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早上,櫻子小姐依約來接鴻上前往當麻,只是和平常一樣晚了幾十分鐘才到,我實在不放心放這兩個女孩到人煙罕至的地方,所以也跟著一起去。我問鴻上是不是真的要去?她點點頭,決心堅定不移。
“我小時候來過很多次鐘乳洞,都不知道有這樣的地方,你們兩個來這裡做什麼?”
在前往鐘乳洞綠色公園的登山步道上,鴻上百思不解地拋出了這個問題。
“呃……怎麼說呢?登山訓練?”總不能說是來找動物屍體吧。
“對喔,館脅會登山。”鴻上卻恍然大悟地點頭。
“你竟然知道我會登山?”
“對啊,今居說你的興趣是釣魚跟登山,好像老爺爺。”
“不好意思喔。”
今居,你給我記住!
“我現在的興趣還有騎越野車、吹薩克斯風喔!”
“薩克斯風?”
我試圖爽朗地說,想讓人另眼相看,結果連一語不發走在前面的櫻子小姐也訝異地回頭。
“有這麼意外?”
櫻子小姐沒說什麼,只是挑眉聳肩。
“不過,應該沒進管樂社吧?”鴻上也訝異地問我。
“嗯,只是有點興趣,吹吹爵士之類的。”
“你會吹爵士?”
“我吹爵士有那麼奇怪嗎?”
我答得有些彆扭,鴻上則是苦笑沉吟。可別小看我喔,我可是從小就跑四條通的老牌爵士咖啡廳呢!
“不過,這些興趣感覺還是不太年輕。”
“薩克斯風哪有分年紀?釣魚跟登山也都有年輕人在玩啊?”
“可是~”
鴻上不服氣地笑著抗議,我看她意外笑得這麼開心,也跟著笑起來,但笑聲隨即消失,我們又默默地走著。
“原來奶奶跑到這裡來啊。”
雖然只是練習登山,坡度平緩,走久了還是會累,沒多久鴻上就吐了口氣,抬頭望著天空,今天的天空也是又藍又透,是夏天天空的顏色。
“就快到了。”我說。
“能一個人照顧半身不遂的丈夫,體力肯定很好。就連你們這些年輕人當看護都不見得輕鬆,虧她還能照顧好幾年。”
我知道櫻子小姐沒有惡意,只是誠實描述自己的想法,不是抱怨也不是嘲諷,但鴻上聽了彷彿受到責備,露出傷心難過的表情。
“櫻子小姐!”
“沒關係……她說得沒錯。”
我連忙要櫻子小姐婉轉一點,鴻上卻拉拉我的登山外套衣角。
“自從我們跟爺爺一起住,就很清楚奶奶之前有多辛苦。”
“那當然,獨力照料一個人的生活起居本來就不輕鬆。”櫻子小姐說。
鴻上抓得更用力了,不過沒有多說一句話,我聽見她在身後哽咽地嘆了口氣。我們默默地走著,沒多久就看見警察綁在樹林中的黃色封鎖線。
“就在前面。”
這樣進去好嗎?總覺得不太妙……但櫻子小姐不當一回事,拉起封鎖線往裡面走,我和鴻上面面相覷,鴻上的表情很堅決,馬上跟著櫻子小姐進去,我莫可奈何地往四周看了看,確定四下無人才鑽過封鎖線、快步跟上。由於警察來來去去踏平了雜草,小徑變得好走許多。
“到了。”我原本希望大家迷路也好,結果立刻就來到那塊小空地,櫻子小姐指了陡峭的懸崖底下,對鴻上這麼說。
“在這麼冷清的地方……”眼前只有沙沙聲響,空無一物,鴻上張望著喃喃自語。
“哪裡冷清?這裡日照還算充足,而且景觀開闊。”
“可是什麼都沒有啊……警察說奶奶離家那天,家門口的燈還開著,也沒拿早報進屋,所以是趁天還沒亮就出門,竟然會一個人死在這麼漆黑冷清的地方……太孤單了……”
鴻上的聲音小到幾乎聽不見,而我也有同感。
“你奶奶就趴倒在這裡,應該是從那裡跌下來的。”
櫻子小姐走到懸崖邊,拍拍裸露的泥土往上看,鴻上跟著望過去,雙手環抱自己,微微發抖。櫻子小姐鉅細魔遺地說明遺體倒臥當時的狀態,裡面有許多專有名詞,鴻上也是聽得心不在焉。
“是不是很痛?”
鴻上臉色有些發青,低頭看著遺體倒臥處的壓草痕跡問。那一帶原本草就長得不多,浮現出清楚的人形看了更是難過。
“至少沒有痛苦太久。”
“這樣啊……”
她低聲說道,像是鬆了口氣,但是並未舒緩一絲悲傷。只見她雙手摀著口鼻,死命忍住淚水,接著做了個深呼吸。
“可是……奶奶為什麼特地選這種地方尋短呢?與其死在這裡,還不如多找我們談……”
我也是這麼想,聽說這條路已經封閉好幾年,為什麼特地選這種杳無人煙的地方自殺?難道就像櫻子小姐說的,不想讓任何人來打擾?我看著櫻子小姐,想要知道答案,但她反而一臉詫異地看著我們。
“你在說什麼?”
“啊?”
“你奶奶怎麼會是來這裡尋死呢?”
櫻子小姐歪著頭,像是完全不懂鴻上在說什麼。
“這什麼意思?”
“我奶奶不就是從那裡往下跳,才會死在這裡嗎?”
這下換我們兩個搞不清楚,沒想到櫻子小姐還對我們嗤之以鼻。
“往下跳?哪有啊,這根本不是自殺,是意外。”
“咦?”我和鴻上不禁面面相覷。
“可是,警察說是自殺啊!”
“胡說,這哪是自殺?”櫻子小姐不以為然地回答,對著我們雙手一攤,似乎是要我們看清楚。 “你們看,那座斷崖高度不到十公尺,差不多是兩三層樓的高度,拿來自殺成功率未免太低。清水舞台可是有十三公尺,從上面跳下來都還有八成以上的存活率,這裡的高度肯定更容易存活。不對,世界上哪有人會選只有兩三層樓高的斷崖跳崖自殺?或許這附近景觀開闊,從上往下看感覺比較高,但也沒必要特地選這裡摔死吧?隨便找棟大樓的頂樓往下跳還更有機會送命呢。”
“這……”我啞口無言,聽她一說才發現這座斷崖要拿來跳崖自殺未免太低,鴻上似乎也有同感,瞪大了骨碌碌的雙眼往斷崖上面瞧。
“你奶奶的確是爬上那座斷崖摔下來的,不過不可能是故意,只是運氣不好才會送命。以這個高度來看,摔下來搞不好只是皮肉傷呢。”
“那,奶奶為什麼要去那裡?警察說只有可能是自殺啊!”
“這簡單,你上去就知道。”
“咦……”
“你不是想知道原因?”
櫻子小姐指著一條圍了繩索、通往斷崖的登山步道,我正打算回頭問鴻上怎麼辦,她已經快步上前。
“鴻上!”
“我一定得去!”
我明白她的心情,但是路已經封閉,爬上去搞不好有危險,然而她的表情十分堅決、哀傷,一步也不退讓。
“那我走前面。”
最後我不再多說,決定先上前探路,避免她發生危險。要是鴻上發生了什麼意外,她的父母必定會更加悲傷,而她本人可能沒注意到這件事。
這條路一看就知道已經許久無人通行,雜草長到膝蓋那樣高,我小心翼翼地撥開草叢,注意腳下的路況往上走,鴻上沒有多說什麼。
“要注意腳步喔!”
我提醒她,她緊張地點頭,嘴角不自然地往上拉,應該是想笑卻笑不出來。
幸好小路左右兩邊樹木茂密,不必擔心突然沒路跌下去,但絕對算不上好走。我猶豫了幾秒,拉起鴻上的手往前走,常找動物屍體的櫻子小姐早就習慣了這種山徑,頭也不回地大步向前。
“啊!”
爬了幾分鐘的緩坡,眼前豁然開朗,當麻町的田園風景與白雪皚皚的棱線就在眼前,剛才從底下往上看到的突出斷崖應該就是這裡。風景這麼美,難怪會是登山練習的路線之一,要不是氣氛不對,我肯定會為了這片美景而讚歎不已。
“這就是奶奶最後見到的風景……”
鴻上低喃著,斗大的淚珠滑落臉頰。我別過頭去,不忍心看她傷心的樣子。
“所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環顧四周的絕美景色,我更加不明白鴻上奶奶送命的原因,忍不住開口詢問櫻子小姐。
“你看。”
櫻子小姐指向正前方,我和鴻上跟著望過去,注視著藍天與清晰的棱線,但還是不清楚櫻子小姐的用意。
“咦,你們看不出來?”
櫻子小姐看我們望著風景發呆,不耐煩地來回走了幾步,然後繞到我們身後,在我眼前用雙手圍出一個景框。
“這樣呢?”這下我啞口無言。
“啊……”鴻上也不禁驚嘆。
“爺爺的畫……”
“應該是。”櫻子小姐點點頭。眼前被夕陽染紅的山頭,就和鴻上家客廳裡少數風景畫的其中一幅如出一轍。
“我看過那麼多次,竟然都沒發現……”鴻上聲音顫抖。
“原來那幅畫就是這裡的黃昏啊。”
聽我一說,櫻子小姐臉色不太高興。
“聽你在亂講,真是的,現在學校都不教學生日落的方向嗎?”
“咦?”
櫻子小姐對著愣在原地的我扔出指南針。
“看仔細了,日落是哪個方向?”
我連忙接住指南針,指針緩緩旋轉,紅色針頭指著我的左手邊,代表我左手邊是北方。
“左邊是北……啊,那這邊是東?”
再次確認指南針的方位,我們確實面對東邊,既然是東邊,那當然是日出而不是日落。
“原來那幅畫畫的不是黃昏,是黎明啊……”
櫻子小姐總算滿意地微笑點頭。
“接下來只是我的推測,鴻上朝女士應該是照顧丈夫覺得身心俱疲,才會想去丈夫作畫的地點喘口氣。既然她知道正確地點,代表丈夫作畫的時候她也在身邊吧?這里或許是兩人回憶中的一個特別的景點。”櫻子小姐從我手中拿回指南針,裝回車鑰匙圈上,發出清脆的聲響,“總之,她為了看日出,才會趁著天黑來到這裡,天黑的時候當然更容易失足,只能說是一連串的不幸讓她跌落山崖摔斷頸骨。我看她的手腕沒有任何損傷,應該是連護著身子的空檔都沒有,直接頭部落地了。”
“你是說……我奶奶其實只是想來這裡看日出,不小心失足摔死,不是自殺,只是意外?”
“這純屬推測,事實我不清楚,但是就我來看,你奶奶的行動完全不像是放棄求生的人。”櫻子小姐用食指點點自己的太陽穴,“人腦只要感受到日出就會分泌血清素,血清素俗稱'幸福激素',可以穩定體溫與生理時鐘,同時還能避免正腎上腺素和多巴胺的過度反應。”
“我記得……缺乏血清素好像會易怒喔?”
我想起櫻子小姐曾在薔子夫人家裡對靈媒提過這件事。
“嗯,簡單來說,血清素可以穩定心神,讓人心情愉快,所以人體只要看見日出就會充滿活力。”
看到日出就會充滿活力——所以晴朗早晨那股歡喜與衝勁是拜血清素所賜?不,不只如此,黎明與日出自古以來就是希望的象徵,我想起故鄉旭川的地名由來,日出之川——金光閃閃的河面宣告著炎炎夏日已然到來。天寒地凍的一月,河面上的水蒸氣凍結成霜,有如盛開在水面上的冰蓮花,花朵在朝陽下閃閃發亮,任誰也無法抗拒如此美景,那肯定不是絕望,而是感動。
“我奶奶確實是早睡早起的人,她最喜歡一大早出門種田,說那是活力的泉源……”
鴻上聲音哽咽,櫻子小姐堅定地點頭。
“我想你奶奶是為了採求些什麼來激勵自己,才會找上這個地方,絕對不是為了尋短,更不是對人生失望。鴻上朝來到這裡,是為了'活下去'。”
“原來不是自殺……不是自殺啊,奶奶不是想尋短,不是想死啊……”
鴻上終於忍不住跪了下來,放聲大哭,我知道她的心情一直很緊繃,在旁邊看了也心疼不已。明知道不是自殺,卻不能對她說“真是太好了”,畢竟就算不是自殺,鴻上女士也不會回來……即使想活下去,也回不來了。
“你奶奶的事……真的很遺憾。”
我這麼說,鴻上也哭著猛點頭。
“對啊!太難過了!奶奶明明就想努力活下去,可是……”
離別總是令人傷心,就算知道答案,也只是稍微改變悲傷的型式,傷口仍舊無法痊癒,或許知道事實之後反而更加悲痛。
我不禁又想,帶鴻上來這裡真的好嗎?看看櫻子小姐,她並不打算對鴻上多說些什麼,依然一臉悠哉地凝視著遠方連綿的山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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