姆也有同感?”
“湯姆還是個孩子。”
“湯姆是馬格納斯消失之前最後見到的人,瑪麗。除了他俱樂部裡的門房之外。”
“那就逮捕他呀。”瑪麗無禮地說。布拉德福把底片丟進帆布袋,又拿起馬格納斯的小型晶體管收音機。
“這是新型的,可以聽短波的那種?”
“我想是。”
“他度假時也帶著,對不對?”
“對,沒錯。”
“常聽嗎?”
“自從他獨立從這裡負責捷克的業務,就像你有一次告訴我的,他不常聽才怪。”
他打開收音機。一個男聲用捷克文報新聞。
布拉德福眼光茫然地盯著牆壁,收音機響著,似乎過了好幾小時。他關掉收音機,丟進袋子裡。
他的目光移到沒掩上窗簾的窗戶,但沉默良久才開口。
“在清晨的這個時間,我們沒開太多燈吧,是不是,瑪麗?”他心神不寧地問,“我們沒讓鄰居說閒話吧,是不是?”
“他們知道瑞克死了。他們知道這不是正常的情況。”
“你可以再說一遍。”
我恨他。我一直都恨。甚至在我受到他誘惑時——當他引領我體驗極致的快感,我落淚謝謝他時——我仍然恨他。告訴我那晚的事吧,他說。
他指的是聽到瑞克死訊的那晚。她詳細地告訴他,一字不漏,如同她先前在心中預習的一樣。
他找到衣帽間,站在那件陳舊的粗呢外套前。
外套就掛在湯姆的防水外衣與瑪麗的羊皮大衣之間。他摸索著外套口袋。樓上傳來單調的噪音。
他抽出一條臟手帕,和吃剩半條的馬球薄荷糖。
“你在開我玩笑。”他說。
“沒錯,我是在開你玩笑。”
“穿著舞鞋在凍死人的雪地裡待了兩小時,瑪麗?在半夜?奈吉爾兄弟會以為是我編的故事。他穿著那雙鞋去幹嗎了?”
“走路。”
“走到哪裡去,親愛的?”
“他沒告訴我。”
“問他?”
“沒,我沒問。”
“那你怎麼知道他沒坐出租車?”
“他身上沒錢。他的皮夾和零錢放在樓上,和他的鑰匙擺在一起。”布拉德福把手帕和薄荷糖擺回粗呢外套裡。
“這兒沒錢?”
“沒有。”
“你怎麼知道?”
“他對這些事很有條理的。”
“也許他用其他方式付錢?”
“不會。”
“也許有人載他?”
“不會。”
“為什麼不會?”
“他喜歡走路,而且他很震驚。這就是原因。
他父親死了,即使他並不特別喜歡他。這讓他很難受,無論是緊張或怎麼的。所以他走路。 ”而且他回來時我擁抱了他,她想。我感覺到他臉頰的冰冷,我透過外套感受到他胸膛的顫動和微熱的汗濕,因為他走了好幾個小時的路。只要他一走進門回來,我就會再次擁抱他。
“我告訴他:'別走。今晚別走。來喝酒,我們一起大醉一場。'但他還是走了。他有他的那種神色。”她希望自己沒這麼說,但此時她對馬格納斯有—股怒氣,就像她對布拉德福一樣。
“什麼神色,瑪麗?'有他的那種神色'。
我想我沒弄懂你的意思。 ”
“空虛。就像個沒有角色的演員。”
“角色?他父親死了,馬格納斯就不再有角色了?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她想,他要讓我無所遁逃,而不是回答問題。
不用一分鐘,我就會感覺到他安穩的雙手放在我身上,我就會躺回去,放任一切發生,因為我再也想不出藉口了。
“去問格蘭特。”她說,存心傷害他。
“他是我們乏味的心理醫師。他會知道的。”
他們移到客廳。他等待著。她也一樣。等待著奈吉爾,等待著皮姆,等待著電話。等待著樓上的喬琪和傅格斯。
“你沒喝太多吧,是不是?”布拉德福問,幫她再倒一杯威士忌。
“當然沒有。我獨自一人的時候幾乎不喝。”
“最好不要。這樣會太放鬆。等奈吉爾兄弟來的時候,什麼都別說。完全保密。好嗎,瑪麗?”
“好的,傑克。”你是個好色的教士,吃乾抹淨上帝的最後一絲恩典,她告訴他,看著他緩慢地倒滿自己的杯子。首先是酒,現在是水。現在垂下眼瞼,舉起聖杯,對派遣你來的上帝說出一句偽裝虔誠的祝禱。
“而他自由了。”他說,“'我自由了。'瑞克死了,所以馬格納斯自由了。他屬於你們所謂的弗洛伊德類型,不能叫'父親'的那種。”
“這在他那種年紀的人來說非常正常。只叫父親的名字。特別是如果你們五十年沒見面,那就更正常不過了。”
“我喜歡你替他辯護。”布拉德福說,“我讚賞你的忠誠。繼續保持吧。你絕不會讓我失望,我知道你不會。”
忠誠,她想。把我這張笨嘴閉緊,免得你老婆發現了。
“而你哭了。你這愛哭鬼,瑪麗。我不知道。
瑪麗哭了,馬格納斯安慰她。怪異,在外人看起來真是怪異,瑞克是他爹,又不是你爹。出乎意料的角色對調:你替他哀悼。你到底是為誰掉淚?
你想過嗎? ”
“他父親過世了,傑克。我不能坐下說:'我為瑞克而哭,我為馬格納斯而哭。'我就只是哭。”
“我想你可能是為自己而哭。”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沒提到你自己。就這樣。自我防衛:你給人的感覺是如此。”
“我才沒有!”
她太大聲了。她自己知道,布拉德福也知道,而且很感興趣。
“而當馬格納斯安撫完瑪麗,”他繼續說,從桌上拿起一本書翻著,“他披上他的外套,穿著舞鞋去散步。你想制止他——你求他,我實在很難想像那個畫面,但我盡量——可是他不聽,他要去。他離開之前有沒有任何電話?”
“沒有。”
“沒打進來的,沒打出去的?”
“我說沒有!”
“直撥的電話,畢竟,失去父親的人會想把這個壞消息通知其他家人吧。”
“他們不是那樣的家庭,我告訴過你了。”
“或許從湯姆開始。他怎樣啊?”
“那時已經太晚,不能打電話給湯姆了,而且馬格納斯覺得他最好當面告訴他。”
他看著書。
“又一段畫線的金玉良言:'如果我不代表我自己,誰代表我呢;我代表自己,但我又是誰呢?如果不是此時,又是何時呢?'嗯,很好,我真是豁然開朗。你呢?”
“一點也不。”
“我也是。他自由了。”他合上書,放回桌。
“他去散步時有沒有帶什麼東西,有沒有?像公文包之類的?”
“一份報紙。”
你就快聾了。承認吧。你擔心助聽器會毀了你的形象。說吧,你這天殺的!
她說了。她知道她說了。她等待了一整夜,就為了把它說出口,她從每一個可能的角度加以準備,加以練習,預演,遺忘,又再修正。此刻,當她狠狠灌下大口威土忌時,它就在她腦海中迴盪不止,像一場爆炸。然而他的眼睛直直盯著她,仍在等待。
“一份報紙。”她又說一遍,“只是一份報紙。怎麼樣?”
“什麼報紙?”
“《新聞報》。”
“是日報。”
“沒錯。《新聞報》是日報。”
“一份本地的報紙。馬格納斯帶報紙出門。
在黑夜中讀報。穿著他的跳舞鞋。告訴我是怎麼回事。 ”
“我已經告訴你了,傑克。”
“沒有,你沒有。你必須告訴我,瑪麗,因為等我們重砲出擊,你就會恨不能得到所有的援助。”
她記得一清二楚。馬格納斯就站在門邊,離布拉德福此時站的位置約一步之遙。他很蒼白,遙不可及,那件粗呢外套垮垮地掛在肩上,他呆滯的眼光掃過四周:壁爐、妻子、時鐘、書籍。
她聽見自己對他說話,說的是她已告訴過布拉德福的話,但還要更多。看在老天的分上,馬格納斯,留下來。別生氣,別沉浸在你的情緒裡。留下來。做愛。酩酊大醉。如果你需要同伴,我會把格蘭特和碧伊找回來,或我們到他們那裡去。
她看見他露出一抹僵硬、明亮的微笑。她聽見他那輕鬆自若得令人生畏的聲音。他在萊茲波斯的聲音。現在,她聽見自己把他說的話,一字一句地說給布拉德福聽。
“他說:'瑪兒,報紙在哪裡,親愛的?'我以為他說的是查詢蘇格蘭房地產市場用的《泰晤士報》,於是我說:'還在你從大使館帶回來以後放的地方。'”
“但他說的不是《泰晤土報》?”布拉德福說。
“他走到架子邊——就在那邊——”她看著架子,但沒用手指,因為她怕太過強調這個手勢的重要性。
“他自己動手。拿《新聞報》。從架子上,也就是放《新聞報》的地方。報紙通常會留一個禮拜。他希望我把過期的報紙也留下。然後他就出去了。”她說完了,讓一切聽起來都再平常不過,當然一切如常。
“他帶報紙出去之前,有沒有先看一下?”
“只看了日期,確定一下。”
“你猜他要報紙幹嗎?”
“也許有晚場電影。”馬格納斯這輩子都沒去看過晚場電影。
“也許他想要在咖啡館有東西可讀。”他身上沒錢,她想,但仍努力填補布拉德福默然無語的一片虛空。
“也許他只是想要分散注意力。就像我們所有的人一樣。我們都會這樣。失去父母親的人都會這樣做。”
“或者是自由。”布拉德福試探說。但他幫不了她。
“無論如何,他太沮喪了,所以拿錯日期。”
她爽朗地說,斬釘截鐵。
“你查過了,對不對,親愛的?”
“我丟掉的時候看了一下。”
“你什麼時候丟的?”
“昨天。”
“他拿的是哪一天的報紙?”
“星期一的。是三天前的報紙。所以他顯然受到很大的震驚。”
“很顯然。”
“沒錯,他父親不是他生命中的最愛。但他死了。發生這樣的事,沒有人能保持理智。就算是馬格納斯也不能。”
“接下來他怎麼做?在他查看日期卻又拿錯之後?”
“他出去了。就像我告訴你的一樣。去散步。
你沒在聽。你從來都不聽。 ”
“他把報紙折起來嗎?”
“真是的,傑克。帶了一份報紙出去又有什麼大不了?”
“仔細地想一想,然後回答。他到底怎麼做?”
“把報紙捲起來。”
“然後呢?”
“沒了。他帶著報紙。握在手裡。”
“他又帶回來了嗎?”
“帶回家裡?沒有。”
“你怎麼知道他沒帶回來?”
“我站在玄關等他。”
“而你注意到:沒有報紙。沒有捲著的報紙,你告訴你自己。”
“純屬偶然,是的。”
“沒什麼事是偶然的,瑪麗。你放在心上,所以會特別去注意。你知道他帶著報紙出去,而且你馬上就注意到他沒帶報紙回來。這絕非偶然。
這是在監視他。 ”
“隨你高興怎麼說。”
他勃然大怒。
“要讓我們高興的是你,瑪麗。”他大聲且緩慢地說,“從現在開始算起不到五分鐘之內,你就要逗奈吉爾兄弟開心了。他們驚惶失措,瑪麗。他們看見腳下的土地又一次裂開,卻不知道該怎麼辦。他們是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他的怒氣轉瞬消逝。傑克可以做得到。
“接著,你一逮到機會,就很偶然地搜他的口袋。
報紙不在那裡。 ”
“我沒搜。我只是注意到報紙不見了。沒錯,報紙沒在口袋裡。”
“他常帶舊報紙出門嗎?”
“當他需要了解時事的時候——為了工作——他是個很有自覺的公務員——他會帶著報紙,”
“捲起來?”
“有時。”
“曾經帶回來嗎?”
“我記得沒有。”
“他在上面做記號嗎?”
“沒有。”
“他給你的記號?”
“傑克,那是他的習慣。聽著,我不想和你來場夫妻口角。”
“我們又沒結婚。”
“他把報紙捲起來,然後帶出門去。就像小孩拿根棍子或什麼的一樣。是一種安慰品之類的東西。就像他的馬球薄荷糖。在那裡。他口袋裡有薄荷糖。同樣的東西。”
“每次都拿錯日期?”
“不是每次——別把所有事都小題大做!”
“每次都丟掉?”
“傑克,住口。住口,可以嗎?”
“他有沒有特定的時間或情況?滿月?每個月的最後一個禮拜三?或只有他父親死的那一天?你注意到有任何固定模式嗎?繼續,瑪麗,你一定注意到了。”
打我吧,她想。罵我吧。什麼都比這冷若冰霜的眼神好。
“有時是他見P的時候。”她說,聽起來像是在安撫被寵壞的孩子。
“傑克,看在老天的分上,他總要和某些人周旋,他過那樣的生活,你自己訓練他的!我不會問他玩什麼把戲,也不會問他和誰幹什麼。我也受過訓練!”
“他回來的時候——看起來如何?”
“他好極了。平靜,非常平靜。他的散步把情緒都散掉了,我可以感覺得到。他每一方面都好極了。”
“他出去的時候有沒有電話?”
“沒有。”
“回來以後呢?”
“有一個。非常晚的時候。但我們沒接。”
她很少看到傑克詫異。現在他幾乎面露驚訝。
“你們沒接?”
“我們為什麼要接?”
“你們為什麼不接?這是他的工作,你自己說的。他父親剛死,你們為什麼不接電話。”
“馬格納斯說不要接。”
“他為什麼說不要接?”
“我們在做愛!”她覺得自己像有史以來最差勁的娼婦。
哈利再次現身門廊。他穿著藍色的罩袍,因費力而臉色泛紅。他手拿一把長長的螺絲起子,看起來快樂得令人不齒。
“介意上樓一下嗎,布拉德福先生?”他說。
我們的臥房看起來像外交官夫人聯誼會大甩賣前的景況,從衣櫃拖出來的衣服鋪得滿床,她想。
“馬格納斯,親愛的,你真的需要這三件舊的羊毛夾克嗎?”衣服堆滿椅子,堆滿梳妝台,堆滿毛巾架。我那件鮮豔的運動上衣,離開柏林後就沒穿過。馬格納斯的晚宴外套掛在穿衣鏡前,像一張晾乾的獸皮。沒什麼東西在地板上,因為已經沒有地板了。傅格斯和喬琪移走了地毯,和地毯下的大部分地板”像三明治一樣疊在窗戶下,只留下托樑和奇怪的支架讓人行走。他們把床頭燈拆成碎片,還有床頭家具、電話和鬧鈴收音機。
浴室也一樣,地板、嵌板,醫藥櫃無一倖免,還有那道通往傾斜閣樓的傾斜小門,上個聖誕節玩謀殺遊戲時,湯姆在裡面足足躲了半個小時,差點因太過勇敢而嚇死。在浴缸裡,喬琪正努力處理瑪麗的東西。她的面霜。她的避孕器。
“你的就是他的,對他們來說,親愛的,反之亦然。”他們站在沒有門的門廊往裡看時,布拉德福說:“不是別人,對他們來說不是,不可能是。”
“也不是你的。”她說。
湯姆的臥房就在他們房間的對面,隔著走道。
他發光的超人俯臥在床上,和他的三十一個藍色小精靈與三隻跳跳虎一起。她父親的牌桌折疊起來靠在牆邊。玩具櫃已拖到地板中央,露出後面的大理石壁爐。那是個很好的壁爐。工務部曾經想用木板釘死來減少漏水問題,但馬格納斯不肯讓他們動手。他用這個舊櫃子擋住爐口,露出上面的壁爐架,如此一來湯姆就可以擁有自己的維也納思古風情。現在壁爐一覽無遺,喬琪穿著她那件值五十幾尼的自由鬥士上衣,畢恭畢敬地跪在爐前。在喬琪面前有一個蓋上盒蓋的白色鞋盒,裡面裝著一捆碎布,和幾捆更小的東西。
“我們在爐子上方的架子裡發現的,長官。”
傅格斯說,“就在連接排煙管的地方。”
“上面一點灰塵都沒有。”喬琪說。
“一伸手就拿到了。”傅格斯說,“唾手可得。”
“你甚至不需要拖開櫃子,只要技巧夠熟練。”喬琪說。
“以前見過嗎?”布拉德福問。
“顯然是湯姆的東西。”瑪麗說,“小孩總是喜歡東藏西藏的。”
“以前見過嗎?”布拉德福又問一遍。
“沒有。”
“知道裡面有什麼嗎?”
“我沒見過怎麼會知道?”
“很簡單。”
布拉德福沒彎下腰,只伸出手。喬琪把盒子遞給他,布拉德福拿到桌子上。湯姆就在這張桌子上用他的呼吸記錄器,玩他的樂高,樂此不疲地畫著德國飛機在普拉煦的落日餘暉中被擊落的景象,背景裡有家人,每個人都在揮手,每個人都好極了。布拉德福先拿起最大的一捆,在眾人的注視下打開來,隨即改變心意。
“拿去,”他交給喬琪說,“女人的手指。”
她是他的一個情人,瑪麗頓時明白了。她很不解,自己先前為什麼從來沒想到過。
喬琪優雅地站起身,一腳,另一腳,把直發攏在耳後,用她女人的手指把馬格納斯說要用來擦車的床單碎布打開,露出一部看起來很精巧的小型照相機,旁邊還有精巧的鐵製配備。接著是像望遠鏡的東西,有托架,如果完全拉開來,可以鎖住照相機,面朝下,以固定的距離,在你岳父那張牌桌上拍攝文件。望遠鏡之後是一堆底片、鏡頭、濾光鏡、金屬環和她無法立即辨識出來的其他裝備。在這些下面是一疊半透明布紙,最上面一張有一欄欄的數字,邊緣塗上厚厚的橡膠,讓人只能看見最上面的一頁。瑪麗知道這種紙。她曾在柏林用過。你如果點根火柴靠近它,整張紙就會皺得像羊齒蕨。這疊紙用了一半。在更下面,是一小本年代久遠的軍用便簽,硬紙板封底,標示著“WD財產”,也就是戰爭部(War Depanment)的縮寫,印著行線沒寫字的紙,斑斑點點,是戰爭時期的質量。在便簽簿裡,布拉德福鍥而不捨地搜索,找出兩朵壓幹的紅花,時日已甚久遠,是罌粟花,但也可能是玫瑰花,她不完全確定,但無論如何,她忍不住大叫。
“這是為'公司'做的!是他為你們而做的工作!”
“當然是囉。我會告訴奈吉爾。沒問題。”
“他沒告訴我,並不代表就是不對的!這是他萬一帶文件回家來用的,在周末!”接著,她突然明白了自己說的話,“是為了他的人——如果他們帶文件來給他,你這個笨蛋!如果是格蘭特,他就必須立刻帶回來處理!你們幹嗎這麼壞心眼地疑神疑鬼?”
傅格斯用手指撥弄著那疊用了一半的紙,翻來翻去,斜放在湯姆的可調式檯燈燈光下。
“看起來比較像捷克制的,長官,坦白說。”
傅格斯斜斜地把紙靠近燈光說。
“也可能是俄國貨,但我覺得比較可能是捷克,坦白說,沒錯。”
他愉快地說,眼光瞥見橡皮邊緣一些無法解釋的特徵。
“是囉,是捷克貨。注意,只有在那裡才做得出來。誰帶來的又是另一個問題。特別是現在。”
布拉德福對壓幹的花朵更感興趣。他把花攤放在手掌上,凝視著,彷彿花能算出他的未來似的。
“我覺得你是個壞孩子,瑪麗。”他深思熟慮地說,“我想你沒把知道的事全告訴我們,還有很多沒說。我不認為他在愛爾蘭或該死的巴哈馬。我想這只是煙幕。我覺得他是個壞人,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跟著他一起使壞。”
所有的自製力都離她遠去。她放聲尖叫:“去你的!”張開手掌打他,被他擋住了。他用手臂環住她,把她騰空抱起,好像她已沒了雙腳。他抱著她穿過走廊到鮑爾小姐的房間,這是到目前為止惟一還沒被拆的房間。他把她丟到床上,扯掉她的鞋,就像在那間骯髒的安全公寓中一逞獸慾時一樣。他用羽絨被裹住她,像給穿了束身衣。
然後躺在她身上,在喬琪和傅格斯的旁觀之下,揪住她,讓她就範。但不知為何,很奇妙的,經過這一連串滑稽、戲劇性的場面,布拉德福仍然緊緊地將那兩朵壓平的罌粟花握在左手掌裡,一直握著,直到門鈴再度響起,長長的一聲,權威人士來了。
註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