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一點,我的房間門被敲響了。
“初瀨,能打擾一下嗎?”
外面傳來了音羽的聲音,我小心翼翼地打開了門。
“抱歉。”音羽首先道了聲歉。 “你已經睡了吧。”
“沒有,宮古小姐倒是睡熟了……”
說著,我將目光投向了身後的床。宮古連衣服都沒換,已經沉沉睡去了。音羽好像也看到了,頓時壓低了聲調。
“我有件事想跟你確認一下……。你真的嘗試過,說服他們兩個嗎?”
“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反問了一句,直覺地感到自己被懷疑了。
的確,評議的時候,宮古和劍埼好像都投了有罪票。可是要因為這樣,就說我故意沒去說服他們兩個,這實在是讓我有些意外了。
說不定,白天宮古受傷的事情,他也覺得是我做的了吧。
我在心裡嘖了一聲。就因為剛才我絆了那傢伙一跤吧,看來不應該多此一舉的。
“這麼說太過分了,學長……”
我眼淚汪汪地訴起苦來。他基本上還是個心地善良的人,我想應該可以輕易騙過的。
不出所料,最後還是以他道歉告終。他苦笑著說了句明天見,就轉身沿著走廊回去了。
我朝他的背影揮了揮手。到了明天,他肯定會萬分驚訝吧。
根本不知道自己早已失去了先機,也算是一種幸運。
我回到房間,衝了個淋浴。
洗的過程中,我好幾次眼前一黑。看來身體的末端部分已經開始被睡意所侵食了,實在是無法抵抗。
我好不容易勉強擦乾了頭髮,隨即便倒在了宮古的身旁。
伴隨著每次呼吸,都能聞到她身上散發出來的香味,我的心靈彷彿逐漸平靜了下來。
或許我基本上就是個單純的人吧。只要有人在我身邊陪著,就會產生如此安心的感覺。今晚姐姐的亡靈大概也不會來找我了吧。
電燈忘關了,但是我的身體已經動彈不得,看來是一如既往地僵住了。
我的病症叫發作性睡病,俗稱,睡眠病。
這是一種不顧場所和狀況,隨時會發作式入睡的現代怪病。而用作預防的藥物,就是名副其實的覺醒劑。
我姐姐是個護士,對於開給我的處方上的藥是什麼東西,她知道得一清二楚。在知道的前提下,她會從我這裡拿些藥,自己經常使用。
當然,這就導致我自己的日常生活也得不到充分滿足了,可是我並沒有因此對姐姐心情怨恨。我覺得自己是被需要的,所以很想得開。反正每兩週,姐姐就會帶我去一次醫院,那時她會對我露出非常溫柔的笑容。
不過,姐姐就是很抗拒跟我睡同一個房間,無論如何都不肯接受。
發作性睡病的特徵,並不僅限於發作式地入睡。比如說,我到島上來的第一天,是笑得太厲害了倒下的。那種症狀就屬於情動脫力發作。是情緒高昂之後,全身的肌肉鬆弛,用不上力氣的情況。
其次是睡眠麻痺,那也就是僵硬了。精神上明明是覺醒狀態,身體卻不由自主地沉睡了。
最後是入睡時的幻覺。顧名思義,就是入睡的時候會產生幻覺,在我的身上,這種情況尤其嚴重。已經死去的人會來找我,在我耳邊輕輕地說“去死吧”,還會勒緊我的脖子令我近乎窒息。我好幾次由此在半夜裡陷入了錯亂的狀態,讓姐姐很煩惱,所以她拒絕跟我一起睡也是理所當然的。
然後姐姐死去的時候,第一個發現的人是我。
那幅景象,如今還深深烙印在我的眼底。從第二天起,姐姐便無數次地站在我的床邊,每次都說著怨恨的話語。
——為什麼你沒有來救我呢?
——為什麼你沒有抓到兇手呢?
——為什麼我死了,你卻依然還活著呢?
我覺得自己是被姐姐詛咒了。但元兇是那個絞首小丑。只要對那個愚弄人的殺人惡魔施以製裁,為姐姐報了仇,她就一定會原諒我了吧。
我鄭重地立下了誓言。
在明天的評議中,只要明確了音羽的罪證,我就要親手製裁他,就像剛才宮古當著我們的面所做的那樣。
不過,如果知道他是無辜的,到了那個時候——
也許,就只有他有權力來製裁我了吧。
第三天一早,我在意識朦朧之間,聽到了一陣機械引擎聲。
怎麼回事?我從床上跳了起來,衝出了房間,跑到了走廊裡。
我看到,在一片依舊碧藍的景色中,一艘快艇離開棧橋,逐漸遠去了。
是鳴戶走了。
我立刻想到,他這是把我給扔下不管了。我跟他是有過約定的,考慮到他為了治療傷勢,可能會離開這座島,我就讓他到時候給我打個招呼。那樣我要是直接向工作人員申請退出的話,他們應該也無話可說吧。
然而看樣子他是不辭而別了。我猜很可能是主辦者方面對他說了“必須你一個人退出,否則不同意。”之類的話。
可惡。我無奈之下,只好回房間去了。雖然我原本就覺得那樣很可能是不行的……。
我轉過身,再次將目光投向了大海的方向。
鳴戶右手上的傷,要是沒傷到手指神經就好了啊。
我希望他能繼續追逐自己的夢想,不然的話,他也許還會讓別人陷入不幸吧。我是這麼覺得的。
我深呼吸了一次,全身上下到處都在疼痛。應該不是在海裡游泳時導致的肌肉酸痛,否則不至於現在才冒出來。這是心理疲勞影響到了身體。
我步履蹣跚地沿著走廊返回,半路上一陣強風吹來,揚起了我額前的頭髮。
天氣非常糟糕。雖然沒有再下雨,但波浪卻漸漸高了起來。搞不好那真的是最後一條船了……。
“早啊。”
忽然聽到一個聲音傳來,我不由踉蹌了一下。然後看到,宮古就站在我正面的陰暗處。
“給你,這是答謝昨天的事。是你把晚飯送到我房間裡來的吧。”
她遞來了一個銀色的盤子,盤子裡是個黑色的碟子,上面放著三個裹著保鮮膜的白色飯糰,旁邊還有一小盤羊栖菜和一碗湯。
我一看,肚子就咕咕叫了起來,但是覺得心裡有些抗拒,並沒有伸手去接。
“怎麼了?”
宮古顯得有些詫異。這就是她往常的樣子,她不可能有什麼別的心思。
但是我的視野中,卻模模糊糊地看到了她的另一副模樣,就是昨天的那種慘白的瘋狂吧——。
“……我就放在你房門前面吧。”
她好像明白了什麼,就那麼捧著盤子轉過了身去。
“請等一下。”我叫住了她。 “抱歉,我剛睡醒,還有點昏昏沉沉的。這個我就收下了。”
“這樣啊。”她露出了笑容。 “終於到最後一天了呢。”
聽起來,她的話語之中似乎蘊含著許多深意。
我接過了盤子,同時問道:“你會支持我嗎?”
“不好說呢。”她開玩笑似地答了一句,不過馬上又變得一臉嚴肅。 “有一點我想確認一下,可以吧?”
“什麼?”
“你……、真的是無辜的嗎?”
這真是令人吃驚的直接。她彷彿要看穿我的內心般凝神著我。對此我沒有任何心理準備,但還是毫不遲疑地作出了回答。
“我是無辜的,我沒有殺害過任何人。”
“是嗎。”她的表情緩和了下來。 “昨天呢,劍埼先生對我講了,有個方法可以分辨出無辜的人。”
“哎,還有這種辦法?”
我被勾起了興趣,向前探了探身,宮古隨即微笑著點了點頭。
“他說啊,加害者是會忘記被害者的。不僅僅是因為不誠實,更是出於一種想要擺脫罪惡感的心理。……相反被害者卻是絕對不會忘記加害者的,這其實很不公平吧?”
“說的是啊……”
根據她的口氣來推測,她從第一天遇見鳴戶的時候起,就知道對方是那起事故的加害者了吧。儘管鳴戶對此已經是徹底忘記了。
現在回頭想想,宮古對鳴戶的態度,始終都不是那麼溫和的。
我本以為那是鳴戶單方面地表示好感令她為難了,不過看起來其實完全不是。
“哎,要問這種問題,我也覺得不太好啦,可是……”
她充滿了猶豫。意思就是要問我被害者的名字吧。正如昨晚的討論中,劍埼問鳴戶的那樣。我點了點頭,背了起來。
“佐伯惠那、江藤醍夜、茅崎伊月、柏葉千明、上杉伊織、田所卯月。剩下的五個也說一下吧?霧島瑞愛、加島詠歌、德田遼子、坂上彩乃、栗原江利香。”
這些已經完全烙印在我的頭腦深處了。光是念出被害者的名字,就令我回想起了監禁生活的殘酷。而說到在我被捕後遭到殺害的五個人,我就想起了拘留所裡枯燥無味的生活。
“九十五分吧。”宮古嘆息了一聲。
“哎?”
看到我露出了驚訝的表情,她輕快地笑了起來。
“果然還是事先問一下比較好,有一個人錯了哦。”
“真的嗎?”我在腦海裡再次確認了一遍,沒覺得自己念錯了。這麼說起來,難道是記錯了?
“好吧,這大概也是沒辦法的啦。因為,當時連新聞裡都是錯的……。不是霧島瑞愛,她的名字其實應該念作'SWEET'才對。”
“哈?”不知怎麼,有種癢癢的感覺湧上了心頭。 “那是什麼呀?”
“愛這個字,也可以念作'ITOSHII'吧?而跟瑞字連起來,就是'SHUIITO'了。”
宮古顯得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了一下。我不由暗自憤慨,這我怎麼會知道嘛。
“這就是所謂的稀奇古怪名字吧。”
“對對。”
“難不成,這次無罪判定算是我出局了嗎?”
“或許吧。”
宮古愉快地回答道。看著她明朗的表情,怎麼也想不到她就是昨晚那個蘊藏著殘酷性的人。其實是我做了個惡夢什麼的吧。
“初瀨的情況怎麼樣?”我問了一聲。
“我想她大概還在睡吧。她好像一直都很緊張,感覺好可憐啊。”
她的眼中透出了溫柔之色,彷彿在擔心著自己的親妹妹一樣。
“拜託你了,對她體貼一點哦。”
宮古準備離去的時候這樣說道,但我想那是不可能的事。
一旦討論開始,初瀨必定會與我為敵吧。
我回到房間後,很快就吃完了宮古親手做的早餐。感覺很久沒有這麼正經地吃過一頓了。
好了,現在來想想該怎麼辦吧。現在有什麼能夠採取的手段呢?
試著像昨天那樣去說服別人怎麼樣?不,不行。站在被告人的立場,不管我說什麼都沒有說服力,相對只會讓人產生不信任感。
不過,也不可能就這樣漫不經心地浪費時間。最後一個終於輪到了自己,這種危機感讓我的神經極度敏感了起來。
我坐在了小椅子上,目光落向了什麼都沒有的桌子,想像起了今天的討論流程。與其什麼都不干,還不如重複這樣的思維實驗比較有用。
然後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
突然,一個幾乎撕裂了空氣的高音震動了我的鼓膜。我很快明白過來,這是音響的嘯叫。接著全館的廣播就響了起來。
“現在通知各位審判員,有緊急情況要告訴大家,請各位在本館三樓的評議室集合。重複一遍——”
這是鬼崎的聲音。我看了看鐘,上午九點,距離評議還有兩個小時,卻不知道有什麼急事。
不,我想到了,估計是要變更日程表。雖然現在沒有電視也沒有手機,所以看不到天氣預報,但是事態恐怕相當嚴重了,肯定是這樣。
我穿著半袖襯衫和短褲走出了房間。
“哦,早啊。”
往旁邊一看,劍埼就站在不遠處。我連忙也向他打了個招呼,隨後他不知為什麼苦笑著撓了撓後腦勺。
“雖然現在才說這話有點晚了,不過真沒想到你也在二樓啊。”
“這是第三天才知道的全新事實吧。”
“全新事實嗎……”劍埼的笑容變成了自嘲的神色。 “其實,有件事我也是昨天剛意識到啊。”
“什麼?”
“哎呀,我想他們一開始就暗示了這種可能性吧。A棟、V棟這兩個名稱,其實是切實地代表了我們的立場。”
這是什麼意思?我做出洗耳恭聽之勢,劍埼便解釋了起來。
“A是Assailant的第一個字母,而V則是Victim。兩者分別指的就是加害者和被害者。”
“啊啊,原來如此……”
這就難怪兩邊的房間級別有差異了。我和劍埼都在A棟,昨晚送走的鳴戶應該也是吧。
我很自然地笑了起來。想到都已經兩年過去了,我仍然還被當成是犯罪者,我也只能笑了。
當初——我剛自首的時候,根本什麼都不知道。僅有的認識就是,在獲得無罪判決之前,會給家人帶來麻煩。
可是我錯了。只要一度染成了黑色,就算漂白了那也是灰的。我仍然受到各種懷疑,犯罪者這個標籤是一輩子也無法消除了。
不過,我想到,如果能在今天的評議中贏得無罪的結果,或許也改變什麼吧。
只要能證明我不是兇手,至少就說明有五個人可能是相信我的。當然這也可能是我一廂情願的幻想。
“……有一件事啊,我昨天就一直想對你說了。”
乘上了電梯,劍埼背對著我坦言道。
“就是關於第一天的討論,要謝謝你了。要不是有你,我就沒法站在這裡了。”
他轉過身來,正對著我,深深著鞠了一個躬。
“別、別這樣啦。這實在……”
“這是我發自內心的想法啊,真的非常感謝。”
我看到他剃了平頭的後腦勺。這是個人生閱歷比常人多一倍的男人。
雖然有些惶恐,我內心還是非常高興的。得到別人的感謝,竟然是如此心情愉悅的事,我此前從未體會過。
如今想想,自從來到了這座島上之後,我看到了很多骯髒的東西,也覺得挺可怕的。不過現在這樣,多少就覺得有點值得了。
既然在這裡遇到了這些人,就好好珍惜與他們的情誼吧,我在心裡想道。我真切地希望,哪怕只有他們相信我也好,希望他們相信我是無辜的。
電梯終於到達了三樓,我走出電梯,與劍埼對視了一眼。
“走吧。”
“好。”
彼此打了聲招呼之後,我們分別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看樣子我們是最後到的。
座位次序還是跟前兩次一樣。我旁邊的初瀨正蜷縮著身體,呆呆地註視著桌子。
“——各位,早上好!”
先是擴音器中傳出了聲音,稍後顯示屏之類的也啟動了。
“將各位匆忙叫來實在是萬分抱歉!其實原因想必大家也早已知曉,是天氣惡化了。準確地講,看情形是颱風正在接近。雖說在七月份遭到颱風直接衝擊的情況非常罕見,但也無法否定這種可能性。如此一來,船隻當然就無法起航,因此我們也不得不對日程進行變更了!”
烏丸語速極快地作出了說明。似乎能看到對方從中透露出的焦急情緒,不過也無法確鑿地證明這不是在演戲。
“隨便吧,無所謂咧。”
八十島嘟嚷道。
“只要你們能照常付日薪就行啦。”
“那是自然的!”烏丸機敏地回應道,“只不過,我們似乎必須要將評議的時間大幅提前了。現在是上午九點剛過,但是接下來就要請各位立刻看一下審判影片,隨後間隔一個小時的休息,就要請各位進行評議了。這樣可以吧?”
“這意思是說,要在中午結束一切了嗎?”
對於劍埼聲音低沉的提問,烏丸以誇張的動作給予了肯定答复。
沒有人提出異議,我也一樣。綜合身體上的疲勞度來考慮,感覺做個短期決戰反而是好事。
“看來各位願意接受,那實在是再好不過了!那麼,就盡快請各位看一下審判影片吧。這就是最後一天的案件了!請看!”
吊燈熄滅,影像開始播放了起來。在畫面中,別人正在扮演著我自己,不知怎麼讓我有些奇怪的感覺。
審判一開始,被告人就突然全面否認了公訴事實,主審法官和檢察官都當場驚呆了。這裡有一段相當具有挑釁性的說辭,想起當時的情況,我的臉上有些發燙。
除了登場人物的表演看上去略顯浮誇之外,應該說基本上算是把那場審判忠實再現了出來吧。
首次公審在一片混亂中落下了帷幕,很快第二場公審就開始了。
然後就是第三次、第四次。影像令人眼花繚亂地變換著。這麼看起來就是一瞬間的事,但當時我甚至覺得時間像永恆般地漫長。
對於案件的說明經過了相當程度的簡略化,很容易能讓人理解。
犯罪現場是東京都立川市的一所公寓,被害者是在市內一所醫院工作的女護士。
她被發現時,仰面朝天倒在自己的家裡。位置則是在緊挨著房門口的內側。
遺體的正面,由鐵絲和塑膠氣球精心地裝飾著,死者的雙臂被交叉放在胸前。根據檢察官的說法,這似乎是做禮拜的姿勢。
被害者的脖子上,清晰地留下了手掌的瘀痕。由此判斷她是被人掐住脖子殺害的。
第一個發現屍體的人,是被害者的妹妹,時間是當天晚上九點三十分。
此外,在被害者的屍體被發現的兩個小時前,有人目擊到她出現在一家快餐店內,因此,警方斷定她的死亡時間在晚上七點半至九點半之間。
現場沒有搏鬥的痕跡,而且據說發現屍體時,房門是鎖著的。
另外有目擊證人稱,見到過一個可能是兇手的可疑人物。目擊者是被害人隔壁房間的住戶,他是在當天晚上九點二十分左右回到家的。
他說,他看到了一個戴著帽子和口罩遮住了臉、穿著黑色外套的人,蹲在被害者的家門口,但是看不出是男是女。他還說那個可疑人物把手伸進了門下面的郵遞口,在窺探裡面的情況。
——你在幹什麼呢?
目擊者這麼一問,對方頓時慌慌張張地站了起來,朝樓梯方向逃去。那個人的手裡還抓著一塊藍色的布,看上去像是一條圍巾。
——餵!等一下!
目擊者大聲喝止對方,但是,結果還是讓那個可疑人物逃走了。據說現場的這所公寓裡,經常會有一些不法經營者來投放小廣告,所以目擊者以為這大概又是那一類打工者,就沒有往深處多想。
對此,被告人C承認了當初的犯罪行為,並稱被目擊到的那個人就是自己。
他說自己從很久以前起就盯上了被害者,實施犯罪的當天,他是在公寓內的陰暗處等待被害者回家的。
然後到了晚上九點左右,在被害者打開自己房門的一瞬間,他從背後襲擊了對方,迅速掐住其脖子,殺害了她,接著再用氣球對她進行了裝飾。
此後,他翻找了被害者的隨身物品,為了拖延屍體被發現的時間,拿走了被害者的備用鑰匙,從外面鎖上了門。
以上便是被告人——也就是我、在警方調查取證時所作供述的內容。
但是首次公審時,被告人完全否認了這些內容。而在之後的補充調查中,又明確了被告人的不在場證明。
……至此,就是審判影片的全部內容了,最後一幕在判決之前結束,播放時間差不多正好一個小時。
“好了,接下來,就要請各位對本起殺人案進行評議了。但是要指出一點,被告人C在其它殺人案件中也有涉案嫌疑。”
烏丸出現在畫面上,開始對案件說明作總結。
“連續殺人罪這樣的罪名是沒有的,但是如果本案判定被告有罪,那麼在其它案件中也可以認為他是有罪的吧。所以,我們在量刑方面就定為了死刑!請各位仔細考慮吧!本案的被告人C是Guilty?Or、not guilty?”
他說了一句半生不熟的英文,對著鏡頭擺出了一個側耳傾聽的姿勢。當然誰也沒有回答他,但是他也不在意,繼續說了下去。
“最後,對於變更了預定的情況,請允許我再次向大家鄭重致歉。”
畫面中的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不過這是最後一天了,我想各位應該也已經掌握了要領,所以儘管準備時間稍稍有些倉促,相信也不會有什麼太大的問題。那麼就這樣,讓我們稍後再會吧!告辭!”
以一個俯瞰的鏡頭映出他猛力揮手的模樣後,畫像就此中斷了。
“……去吃個飯再來吧。”
八十島站了起來,和劍埼一起離去了。
我看著他們的背影,陷入了沉思。還有一個小時要開始評議,兩個小時之後就結束了。考慮到這兩天以來的情況,估計那不會是一時半會能解決的事。
在風的吹動下,評議室的玻璃門發出了一陣搖晃聲。這讓我想起了自己在高中里,由於颱風而中止上課的時候,那種解放式的激動心情。然而現在我並沒有歡呼雀躍的感覺。因為搞得不好,我的人生可能就要至此宣告終結了。
接著宮古也站了起來。
“小若菜,我們走吧?”她招呼了一聲,但初瀨卻一動也沒動。
她好像一直斜著眼注視著我。
看得出宮古很困惑。她大概是覺得,不能讓加害者和被害者兩個人單獨留在這裡吧。既然如此,我先走就行了。想著,我剛抬起身子,初瀨就對我發話了。
“請你認真地應對吧,不然的話就沒有意義了。”
“意義?”我微微歪了歪腦袋。
“你的想法好像很天真吧。”初瀨自顧自地說著,“你是被告人,而每次審判的結果都是會有所不同的。別以為你贏得過一次無罪判決就好了,這次不一定也會那樣。”
“你對評議還真是積極啊……。明明之前還說過不想讓主辦者方面的企圖得逞的。”
“我的意見並沒有改變哦。”初瀨站了起來。 “可是唯有對於這起案件,我實在是很想知道哪怕最細微的真相。所以,我會竭盡全力來挑戰你的。”
她沒有等我回答,就轉過了身,和宮古一起朝前走去,最後下樓去了。
她沒有叫我“學長”,而是直接稱呼“你”了啊。這應該是她表現出的態度的區別吧。
這份宣戰書,我收下了。
在空無一人的評議室中,我重新坐回到了椅子上,側對著圓桌閉上了眼睛。如果回到自己的房間裡去,估計我會睡著吧,可能到了預定時間還沒醒過來。既然如此,不如就在這裡睡比較安全——。
“喲,你醒了啊。”我睜開眼,就看到對面的座位上坐著八十島。
“早、早上好。”我擦了擦嘴角,朝他打了個招呼,他隨即愉快地笑了起來。
“真不當心啊。難道沒想過可能有人會趁你睡覺襲擊你嗎?”
“不,再怎麼說那也……”
應該不會有人在評議室裡那麼幹吧。這里肯定設置有很多攝像頭,而且一旦被其他人看到,是會遭到抵制的。
我扭頭看了看周圍,好像除了八十島之外一個人都不在。回頭看了看掛鐘,還只有十點三十分。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在這裡。
“我跟你的想法一樣咧。”八十島伸了個懶腰,說道,“只是覺得回自己房間去可能會睡著啦,還不如在這裡打個盹兒咧。”
我回復了一句原來如此。看來就算他體力再好,如今也到極限了,所以他墨鏡後面的眼睛也眨了起來。發現我在觀察他,他頓時威脅般地對我喊了一聲“看什麼咧”。
接著他的神情更兇了。 “哦,我還受了你不少照顧啊。居然讓我嚐到了兩次苦頭,丟人丟大咧。”
“那個、對不起。”
總之先道個歉吧。他雖然沒說“我要報復你”之類比較微妙的話,但我也想不出其它更好的方式來回應。
不過,現在只有我們兩個在這裡,對我而言或許是一種幸運。
“那個,實在有點不好意思。”
“不要反復道歉咧,搞得好像我在欺負你一樣嘛。”
“不,我不是說這個。”
感覺這是個好機會。看了審判影片之後我意識到,對於這案子的殺人方式,之前我並沒有做過足夠深入的思考,僅僅以為那是單純的絞首殺人,但事實上究竟如何呢?
據說,現場沒有留下被害者與犯人爭鬥的痕跡。可是,一個人只是被勒住脖子的話,是否真的會這麼輕易地失去意識呢?如果確實是這樣,那要將之付諸實施又需要怎樣程度的腕力呢?
我想自稱是刑警的八十島應該知道,於是放低了姿態向他求教。
“那個,八十島先生。其實關於這次的案件,殺人的方式是絞殺吧,而且死者脖子上還留下了手印。要做到這樣,大概需要多大的力量呢?只可能是男性所為嗎?”
“哈啊?”八十島一時吃驚地張大了嘴。 “……你自己應該更清楚吧?”
“我不是兇手啦!”
我強調著,身子朝前傾去,他哈哈大笑了起來。
“好吧,有一點我要更正一下。不是絞殺,準確地講是扼殺咧。”
“不一樣嗎?能不能解釋一下……”
“你付多少錢?”他扭動脖子,發出了咔吧咔吧的聲音。
“……能便宜一點嗎?”
見我露出了哀求的眼神,他微微勾起了嘴角。
“行啊,我就告訴你吧,反正也是閒著咧。”
他給出了令人意外的回應,將手肘撐在了桌上。
我心想這樣也可以嗎,不過還是調整了一下坐姿。
“簡單說明一下吧。關於脖子的死因有三種咧。首先,就是用來自殺的上吊啦,那種是縊死。然後是你剛才說的絞死,就是用繩索之類的在水平方向上勒住脖子咧。而最後一種,就是扼死了。這種是用手壓迫脖子造成的咧。如果死因是扼死,那麼殺人的方式就是扼殺咧。”
“扼殺一個人,需要多大的腕力呢?”
“其實用不了太大力氣咧。”他很乾脆地回答道。 “要說明這一點,還要講一下致人死亡的原理咧。雖然說起來這幾個方式都叫絞首,但並不全都是因為窒息而死的。就比如說上吊咧。那是脖子上繞著繩索,身體往下掉落,由此產生的衝擊力引起了頸椎損傷,然後人馬上會失去意識,這樣基本上就確定死亡咧。被採用作為死刑方式的絞首刑也是一樣的咧。據說犯人還沒感到痛苦,就已經死了。”
“其它兩種呢?很痛苦嗎?”
“最痛苦的是窒息吧。你可以想像一下溺水的感覺。失去意識需要幾分鐘,而致死則需要十分鐘左右。”
“要那麼長時間啊……”
“是啊。人的喉嚨裡有根管子,就是所謂的氣管。用拇指緊緊壓住這根管子,它就會凹陷下去,這樣就是單純的窒息導致死亡了。不過用繩索勒脖子的情況又有所不同咧,在窒息之前,會先失去意識。就像在柔道中被絞技鎖住了脖子一樣,有種類似於升天的感覺。”
“升天的感覺……”
“就跟蹲久了站起來差不多咧,一瞬間,腦袋裡會變得一片空白吧。就是那種感覺,幾秒鐘之後會失去意識,平均大概是七秒吧。……你沒有聽說過曾經流行一時的昏迷遊戲、絞首遊戲之類的嗎?”
這類傳聞我倒是聽說過,好像是因為沒有痛苦,所以才流行的吧。
我一邊整理總結著,一邊說道:“扼殺是最痛苦的,絞殺是有快感的,上吊是一瞬間的事,大致就是這樣是吧?”
“其實,要說扼殺,壓迫頸動脈竇也是一樣的啦。不過嘛,那個屍體好像沒什麼痛苦,應該是窒息死亡的吧。哪怕被害者有過一丁點兒掙扎,應該也會留下爭鬥的痕跡咧。”
不愧是刑警,實在是令我受益匪淺。
這麼說來,小丑在掐被害者脖子的時候,是壓迫了對方的頸動脈竇使暈倒的。犯罪現場並沒有留下爭鬥的痕跡,即使看現場的照片,被害者也是帶著平靜的表情死去的。這樣一切就符合邏輯了。
“順便說一下咧。”八十島說道,“按照警察的常識,脖子上留有手印的就是他殺。不然的話,就要首先懷疑是不是自殺。”
“麻煩請解釋一下。”我低頭示意。
“上吊是一瞬間死去的,但在那之前的恐懼可不是兒戲。所以,近來流行的自殺方式是絞死咧。把毛巾繫起來掛在門把手上,脖子套上去,再將體重緩緩地壓上去。如果能順利壓迫到頸動脈竇的話就能輕鬆死掉咧,不過事實上那也是有可能複活的,因為只是流向大腦的血液停止了而已啦。只要保持那個姿勢幾分鐘,就會由於對大腦造成的損傷而了結一切了,不用再渡過沒有自由的餘生咧。”
“我明白了。只要壓上體重,就可以持續壓迫頸部了。這樣會死得比較緩和。所以用絞死來自殺,恐懼感比較輕是吧。”
“沒錯咧。但是扼死的話,自己動手就不可能了。就算自己掐住自己的脖子,也會因為中間失去了意識而鬆開手的啦。結果就又會活過來咧。”
他顯得心情不錯,正在侃侃而談,後面的電梯門打開了,他頓時沉默了下來。
初瀨、宮古、劍埼三人朝著圓桌走了過來。看樣子在不知不覺中過去了不少時間。
“謝謝,你的話對我很有幫助。”
我低聲道了謝,八十島揮揮手算是回答。
我覺得這次收穫相當豐富。根據屍體的狀況來看,被害者確實是被人用手掐住脖子絞死的。而那個兇手,準確地按到了被害者的頸動脈竇。
如果被害者只有一個,那或許還會是偶然,但既然所有被害者都是同樣的死法,那兇手就很有可能是具備了專業知識的了。只要有知識,那就跟腕力沒什麼關係了,就算隨便哪個女人也是可以犯案的。
“八十島先生。”初瀨出聲道,“我想跟你換個座位,可以嗎?”
“這樣啊,可以。”
八十島一副了然於胸的表情站了起來,換到了我的右前方、本來是鳴戶所坐的座位上。然後,初瀨坐到了我的正對面。
“那麼,現在就開始最後一天的評議吧!”
按照此前一貫的流程,圓桌上做好了準備,隨後烏丸歡快的聲音響了起來。
“在那之前,我要作一個通告。正如各位所知,今天早上,有一名審判員棄權退出了,所以我們認為需要對人員進行補充。按照現狀,包括裁定者在內是八個人,那就是偶數了吧。”
在他話音中斷的一瞬間,後方的傳來了電梯到達的聲音。
電梯門打開了,看到從裡面走出來的那個人,我頓時驚呆了。
“看來你到的正是時候啊。請做個自我介紹吧。”
“好的,各位,這是我們第一次直接見面吧。”
這個穿著粉色外套的女性,臉上帶著優雅的微笑,彎腰鞠了個躬。
她的一頭中長發沿著臉頰的輪廓垂落,在下巴處俏皮地翹起。她筆直挺立的鼻樑,感覺似乎帶有一些歐陸風情,淡漠的眼神與薄薄的嘴唇,給人以一種與其年齡不符的穩重印象。
“我是主持人鬼崎玲子,雖然相處的時間有限,還是要請各位多多關照了。”
她打著招呼,朝我們露出了一個完美的笑容。看來大家無論如何都掩飾不住驚訝之情了。
如果鳴戶在這裡,肯定要跟她握手、要簽名什麼的,鬧得不可開交了吧……。
鬼崎平靜地走了過來,坐到了我右邊的座位上,再度將柔和的目光投向了我們所有人。我瞬間跟她對視了一眼,略微感到有些緊張。
“好了!六個人都湊齊了,那就盡快開始投票吧!被告人究竟是有罪還是無罪,請按下顯示屏上的按鈕吧!請!”
對了,現在不能再東張西望了。
理所當然地,我觸碰了無罪的按鈕。
票數很難預測。初瀨站在被害者家屬的立場上,想必是會投下有罪票的吧。但是宮古應該了解我的情況,或許可以期待一下。
八十島和劍埼會怎麼選,我是不知道的。至於鬼崎,那就完全是未知數了。
必須對最壞的事態作好心理準備。但是無論有罪派有多少人,應該都無法拿出證據說明我是兇手,這一點在長達二十場的公審中已經得到了證明。
我正想著會是幾比幾——
“那麼就顯示結果吧!”烏丸高高舉起了手,最後一揮而下。
無罪——一。
有罪——五。
“竟然是五比一!有罪派佔據了壓倒性的多數!”
“…………”
聽到這齣乎意料的話語,我不由張大著嘴愣住了。
朝周圍環顧了一圈,我想這大概是在做夢吧,希望是什麼地方搞錯了。
——除了我之外的所有人,都投了有罪票。
“很吃驚嗎?”
初瀨說道,語調中似乎帶著某種妖豔之意,吃吃笑了起來。
“因為你真的是太遲鈍了。明明連提示都已經給過你了,犯傻也要有個限度嘛。至少也要來一起吃個早飯吧,如果那樣,也許還能察覺到什麼。”
這是什麼意思?我呆呆地站了起來。
“初瀨,難道你……”
“那是當然的吧?”
在這之前,我從來沒看她露出過這種表情,就像是被某種邪惡的東西附體了似的,那張稚氣未脫的臉上浮現出了與之極不相稱的嘲笑。
“這全都是多虧了你,現在,我可是相當的有錢哦?”
初瀨扳著手指算了起來。
“手續費一塊金板,第一天的報酬一塊,第二天勝利就是兩塊。不算金幣,光金板就有四塊了,合計一千六百萬。所以呢,我想至少讓大家的數額都還原也沒什麼問題吧。”
我的心跳加速了。想像化為了現實。我壓抑著心中的悸動,提問道:
“你、把大家都……?”
“瞧不起我嗎?不過那也是正常的吧。像我這樣一個小姑娘,本來是沒有任何資產的。可是,短短兩天間,就有了這麼多呢。你真的沒有意識到嗎?日薪就是為此而存在的啊——”
怎麼會這樣?我的雙腿顫抖了起來。
收買。這兩個字伴隨著恐懼在我的體內游走。
“宮、宮古小姐。”我帶著乞求之意叫了一聲。
“對不起哦。”
宮古馬上雙手合十向我道了聲歉。
“可是嘛,我其實稍微想了一下的……。昨天,你是投了無罪票的是吧?那樣對我來說,感覺就無法信任了。”
“什、什麼……”
“說到底你不就是這樣嘛,只知道一個勁地為加害者作辯護呀……。我覺得,你這人根本不理解被害者的心情吧。所以我就站在小若菜這邊了。你明白了嗎?”
不,我不明白,我怎麼可能明白。
但是,我很快醒悟過來,自己失態了。在宮古看來,可能確實是這樣。
昨晚的討論,從結果來看,鳴戶就是個確信犯。宮古無法不懷疑,我和鳴戶可能是一開始就串通好了的。
如今我知道了,今天早上,宮古就是想確認這一點吧。可是那個時候,我或許是讓她看到了某種畏懼之意——。
恐怕她是誤解了吧。她覺得我跟鳴戶是同夥,所以才會害怕受到責備。覺得我是在知道鳴戶是確信犯的情況下,還為他作無罪辯護的。覺得我應該跟他同罪。
反思一下的話,劍埼和八十島的態度也很奇怪。我以為他們是對我打開了心扉,實際卻並非如此。他們應該是抱著他們自己的公平競爭精神吧。擺出這樣的姿態,表示自己並沒有單方面地幫初瀨。
想到最後我握緊拳頭,砸在了桌上。
“收買的只有這次投票嗎?還是說……”
“這種理所當然的問題就別問咧。”八十島回答道,“分隊的投票,沒有人會花七百二十萬來收買的。當然也包括了最終投票咧。”
“七百二十萬……!?”
我感到血液唰的一下從我的臉上退去了,彷彿被什麼東西榨乾了一樣。
當前,初瀨獲得的金額是一千六百八十萬。但是這場討論如果她獲勝,就會變成兩千一百六十萬。把這個數字除以三,就是七百二十萬了。
就是說,初瀨是拼上了全力要毀了我。我渾身都冒出了大量冷汗。
“各位,你們是想投我有罪……要讓我被處以死刑嗎?”
我用沙啞的聲音問了一句,但是沒有一個人回答我。
這其實也是一種回答了。
“為什麼!”我激動地提高了嗓門。 “為什麼要做到這種程度……。我是無辜的!我根本不是殺人惡魔!”
“我一開始就說過了吧?”初瀨冷冷地回應道,“我並不這麼認為。”
“可這是事實!我真的不是啊!”
“關鍵就在於這裡啦。”初瀨妖媚地笑了起來。 “你只要把心裡所想的直接說出來就行了,如果那是事實,我們都會明白……。比如說,就算我們所有人都投票判你死刑,只要三位裁定者判斷你是無罪的,也不會執行死刑的。很簡單吧?”
“簡單……你說簡單?”
我頭痛得越來越厲害了。我是無辜的,我真的沒有乾過壞事。但是如果除了我和鬼崎之外,這四個人都投票支持死刑的話,哪怕只有一個裁定者投了有罪票,那也是過半數了,死刑必定會執行。
“鬼崎小姐!”我轉向右邊呼喊起來,“請告訴我!在裁決中需要有包括一名裁定者在內的過半數,也就是五票吧?那如果有裁定者的三票和審判員的一票,合計四票的話,會怎麼樣?對方只有審判員的五票。在雙方都沒有滿足條件的情況下……”
儘管我的詢問聲中帶上了逼迫之意,鬼崎還是面無表情地作出了回答。
“那就不成立。要再作一次三十分鐘的討論,重新進行最終投票。”
“重新進行……”
就是說哪怕我能和對方打平,也不可能贏得勝利嗎?開什麼玩笑。
只有一個辦法了,雖然是個痛苦的抉擇。我獲得的金額與初瀨是一樣的,就是說只要我付出同等的代價,雙方的條件也許能恢復到同等的白紙狀態。
不,我能給出更多。如果能在一對五的討論中獲勝,我獲得的金額將超過四千萬了吧。即使給他們三個每人一千兩百萬,算下來也能剩餘四百萬。而且對他們三個而言,這樣能得到的錢,比幫助初瀨贏得勝利還要多八十萬。好處應該是足夠了。
我在腦海裡一步步地計算著,但是……。
不行,我想初瀨應該不會沒有預先作好準備。在他們商量好的條件中,肯定包含了“即使我提出同樣的要求也不能接受”這一條。簽訂契約也是自然的,可能還定下了違約金。
最重要的是,在同一個層面上提出收買的話是有風險的。我聲稱自己無罪的說法必將受到懷疑,而且初瀨是不顧一切地發起了猛攻。就算贏得了勝利,她也留不下一分錢了。用同情來誘導別人也是有效果的。
說到底,對方是被害者,我是加害者,基礎條件就不對等。
那麼鬼崎呢?至少應該先收買她吧。
我的視線悄然一動,鬼崎就將那張清冷的臉轉向了我。
“有何貴幹?”
“沒有……”
話已經到了嗓子眼,可是怎麼也說不出來。終究還是沒法收買她。
如果我能跟鬼崎談妥,一旦三名裁定者投下了無罪票,我就肯定能活下來了吧。
但她是主辦者方面的人,得到的報酬與我們不同,根本不可能答應讓我收買。應該把她看成是第四名裁定者。
可惡……,我已經束手無策了。
“初瀨……”
我喃喃念著她的名字,咬緊了嘴唇。噗哧一下咬破了皮,鮮血的味道在嘴裡擴散開來。
我深深地感覺到,這種情況下是不容許有半點失誤了,我已經被逼入了絕境。
緊張的氣氛籠罩在了圓桌上。在這間評議室中,正義和良心都已經不存在了,只剩下了骯髒的欺騙與慾望。
“咳咳。”烏丸乾咳了一聲。 “……各位,如果時間拖得太長我們可不好辦啊……”
“知道了。”
初瀨用不帶感情色彩的聲音答道,挺直了身子牢牢盯住了我。
“那麼,這就開始吧,——開始我們的審判。”
“首先,請聽一下我的推理吧。”初瀨氣勢十足地講述了起來。
“其實在法庭上也提到過很多次了,我終究還是覺得,絞首小丑不是一個人作案的,被告人正是其共犯。”
“這個嘛,確實是很自然的想法吧。”
大概他們事先已經商量過了吧,八十島立刻表示了贊同。
“就是說呢,要完成連續殺害十一個人的犯罪行為,需要犧牲一個共犯來擾亂調查。這就像分離式的火箭一樣咧。”
“不是這樣的。”我當即作出了否定。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初瀨發話蓋過了我的聲音。 “絞首小丑是一對合作的殺人者。被告人被捕後,真正的兇手繼續犯案,從而證明他的清白。要做到這樣,確實是必須要有像梅洛斯和賽里努蒂烏斯那樣的信賴關係才行。”
“沒錯。”劍埼點了點頭。 “必須相信對方不會背叛自己。”
“對啊。這麼說起來,被告人和兇手應該是戀人關係吧……”
“不對不對!”
聽到初瀨說出的胡話,我立即揮揮手否定了她。
這種讓人有點不舒服的話,就算是假設我也敬謝不敏了。
“不會錯的。”初瀨自信滿滿地繼續說道,“如果是這樣,一切情況就都講得通了。被害者明明全是女性,為什麼卻沒有一個遭受過性侵害呢?因為對於被告人而言,那是對他出軌行為的報復。”
“等一下!”我竭力反對道,“開什麼玩笑!居然說我有個殺人的女朋友?”
“你覺得我的推理有什麼問題嗎?如果你能提出其它可以接受的解釋,那就說來聽聽吧。”
初瀨的臉頰微微鼓了起來。難道,她是認真的嗎?
冷靜點。我搖了搖腦袋,重新整理了一下思路。
“大家請聽我說。自從第一天的討論以來,不能因懷疑而施以刑罰這種說法,可能給各位留下了不好的印象,但這畢竟還是審判的大原則。我作為被告人能獲判無罪,正是因為無法證明我有犯罪行為。我是有不在場證明的啊。”
“不在場證明啊。”八十島驚訝地喊了一聲。
“烏丸先生。”我朝著頭頂上的顯示器叫道,“請顯示一下照片證據。”
“明白,請稍等片刻。”
烏丸答應了一聲,等了一會之後,我面前的顯示屏上就出現了照片。這正是在公審時,證明了我不在場的照片。
我開始說明了起來。 “案發當天,我在橫濱體育館觀看棒球賽,當時出現在了電視轉播畫面上。就在靠近一壘的觀眾席上,時間是晚上七點和八點半,一共出現了兩次。”
“你怎麼一個人去看棒球咧。”
八十島嘟嚷了一句,我有些受打擊,但還是假裝沒聽到。
“聽清楚了啊。從橫濱體育館到立川市的公寓,單程也要用掉一個小時以上,無論開車還是坐電車都一樣。這是檢察官進行了補充調查之後立證的。既然劍埼先生是出租車司機,你應該知道吧?”
我的目光唰的一下投向了劍埼,他回答了一聲,“應該是吧。”
“這就是說,我是不可能犯下這個案子的。”
“如果是合夥作案就不一定了吧。”八十島立即否定道,“實施第一起案件的兇手肯定是另一個人,這種不在場證明太容易看穿咧。你們是輪流交替殺人的吧。”
“不。”怒火頓時湧上了我的心頭,不過總算壓了下去。 “……可是即使如此,至少可以認為,在這起案件中我是無罪的吧?”
“都說了你是共犯咧。”
八十島提出了反駁,但我沒有露怯。
我揮舞著拳頭竭力述說著。
“聽好了啊。我是有不在場證明的,案發時不可能在現場,這一點確鑿無疑。雖說我也許無法證明自己不是共犯,但一定要這麼講的話,各位不也是一樣的嗎?誰也沒有證據能證明自己不是連續殺人犯的共犯。”
“好吧,也是。”劍埼微微一笑。 “不過我們也沒有必要去證明。”
“被告人也是沒有必要的。在這個世界上,任何人都沒有義務來證明自己不是殺人兇手。因為無論什麼時候,舉證義務都應該在提出控拆的一方。”
“那又怎麼樣?”初瀨露出了一副漠不關心的表情。 “我們並不是檢察官,對舉證也毫無興趣哦。”
“既然如此就應該維持現有的判決吧。”
“為了維持現狀而頭痛的是你啊。你難道一點都不知道嗎?”
我“哎?”的一聲愣住了。她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已經自掘墳墓了——”
初瀨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撐著桌面站了起來。
“各位,請仔細觀察一下在看棒球比賽的被告人!看看他脖子上的藍色圍巾!”
“哈……?”
聽她這麼說,我便看了一眼。照片上,我的臉被馬賽克遮擋著,但脖子部位還是能看清楚的,確實圍著一塊藍色的布。
“大家明白了吧!”初瀨的語氣激昂了起來。 “在被害者的屍體被發現前,曾有人目擊到這條圍巾。被害者的鄰居在她的房間前,看到過一個懷疑是兇手的人,還對其喊過話。而那個人,據稱正是帶著這樣一條藍色的圍巾!”
“不。”我立刻反駁道,“但是與此同時,我正在球場。”
“我沒說它們是同一件東西。不過,它們正好是一對!如果被告人和兇手是戀人的話,那一切就講得通了!”
初瀨作出了斷言。難道她無論如何都想拿出這個結論來嗎……。
“是不是戀人倒不好判斷啦。”一旁的宮古插嘴道,“不過兩者的關係好像是值得懷疑一下。”
“這說法太簡單粗暴了。”我控制著自己的聲調。 “僅僅因為兩者穿戴著同樣的服飾就說他們是共犯,這也太不講道理了。而且各位搞錯了。”
“搞錯了?”
“那個不是圍巾,是披肩。”
“是什麼都無所謂咧。”
八十島想也不想地回了一句,但我還是解釋了一下。
“不,請考慮一下當時的季節。那可是十月份,會有人戴著圍巾看球賽嗎?”
“那就算是披肩吧。被告人與兇手有著同樣的披肩。”
初瀨若無其事地更改了一下用詞,然後坐了下來。可惡。
我不屈不撓地加強了語氣。 “現在無法確認兩者是不是一樣的東西,那得問了目擊者才知道。”
“確實如此,但是可以推測兩者可能是一樣的。”
“推測了又怎麼樣?”
“我想證明的只有兩點。首先是在本案中,被告人與實施犯罪者是兩個人。其次,被告人與實施犯罪者曾有過密切的溝通。”
“哈?”我發出了懷疑的聲音。
說實話,我根本沒搞明白她是什麼意思。她說的這兩點,沒有什麼必要特地去證明,因為都是我承認過的。我不是實施犯罪的小丑,而且小丑還親口把自己的犯罪經過詳細地告訴了我。這麼說一點也沒錯。
可是,那我就更不明白了。證明了這兩點,又有什麼意義呢?初瀨到底是想得出什麼結論呢?
我注視著她的雙眼,想看出她的真實意圖,這時她開口了。
“我想問問音羽先生——不、是被告人,對於以上兩點事實,你是否承認?”
“……承認了又怎麼樣?”
“你不承認的話,就沒法講下去了。”
初瀨並沒有轉開目光,她的表情甚至顯得有些頑固。在披肩的問題上已經浪費掉不少時間了,我想還是盡量避免再繞更多圈子吧。
雖然這很可能是個陷井,但我也唯有跳進去了。
“明白了。加上限定條件我就承認。被告人是無罪的,並且在事後聽實施犯罪者講述了其犯罪經過。”
“沒關係。那麼我就要以此作為前提,向被告人提出問題了。”
終於說到正題了啊。
我略微有些激動,深呼吸了一下,同時初瀨說了起來。
“有一件事,我怎麼都覺得無法理解。被告人是這麼供述的吧,他在殺害了被害者之後,為了拖延屍體被人發現的時間,把房門鎖了起來。”
“對啊,是實施犯罪者命令我這麼說的。”
“可是這樣的話,被告人和實施犯罪者之間,就肯定有重大的分歧了。”
“分歧?”
“因為……”初瀨停頓了一下,似乎做好了準備後才說道,“屍體被發現時,房門上是掛著鏈條鎖的。”
“——鏈條鎖?”
聽到這齣乎意料的話,我只能重複了一遍這個單詞。
“哎?可是這個情況、審判影片裡……”
宮古表達了疑問,初瀨立刻回應道:
“是的,沒有出現。因為相關的證詞被抹去了。”
“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是第一個發現屍體的人。那天,我來到姐姐家的時候,按下了門鈴卻沒有反應,可是又看到房間裡的燈亮著,我就覺得非常奇怪。我用備用鑰匙打開了門,但是發現鏈條鎖還鎖著,所以房門只能打開一點點。”
“然後你怎麼辦呢?”宮古催促她繼續說下去。
“從房門打開的空隙間,我看到了姐姐的腳。我心想這下出大事了,於是把手伸進門裡,撿起了掉在地上的披薩店宣傳單,用那個弄開了鏈條鎖,這才得以進入屋內。”
“等一下咧。”八十島打斷了她的敘述。 “這跟被告人的供述出入很大啊。他說他是拿走了被害者隨身帶著的房間鑰匙,用那把鑰匙鎖上了門的吧?”
沒錯,完全不對了。如果說門鎖和鏈條鎖都鎖上了,那個現場的意義就變得徹底不同了。
初瀨看了看我的臉色,說道:“就是這樣。事實上這起案件,是一起密室殺人案。”
——沒想到她會說出這樣的話,全場氣氛一時都凍結了。
騙人的吧,事到如今,居然說那是密室殺人?
討論時間還有十五分鐘,只剩一半了。在這種時候,她居然提出,三年前的那起案子其實是密室殺人案嗎?
“……喂喂。”八十島顯得很錯愕,嘀咕了起來,身體前屈靠近了桌子。 “這事你有沒有跟警察說清楚啊?”
“當然說了。”初瀨一臉遺憾地回答道,“我在第一次講述案情的時候就說過了。可是也許他們是想跟犯人方面的供述進行整合吧,不知什麼時候這段就被抹掉了。”
八十島說了聲“是嗎……”,表示了理解。說不定,他知道這是常有的事吧。
評議室中陷入了更深的混亂和迷茫,這時宮古說了聲“那個……”,舉起了手。
“可是這個情況,有那麼不可思議嗎?其實我覺得,在房間外面鎖上鍊鎖這種事,好像也是可以做到的。比如用斷掉的筷子卡著掛上去之類的。”
“不是的啦。”我說道,“這不是能不能做到的事,而是為什麼要那麼做的問題。如果是為了拖延屍體被發現的時間,沒必要把鏈鎖也鎖上吧?”
被害者倒下的位置就在玄關附近,只要稍微打開門就能看到她的屍體了,正如初瀨實際體驗到的那樣。鏈鎖根本沒有意義。
……不,更重要的問題是,為什麼小丑沒有把這件事告訴我?
小丑是故意想上演密室殺人嗎?如果是那樣,她應該要對我說啊。我想她也不是簡單地忘記了,單單漏掉了鏈鎖的信息,到底是為什麼呢?就像初瀨所說的,感覺其中的分歧是個大問題。
“你應該知道原因。”初瀨加強了語氣。 “請解釋一下吧,為什麼會發生如此難以理解的情況。”
“我怎麼可能知道,我根本就不是絞首小丑嘛。”
“但是被告人,如果說你是無罪的,那你應該也沒有別的突破口了。這是你和兇手唯一的不符之處。要是能弄明白出現這種情況的原因,或許也就能證明你不是共犯了。”
初瀨套起了我的話來。我終於明白了,她就是為此而收買其他人的吧。
把我逼到了這種狀況,讓我不得不設法解開這個謎團,她就是想從我這裡得到答案。雖然這種方式實在太過粗暴,不過大概也沒別的辦法了吧。如果不把我逼到這種地步,她擔心我會隨便編個謊話就應付過去了。
沒時間了,我一邊思索著一邊開口說了起來。
“……首先,應當懷疑是不是單純的信息傳達失誤。其次,要考慮實施犯罪者自己也不知道這個情況的可能性。還有就是,鏈鎖被什麼東西碰到,自己鎖上了之類的。”
“這些好像都不太可能啊。”劍崎道。
“那麼……”我一字一句、就像擠出來似地說道,“也可能是習慣了,順手鎖上的。”
“習慣?”八十島揚了揚眉毛。 “別傻了,出於習慣順手搞了個密室機關出來,哪個世界有這種人咧?”
當然,不可能會有。要說有人會習慣鎖上鍊鎖的話,那肯定不是兇手,而是——
就在這一刻,我的腦海裡發生了不可思議的現象。
至今為止我所獲得的各種信息碎片互相拼接、組合在了一起,它們產生了意義、發出熾熱的光芒、將一切席捲進去、引火爆炸了。
藍色的披肩;鏈鎖的分歧;密室的做法;連續殺人。
我的視野中也迸散出了火花。沒想到,竟然是這樣的,真是難以置信!
這真的就是事實真相嗎?如果是這樣,我……
我、絕不原諒。
或許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我體會到了真正的極致憤怒,彷彿足以燃遍全身的怒火燒盡了周圍的氧氣,甚至讓我呼吸都變得困難了。
就是因為這種事,讓我失去了一切嗎?太沒有道理了,我幾乎要發狂了。
“……看樣子,你想到了什麼吧?”
我喘著粗氣按著自己的胸口,初瀨的目光射了過來。
“來吧被告人,請你發言吧。請把你想到的,都如實說出來吧。”
她的眼神怎麼看都充滿了真摯之意,感覺根本就不像是在看著一個她正指稱為凶手的人。這種對於真相的渴望,似乎散發著某種悲壯感。
那我就不得不說出來了,無論她會受到怎樣的心理衝擊。
我說道:
“鏈鎖這個問題上,終究還是出現了分歧的。”
“分歧嗎……”八十島回應道,“你應該不會說,'我不知道這事,所以我不是兇手!'之類的傻話吧?”
我立刻搖搖頭給予了否定。 “不,不是那樣的。分歧並不是發生在被告人與兇手之間的。”
“嗯……?那是發生在哪兒的咧?”
“發生在被害者與兇手之間。”
“哈啊?”
八十島拉高了聲調,我彷彿看到桌面上都溢滿了問號。
“這話是、什麼意思?”初瀨問道。
我壓抑著內心的激動回答道:“關於目擊者所看到的藍色圍巾,那其實既不是披肩,也不是圍巾。”
“那到底是什麼呢?”
“是血壓計啊。”
隨著我的回答,場面陷入了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