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大唐懸疑錄3·長恨歌密碼

第29章 第七節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尊女神像。只見她眉目如畫、盈盈而立,身上的衣袂五彩絢麗,隨風飛揚,襯出一副婀娜多姿的身材,彷彿隨時就要翩翩起舞。 這尊雕像太傳神了,不論五官表情還是肌膚動作,都纖毫畢現栩栩如生。製作它的人不僅擁有超凡的技藝,一定還傾注了全部的情感。 裴玄靜看呆了,直到一張熟悉的面孔遮過來,擋住她的視線。 “你總算醒了。”崔淼滿臉憔悴,語氣中還帶著點兒埋怨,但那雙眼睛中滿滿的狂喜都快盛不住了。 她尚無力開口,只能還以微笑。 崔淼一把抓過裴玄靜的手腕,凝神診脈,片刻之後,他更大聲地歡叫:“好多了,真的好多了!靜娘,你的病已無礙了!” 有人在他身後說:“看崔郎的樣子,是不是想喝酒慶祝?”

“好主意!”他立即回頭道,“煉師可有酒否?” 一個陌生女子應聲來到榻前,微笑著說:“裴煉師與我都是修道之人,酒就免了吧。況且,你看貧道的這座洞中,何來的酒?” 她的容貌秀麗,聲音尤其悅耳。在幽暗的溶洞中,通身雪白的道袍格外矚目,活像一片白色的剪紙。 裴玄靜在崔淼的扶持下坐起來:“您是……” 對方淡笑不語,但裴玄靜已經能斷定她的身份了。 “我們終於找到您了,薛煉師。”裴玄靜喃喃地說。 薛濤和她想像中幾乎沒有區別,將近五十的年紀,但看其容貌身段,也就是三十來歲的樣子。通身白袍,烏髮在頭頂盤成髻,束以碧玉冠,算是她全身唯一的色彩了。清麗、高貴、纖塵不染,令裴玄靜不自覺地想起聶隱娘來。她們二人的年齡應該差不太多,同樣超凡脫俗,只不過為了達到這一境界,聶隱娘靠的是殺,而薛濤憑藉的卻是情。似乎南轅北轍的兩個極端,在她們的身上殊途同歸了。

想到自己那時為了博得武元衡的好感,從“麻衣勝雪一支梅”的詩句得到啟發,竟然洗盡鉛華試圖模仿薛濤的樣子,裴玄靜禁不住悄悄羞愧,又不勝唏噓。 薛濤,是裴玄靜仰慕已久、神交已久的人物。但當真的面對她時,又不知該從何說起了。 見二女無言,崔淼興沖衝提起話頭:“靜娘,你知道嗎,咱們掉入的那個深坑,正是通往神女洞的,我們現在就在神女洞中呢。” 原來,神女洞是青城山中一座綿延長達數里的山間溶洞,其中曲折綿延,山泉流淌,更有數座深潭匯聚其中。洞中鐘乳林立,冬暖夏涼,又藏於後山的密林中,非常不易發現。從青城山的前山要來神女洞,唯一的途經便是渡過幽人谷中的山澗。而後山陡峭深僻,幾乎沒人能直接登上後山入洞。

裴玄靜道:“那……不就是只有一條路了嗎?” “對,一旦像咱們來時那樣雨水傾盆,甚而引起山洪暴漲,淹沒山澗,那就沒有人能來到神女洞了。” 神女洞作為一座天然溶洞,實際有多個出口。其中之一便是裴玄靜和崔淼掉入的深坑。本來為了掩蓋入口,也為了以免野獸陷落,洞口以泥石草木為遮,卻不想被這場疾雨沖垮,才有了裴玄靜和崔淼陷落之事。 而他們掉下的深潭,本來只有一泓淺淺的泉水,卻在潭壁上有一條天然形成的暗溝,循之可曲折前行,一直通向神女洞的主洞。由於暴雨在潭中迅速蓄積,漫過了暗溝,使他們最初沒能發現這條通道。然而禍福相依,這一潭的積水也使二人下落時沒有直接掉到石頭上,否則摔傷不可避免。 薛濤說:“聽崔郎講,正是裴煉師用'坎'卦的卦象分析出水下有水,崔郎才能涉入潭中找出通道的。”

裴玄靜有些不好意思:“是我蒙對了吧?” “當然不是。”薛濤正色道,“神女洞的位置在幽人谷之上,正是'坎'卦無誤。我只是沒有想到,真的有人靠這一點進入了神女洞。” 裴玄靜心中一動:“薛煉師,您是在此隱修嗎?” 薛濤笑了:“你是想問,我是不是在此避禍,對嗎?”她微微點一點頭,嘆道,“我觀測天候,算出了將有這一場暴雨,便預先躲入洞中。如今索橋已斷,在暴漲的山澗退去之前,將無人能從前山過來。後山本就極難攀登,時令近冬,連採藥人都不會涉險上山的。所以,據我估算,至少能夠在此洞中躲到明年開春。”說到這裡,她又微笑起來,“我花了半年多的時間作準備,生活所需洞中一應俱全。誰能想到,才剛安頓好,你們就闖來了。”

崔淼說:“多虧找到了薛煉師,否則我們就困死在那個深坑里了。正巧薛煉師在洞中還備有各種草藥,其中就有治療瘧病的特效藥材——常山,故而能及時給靜娘用上。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裴玄靜忙在榻上行禮:“多謝薛煉師的救命之恩。” 薛濤淡淡地說:“區區舉手之勞,不足掛齒。也算是我與二位的緣分吧。” 裴玄靜又問:“薛煉師是在躲避什麼人嗎?” 薛濤平靜地回答:“我以為你們都知道了。” 裴玄靜看出來了,薛濤雖沒有明顯的敵意,還肯出手相救,但畢竟與他們二人素昧平生,戒心還是有的,便說:“其實,是元微之先生建議我們來青城山尋訪薛煉師的。” 為了獲得薛濤的信任,少不得還得把風流大才子的名頭抬出來。 “元微之?”薛濤的臉上波瀾不驚,“他倒還記得我。”

“微之先生被貶通州,如今的景況並不太好,還染上了瘧病。不過,他仍然十分掛念薛煉師。” 裴玄靜遂將通州之行的經過講了一遍,對有關刺史夫人姜離的內容僅僅一帶而過。但她還是發現薛濤的神色中有了微妙的起伏。 裴玄靜不禁想起元稹那首著名的詩:“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聽說就是專門贈給薛濤的。詩寫得動人肺腑,事實卻是元大才子在經過花叢的時候,仍習慣性地頻頻回顧。所以說,詩終究只是詩,當不得真。 那麼,裡又有多少是真的呢? 聽完裴玄靜的敘述,薛濤恢復了世外仙姝的淡然。她並不打聽元稹的情況,卻道:“知道我在青城山中修煉的人不少,但你們是如何找來神女洞的?”

裴玄靜與崔淼互相看了一眼,還是裴玄靜發問:“薛煉師,你是否認識一位長安女傅氏?” 薛濤沉默。 裴玄靜又說:“我們在真武宮借宿時,遇到了兩個盜墓的閹人。” “盜墓的閹人?” “對,正是他們身上的地圖,將我們指來了神女洞。”裴玄靜說,“不過請薛煉師放心,那兩個閹人一死一逃,不會再追來了。”頓了頓,又試探著問,“這位傅氏女,與宮中有關嗎?” “她的名字叫傅練慈。”薛濤長嘆一聲,“是我最好的朋友。” “哦。她還活著嗎?” “不知道,最後一次得到她的消息是在去年年末。當時我收到她從江州寄來的書信,信中說自己的行踪可能敗露了。她擔心連累我,不會再返回成都,將自己設法擺脫追踪。如果萬一無法逃脫,她已決心一死了之。她只提醒我要好好保護自己。”

“原來是這樣……”裴玄靜思忖道,“如此說來她應該沒有被抓到,否則那兩個閹人就不會到真武宮來掘墓核實了。” “但願如此吧。早在元和元年的歲末,我就把傅練慈的死訊散佈了出去,並稱將她葬在了真武宮。但實際上,直到去年收到她的信後,我才為她在真武宮匆匆立了一處生塚。一來是想蒙蔽追踪者,二來也算是為她祈福吧。” 崔淼說:“那座墓已經被兩個閹人掘開了,所以我們才看到墓中並無遺骨。” 薛濤默默地點了點頭。 裴玄靜小心翼翼地問:“這位傅練慈原來是宮人嗎?” “不,她是一名歌妓。” “歌妓?” 薛濤淡淡一笑:“我與她十五歲時在成都教坊中相識,從此成為最好的朋友。” 教坊!裴玄靜震驚地想起來,薛濤還真是出身樂籍的。當年,薛濤的父親薛鄖為人耿直,得罪了朝中權貴被貶謫西川。長安出生的京城女兒薛濤不得不跟隨父母遠赴成都。薛濤十四歲那年,父親在出使南詔時身染瘧疾亡故,一家人的生活陷入困境,薛濤憑著“容姿妍麗”和“通音律,善辯慧,工詩賦”,十六歲不到便加入樂籍,成了一名營妓。貞元元年時,韋皋出任西川節度使。一次酒宴中,薛濤應韋皋之命,即席寫下一首《謁巫山廟》。詩云:“朝朝夜夜陽台下,為雨為云楚國亡。惆悵廟前多少柳,春來空鬥畫眉長。”韋皋拍案叫絕,薛濤從此成為西川節度使府中的紅人,聲名鵲起,進而與諸多文人官宦交往甚密,改變了命運。

但是,傅練慈又是怎麼回事呢? 裴玄靜問:“傅練慈既是成都教坊出身,為何稱為長安女呢?” “只因她走了一條與我不同的路。在成都教坊成名後,傅練慈即被一名顧姓茶商看中,納為妾,過了幾年奢華愜意的日子。當傅練慈年滿二十歲時,顧茶商厭倦了她,便賜以重金,又將她休了。傅練慈拿著多年積攢的銀錢去了長安,在曲江之畔買下一座別舍,開門迎客,做起了生意。沒過多久,她便成了長安最令人艷羨的頭牌歌妓。那時節,全長安的青年才俊、貴冑公子們,都以能進入傅氏別舍,成為傅練慈的座上賓為榮。”薛濤看了看裴玄靜和崔淼,悠悠嘆道,“你們倆都太年輕了。對這二十多年前的盛況,自然聞所未聞。因為,從貞元十四年起,傅練慈就銷聲匿跡了。”

崔淼也被勾起了好奇心,問:“發生了什麼事?她離開長安了?” “不,她一直待在曲江之畔的別舍中。只是從貞元十四年起,那座別舍便門戶閉鎖,外人再也不得入內了。” 裴玄靜的心念一動,名噪一時的歌妓突然關門閉戶……就在不久前,她不是也見到了類似的情形嗎? 崔淼脫口而出:“難道是……”被裴玄靜悄悄一拽衣袖,又趕緊閉了嘴。兩人都眼巴巴地看著薛濤,等她揭曉謎底。 薛濤卻沉默良久,才道:“有人專寵了練慈,從那之後她便只屬於那個人了。” “是誰?” 薛濤又嘆了口氣:“都已經過去了,就讓我替練慈保守這個秘密吧。” “這……”崔淼還想說什麼,見裴玄靜朝自己一個勁兒搖頭,只得作罷。 薛濤繼續說:“到貞元二十年時,練慈又一次被棄。那個專寵她的人命她離開長安,練慈不敢違命,只得於當年秋天返回成都,我們姐妹方能重逢。接著便到了永貞元年。那一年中,發生了許多令人不堪回首的事情,也就此改變了許多人的命運。到第二年,也就是元和元年時,練慈便與我商議,決定詐死避禍。” “非要用這樣決絕的方法嗎?”裴玄靜忍不住問。 薛濤點了點頭:“二位都是聰明過人的,應該懂得無端牽連進皇家恩仇裡,會是怎樣的結果。練慈並非貪生怕死之人,但她尚有未盡之心願,所以不敢輕易言死。想來想去,唯有詐死才能擺脫追殺。” “那時追殺她的人,也就是這次派閹人來掘墓的人,對嗎?” 薛濤好像沒有聽見裴玄靜的問題,卻道:“總之,詐死一計為練慈贏得了十年的平安。可惜,最終還是被發現了。自從那封書信之後,我便再未得到她的消息,更不知她的死活。” “煉師擔心她嗎?” “擔心又有何用?我已經做了我所能做的一切,其他的只能聽天由命了。” 聽天由命——裴玄靜完全聽懂了薛濤的話。又或者說,因為元和十一年的杜秋娘一案,使得裴玄靜對傅練慈的命運也有了貼近的認識。 她從崔淼的目光中看到了同感。 傅練慈,就是二十年前的杜秋娘。而那個專寵傅練慈的人,不出意外的話,就應該是當今聖上的父親——先皇順宗皇帝。 從永貞元年至今,關於皇帝與先皇這對父子之間的恩怨,一直有各種傳聞喧囂塵上。皇帝對此極為不悅,但始終無法平息人們的議論。裴玄靜是不相信流言蜚語的人,尤其涉及宮帷秘事,她向來認為除非當事者,其他人的觀點都只能是揣測和臆想。但是,她畢竟在《蘭亭序》一案上,曾與皇帝面對面談及先皇,當時皇帝那陰鬱又憤懣的神情令她記憶猶新,她還從未見過有人對自己的父親,懷著如此深刻的敵意。 今天所揭示的秘密,又使裴玄靜窺探到了事情的另外一面:皇帝在悄悄地模仿先皇。也許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又或者,他把這種行為視為對父親的冒犯,乃至鄙夷。但無論如何,他的所作所為都不是“父行子效”這四個字可以概括的。 裴玄靜又想到,假如傅練慈受寵於先皇,那麼她所謂的未盡之心願,一定與先皇有關。當今聖上花了整整十年追殺她,也就不奇怪了。 傅練慈還活著嗎?她的心願終於了結了嗎? 等等——裴玄靜突然醒悟過來:傅練慈只是他們在真武宮遇到的意外事件,雖說因此找到了薛濤,但他們原先的目的卻與這個神秘女子無關。 她忙說:“薛煉師,微之先生讓我們來找您,是為了尋找一個叫王質夫的人。您知道他嗎?” 薛濤從容回答:“崔郎已經對我提起過了。不過,關於王質夫此人,我一無所知。玉龍子嘛,我確實聽過這麼一件寶物。但自安史之亂後,便不知所踪了。玄宗皇帝把它藏在何處,肅宗皇帝有沒有得到它,我都不了解。所以,也幫不上你們的忙。” 裴玄靜和崔淼面面相覷,所以薛濤躲入深山溶洞,全因受到傅練慈的牽連,而與王質夫或者玉龍子都沒有絲毫關係。 冒著生命危險尋到薛濤,難道只能聽到一樁二十年前的宮帷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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