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大唐懸疑錄1·蘭亭序密碼

第47章 第十節

中秋那一天,西市和東市都有雜戲演出。午飯過後,裴玄靜就讓觀中的煉師帶李彌出去玩,她自己則留在觀中,美其名曰:看家。 其實,金仙女觀大概是全長安最安全的道觀,常年有金吾衛把守著,哪裡需要裴玄靜一介女子來看門。她只是不便外出而已。 皇帝親自指定裴玄靜入這座皇家道觀修道,她自然得從命。從第一次見到皇帝起,她就成了他的囚徒,並且還將一直持續下去。這就《蘭亭序》帶給她的後果,裴玄靜對此安之若素。 既然不能改變,那麼就接受吧。 才入金仙觀不久,她就听說了好幾件事:皇三子李宥被正式冊立為皇太子;裴度全面擔當起了削藩重任,負責同時對淮西和成德興兵作戰;皇帝撤回了將劉禹錫貶至播州的命令,改播州為連州,柳宗元仍然貶赴柳州。在絕大多數人看來,這幾件事情都是獨立的,彼此之間並無關聯,只有極少數的幾個人能察覺到其中千絲萬縷的聯繫。

“玄靜,你真的想清楚了嗎?”叔父在她入觀前曾這樣問。 叔父眼中的痛惜她看得清清楚楚。裴玄靜回答:“父親自小教誨玄靜,巾幗不讓鬚眉。女子可以探究真相,亦可為國家效力。叔父也曾教導過玄靜,竭力去做,將結果交給上蒼。所以玄靜便按自己的想法去做了,當結果來臨時,自會甘之如飴。” 叔父再沒有說什麼,他首先是現實的政治家,是大唐皇帝的宰相,然後才是她的叔父。對於這個次序,他們都不會搞錯。 李彌跟著裴玄靜來到金仙觀,只要不離開嫂子,對他來說哪裡都是一樣的。 在金仙觀的這段日子裡,他們過得很不錯。每天都在享受安寧。心地純淨,沒有慾望,自然不會寂寞。 直到這個中秋節日的午後,裴玄靜才開始思考皇帝派給自己的任務:追查離合詩的來歷和金縷瓶的去向。太宗皇帝希圖以“真跡陪葬”來掩蓋的真相,被“真蘭亭現”巧妙揭開。那悄然挑起整個事件的神秘力量究竟是什麼?所針對的是當今聖上、太宗皇帝還是大唐帝國?

她尚且毫無頭緒,但清楚一點:追踪下去勢必將開啟更深層的罪惡淵藪…… 突然,裴玄靜聽見門口有響動,回頭便見到一個鼻樑上塗著白粉的丑角兒。 裴玄靜笑了,“自虛啊,你是去看戲的,怎麼也學著扮起來了?” “看戲哪有演戲來得盡興。” “是你?”她不由自主地站起來。 闊別一個多月,崔淼又出現在玄靜的面前,穿著李彌的衣服。 “是我。”他變戲法似的在鼻子上一抹,那塊白色就脫落了。 “自虛呢?” “在宋清藥舖後院裡藏著呢,你就放心吧。等我離開,自會換他回來。” 裴玄靜含笑點頭,“他很聽三水哥哥的話。”又細細打量他一番道,“崔郎……你瘦了。” 崔淼確實黑瘦不少。 “娘子太客氣,崔某而今的樣子是落魄。”他一笑,笑容中的神采卻絲毫未減,又對裴玄靜拱手道,“讓娘子見笑了。”

“如果崔郎這樣也算落魄,那普天下落魄者直如過江之鯽也。” “但被追殺成我這樣的,一定寥寥無幾。” “追殺?”裴玄靜深深地望著崔淼,“崔郎沒事吧?” “多虧娘子想得周到,讓我用銅鏡送出了消息。幸有隱娘出手相助,崔某才算死裡逃生了。” “崔郎不應該來長安。” “娘子忘記了嗎?你我約好了要一起解開'真蘭亭現'之謎的。不來長安,不見娘子,怎能解謎?” 裴玄靜垂下眼瞼,“謎題已經解開,崔郎不必再掛念。” “哦?那真是太好了,謎底是什麼?娘子可否透露一二?” “不可以。”她回答得十分乾脆。她感到崔淼的目光執著地盯在身上,“崔郎……” 崔淼立即打斷她,“娘子不說也沒關係,在下倒有些推論,想請娘子聽一聽,不論對或錯,今天對娘子說過了,在下也算了結一件心事。”

裴玄靜不聽也得聽了。 崔淼說得十分緩慢,彷彿在邊說邊整理思路,但是裴玄靜立刻就听出來,這些內容他已經在內心醞釀了無數遍。 他說:“在下以為,當今流傳之《蘭亭序》是假的。” “崔郎找到真的了?” “沒有,而且我相信也不可能找得到。”崔淼淡淡一笑,“娘子,我們之前圍繞《蘭亭序》做了很多調查和分析,但自從會稽一別,我就放棄了追查《蘭亭序》的真跡。因為有人要殺我,我便更換了一個思路——從這個謎題引發的一系列後果來推測。結果我發現,凡是接觸過這個謎題的人都死了,甚至包括先皇當年的書法老師王伾,其死因好像也能聯繫到王羲之的書法淵源上面去。所以我想來想去,只能得出一個結論:《蘭亭序》是偽造的。因為只有這個謎底,才值得那麼多人去追查圍堵封殺。真跡現世,不過是無價之寶的爭奪。而偽造敗露,才會動搖到某些至高的權威,後患無窮,必將除之而後快!”

裴玄靜竭力作出波瀾不驚的外表,但她相信是徒勞的。崔淼實在太聰明了,他既然能在那麼多環節缺失的情況下,依然憑藉直覺切入到問題的核心,難道就看不穿她那拙劣的演技嗎? 她只能乾澀地應道:“崔郎,你……想多了。” “是嗎?”崔淼仍然灑脫地笑著,“娘子說什麼就是什麼吧。我都認。然則我還多想了一點,今日在此不吐不快。在下以為,假如《蘭亭序》確係偽作,那麼始作俑者非太宗皇帝莫屬。” 這回裴玄靜沒能控制好自己,脫口問道:“何以見得?” 崔淼一字一頓地回答:“因為《蘭亭序》是完美的書法,太宗皇帝是完美的明君,貞觀之治更是亙古未有的清明政治。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徵——完美得如同一場幻覺。” “不,你說得不對。”裴玄靜必須反駁了,她堅決地說,“他們都是真實的,並且都有瑕疵,是世人將'完美'這個詞強加給了他們。如果說真有幻覺,那也是別有用心之人將他們製造成了幻覺。”頓了頓,她說,“就像崔郎的致幻藥草,那才是真正的元兇。”

崔淼的臉上現出痛楚之色,她終於把他的氣焰打擊下去了,卻也不得不撕開他們兩人中間最後那層朦朧的薄紗。裸陳相對,原來是這麼無奈這麼傷人的。 沉默良久,崔淼問:“娘子從什麼時候開始懷疑我的?” “在叔父府中第一次見到崔郎中,你以幻覺之詞搪塞,我就起了疑心。但是後來,我們二人在東市磨鏡鋪中的經歷,和你對王義之死的解釋,又讓我暫時打消了疑慮。不過我始終無法相信,你認不出郎閃兒是女扮男裝。” 崔淼笑道:“是啊,崔郎中靠兩件法寶行走江湖:第一是致幻香,人人聞之忘形;第二是迷魂藥,只對女子奏效。很可惜……這兩樣法寶對娘子都失靈了。” “後來我又見到尹少卿,也就是疤臉人,再次對你產生了懷疑。偏巧那次在宋清藥舖後院,你以對河東先生的關心愛戴重獲我的信任,我才將寫有'真蘭亭現'的黑布展示於你。但你的信用已經岌岌可危。等我在去昌谷的路上,再遇以絡腮鬍子掩蓋疤痕的尹少卿時,我已經基本能斷定,你對賈昌院中的解釋全都是謊言了。我想,你之所以敢再三搪塞於我,有兩個最主要的原因。第一,王義已死,他無法為自己辯解;第二,禾娘一心愛慕於你,對你言聽計從,同樣不可能戳穿你。”她看著崔淼說,“崔郎,以女兒要挾王義的人,正是你。對嗎?”

崔淼坦然回望著裴玄靜,用沉默代替回答。 裴玄靜強壓心痛,繼續道:“王義想帶著女兒遠走高飛,偏偏禾娘不聽話。王義在絕望中想到了找聶隱娘幫忙。而當你發現賈昌暴卒、禾娘失踪後,也只得放棄以賈昌院子為藏身之處的計劃,獨闖裴府探聽情況。之後,你根據銅鏡的線索找到聶隱娘……還設法取得了她的支持。” 崔淼說:“靜娘高看崔某了。聶隱娘出身於藩鎮,本來就對朝廷沒有半點好感。她的立場向來如此,非是崔某能影響得了的。” 裴玄靜問:“我僅有一事不明:那夜尹少卿為何要假裝瘟疫而死?誰都無法未卜先知,你們當時全無必要裝給我看。” “本來就不是裝給你看的,是給那滿院子的窮苦百姓看的。”崔淼平靜地回答,“我先投靠的是平盧節度使,想在其麾下效力。哼,可是人家看不上我這個江湖郎中。我便主動請纓,為刺殺朝廷重臣效力,於是被派往長安提前踩點。賈昌的院子是我物色到的,我還成功地迷惑了禾娘。原計劃在刺殺得手後,刺客不再回鎮國寺,而是到賈昌的院中暫避。禾娘明確告訴我,賈昌院子受到皇家特別保護,無人敢於擅入。但我們面臨一個問題:如何處理住了滿院子的窮苦百姓們。”說到這裡,崔淼的語氣越發自嘲起來,“說出來不怕娘子笑話,崔某行事有個原則,那就是絕不禍及無辜。所以我才定下以瘟疫嚇散百姓之策,還說動了尹少卿配合裝死人。那個雨夜,不論娘子有沒有進院避雨,我們都將按計行事。我還讓禾娘去給賈昌老丈點了毒香,以免他察覺壞事。不想這丫頭沒掌握好份量,香燒過了頭。而那賈昌老人又過於年老體衰,竟在幻覺中狂喜而亡了。結果,正是賈昌老人的死徹底破壞了我們的計劃……但是不管怎樣,院子裡的百姓確實無一傷及,都平平安安地離開了。總之,賈昌之死純屬意外,那時候不論我還是禾娘,都未留意過他牆上的字,而尹少卿根本沒有進過那間屋子。”

裴玄靜點頭道:“那個雨夜的另一個意外,就是我了。我現在懂了,為什麼禾娘那麼反感你把我放入院中,還一口咬定是我把一切都破壞了。從她的立場,這麼說也有她的道理。” “有道理嗎?也許吧……”崔淼顯得十分惆悵,“當我發現你的身份時,最初的想法是正好可以利用,就讓尹少卿死在你的面前,再經由你的口說出去,以你裴度侄女的身份來做旁證,不是更具有說服力嗎?”他赧然一笑,“現在必須承認,這些理由都是我找出來說服自己的。其實從遇到你的第一刻起,我就輸了。靜娘。” 裴玄靜亦只能沉默。 又不知過了多久,他說:“所以從長安到昌谷再到會稽的一路上,靜娘都在利用崔某。” “沒有崔郎,我走不了那麼遠。” “到會稽時,靜娘發現我沒有利用價值了,便又甩了我。任由我自生自滅,靜娘真是好計謀。”話雖說得切齒,他的神態和語氣中卻沒有半分怨恨,只有不盡的感傷。

“你走吧,崔郎。速速離開長安。這裡不安全。” 崔淼注視著她,問:“靜娘,我該怎麼理解這句話?是憐憫、是關心,還是別的什麼?不,請你不要回答。就讓我保留一些幻想吧。” “快走吧。”她又說了一遍。 崔淼卻搖了搖頭,道:“靜娘,你可知這世上有兩類人。在面對威權的時候,一類人永遠說是,這類人人數眾多。還有一類人卻更喜歡說不,人數很少。在我看來,前者是懦夫,而後者是叛夫。懦夫活得未必好,但能活得長久。叛夫嘛,雖遭千夫所指,卻有一個快意人生……不湊巧的是,崔某正屬此列。” “但也不應該為叛而叛。”裴玄靜輕聲說。 “為叛而叛?說得好!”崔淼目光炯炯地說,“所以說,即使在目睹那麼多不公和謊言之後,靜娘仍然願意為皇帝效忠,對嗎?哈,我明白了。靜娘是當朝宰相的侄女嘛,終歸要維護正統的。”

裴玄靜正色道:“崔郎,身為大唐的子民,我知道大唐的榮光從來不是幻覺。我相信,並且願意用生命去維護它。” “用生命去維護謊言?這真不像一個女神探所說的話。” “天下蒼生的福祉,遠比一個神探的原則重要得多。” 崔淼用沙啞的嗓音說:“所以你可以接受其他人的謊言,卻不能原諒我的。” “崔郎。”裴玄靜說,“你騙的人……是我。” 崔淼的臉上失去了所有血色,他默默地肅立片刻,轉身離去。 崔淼離開後不久,李彌就頂著個白鼻樑回來了。 “嫂子,你看我這樣子好不好玩?”他還在為幫上崔淼的忙而興奮不已。 裴玄靜愛憐地說:“好玩,也好看。” 李彌也像剛才崔淼那樣,在鼻樑上一抹,白色就脫落了,然後攤開手掌,裴玄靜看到一個薄薄的玉片,不禁輕呼:“怎麼是這個?” 這竟然就是她在賈昌屍體旁撿到的玉片,連敲壞的一角也還是原來那樣。當時完全看不出做什麼用的,沒想到是夾在鼻樑上做丑角打扮的。 “三水哥哥說是什麼皇帝的東西。” “皇帝?” “是啊,他說過去有個皇帝在梨園串戲時,喜歡扮演丑角,又怕有辱一國之君的尊嚴,便在鼻樑上覆蓋一個玉片,讓別人認不出自己來。後來流傳到了民間,丑角都在鼻樑上畫一塊白色了。” “我知道了,那是玄宗皇帝。”裴玄靜拿起玉片,這很可能是當年玄宗皇帝隨手賜給賈昌老人的。而在那個雨夜,在毒香燃起的幻覺裡,賈昌老人回到了梨園,與皇帝貴妃相逢扮戲,終於死在了舊夢重溫的狂喜中。 “嫂子,我今天在藥舖裡還見到禾娘姐姐了。”李彌又喜滋滋地道,“她打扮得像個波斯人,以為我認不出。其實我早看出來了,可我沒說。” “為什麼不說?” “她裝著頭一次見到我似的,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哦對了,她還向我打聽,你是不是有一把刀子?” “刀子?” “對,她給我看了圖樣。我一下就認出是哥哥的那把,就說我們有啊。” 裴玄靜愣了愣,“她怎麼說?” “她說波斯人要找這把刀子,還問我賣不賣,我說這得問嫂子。嫂子,你會賣嗎?” 裴玄靜沒有回答李彌的問題,她失了神,連手中的玉片落地都未察覺。 “哎呀!”李彌從地上撿起玉片,“嫂子,玉碎了!” 她愣愣地望著裂成幾塊的白玉。這是他在對她說: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嗎? 崔淼曾經說過要做她的謎題,所以今天特意戴著這個玉片而來。他怎麼會對玄宗皇帝的宮帷之樂瞭如指掌?他就是要她對他這個人產生鍥而不捨的好奇。 崔淼實在是她見過的最矛盾的人,聰明至極,又愚蠢至極。他真的讀不透她的苦心嗎? 試問,有誰會在意一個謎題的安全?甚至為了保他平安,而拋出了自己。 不,她覺得他什麼都懂,偏偏不肯承認。 “三水哥哥還讓我給你帶句話,四個字的。”李彌認認真真地念出來,“他說——戲假情真。” 她明白了。崔淼不會走,更不會放棄。裴玄靜注定要和他一直糾纏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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