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一節
這對漫才搭檔妙語如珠,機關槍似的說個不停。 藤木藤丸是這對搭檔的名稱。聽說原本名叫“Lucky Chucky”,但昭和十五年三月,內務省將電影和唱片公司的主事者喚至警保局,指示他們“因時局之故,舉凡有違風紀、不敬,或是崇洋媚外者,一律改名”,所以這對組合也改了名。 那聽不太習慣的關西腔,起初令其他地方的人聽得一頭霧水。不過現在他們似乎已對這個二人組節奏明快的“漫才”頗為著迷,朗聲大笑,甚至有人笑到流淚。 “各位弟兄。”漫才搭檔退場後,單獨表演的藝人十德五郎手持小提琴登場,環視會場說道,“我在此先聲明一點。很感激各位嘴巴笑得這麼開,但也請各位小心,可別讓好不容易縫合的傷口再裂開。請各位忍一下。” 接著,這名藝人開始演奏小提琴,中間空檔時說些滑稽的笑話,會場馬上又被笑聲籠罩…… 身穿白衣、在屋內角落觀看表演的陸軍軍醫脇坂衛的臉上掛著微笑,暗中環視四周。 這是在野戰醫院簡陋的房間臨時設立的表演會場。 舞台周遭擺著病床,無法自行站立的傷兵們正在享受表演。第二列則是頭纏繃帶、拄著拐杖,或是以三角巾懸吊手臂的傷兵。 觀眾當然並非只有傷兵。會場裡擠滿許多身穿軍裝的日本兵,擠不進屋內的人都站在通道和窗外。 他望向從剛才就一直傳出嘎吱聲的頭頂上方,似乎有人爬上屋頂,從天窗往裡頭觀望。每次會場內響起哄堂大笑,便會有漆面剝落,讓人很擔心牆壁和天花板是否會崩塌。他身為管理野戰醫院的“隨隊軍醫”,或許是時候該建議部隊長停止這場公演了。可是…… 勞軍團到前線部隊勞軍的情形並不常見,而且這次的勞軍團還是“爆笑隊(わらわし隊)”——由東京的各大報社與大阪的興業公司聯手,為了慰勞前線士兵而組織派遣的團體。它那古怪名字的由來,是各家報社看日軍的航空部隊經常使用“海上猛鷹”和“陸上猛鷹”這樣的稱呼,一般民眾的接受度頗高,所以也仿效“猛鷹隊”起了這個名稱。 想逗猛鷹隊笑。 就是這麼回事。 脇坂再次環視現場,微微搖了搖頭。所有聚集在會場裡的軍人,全都緊盯著舞台,像孩子似的笑得東倒西歪,無比天真。 在這種氣氛下,他實在無法開口提出中止演出。 脇坂泛著苦笑的雙眼,突然停在一名以三角巾懸著手臂、在舞台附近發笑的年輕士兵臉上。 陸軍二等兵西村久志,是入伍剛滿一年的新兵。 他在昨天的戰鬥中左臂中彈,被送往野戰醫院,由脇坂親自為他治療。那是被子彈貫穿的傷口,所幸沒擊中主血管,並無大礙。但西村二等兵因為初次在戰場上受傷,情緒很激動,脇坂陪他稍微聊了一會兒。 他出生於山形,是一戶貧農之家的第四個兒子,自願入伍。 “總之,我想要領退休俸。”脇坂問他為何要自願從軍,西村聳了聳肩,意興闌珊地應道,“我只有小學的學歷,要當警察和教員得通過艱深的考試,我沒那個本事。看來看去,就只有從軍不用考試。聽說只要當幾年兵就有退休俸,所以我就來從軍了……不過,那也得像這樣大難不死才領得到啊。” 他語帶自嘲地說道,當時他那灰暗的側臉,至今仍深深烙印在脇坂眼中。 貧農家的第三、第四個男孩,為了“糊口”而自願從軍,這在現今的日本一點都不稀奇。 如果從軍戰死,政府會將這筆退休俸支付給死者的親人。為了這項權利,親人們互相爭奪從戰地送回的遺骨的難堪場面,最近紛紛在全國各地上演。西村二等兵當初被送往戰地時,難保前來送行的親人當中,沒人在心中祈禱他“早日戰死”。 西村二等兵此刻專注地看著舞台表演,甚至忘了手臂的傷痛,像孩子般笑得天真爛漫。 ——一定要打造一個可以讓這些人歡笑度日的社會。 脇坂緩緩將視線移回在舞台上表演的漫才,如此暗忖。 他再次於心中堅定地告訴自己。 ——為了這個目的,一定不能讓日本在這次的戰爭中獲勝。
註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