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節
感覺到身體條件反射地繃緊了。
——你到底是什麼人?
聽到問題的剎那間,背脊上竄過一陣電流般的衝擊。那是一種野生動物感覺到大限將至的本能的恐懼。是天敵從身後悄無聲息潛近的感覺。當你意識到的時候,就已經完蛋了——就是這樣的一種感覺。
這種感覺究竟是如何產生的,島野完全無法理解。
三人探尋般的視線越發囓穿了他的肌膚,將要碾碎他的骨骼……
尖銳的痛楚之下,瞬間失去了知覺。
意識被拖拽進了某個幽暗的場所。
黑暗的深處,兩隻沒有光澤的陰沉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島野。
——闖過去。
腦海裡,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那是冷然拒斥般的低沉的聲音。
“……島野?怎麼了,沒事吧?”
抬起頭來,撞上了阿蘭像是很擔心的眼神。
眼睛有了焦點,島野輕聳肩頭,露出一個微笑:“抱歉,我是什麼人嗎?我自己都不知道呢。對了,'我思故我在'。這麼看起來,好像就只能確定一件事了——我是存在著的。”
聽到這多少有幾分玩笑意味的回答,三人臉上浮起了輕鬆的笑意。
“原來是哲學系的留學生啊?這麼說,跟我一樣了。”
阿蘭笑瞇瞇地說道。
“以前在大學裡聽過關於日本思想的課。'所謂武士道,就是尋覓死亡。'人生的終極目標是死。真是非常深奧的話啊。可是說起來,我完全理解不了那是什麼意思。”
“你說人生的目的就是死?令人無法相信。所以他才會面對德國兵做出那麼亂來的事嗎?”瑪麗搖著頭,愕然不已地嘀咕。
“不管你是什麼人,”阿蘭說道,“都確實存在著,並且很有意思。其他的事情就慢慢再回憶吧。時間多得是。”
“……不,阿蘭,很遺憾,看來這種優哉游哉的話也說不得了。”
站在窗邊的約翰從窗簾縫隙裡朝外張望著說道:“德國兵來了。”
諸人走近面朝大街的窗戶,從厚厚窗簾的縫隙裡窺視著外面的動靜。
暮色之中,好多輛已經亮起了車頭燈的德國軍車停在大馬路上。
德軍分成好幾個小隊,從馬路的一頭開始逐戶敲開沿街居民的家門。
門一打開,德國兵就不由分說衝進屋裡。不一會兒,屋子裡的人們都雙手放在腦袋後面挨個兒被趕到了馬路上。
老人,女性,連小孩子也是一樣,所有人都是一樣的待遇。
很明顯,德國士兵是在這條街上尋找“什麼東西”或者“什麼人”。比如,在佔領區與德軍進行對抗的反叛者。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他們會找到這裡……怎麼會這麼快……”
瑪麗面色蒼白,喘息般地低語。
“……也許是我們被跟踪了吧。”
約翰的目光仍然從窗簾間注視著外面,低聲回答:“所以我之前就反對把這傢伙帶到這裡來。”
“我們已經很小心留意尾巴了。應該不可能被跟踪的。”阿蘭反駁他,語氣像是生氣了。
“哼,那麼就是鎮上有人告密了。”
約翰語氣生硬地說。阿蘭和瑪麗同時提高了聲音:
“約翰!”
“你胡說什麼!”
然而,下一個瞬間,三人大吃一驚地對望一眼,同時回過頭去:“等等,島野!你去哪裡!”
島野獨自離開了窗邊,穿過房間,朝向通往室外的房門走去。 “我自己出去吧,”他停下腳步,扭頭回答道,“他們是來抓我的吧?我不想牽連老人和小孩。那麼要讓他們打成目的的話,就只有我自己走出去了。”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瑪麗瞪大了眼睛說道,一臉的不敢置信。 “對方可是納粹啊,被抓的話,根本就不知道會是什麼下場。嚴刑拷打,然後槍斃。或者會被送去集中營。就算是日本人信仰死亡哲學……”
——死是最糟糕的選擇。
腦海裡,再次響起聲音。
——活下去。只要心臟還在跳,就一定要活著回來。
“我沒打算死啊。”島野瞬間蹙起了眉,揮去腦中的聲音,說道,“只不過是個不明真相的日本留學生,因為看不下去老人家受苦,一時衝動做了傻事而已。說到底是因為在日本,一直都被教育要無條件地尊重年長者嘛。這樣解釋的話,總應該可以過關吧。”
“可是……”
瑪麗好像想說什麼的樣子,視線偷偷地轉向阿蘭。
島野聳聳肩,朝著門把手伸出手去,就在這個瞬間,阿蘭聲音沉靜地叫住了他:“不是的,島野。不是那樣的。他們不是來抓你的。現在讓你走出去的話,麻煩的其實是我們。”
“不是為了抓我?你們會有麻煩?”
島野回過頭,皺著眉頭問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阿蘭朝向島野走去,纖細的上身搖晃著。
“不行!阿蘭,不可以!”約翰從窗邊發出尖銳的聲音,“島野是日本人啊!想想日本軍隊在中國做的那些事吧!他們和納粹是一樣的!”
“島野和日本軍隊無關。再說,現在法國和日本也不是戰爭狀態。”
阿蘭回答完約翰,又轉向瑪麗問道:“瑪麗,你怎麼想?島野拯救了我們的同胞,一位法國老太太的生命,我們可以把事情告訴他吧?”
“我贊成阿蘭的意見。”瑪麗的大眼睛靜靜地註視著阿蘭,點頭。
“這樣就二比一了。”
“嘁,你們總是這樣。隨便啦!”
約翰頗為不快地嘟囔,用力地嘖著舌,把頭扭向一邊。
阿蘭再次直面島野。
溫和的茶褐色眼眸中浮現出堅定的光芒。
他壓低了聲音,然而,語調明確地說道:
“我們是抵抗運動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