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楔子
一個尋常秋夜。
潯陽江頭湓浦口,水平如鏡,映出一輪無瑕的圓月。潔白的月光下,漫延於江畔的紫色荻花和火紅楓葉也彷彿褪盡了色彩。
忽然一陣微風拂過,荻花隨風搖擺,從花叢中影影綽綽露出一葉扁舟。舟上的數名黑衣人趕緊壓低身子,目光依舊死死地盯在前方不遠處的江面上——那裡泊著一支小巧精緻的畫舫。恰在此時,艙房中有人將一扇舷窗推起。窗內透出熒熒如豆的一線燭火,瞬間似流星升起在浩渺水面之上。
整個江心,都被這盞紅燭照亮了。
燭光的中央,是一位侍女嬌柔的側影。容貌雖然恍惚,但當她輕抬玉臂時,便有一陣拋珠碎玉般的琵琶曲聲從窗內傳出,在寂靜的江面上流淌開來。
以荻花為掩護的小舟上,首領模樣的黑衣人低聲道:“準備動手!”
甲板兩側的黑衣人操起船槳,輕輕劃動。小舟無聲無息地從荻花深處盪出,朝明燭的方向而去。
琵琶曲聲卻突然停止了,從畫舫的後方又冒出一艘船來。雙方船工大聲打過招呼,後來的船便穩穩地停在了畫舫旁邊。原來這船駛來的方向恰好被畫舫遮擋,難怪小舟上的黑衣人們此前毫無察覺。
“停!”首領猛一揮手。
小舟在荻花叢的邊緣再次埋伏下來。因為更靠近了些,畫舫上的動靜看得越發真切。只見船工在兩船間搭上木板,高高挑起數隻紅燈籠,照著一位青衣文士,經踏板走上畫舫。
看他的面容和體態,也有些年紀了。頜下幾綹長髯倒還漆黑,梳理得整齊飄逸,神態從容中透著文人特有的聰敏與清高。
小舟上的黑衣首領一愣:“怎麼是他?”
青衣文士剛登上畫舫,船艙中就有人迎出來,向他款款致意:“司馬大人。”
“娘子。”江州司馬白居易微笑還禮,“我答應娘子的詩已作好,今夜特意送來。”
女子的懷中還抱著琵琶,垂首謙道:“妾身微賤,怎敢勞白司馬大駕,親自前來送詩。”
“娘子過謙了。其實,白某想的是——”白居易注視著女子道,“如果娘子喜歡這首詩,再為我彈奏一曲便足夠了。”
女子聞言,抬起頭來。燈籠的光直照在她的臉上,白居易悚然發現,她似乎比自己昨夜所以為的更年長些。五官無疑是娟秀動人的,可以想見當年的她是何等美貌,但如今的的確確韶華已逝。
奇怪?白居易暗自思忖,昨夜女子說過老大色衰的話,不過當時她的臉隱在燭光背後,再加猶抱琵琶半遮面,她的身姿、儀態和言談,總給白居易一種感覺,此女最多不過半老徐娘的年紀。但此刻看來,她的年齡應該遠遠大於他先前的估計。
“司馬大人,請進艙內坐吧。”
白居易回過神來,忙隨女子步入船艙。坐定之後,他從懷中取出詩卷,在案上攤開。
“娘子請看。”
她一字一頓地念道:“琵——琶——行。”
白居易的心中一陣悸動。按說他已是名動天下的大詩人,但每次聽人吟誦自己的新詩時,仍然無法抑制這份自豪和緊張兼而有之的心情。尤其是今天,不知為什麼,當他面對這位被自己所歌詠的琵琶女時,竟然生出一份學生般謙卑的心態來,迫不及待地想得到她的首肯。
“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馬客在船,舉酒欲飲無管弦。”
隨著女子低低的吟誦,昨夜在江上巧遇的情景,又一幕幕地展現在白居易的眼前。
“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
女子停下來,輕輕道了聲:“好。”
白居易矜持一笑,後面還有更好的,對此他太有信心了,自己連夜揮就的這首長詩將成為繼之後的又一闋千古絕唱,其中的字字句句必將征服無數人心,當然也包括面前這位神秘的女子。
女子繼續念著:“輕攏慢撚抹復挑,初為《霓裳》後《六么》。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
她念得越來越快,語調中傳達出一種無法掩飾的激動,彷彿正有什麼東西從她的內心深處覺醒,即將破殼而出。
白居易也跟著心潮澎湃起來。於他,詩作獲得欣賞和共鳴並不算意外,但此刻的他卻感到興奮莫名。
女子念到“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一句,突然朝白居易投來一瞥。這一瞥意味深長又情思繾綣,立刻使白居易忘記了對她年齡的懷疑,竟有些神思恍惚起來。
少頃,才聽見女子繼續念:“曲罷曾教善才服,妝成每被秋娘妒。”她輕輕笑道,“善才服那句,倒是昨日妾親口所說的。只是這秋娘妒麼……”
“哦,白某聽娘子昨夜談到當年盛況,色藝雙絕,艷冠京城。故作此句。怎麼,娘子覺得有何不妥嗎?”
“我是想問,這個秋娘,指的是誰?”
白居易略微躊躇——秋娘,當然是指平康坊第一名妓杜秋娘。今年中和節杜秋娘在曲江香消玉殞的消息,謫居江州的白居易直到幾個月後才聽說,很是唏噓了一番。所以昨夜創作《琵琶行》時,為形容琵琶女艷冠群芳的風采,便順手用上了杜秋娘這一典。
此刻,經女子一提,白居易才猛然醒悟到,自己的這句詩失之隨意了。須知杜秋娘的名聲盛於最近幾年,用來和數年前當紅的琵琶女相比較,確實不太恰當。
他赧然一笑:“杜秋娘是這兩年長安最有名的歌妓。要么請娘子告訴我,當年曾與娘子爭輝的歌妓名姓,我改一改這句詩。”
“倒是不必。”女子道,“教坊中常有叫秋娘的,白司馬這樣寫也無妨。真要用了我那時候名都知的名字,恐怕就讓人看出了我的……”
她突然住了口。
白居易想,讓人看出……看出什麼?無非是猜出你的真實身份罷了。他情不自禁地望過去,你究竟是誰?
琵琶女微微偏了偏頭,又巧妙地把麵孔藏到燭影后面去了。
“弟走從軍阿姨死,暮去朝來顏色故。門前冷落鞍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商人重利輕離別,前月浮梁買茶去。”
白居易問:“這幾句也有問題嗎?”
“弟走從軍,是對的。嫁作商人婦,也是對的。”她的聲音顫抖起來,“只是……”
“只是什麼?”
她沉默著,良久方道:“也沒什麼,就這樣吧。”
白居易皺起眉頭,心上的疑雲越來越濃重。他脫口而出:“今日我讓人打聽了一下,都說未曾見過一位常年在江口的顧姓茶商。娘子所說的是實情嗎?”
“他們當然不會聽說。”她的聲音十分鎮定,“因為顧姓茶商也非今日之人,而是當初的。”
“當初的?”一陣寒意順著後脊梁冒起來,白居易有些耐不住了,索性直問,“娘子至今尚未告知姓名,白某不知當問否?”
她指了指詩卷:“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這下,白居易無話可說了。
又過了片刻,女子悠悠嘆息一聲,道:“此真乃千古絕句。妾確實沒有想到,白司馬能把妾的故事寫得如此動人,當可世代傳誦了。”
“可惜我連娘子的真名實姓都不知道。”
“我的名姓並不重要,就如我的性命一樣,不值一提。但無論如何,司馬大人為我作了這麼好的一首詩,我當以一曲回報。”
說著,女子從身邊抱起琵琶,抬手,樂起。
儘管昨夜已經聽過一回,儘管在詩中已經用盡才情描摹,此刻再聽,白居易仍然神魂飄蕩,難以自已。
曲聲終了,他驚喜地叫出來:“五弦!娘子今日彈的是五弦琵琶!”
“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她放下懷中的琵琶,“白司馬真是知音。沒錯,昨夜我彈的是四弦,今夜卻換成了五弦。”
“可是娘子,如今這世上,能彈好五弦琵琶的人寥寥無幾啊!”
“所以,司馬大人還是猜不出我是誰嗎?”
女子抬起頭來,白居易震驚地發現,她已淚流滿面。女子哽咽著問:“至少,司馬大人應該看出我的年齡了吧?”
“娘子好像,未到不惑吧?”白居易口中這麼說著,心裡卻是酸楚難當。真相正在他的眼前一點點揭開,而他竟怯於面對了。
女子含淚笑出來:“司馬大人真會寬慰人。也對,妾聽說人死了以後,年齡就不會增長了。”
白居易倒抽一口涼氣。
“快十一年了。”她喃喃,“對於妾來說,這十一年過得宛如一夢。妾所盼望的只是能找到一個人,對他說一說妾的故事。說完了,妾的夢也就該醒了。”
“娘子你……”
“不,不要說出來,就當我是詩裡所寫的那位琵琶女吧。《琵琶行》——這麼美的詩,”女子拭了拭淚,笑道,“比之,司馬大人自己以為,孰優孰劣呢?”
“這個,不能比的。”
“對,不能比。可惜他都沒有看到。否則,真不知會怎麼歡喜呢。”
白居易說不出話來。此刻,他幾乎已經明了眼前人的身份,卻又無論如何不敢相信。
女子從頭念起詩的序文:“元和十年,予左遷九江郡司馬。明年秋,送客湓浦口,聞舟中夜彈琵琶者,聽其音,錚錚然有京都聲。問其人,本長安倡女,嘗學琵琶於穆、曹二善才,年長色衰,委身於賈人婦……”她長吁一口氣,道,“雖不盡然,但有些事本不足為外人道也,罷了罷了。今日,白司馬為妾了卻了畢生心願,妾願將這把五弦琵琶相贈,請司馬大人笑納。”
女子捧起琵琶,紫檀木製的琴身散發出木質的幽香,螺鈿和玳瑁鑲嵌而成的花紋:正面的牡丹,背面的山岩人物和鳥獸,都在燭光下熠熠生輝,五彩繽紛。
“這把琵琶太貴重了,我不能……”白居易想推辭,女子卻突然正色道:“此為聖物,白司馬不可推辭。”
如同聽到一聲莊嚴的命令,白居易不由自主地伸出雙手,接過琵琶。
“妾還想拜託白司馬一件事。”
“娘子請說。”
“請司馬大人設法將這把琵琶送回它的故地。”
“它的故地是?”
女子淒然一笑:“長安興慶宮。”
白居易驚呆了。
“琴在人在,現在琴有了歸宿,我也該……”她凝望著窗外,江上一片肅穆的靜,時間也似乎停止了。
女子緩緩走到艙門前,向著夜色中泛著微光的江面,一字一頓地吟道:“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白居易大駭,想要衝上前去卻像被下了咒般,渾身無力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一步跨過船舷,直直墜下江去。
他才反應過來,大喊著撲到船邊。
江面上的漣漪剛剛綻開就又合攏了,女子墜江時既沒掙扎也沒喊叫,江水頃刻便將她徹底吞沒,未留下一絲痕跡。
突然,不遠處的荻花叢中衝出一條小舟,幾名黑衣人爭先恐後自船上躍入水中,一個首領模樣的人疾呼:“快、快,吐突將軍吩咐了要抓活的,活的啊!”一邊嚷著,一邊把凶狠的目光掃向畫舫。
白居易本能地倒退半步,隨即穩住身形。滿腔悲憤壓過了恐懼,他反朝黑衣首領逼視過去,竟使那凶神惡煞般的人悻悻調轉了頭,衝著浮出水面來喘氣的手下大罵:“上來幹什麼,接著下去撈啊!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不管什麼都給老子撈上來!”
“你們什麼都得不到的,”白居易悲痛又欣慰地想,“因為,人是不能死兩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