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北齋事件

第16章 第六節

北齋事件 高桥克彦 3875 2018-03-15
到鴻山紀念館的一路上,津田良平步履輕快。 鴻山竟然是超乎津田良平想像的大人物,積極投身各種活動,可謂明治維新的幕後功臣。在津田良平的印像中,鴻山極有素養,卻落後於時代,只能在鄉下藉著硬充文化人排遣積鬱。此行卻完全顛覆了他的認識,不如說,是鴻山在拒絕時代。不難想像,只要他有意願,完全能夠進人明治新政府,獲得掌管經濟的顯赫官位。 “這種大人物會引得幕府關注,也沒什麼奇怪。”津田良平暗想,他把買到的《高井鴻山小傳》塞進包裡。 這是昭和八年那一版的複刻,也是將近兩百頁的潛心之作。書中自然涉及北齋和鴻山的相遇,讓津田高興的是,除此之外的部分也很充實,光是它的厚度,就讓津田良平預感到:一定能從書中,抓到某種線索。

“還真是個人物,不過感覺畫畫,只是他的業餘愛好……”摩衣子笑著說,“看他留下的妖怪畫很多,難道是受北齋影響?” “是跟擅長畫妖怪的河鍋曉齋那傢伙學習過來的吧。曉齋是幕末和明治過渡時期的浮世繪畫師,聽說也曾經到小布施投靠鴻山。如果是學北齋,應該畫得更細緻才對,鴻山的妖怪圖畫,有些戲謔的感覺。” “你對浮世繪真是了解。”摩衣子拍著手笑著說。 “做研究的都該知道。曉齋在我們的世界,也是有名的畫師。” “真是給我重新上了一課。我開店,也只做家父和弟子的畫,自然就懶得用功。至於其他國家的畫,也只需要問一問宇佐美,哪兒有像我這麼不求上進的繪畫商。跟著厲害老師,學出來的肯定不一樣,可你比我小多了。我都有些看不起自己了。”

聽摩衣子的口吻,並不像是在開玩笑,津田良平一時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從上午參觀的北齋陳列館往左直走,就上了大馬路,看來正是小布施的主幹道。正對面有精緻的武士住宅和點心店,旁邊還掛著一塊寫有“日本燈器博物館”的招牌。 “那兒好像也挺有意思,這座小鎮子能逛的地方,看起來還真不少。還有時間就去看看吧。” “那邊還有叫作'卍'的咖啡館呢,真是清一色的北齋。” 摩衣子望著大街,笑了起來:“餵,我想起剛才鬧的笑話了。” 津田良平也不禁苦笑。他們還以為北齋陳列館對面的雅緻建築物,準是鴻山紀念館,甚至還有北齋手繪的巨大復制展板裝飾在門口,換誰都會弄錯吧。 “沒想到居然是栗子點心的工廠。”

一推開門,就有穿著白色工作服的女子,上前告訴二人進錯了地方,看她笑呵呵的樣子,似乎已經很習慣有遊客誤闖。 “要是公所還可以理解。工廠就顯得太離譜了。” “真好,看來葛飾北齋非常幸福呢。”摩衣子拍著兩手笑著說,“就算是旅遊賣點,能被如此愛戴的人,實在不多見呢。” “所以才難辦啊……”津田良平皺著眉頭,無奈地慨嘆說,“要是在書裡,寫他來小布施的目的,其實是為了監視鴻山,感覺會被痛罵啊。” “沒問題,由你來寫就不用擔心。”摩衣子胸有成竹,自信滿滿地安慰津田良平,“你會發愁,就證明你也愛著北齋,這種感情肯定能傳達給小布施的人們。” 晴朗的午後,彷彿進入了小陽春。二人悠閒地散著步。

小布施是四面環山的盆地,紅葉已盡,泛白的群山宛如晴空的邊框。北齋也曾經眺望相同的風景,或許就沿著這條路,往返於岩松院。 “和寫樂那時候簡直一模一樣。”津田良平慨嘆著。 和凍冴子漫步在秋田角館、共同追逐寫樂足蹟的昂揚感,再次復甦了。 “有小孩子在玩兒呢。”摩衣子停下了腳步。 古舊的木製校舍旁邊,坐落著新建的體育館,從中傳出孩子們活潑起勁的叫喊,聽聲音,像是中學女生們在玩排球。 四圍萬籟俱寂,高亢的笑聲響徹乾燥的空氣。 “真忘不了那種運動鞋的膠底,在地板上吱吱作響的聲音,都快掉眼淚了。” “您也愛玩運動嗎?” “沒有人願意讓我加入,因為我是混血人種。”摩衣子感慨地說。

津田良平心里頓時“咯噔”一下子。 “那時候父親還沒名氣,家裡非常窮。在學校也成天被同年級的學生欺負……”摩衣子低著頭喃喃說,“被欺負,忍一忍也就過了,只是遺憾從來都沒有玩過躲避球。” 津田良平無言以對。 “我在體育館外面偷看過,結果懊惱得不得了,大家都玩得好開心。” “竟然有過那種經歷嗎……難以置信。” “時代不同嘛。那時候戰爭剛剛結束,大家不得不過苦日子。跟美國人生的小孩當然遭人恨,我們父女明明更窮更困難呢……” 津田良平的胸口一緊。 “哎呀呀!……”摩衣子連忙換上微笑,“只是想起小時候了,請你不要在意得啦……” “如果可能的話……真想回到那個時代,把欺負您的傢伙痛快地毆打一頓。”津田良平的嘴角微微發顫。

“你啊……真是個怪人。”摩衣子的目光帶著柔情。 “你家的老子娘呢,她又是幾時過世的?” “連她長什麼樣子,我都不記得呢……”摩衣子連連搖頭,“剛生下我就走了。父親一個人養不活我,就從美國回了日本。” “那麼,您完全該算日本人嘛。” “雖然我是這麼想,可惜周圍的人並不這麼看。” 摩衣子似乎不想再談自己的過去,利落地避開津田,往前走去。 津田良平的目光,追逐著摩衣子寂寞的背影。 “大概,誰也不會知道她的這一面吧。”津田良平暗想,“就連作為父親的岐逸郎,也不曾察覺吧。” 津田良平的心,更加向摩衣子傾斜,他無論如何也揮不去這份迷茫。 岩松院前面,也停著好些輛觀光巴士,街道上兒乎看不到觀光客的身影,恐怕是靠巴十在狹小的鎮子裡,點對點地移動吧。

真是可惜了,來到這座小鎮,必須靠雙腿去行走、去體會,才能明白它的美。就算是遊遍日本各地的摩衣子,也對宛如漫步在庭院盆景中的美妙街景,深深地打動了。就連新建成的銀行,也帶著懷舊的江戶氣息。人們對小鎮的愛合而為一,這份用心,是巴士高高在上的視線,無法體會到的。 摩衣子也贊同津田良平的意見。 “不過,看起來都是夕陽團,也只能坐車吧,讓老人家走三公里,可也吃不消。”摩衣子邊走邊看,嘖嘖慨嘆著,“說也奇怪,真的完全看不到年輕的遊客,小姑娘都看不上這鎮子嗎?” “是呢。換了雷諾阿或者凡·高,或許大不一樣吧,說起北齋,總有一股老頭子的感覺。” “還是宣傳不足吧,這兒明明該是最討女孩子歡心的地方呢……不過,我還是喜歡現在這種安安靜靜的樣子。”

“這種地方,怎麼會有福島正則的靈堂?難以置信。正則就是和加藤清正齊名的豐臣系大名吧?” 進入岩松院的境內,摩衣子眼尖地發現了路標,便走上前去一看究竟。 “正則是在緊挨小布施的村子裡去世的,他在關原之戰中,加入了德川軍隊,還成了廣島的五十萬石大名。後來成了剔除旁系的目標,轉封成信濃兩萬石。我也不知道這兒有他的靈堂,看來是個有來頭的寺院。” 津田良平也是剛才聽說。福島正則是以茶道聞名天下的武將,在轉封的同時,無疑給這座山間小鎮,帶來了豐富的文化。 看來小布施這裡,會誕生鴻山這樣才華橫溢的人物,並非偶然,而是源自代代相傳的對藝術的熱愛。 “正好旅遊團也回去了……可以慢慢參觀天棚畫了。”摩衣子說著,徑直向正殿走去。

交了參觀費,剛一進去,就見正殿寬闊的榻榻米上,仰躺著十來名男女。異樣的景象讓二人瞬間一愣,繼而意識到,這是因為天棚畫太過巨大,必須採取這種姿勢,才能一覽全貌。 津田良平在天棚畫的正下方站定,帶著好東西放到最後的心情,故意閉著眼睛,在榻榻米上躺下。摩衣子應該也在旁邊坐下了。她穿著裙子,恐怕不會擺出仰躺的姿勢。 津田良平調整呼吸,睜開了眼,當即啞然。 色彩如飛瀑從天而降,填滿視野的艷彩如此炫目。一隻鳳凰完全佔據著二十一塊榻榻米尺寸的天棚,就在津田眼前瞪視著他。瞧那嚴峻的目光,似乎下一秒就會俯衝而至,將他一口吞下。 津田良平感受到的已經不是驚愕,而是畏懼。他情不自禁地看向身旁的摩衣子,不知什麼時候,摩衣子竟然也並排著躺下了,同樣呆望天棚。

津田良平收回視線,重新投向上方。畫面迸發著強韌的生命力,這已經不僅僅是天棚的裝飾,而是將翱翔天際的神靈生擒禁錮於此。 “我見過的天棚畫也不少了……”一旁傳來嘶啞的話音,“還是頭一次看到,佔滿整個畫面的風凰。” “突然覺得自己真是渺小。” “真不可思議,我也在想同一件事。” 天棚漸漸模糊起來,一擦眼睛,才發現是自己的眼淚作怪。眼睛的瞳孔之上,覆蓋著一層水膜,從心底驟然湧上大吼的衝動。 渺小的人類,就這樣抱著渺小的煩惱和愛活著,假如這裡只有彼此,他一定會擁住摩衣子。 二人緩緩起身對視。摩衣子的臉頰泛著紅暈,純真的笑容帶著幼時的影子,讓津田產生瞭如窺珍寶的喜悅。 “去對面的房間欣賞欣賞庭院吧,待在這兒真要流連忘返了。”摩衣子笑著說道。 正殿右側的房間,有緊挨庭院的走廊。後山如隔扇一般,圍困著小小的園地,在山風中沙沙作響。 “好久沒有像這樣,把不高興的事情,忘它個一干二淨了。” 摩衣子踏上走廊,津田默默注視著她。 “哎呀……你知道那個嗎?”摩衣子訝然指向庭中。 “瘦蛙喲休敗,一茶與汝同在……原來是在這座寺院創作的!……”池塘的石堆旁邊,立著“蛙合戰之池”的牌子,還豎著小林一茶的俳句碑,上面刻著如雷貫耳的名句。 “雖然不知道是在這座寺院,不過,一茶原本就是信濃出身。” 文化十年前後,一茶結束三十五年的漫長流浪,回到故鄉柏原購房定居,時年五十歲。他有感於置房的喜悅,作“漫漫漂泊歸故里,豪雪五尺盡餘生”之俳句。他將柏原定為終老之地,直到六十五歲過世,始終以這里為據點,巡遊信濃。 “一茶的故鄉,應該是在野尻湖附近,跟小布施只有一步之遙。” “年代上呢?既然是同一座寺院,他和北齋有過接觸嗎?” “時間並不相同,北齋是在一茶死後,才到了小布施。” 摩衣子的眼中略帶興奮,這也是很自然的。就算恭維地說,岩松院也只稱得上“名剎”而已。然而,就是這麼一座小寺院,卻先後和福島正則、小林一茶與葛飾北齋三人結緣。 人們都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只是時問讓彼此感覺遙遠而已。 津田良平重新望向庭院的一草一木。 我們也會在不久的將來逝去,唯有這座庭院的草木石水,記得我曾來過。它們只是靜靜地見證,一如見證北齋和一茶的造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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