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三節
“伯爵夫人!是本人嗎?”
在迷宮之塔中的某個房間,連恩震驚地大叫出聲。伯爵與他的妻子帶著他和愛德華一起穿過迷宮,抵達了塔。他們爬上石階來到位於二樓的入口,用一把奇怪的怪物形狀鑰匙打開一扇看來很堅固的鐵門走了進去,再爬上三樓,最後被帶到一間位於盡頭的房間。
牆壁和地板的石塊暴露在外,牆上的巨大掛毯描繪出中世紀宴會的情景,地上則鋪著波斯地毯,歷史悠久的櫃子、衣櫃上排列著優美的燭台和東洋瓷器。另外,裝飾櫥櫃上還放了許多照片,全是伯爵夫人,以及她和伯爵一起拍攝的照片。
連恩揉了揉眼,重新註視著美麗的貴婦人。她的美貌即使經過十三年歲月依然美麗如昔,短髮似乎讓她看起來更年輕了。
夫人提心吊膽地伸出手,握住了從還未離乳時就必須分離的兒子的手。
愛德華沒有回握母親的手,微微撇開視線。他僵著身體,不管臉上或態度上都沒有表現出與母親重逢的喜悅。
似乎是由於衝擊過大而使心靈和頭腦都跟不上現實。連恩覺得這也可以理解,但他自己也沒有餘力擔心愛德華,他連珠炮似地提出問題。
“這是怎麼回事?如果你是伯爵夫人,十三年前的殺人案中被殺的又是誰?你明明還活著為什麼不表明身分?還有,犯人是誰?”
伯爵夫人正要回答的時候,愛德華開口了。他美麗卻缺少溫度的眼中映著母親的臉龐,彷彿心不在焉似地說:“您還活著真是太令人高興了。請您說明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啊,思。還活著真是太好了!”
連恩也急忙附和。他也替愛德華感到開心,不過還是想盡快知道真相。
“屍體是誰的?十三年前在肯特郡發現的屍體——”
“那是珍妮,羅蘭。而教堂裡那具焦屍是——”
“三代伯爵夫人的骨骸對吧?”愛德華搶過伯爵夫人的話頭說道。
連恩欸地大叫出聲:“三代伯爵夫人,塔之貴婦人嗎?”
“沒有人發現第三代伯爵夫人的墓,因為她的墓根本就不存在。她被殘酷的丈夫虐待,孤單地死在這座塔里。這是我的推測,三代伯爵夫人的房間門窗等出入口被泥灰封住,所以後世的人才沒有發覺它的存在。可能是十三年前改建塔的時候發現了她的屍體吧。”
“嗯。”伯爵夫人點點頭,認同了愛德華的推測。
“如你所說的,三代伯爵夫人的遺體被發現時已成了半木乃伊的狀態,而伯爵基於某種考量,將遺體移到禮拜堂的地底下。至於羅蘭,她是因為想偷黑薔薇的事曝光才逃出了城堡。羅蘭留在肯特郡威瑟福德宅邸裡的私人物品中,包括上一代伯爵夫人和我穿過的高級洋裝、皮包等等,或許她原本打算帶走那些東西吧。”
“可是一出城就會馬上被發現吧?”
連恩這麼一問,伯爵夫人就轉向他回答說:“城裡有以前蓋的密道。羅蘭她一直在調查這座城,可能也因此發現密道了吧。”
“密道是——”
“我沒辦法告訴你。因為這是秘密,而且現在也被封起來了。之後羅蘭到了肯特郡,在那裡過上恐怖的殺人魔。她的遺體被切割得七零八落,死狀非常淒慘,而且因為她穿著我以前在肯特郡的宅邸穿的首飾衣物,警方才誤以為被殺的人是我,而我們沒有釐清誤會,便決定當作我死了,避開敵人的耳目活下去。”
“慢著,這很奇怪吧?”
連恩眉頭緊鎖,把至今為止得來的情報在腦中想了一遞,還是覺得很奇怪,於是噘著嘴說:“屍體是十二月二日在肯特郡被發現,可是羅蘭是在兩天前的十一月三十日在城堡禮拜堂自焚的喔。”
“那場自殺是羅蘭偽造的。她是想藉此躲避伯爵追究責任吧,而艾倫和麥可幫助了她。”
“那個叫艾倫的傢伙已經跟那女的分手了吧?”
“艾倫是個溫柔的孩子,而麥可答應了艾倫的要求。麥可是想保護艾倫唷。”
“——可是這樣……”
連恩實在無法接受,他揉了揉眼睛,覺得好像忽略了什麼東西。
愛德華淡然地進一步確認事實:“您一直待在城裡嗎?”
“嗯。”
“為什麼您要假裝人在肯特郡呢?”
“為了保住性命。”
“是因為家族一直在追殺您嗎?您的妹妹——對我而言是姨母吧。您讓艾希琳姨母當替身留下來,沒想過她會有危險嗎?”
“我躲避的並非伯爵的家族。”
“那麼到底是……?”愛德華眼神犀利地追問。
於是,威瑟福德伯爵夫人開始娓娓道來。
“有某個組織一直在追殺我。是一個名叫芬尼亞兄弟會,又稱作IRB的組織,他們的目的是讓愛爾蘭獨立。我年輕時曾加入那個組織,從事愛爾蘭獨立運動。”
連恩瞪大了眼,傾身向前。
“為什麼?怎麼會!可是,那你們彼此就是敵人了吧?”
他看向伯爵,而伯爵一副全都知道的表情。連恩了解到他明知道這件事還結婚,發出了呀的一聲。愛德華也難掩驚訝地睜大眼睛。
“你裝過炸彈嗎?”
連恩語帶批判地問道,伯爵夫人搖了搖頭。
“為了同一個目的聚集在一起的人們,想法未必一樣。希望獨立的人之中也有人想採取和平的手段,相反的,也有人想用極端方式打破現狀;另外還有偏離方向的人,就像我與威瑟福德伯爵相遇,選擇與這一位共度人生。”
這對夫妻牽起彼此的手,而伯爵接著道:“她為了我幾乎捨棄了過往的人生。組織原本同意她退出,但之後因為有人造謠,便有人懷疑她是英國政府的間諜,曾將組織的情報洩漏給我。雖然我們解釋過這誹謗毫無根據,也證明她的清白,但那些傢伙不當一回事,還派了暗殺者過來。”
“連恩,你的父親替我跟組織交涉,以我懷有身孕為由,約定好在孩子生下來以前,不要對我出手。”
“那,我爸知道你是組織成員——”
連恩看到伯爵夫人的臉上閃過一絲疑惑,便睜大了眼睛。他受到了比之前還大的事實衝擊,問道:“——難道,我父親也是組織成員嗎?”
威瑟福德伯爵夫人點點頭。
“我的妹妹——也就是你的母親艾希琳,她也是。”
聽到這句話,愛德華微微動了一下。他不知道這件事。
連恩雖然也是第一次得到肯定的答案,但這多少符合他的猜測,因此也就沒那麼驚訝了。
“那麼,那個叫艾倫·凱立的傢伙——”
“那個男人才是始作俑者。”
威瑟福德伯爵低聲啐道。
“他成了都柏林警察的間諜以後,為了隱藏自己背叛的事實才把她當作替身。”
“拜託你,愛迪。”
伯爵夫人悶聲阻止了他。她垂下視線,喃喃自語似地接著說:“我知道那孩子有罪,但請不要在我面前說他的壞話。對麥可、艾希琳以及我來說,他就像我們的弟弟一樣。”
她將視線轉向連恩,低聲說道:“我們四個人都是同一個村子的人唷。或者該說是同一個村子的倖存者?在飢荒的時代,村里死了很多人……為了活下去,我們一起逃了出來。”
“就算這樣……”連恩無法理解。
“你是為了保護那個叫艾倫的傢伙才一直假裝自己死了嗎?你這樣……就算那傢伙對你很重要,這也太奇怪了,因為——”
愛德華因此而受苦。
伯爵夫人像是理解似地點點頭。綠色的眼眸既平靜叉高深莫測,那美麗的顏色底下彷彿隱藏著什麼似地,讓人想一探究竟。
“因為沒有其他辦法了。當我們知道艾倫背叛的時候,事態已經發展到令我們束手無策的地步。有個和IRB不同、極端危險的秘密團體參與其中。那是一群對IRB的做法心生不滿,思想激進的人們組成的秘密團體,他們認為自己的使命就是找出危害祖國愛爾蘭的同胞名單,並將之誅殺。連IRB都無法控制他們的活動。在愛國的大義下,隨便批評他們就很可能會被當成是英國派來的間諜。
“這個秘密團體之中有個乾部因為過去的私怨而憎恨伯爵,並想利用加諸在我身上的背叛嫌疑來報復伯爵。只要能殺了我,他才不管真相是什麼。他們高舉正義的大旗執行誅殺,真相對他們而言反倒是阻礙。他們的狙擊方針是當名單上的人物逃亡時,就找目標的家人下手。如果我逃走了,愛德華和你或許就會是下一個目標,因此我只能裝死,等待這個秘密團體衰敗、垮台的那一天到來。當發現第三代伯爵夫人的遺體時,我覺得她是來幫助我們的,所以將她的遺體藏在禮拜堂的地下室,然後運到肯特郡,打算製造出我已死的假象,而我也為此前往肯特郡。”
“那為什麼要和艾希琳姨母交換身分?”
“因為我想盡可能地多跟你在一起。”
伯爵夫人的回答讓愛德華輕輕屏住氣息,一下子紅了臉。或許是不想讓人看出他情緒動搖,粗聲粗氣地追問:“您原本打算一直以死者的身分活下去嗎?”
“因為那個團體是聽令於一個憎恨伯爵的干部的殘酷意志,我曾希望如果除掉那名幹部,組織就會自然消滅。”
“全家人一起躲起來就好了嘛。”
連恩說,而伯爵夫人神色堅決地搖搖頭。
“伯爵有義務守護威瑟福德伯爵家,而愛德華是威瑟福德家的嫡長子,必須學習應有的禮儀及教育。他必須成為即使因母親的出身而被人暗地中傷,也能克服一切的傑出紳士。”
她蘊含強烈意志的聲音讓連恩無話可說。他瞄了愛德華一眼,美麗的少年雖然仍臉色蒼白,但氣色看來已比剛才好了許多。
伯爵夫人接著說了下去。
“麥可拉攏其他對這個秘密團體心懷不滿的IRB幹部,發表了對我的處分只能由IRB執行的通告。可是即使我從IRB手中逃脫,秘密團體依然會行動,到了那一步就無法控制了。我只剩死亡這條路,於是麥可主動擔下了暗殺者的角色。因為他過去的表現非常優秀,深得大家的侰賴,所以雖然他跟我是同鄉,又是我妹妹的丈夫,也沒有人懷疑他提出'正因如此,才更不能原諒她的背叛'的說法。他們以為威瑟福德伯爵夫人死在肯特郡是麥可下的手,並假裝是殺人魔做的好事。如果真相曝光,麥可他們也會被列入這個激進秘密團體的名單吧。”
愛德華開口了:“秘密團體消滅了嗎?”
“不,我們也一直在尋找其他方法消滅他們,然後我決定不再等了,是時候該做個了斷。”
伯爵夫人毅然決然地道,又轉身看向愛德華,用看著心愛事物的眼神凝視著他,猶豫地朝他的臉伸出手,結果沒有觸及就輕輕握起拳頭,抵在自己的嘴唇上。
連恩心神不寧地問她:“我還是想問一下,我爸爸他現在跟獨立運動沒關係了吧?”
他覺得如果不是這樣,伯爵就不會交給他新工作了。
聞言,伯爵夫人用左手將一直舉著的右手壓在胸前。當連恩因夫人迷茫的表情而感到不安時,伯爵開口了。
“她不清楚英國最近發生的事,就由我來回答吧。麥可·麥坎目前沒有參與獨立運動。”
他堅定的語氣讓連恩鬆了口氣。
伯爵夫人又開口道:“伯爵為了保護我而竭盡所能。他之所以將照片和肖像畫全收在這個房間不讓人看到,是為了盡量減少線索,不讓秘密團體懲戒部隊中的肖像畫家有跡可循。肯特郡和倫敦宅邸那兒有的東西也都集中到這裡了。還有——”
樓下傳來鈍重的鐵門開關聲,接著是跑上石階的腳步聲。伯爵迅速打開了房門。
來者是瓦倫泰。隨從的視線最先看向愛德華,但他停下正準備跑到他身邊而踏出的腳步,似乎是想起來到這裡的用意,硬是轉開黏在年輕主人身上的擔憂視線,也忍住了看見伯爵夫人的驚愕,走近威瑟福德伯爵身邊神色迫切地竊竊私語,不知道對他說了些什麼。
威瑟福德伯爵微微皺起了眉。他溫柔地看向妻子,輕聲問道:“這裡可以交給你嗎?”
“好的。”
“我來接你之前不要離開塔。”
“我知道了。”伯爵夫人順從地回答。
伯爵帶著瓦倫泰出去以後,冰冷的石造房間裡一下子陷入沉默。
愛德華開口了:“剛才您說您下了決心,還有要做個了斷。”
“嗯。”
“關於事情的真相,您——”
“我會說出真相,所以要請你們仔細聽好並接受它,然後你們必須繼續前進才行。”
威瑟福德伯爵夫人的臉上再次浮現出高深莫測的表情,讓人覺得她綠色的眼睛就像一汪深不見底的潭水一般。
連恩還是厩到有些不舒服,就好像有什麼事情前後矛盾似的。
愛德華向伯爵夫人問道:“破壞肖像畫的是艾倫,凱立嗎?他在您畫像的臉上刻下背叛者,後來被自己的行為嚇到,又將臉塗成了白色。”
“你在說什麼?”
連恩皺起眉頭問道,愛德華輕輕聳了聳肩。
“就是畫像被扔進火裡時浮現出來的詛咒文字。因為油畫最上層的顏料被高溫融化,底下隱藏的文字才會浮現的吧。”
“欸?那麼,就不是奶媽看錯——”
連恩回頭看了一眼伯爵夫人,她輕輕點了點頭。
“艾倫是個熱心、虔誠的愛國者。或許他覺得我捨棄故鄉和天主教信仰,並與伯爵結婚的行為是很大的背叛吧。”
“他自己也是背叛者吧?”
“那孩子的家人被都柏林警察所挾持。原本他只想提供一次情報,卻被狡猾的人們利用,我們都沒發現,害得那孩子被逼得走投無路。沒有比背叛自己的心更痛苦的事了。越是溫柔的人越是無法忍受,所以連心都會壞掉。那孩子傷害了重要的人們,結果因而殞命。”
威瑟福德伯爵夫人低下頭,眼淚沿著臉頰流下。
愛德華悄悄地從口袋中拿出手帕,卻沒能遞給母親,一副無所適從的樣子。當伯爵夫人察覺到他的視線而抬起頭,他就把拿著手帕的手藏到背後去了。
連恩這才發現,不禁在心裡暗罵自己笨蛋,然後說:“我想起來還有事。”
“等一下再說吧。不能從塔里出去喔。”
伯爵夫人朝連恩伸出手,但他卻沒握住那隻手。
愛德華也制止他,當他把手帕放回口袋里後,說:“留在這裡吧,你應該也很在意這個案子的真相。”
“你真笨。既然拿出來了就不要縮回去。沒骨氣!”
連恩粗聲粗氣地衝著他說,跺了跺腳,然後趁愛德華被他的腳引開注意力的瞬間,突然伸出右手,從他的口袋裡掏出手帕。
“反正我就是要出去!只要不離開塔就好了吧?”
連恩精神飽滿地喊道,趁從愛德華身旁通過時將手帕塞進他手中。
當連恩跑出房間時,他並沒有打算說謊。
他只是想讓愛德華和他母親兩人獨處,原本他想在塔里等待的。話是這麼說,但瓦倫泰來通知的消息也引發了他的好奇心。他心想稍微出去透透氣,若是陽好在那裡聽見伯爵和隨從的談話也沒什麼不可以的嘛,於是躡手躡腳地走下塔的石梯。
他以為那兩人已經走出塔外了,但他們還在二樓的玄關大廳,好像在討論些什麼。
“那麼,竊賊的入侵途徑呢?”
“不清楚。伯爵閣下回城之後,吊橋從來沒有放下過。”
“沒有在那之前入侵的痕跡嗎?”
“不能說沒有這個可能,但——”
接著傳來砰的一聲,沉重的門扉關上的聲音,已經聽不到他們的說話聲。他們走出塔外了。
連恩用力握緊雙拳:“竊賊?”
追殺伯爵夫人的秘密團體,知道夫人歸國而派了刺客來嗎?
雖然伯爵夫人說城裡有密道,但也說那條密道被封起來了。那麼竊賊就是越過護城河和城牆進來的嗎?因為那裡也沒有兵士或傭人看守,如果有足夠的裝備和時間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對了!前天晚上城牆上的光!那可能是——”
連恩低叫一聲,感到腳邊有什麼暖呼呼的東西掃過。他低頭一看,發現是何瑞修搖著尾巴跑來跟他玩了。
他想到了一個好主意,同時還有一股野心湧上心頭。
連恩不懷好意地笑了笑,蹲下身子和獵犬面對面。
“你的鼻子那麼靈光,迷宮這種東西對你來說不算什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