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D之複合

第6章 第六章

D之複合 松本清张 6116 2018-03-15
儘管有些失禮,伊瀨還是忍不住目不轉睛地盯著坐在自家客廳的女客人。妻子說她有二十七八歲,實際上可能更年輕,一臉天真無邪的表情。眉眼之間隔得很開,雙眼皮看上去有點濕潤,細鼻樑,薄嘴唇,長下巴。總而言之,她是一位瓜子臉的和風美女。 在明石的人丸神社,伊瀨對那名女子的認識僅限於驚鴻一瞥,所以對眼前的女子是否就是同一人物沒有十足的把握。不過直覺告訴他,來者應該不是別人。而正好在這個節骨眼上,她親自前來造訪伊瀨家,這又令他愈發肯定。 “突然來訪,多有冒昧。”自稱坂口的女客人見伊瀨來了,便在坐墊上挪出空位,鞠躬行禮。 她身著和服,與伊瀨印像中的女子更加相似了。在人丸神社見到她的時候,她也穿著和服。不過,和服的顏色和花紋都完全不一樣。

伊瀨照常寒暄過後,叫坂口的女子露出純真的笑容,道:“我拜讀了老師刊載在《草枕》雜誌上的文章,覺得非常有趣。” “純真”一詞用在年近三十的女性身上,或許有點不太恰當。正常情況下,應當選擇“妖艷”或“嬌媚”這樣的字眼。但在伊瀨看來,這名皮膚白皙的女子的表情中始終都透露出一股稚嫩的感覺。 總之對作者而言,自己的作品受到稱讚,絕無厭惡之理。何況是如此美麗的女子專程到他家來表達敬意,伊瀨自然興高采烈,連忙讓妻子端上紅茶和點心。點心還是叫妻子臨時去附近買回來的高檔貨。伊瀨越發確信,眼前的女子就是他在明石人丸神社偶遇的那位。不過,伊瀨不知道當時她是否覺察到自己。他們只是歌會剛開始時在社務所旁擦身而過罷了。對方只是把自己當做路過的參拜者吧?那一帶又不止伊瀨一人在走路。

然而,伊瀨之所以對這名女子特別留意,是因為懷疑她就是向京都鬆尾神社捐贈“名酒海龍”匾額的人。即使捐贈者的具體樣貌不得而知,伊瀨還是大膽地將兩人的形象重疊了起來。至於事實是否如此,正是伊瀨必須查明的,原因再明顯不過——她或許同木津溫泉兇殺案有關。如果此時浜中就在身邊,不知他會如何向這名女子提問呢? 伊瀨很想立馬就把眾多疑問都拋出來,但按道理還得首先聽聽來訪者要說什麼。 “剛才忘說了,我叫坂口美真子。”她說。 “哦。” 坂口美真子——名字聽起來不錯。 “你住在東京?” “不,我是從大仁來的。” “大仁……是伊豆的大仁嗎?”聽到“大仁”二字,伊瀨暗暗吃驚。她竟然是從那麼遠的地方來的啊。

“其實,我是想見見老師。”坂口美真子凝視著伊瀨說,“老師有沒有去過大仁呢?” “大仁應該位於自三島至修善寺的途中吧。我曾坐火車從那裡經過,但沒有下車。還有,我知道那裡過去曾有一座金礦。” “我是從大仁的三福來的。”坂口美真子仍舊目不轉睛地看著伊瀨,彷彿在說,您不可能不知道那個地方吧? “是嗎?那裡也是觀光勝地嗎?”伊瀨只能這麼接話。 “不是什麼觀光勝地。” 伊瀨不明白為什麼坂口美真子會強調自己的家鄉。可能是對自己所居之地充滿自豪吧。鄉下人在同城里人交流時,出於某種複雜的情結,或多或少都會流露出妄自菲薄的情緒。 “你在那裡同家人住在一起?” 看樣子,她應該不是乾農活兒的。臉那麼白淨,和服又那麼考究。伊瀨偷偷瞥了一眼她的手,纖細潔白的手指一點都不粗糙。伊瀨之所以這麼問,也是好奇心使然,想拐彎抹角地了解她的生活環境。

“沒有,我一個人住。” “一個人?”伊瀨有些許驚訝,不過對第一次見面的女客人,最好不要刨根問底。他點燃香煙,心裡盤算著,可以從接下來的談話中一點點打聽出答案。 “對了,你說你對我寫的文章感興趣,你也喜歡旅遊嗎?” “說不上有多喜歡。” 坂口美真子的目光停留在伊瀨臉上。談話中,她一直是這樣。伊瀨覺得有些蹊蹺。普通的女性怎麼可能如此放肆地盯著男人看?後來想想,那女子的視線從他臉上挪開的次數簡直屈指可數。 “老師,您是親自旅行之後寫下游記的嗎?”女子直視著伊瀨問道。 “是的。”如果說是應編輯部之邀,就會顯得有些缺乏自主性。 “那條路線相當有趣。看您的文章,您周遊的地方都十分迷人啊。”

“哦。這麼說,你對浦島和羽衣傳說也有興趣咯?不,我是說,你對這類民俗學的東西也有興趣?” “這方面我了解很少。” “哦。”伊瀨深感意外。他描寫的基本都是不知名的地方,景色也談不上優美,簡直毫無特徵可言。除去民俗學的內容,整篇文章只剩下對無聊透頂的偏僻之地的描繪而已。可是,女子卻聲稱自己對此很感興趣。正是聽了這句話,伊瀨對她產生了強烈的好奇。 “對了……如果我提問不當,還望見諒——我是不是在什麼地方見過你?” 坂口美真子立刻點頭:“是在明石的人丸神社吧?” 果然猜對了,伊瀨想,同時又有些驚訝。一般來說,應該是訪客率先發問:“咱們是不是在明石見過?”這既可充當訪客的問候,又能獲得主人的親近感,從而方便對話進行。但這名女子卻恰恰相反,伊瀨不問,她也不說。伊瀨忍不住朝她探出身子。

“果然是這樣!我一見你就覺得眼熟。” “我讀到雜誌上的報導,也確定了您就是神社里遇見的那個人。我記得當時老師手中拿著筆記本。和您在一起的較年輕的人,多半就是編輯吧。” “能在這兒見到你,對我來說不亞於一場奇遇,但你肯定是特意前來的吧?” “我打電話去雜誌社,問到了老師的住址,然後才前來拜訪。” “謝謝。”他對熱心的讀者致以謝意,“這麼說,當時你是去參加人丸神社的歌會嗎?” “歌會?” “不是有不少女子聚集在社務所舉行歌會嗎?” “啊,好像有這麼回事。不過,我可不會寫和歌。” “這麼說你跟歌會完全無關了啊。我還一直以為你在參加歌會,我見到你時你正好中途有事離開呢。”

“我當時也只是去人丸神社遊玩罷了。” “唔,那你是去關西地區旅遊?” “不,不是。我只是想去明石看看。”坂口美真子板著臉答道。 “你專程前往明石,是因為被當地的什麼東西所吸引嗎?”伊瀨反問肆無忌憚地盯著自己的坂口美真子。 “您還記得那個地方的天文科學館吧?”她問。 “嗯,記得。我參拜人丸神社的時候也去裡面轉了轉。” “我就是去參觀那個地方的。” “啊?這麼說,你對天文學有興趣?” “我對天文學一竅不通。” “那……” 伊瀨越來越搞不懂這個女人了。最難懂的是她接下來說的這句話:“不過,老師應該知道我為什麼要去明石。” “我?我怎麼會知道?” “我剛才不是說過,我住在大仁的三福嗎?”

“我聽你說過。但這跟明石又有什麼關係?” “明石是我故鄉的後續。” “後續?第二故鄉的意思?” “不是。”她搖頭。那又是什麼意思?伊瀨越發困惑了。女子似乎在自說自話。 “我有點如墜五里雲霧的感覺。” “但老師應該知道啊。”坂口美真子目不轉睛地盯著伊瀨,彷彿看穿了他在說謊一樣。 “我完全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是嗎?”坂口美真子第一次將視線從伊瀨身上挪開。她好像在思考什麼問題,轉而用另一種方式提問:“老師已經開始創作下一篇遊記了嗎?看樣子,您寫的應該是連載吧?” “是的,而且已經寫完了。” “這次寫的是什麼地方呢?如果方便的話,能不能告訴我?” “這次?這次我們的采風路線是從三保松原到京都。”

“三保松原!”坂口聞言,馬上兩眼放光,凝視著伊瀨,“那老師就更應該知道了啊。如果您一無所知,就不會去三保松原。” 伊瀨更加納悶了。這個女人一直抱著某種執念,並以此對伊瀨的行為下斷言。她來這裡見伊瀨,說不定也是出於一廂情願的幻想。 “你到底覺得我的旅行有什麼問題呢?”伊瀨問。 坂口美真子的嘴角浮現出一絲微笑。伊瀨從中讀出了些許輕蔑。 “老師,從車站到您家有600米左右吧?”她突然轉變話題。 “沒錯。我雖沒有做過精確測量,但走路要花十分鐘,算下來差不多有這麼遠吧。” “我家也是這種情況。從大仁站到我家有620米。我想大致與老師家到車站的距離相當。” “是嗎?”伊瀨說。他其實不知道該如何應答。

“老師說過,您這次旅行走的路線是從三保松原到京都,對吧?” “是的。這篇遊記要下期雜誌出版後才看得到。” “請稍等。”坂口美真子又將視線從伊瀨身上挪開,思索片刻,然後兩眼放光,開口道,“老師,您這次旅行的距離與上個月那次剛好一樣吧?” “哎?你說什麼?”伊瀨看著那張純真得不可思議的臉說。 “您就認了吧。老師八成也知道這點,只是一直對我有所隱瞞。” “我沒有隱瞞什麼呀!”伊瀨愕然道。 “那我來告訴您吧。根據已經出版的雜誌,老師上個月旅行的路線是從京都出發,經宮津到丹後木津,再經豐岡到姬路,對吧?” “是的。” “從明石乘船到淡路島,坐車沿島的東海岸至洲本,從洲本乘船抵達和歌山縣,在和歌山歇息一晚,再乘電車到大阪,最後由大阪返回東京,對吧?” “就是這樣。你讀得倒是挺仔細,全記下來了啊。”伊瀨感佩道。 “讓我們來算算剛才說的那條從京都出發的路線。老師,不好意思,請把鐵路時刻表借我用一下。”坂口美真子就像沒聽到伊瀨的話似的,繼續說下去。 伊瀨只好去把時刻表拿來。她一邊翻找時刻表,一邊在紙上寫下數字,好像在作計算。如此持續了五六分鐘,伊瀨只能呆呆地從旁看著。 “老師,這條路線剛好350公里。” “哎?” “從京都乘宮津線到和田山約210公里,從和田山乘播但線到姬路有65公里,從姬路乘山陽本線到明石有35公里,加在一起就是310公里。” “……” “從明石坐船到淡路,再從淡路的岩屋坐公交到洲本,共40公里。” “……” “這40公里同剛才的310公里加在一起,合計350公里。” “……”伊瀨只能茫然地聽她報著算式。坂口美真子究竟要表達什麼意思呢? “老師說過,第二次旅行是從三保松原到京都,對吧?” “是的……” “您是從清水站乘坐開往京都的列車的,對吧?” “不錯。” “根據這張時刻表,從三保到清水有6公里,從清水到京都是344公里,合計350公里。” 伊瀨恍然大悟。 “老師,雖然您兩個月走了不同的路線,路線的里程數卻1公里也不差。”坂口美真子看著伊瀨說,臉上保持微笑,既不激動,也不得意。 “快,給我看看。”伊瀨從她手上拿過時刻表,根據附圖上的編號翻到各條鐵路線所在的頁碼,將對應的里程數找出來,加在一起,結果同她說的分毫不差。上個月以京都為起點,先乘宮津線,再乘播但線,南下姬路、明石,最後在淡路坐公交,這個月坐火車從三保松原至京都——這兩條路線的里程數完全一樣。如果把這解釋成巧合,那也太不可思議了。 不過,這名女子為什麼要做這樣的計算呢?伊瀨猜想,她肯定是提前在家裡計算好了,故意來嚇他的。但這樣的猜想並不成立,因為三保松原和京都鬆尾神社的事還未在雜誌上刊登,她應該不會提前知道。 “這結果連我都覺得驚異。你是出於興趣才作這樣的計算的嗎?” “是的。我這個人就是什麼都喜歡拿來算算。” “啊?這麼說,你對數字抱有濃厚的興趣?” “正式的數學太難了,我可弄不懂。但像這樣坐在家裡,數數家裡的拉門有多少扇,或者坐在家裡的玄關中,數數五分鐘之內有多少人經過門前——我對這樣的事情特別感興趣。” “沒想到啊。”伊瀨是真的沒想到。雖然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嗜好,但他還是第一次聽說有人喜歡作這種無意義的計算。他甚至懷疑女子的精神是不是有點不正常。 可是,伊瀨必須問她一個重要的問題。他親切地說:“你有沒有去過丹後的木津溫泉呢?” “沒有。”坂口美真子當即否定。這對伊瀨而言很重要,但她否定的時候仍然一臉純真,沒有半點矯揉造作的味道。 “我也是通過老師的文章才知道那裡有溫泉。” “這樣啊。不是什麼特別好的溫泉,不過我也在遊記中寫到了,那兒發生了兇殺案……”伊瀨一邊說一邊打量她臉上的反應,但沒有發現任何驚訝之色。 “後來,那個地方果然發現了被害人的屍體。這件事也寫進了這個月的稿子裡。” “是嗎。不過,我覺得兇殺案什麼的沒什麼意思。” 伊瀨以為,就算是平常對兇殺案毫不關心的人,只要一聽到他剛才那番話,也會立刻就這一話題聊開去,但這名女子就像她自己說的那樣無動於衷,甚至連眉毛都沒有動一下。 “老師說自己從三保松原到京都采風,那您遊覽了京都的什麼地方呢?”坂口美真子對兇殺案避而不談,徑直繼續剛才的話題。 “京都嗎?我的喜好有點偏。我去的是松尾神社。”伊瀨假裝不以為然地說。 “哎?松尾神社?”她瞪大了眼睛問,“就是嵐山附近那座?” “嗯。是的。” 坂口美真子似乎吃驚得連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伊瀨比她更震驚,但他很快意識到,她之所以一聽到松尾神社就有如此反應,肯定是因為她與“海龍”匾額有關。剛才她故意對兇殺案無動於衷,反而暴露了她的真實內心。伊瀨不動聲色地接著問:“你也去過松尾神社?” “沒有。還沒去過。”她平靜地否認,但伊瀨看穿了她單純外表下掩蓋的謊言。否則,她聽到松尾神社之後不會大驚失色。這張純真無邪的臉到底是偽裝出來的啊。 “啊,老師果然知道。”她喃喃道。 “知道什麼?” “就算不問老師,我也知道是怎麼回事。不然的話,老師怎麼會從三保跑到松尾神社去呢?” “你說的話,十句裡有九句我聽不懂。”伊瀨不耐煩地說,“這兩個地方有什麼關係嗎?” “那我就要問咯。老師,您為什麼要去松尾神社呢?”她的眼神中流露出幾分自信。 “松尾神社是祭祀酒神的地方。不知道你讀到沒有,上一篇文章中,我提到了網野神社附近的奈具神社,那兒也是祭祀酒神的。我之所以去松尾神社,是因為那裡祭祀著同樣的釀造之神。” “您的理由真是別出心裁。”她的嘴角又浮現出冷笑,“那我再請問老師,您下次打算去什麼地方呢?” “還沒有決定。我還得同編輯部好好商議。” “那您在京都只參觀了松尾神社?有沒有去別的什麼地方?”她又繞回到先前的問題上。 “沒去別的地方。我覺得累了,就直接回東京了。” “那天晚上,您在京都住什麼地方呢?” 這女人的問題可真多,伊瀨想,不過還是答道:“我們住在二條城前的國際觀光酒店。” “二條城前?”女子又驚詫萬端地望著伊瀨。 伊瀨已經習慣了對方驚愕的表情。無聊的瑣事頻頻讓她吃驚,而兇殺之類的特殊事件卻一點也勾不起她的興趣。她定然不是普通的女人。 “恕我冒昧——”伊瀨厭倦了不明所以的問答,終於按捺不住,將之前一直憋在心裡的問題問了出來,“你聽說過海龍這個名字沒有?” 他提問的同時仔細觀察著女子的表情,但她只是反問:“海龍?” 她的神色沒有任何變化,一如既往地波瀾不驚。 “大海的海,龍神的龍。” “沒聽說過。那是什麼?” 伊瀨不知該說那是船名還是酒名,但他想起了神官對他說,給松尾神社捐贈海龍匾額的是一位女性,於是答道:“是酒的名字。” “我對酒一點都不了解。”她又一臉單純地說。 “這種酒是在廣島縣釀造的。”伊瀨為了觀察女子的反應又硬加了一句,但全無效果。 也許是厭倦了這一話題,也許是覺得初次來訪卻待得太久,女子瞥了眼手錶,說:“我就此告辭了。我打電話約好了,要去見一個重要人物……”說完便從坐墊上站起來。 “重要人物?是誰?” 對伊瀨的問題,她笑而不答。伊瀨覺得自己自始至終都被這自說自話的女人牽著鼻子走,完全理不清頭緒。 “老師,您不告訴我您的構思,是想在連載的最後才揭秘吧?” “……” “所以,我的想法也不能明確地告訴您……人丸神社的前殿中,匾額上是三十六歌仙的人物像和詩歌吧?”她又突然轉換了話題。經她這麼一說,伊瀨回想起來,歌會會場周圍的牆壁上的確掛著畫。 “三十六歌仙裡,既有柿本人麻呂、大伴家持、在原業平、紀貫之等有名的歌人,也有我說不出名字的歌人。”坂口美真子接著說。 “是的。估計沒人能把三十六歌仙的名字全記住。我就記不住。” “裡面沒有小野小町。” “哎?三十六歌仙中沒有小野小町嗎?” “不,三十六歌仙中有,但匾額上沒有小野小町……老師,這就是我這次的回答。”她哂笑道,然後快步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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