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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十九章逝去

帶我回去 塔娜·法兰奇 12240 2018-03-15
長夜漫漫,我差點打給鑑證組的可愛女士,但我想,床上纏綿的時候沒有什麼比“枕邊人清楚你前女友是怎麼死的”更掃興的事了。我考慮過去酒吧,但除非打算喝個爛醉,否則沒必要去那裡,而且我覺得喝醉很無聊。我甚至想過給奧莉薇亞打電話,問她能不能讓我過夜。但我想這一周來,我已經動用太多運氣了。 最後,我跑到歐康納街的奈德凱利酒吧,和三個英文說得結結巴巴、但懂得心碎男人共通語言的俄國佬打了不曉得幾局桌球。酒吧打烊之後,我回家坐在陽台不停抽煙,直到屁股發冷。我回到屋裡,看幾個神經白人小鬼在現場秀裡互比饒舌歌手的手勢,看到天色微亮,可以吃早餐為止。每隔幾分鐘,我就得狠狠地按一次心底的開關,不讓自己看見蘿西、凱文或謝伊的臉。

在我心裡不斷浮現的不是長大後的小凱,而是臉蛋黏答答的小不點,和我睡在同一張床上那麼多年,我還記得他冬天將腳貼著我小腿取暖的感覺。他是我們兄弟姐妹當中最可愛的,有如麥片粥廣告上圓滾滾的金發天使。卡梅爾和她朋友常常帶他四處跑,像布娃娃一樣幫他換衣服,塞糖到他嘴裡,練習當媽媽。他會在洋娃娃推車裡開心咧嘴而笑,吸引大家的目光。他還那麼小,就已經愛上女孩子了。我真希望有人能通知他所有的女朋友,語氣婉轉溫柔,解釋他為什麼不再出現。 當我想到蘿西,鑽進心裡的不是懷著初戀與遠大計劃的蘿西,而是憤怒的她。十七歲那年秋天的某一晚,卡梅爾、謝伊和我坐在台階抽煙——卡梅爾那時還抽煙,我J二學期間沒辦法工作,買不起煙,都向她討——空氣中飄著泥炭煙、霧氣和健力士啤酒的味道,謝伊輕輕吹著口哨((帶我去蒙托》,忽然有人咆哮。

是戴利先生,他氣炸了。細節我忘了,但大意是家裡他最大,要是有人不收斂,小心吃他巴掌,我的五臟六腑瞬間結凍。 謝伊說:“我賭一鎊,他逮到他家小姑娘和小伙子上床了。” 卡梅爾嘖了一聲:“嘴巴乾淨點。” 我用稀鬆平常的語氣說:“我賭了。”當時我和蘿西交往剛滿一年,朋友知道,不過我們很低調,強調只是一起說笑打鬧,不是認真的,免得事情傳太開。但時間越久,我越覺得狗屁不通,可是蘿西說她老爸會不高興,而且看她表情沒有騙人。老實說,這一年來我一直暗暗期望有這一天。 “你又沒錢。” “沒必要。” 已經有人推窗了——戴利家算是少有爭執的,所以絕對是好戲。蘿西大吼:“你根本搞不清楚!” 我吸了最後一口煙,讓火燒到濾嘴。

“一鎊拿來。”我對謝伊說。 “等我領到薪水再說。” 蘿西沖出三號,狠狠將門甩上。探頭探腦的長舌婦立刻躲回小窩,獨自回味被嚇到的快感。蘿西朝我們走來,火紅頭髮映著灰沉的秋日天空,彷彿要將空氣點燃、將忠誠之地炸人云霄似的。 謝伊說:“好呀,蘿西,你還是一樣漂亮。” “你也還是一樣智障。弗朗科,我可以和你談一下嗎?” 謝伊吹了聲口哨,卡梅爾張口結舌。我說:“當然,”接著便站起來,“我們去散個步吧,如何?”我和她彎過街角走進史密斯路,只聽見謝伊哈哈大笑,笑聲淫穢到了極點。 蘿西雙手緊插在牛仔褲的口袋裡,埋頭急步,害我差點追不上。她咬牙低聲說:“我老爸發現了。” 我早知道會有這麼一天,但一顆心還是沉到腳底。

“哦,可惡,我想也是。他怎麼會發現?” “因為尼利酒吧。我早該曉得那裡不安全,我堂妹雪莉和她朋友會去那裡喝酒,她的嘴巴和教堂的門一樣大。那頭小母牛看到我們,就告訴她老媽,她老媽跟我老媽說,我老媽竟然告訴我老爸。” “結果他就抓狂了。” 蘿西發飆了:“那個混帳,該死的傢伙,下回我見到雪莉,絕對賞她一巴掌。他完全不聽我解釋,根本就是對牛彈琴——” “蘿西,慢一點——” “他說我到時懷孕被甩了,別全身是傷哭著回家找他。老天,弗朗科,我真想當場殺死他,我發誓——” “那你來找我幹嗎?難道他知道——” 蘿西說:“沒錯,他知道了。他要我來和你分手。” 直到她轉身回來看我跑去哪裡,我才發現自己站在人行道上不動。 “我不干,你這只蠢豬!你真的以為老爸叫我離開你,我就會離開?你瘋了是不是?”

“天哪,”我的心緩緩回到原位,我說,“你是想讓我心髒病發作嗎?我還以為……天哪。” “弗朗科,”她走回我身邊,和我十指交握,用力得讓我手掌發痛。 “我不會分手,好嗎?我只是不曉得該怎麼辦。” 只要有人願意提供錦囊妙計,叫我賣腎我都願意。我搬出屠龍故事裡最帥的作法:“那我打電話給你老爸,兩個男人好好談一談,向他保證我絕對不會辜負你。” “我已經跟他說了,說了一百多遍。他認為你是花言巧語,只想把手伸進我褲子裡,而我竟然全都相信。他連我說的話都不聽了,你覺得他會聽你的?” “那我就證明給他看,只要他發現我對你很好—一” “我們沒時間了!他說我要么今晚和你分手,要么他就把我趕出家門。他那個人說到做到,真的。我媽很心碎,可是他才不管。他會叫她再t見我,而她那個可憐蟲一定會乖乖聽話。”

在我家生活了十七年,我學到的標準解答就是閉緊嘴巴。我說:“跟他說你分手了,已經甩了我,不用讓任何人知道我們還在一起。” 蘿西愣住不動,我看得出她腦袋飛快運轉。過了一會兒,她說:“要多久?” “到我們想出更好的方法,或你老爸氣消了,我不知道。只要我們撐下去,事情一定會改變的。” “也許吧,”她依然奮力思考,低頭注視我們牽著的手說,“你覺得我們辦得到嗎?這裡的人那麼大嘴巴……” 我說:“我沒說很簡單。我們必須跟所有人說我們分手了,讓大家信以為真,也永遠回不到過去的時光了。從此以後,你都得擔心被老爸發現,把你趕出家門。” “我才不在乎。但你呢?你沒必要躲躲藏藏,你老爸又沒打算把你變成尼姑,這麼做值得嗎?”

我說:“你有沒有搞錯?我愛你。” 我自己也嚇了一跳。我從來沒說過這句話,以後可能也不會再說。這種事一輩子只能說一次,我卻選在秋天一個多霧的傍晚脫口而出。街燈在潮濕的人行道留下暈黃水光,蘿西柔軟卻堅強的手指與我交纏。 蘿西張開嘴巴,說了一句:“哦。”伴隨一個像是愣笑的聲音,美好而無助。 “就這樣。”我說。 她說:“呃,所以,”又是差點笑出來的聲音,“所以沒問題囉,是嗎?” “不是嗎?” “嗯,我也愛你。所以我們會想出辦法的,對吧?” 我無言以對,腦中一片空白,只想將她緊緊摟在懷中。一名遛狗老人繞過我們,嘴裡不停嘀咕,說什麼竟然在街上公然調情,但我想動也動不了。蘿西將臉用力貼著我的脖子,我感覺她睫毛眨動拂過我的皮膚,留下幾分濕潤。

“會的,”我抵著她溫暖的頭髮說。我有把握一定會是這樣,因為我們手上握有王牌,可以擊敗所有人。 “我們會想出辦法的。” 我們散步聊天,直到累了才各自回家,開始小心翼翼地執行攸關彼此的計劃,說服忠誠之地我們已經成為過去。那天深夜,我們按照精心策劃的約定苦等良久,總算盼到在十六號見了面,完全不顧那時出門有多危險。我們躺在吱嘎作響的地板上,蘿西用她隨身帶著的藍色毯子蓋著我們。那一晚,蘿西從頭到尾都沒有說“停”。 就是那一晚,還有許多理由,讓我始終沒有想過蘿西可能死了。她那全身燃著怒火的模樣,光是碰到她的肌膚就能點起火柴,點亮聖誕樹,即使在外太空也能看得到她身上的火光。我怎麼也無法想像這一切會平空消失,就此無影無踪。

只要我低聲下氣,火柴丹尼絕對願意幫我放火燒了腳踏車店,再用高明的手法嫁禍給謝伊。要么我還認識幾個傢伙,丹尼和他們相比簡直是小兒科,我要他們製造多大的痛苦,他們都有辦法做得乾淨利落,確保謝伊沒有半塊遺體會被人發現。 問題是我不想要火柴丹尼、衝鋒槍部隊或任何人,更不需要球王——他那麼想讓凱文當壞人,那就隨他去吧——奧莉薇亞說得對,現在不管誰說什麼都再也傷不了小凱,正義已經不可能是我的聖誕禮物。我只要謝伊。我只要望向麗妃河,就會在點點燈火之間看見他站在窗邊抽煙,凝視河水,等我找到他。我要他,強烈得超過所有女人,甚至蘿西。 週五下午,我發短信給史帝芬:老時間,老地方。外頭大雨傾盆,夾雜著細雪,不管穿了什麼都會淋濕,讓人凍到骨頭里。柯斯莫擠滿又濕又累的行人,他們一邊數算手裡的購物袋,一邊希望只要待久一點,身體就會回暖。我這一回只點了咖啡,因為我確定不會太久。

史帝芬不太懂為什麼見面,但客氣得不敢問,只說:“凱文的通聯紀錄還沒來。” “我想也是。你知道調查什麼時候結束嗎?” “據說是周二。肯耐迪警探說……呃,他覺得我們已經掌握足夠證據,可以結案了,接下來只需要跑完行政流程。” 我說:“看來你知道伊美達·提尼的事了。” “嗯,是啊。” “肯耐迪警探認為她的說法是最後一塊拼圖,接合得剛剛好,他可以將案子漂漂亮亮包起來,用緞帶係好送給檢察署了,我說得沒錯吧?” “差不多,嗯。” “那你怎麼想?” 史帝芬搔搔頭髮,弄成一簇簇的。 “我想,”他說,“據肯耐迪警探的說法——錯了請告訴我——我想伊美達·提尼一定對你很不爽。” “我目前不是她最喜歡的人,那倒是。” “你認識她,也許很久以前,但你們認識。她對誰不爽的時候,會不會亂編故事?” “你要說我偏頗也行,但我得說她一定毫不手軟。” 史帝芬搖搖頭說:“我是很想,但我覺得指紋問題還是沒有解決。除非伊美達·提尼能夠解釋字條上的指紋為什麼被抹掉,否則對我來說,指紋問題還是勝過她的說詞。人會說謊,證據不會。” 這小子比球王還要值錢十倍,甚至比我出色。我說:“我喜歡你的判斷,警探,只是很可惜,我敢說球王·肯耐迪短時問內不會改變想法。” “除非我們想出另一種可能,確鑿得讓他無法輕忽。”他說到“我們”的時候,還是微微靦腆不安,就像十幾歲小伙子提到初戀女友。 “所以我一直朝這方面努力,花了一堆時間在心裡回顧整個案子,看是不是漏了什麼,結果昨晚我發現一件事。” “哦,你發現什麼?” “好的,”史帝芬深呼吸一口氣:他顯然排練過,想讓我印象深刻。 “目前不論是誰都沒注意到一件事,就是蘿西的屍體是藏著的。我們想過藏在那裡代表什麼,卻沒有想過為什麼要藏。我想這一點值得研究。我們都同意蘿西遇害不是預謀,對吧?兇手只是一時暴怒。” “看起來是這樣。” “假如這樣,那他發現自己做了什麼,腦袋肯定一團混亂。換成我,我一定立刻逃離屋子,但我們的兇手卻硬是冷靜下來,找好地點,將沉重的屍體藏在沉重的水泥板下……這麼做極其需要時間和力氣。他需要屍體消失,很需要。但為什麼?為什麼不干脆拋下她,讓其他人明天早上發現屍體?” 他一定會是很好的嫌犯側寫員。我說:“你說呢?” 史帝芬靠在桌上,眼睛盯著我,完全沉浸於推論之中。 “因為他知道有人會從蘿西或屋子聯想到他,而且只有他。假如她的屍體第二天被人發現,絕對有人會說:'等等,我昨晚看到某某走進十六號。'或'我記得某某約好要和蘿西·戴利見面'之類的。他不能讓她被發現。” “聽起來很有道理。” “因此,我們現在只要做一件事,就是找出關聯。我們不相信伊美達的說詞,但肯定有人有另外的說法,不過他們的說法是真的。他們也許忘了,因為不曉得事關重大,但我們只要喚醒他們的記憶……我打算開始找蘿西最親近的人談,例如她妹妹和死黨,還有之前住在忠誠之地雙數號的人。你在口供裡說當時聽見有人穿越後院,很可能有人在後窗看見了他。” 沿著這條線索再追查幾天,他肯定會有所發現。他看起來滿懷希望,我真不想潑這隻小可憐蟲冷水,感覺就像年輕獵犬叼了它最好的玩具過來,我去口踹了它一腳一樣。但我非做不可。我說:“幹得好,警探,推論得很完美,不過算了。” 史帝芬一臉茫然。 “什麼?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史帝芬,你想今天我幹嗎發短信給你?我知道你沒拿到通聯紀錄,也知道伊美達·提尼的事,我相信你要是有什麼重大進展,早就和我聯繫了。那我為什麼還要見面,你認為呢?” “我以為……你想知道最新狀況。” “你要這麼說也行,最新狀況是:從現在起,案子就交給該負責的人負責,我去休我的假,你回去當打字工,好好享受吧。” 史帝芬的咖啡杯砰地敲到桌上。 “什麼?為什麼?” “你難道沒有聽你老媽說過'因為我說了算'?” “你又不是我媽。你幹嗎——”他說到一半忽然恍然大悟。 “你發現什麼了,”他對我說,“對吧?你上次離開之後,其實想到了什麼。你追了幾天,然後——” 我搖頭說:“很不錯的理論,可是錯了。我也很希望能靠毫無來由的直覺破案,但我不得不跟你說,這種事不像你想的那麼常發生。” “……然後你找到線索,決定一個人獨占。拜拜,史帝芬,謝謝合作,回你的辦公室去吧。我是不是應該高興,因為你竟然怕我後來居上?” 我嘆息一聲,靠回椅子按揉頸背。 “孩子,我幹這行比你久多了。假如你不介意聽聽老人言,讓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最簡單的解釋就是正確的解釋,幾乎沒有例外。沒有掩蓋、沒有陰謀,政府也沒有在你耳背植入芯片。過去兩天,我只發現一件事,就是我和你應該放手了。” 史帝芬瞪著我,彷彿我多長了一個腦袋。 “等一下,那我們對被害人的責任呢?還有你不是說'他們只剩你和我,沒有別人了'?” 我說:“沒用的,孩子,就這樣了。球王,肯耐迪足對的,他抓到案情關鍵,我要是檢察署,絕對讓他結案。就算大天使加百下凡告訴他弄錯了,他也不會拋棄自己的推論,重起爐灶。凱文的通聯記錄就更別提了,即使有問題,即使我們認為伊美達的供詞有鬼,他也不會管的。從現在到星期二,無論發生什麼,這個案子都結束了。” “你能接受這樣嗎?” “不能,小伙子,我無法接受,完全不行。但我是大人了,除非真的有用,否則我才不想擋子彈。我不做注定失敗的事,再偉大也不做,因為那是白費力氣,就像你被人逮到洩漏沒用的消息給我,結果被貶回基層,到窮鄉僻壤乾一輩子的文書一樣,何苦來?” 那小子火冒三丈,一手握拳貼著桌子,恨不得賞在我臉上。 “那是我的決定,我已經長大了,可以照顧自己。” 我笑了出來。 “你別自作多情了,我才不想保護你。只要有用,我樂得讓你把前途糟蹋到二O一二年或下週二,問題是這麼做沒用。” “是你要我加入的,而且是硬逼我的。現在我加入了,你別想叫我離開,別想動不動就改變主意。把棍子撿起來,史帝芬;放,史帝芬;撿起來,史帝芬……我不是你養的狗,也不是肯耐迪警探的奴才。” “老實說,”我說,“你就是。我會盯著你,史帝芬小朋友,要是你到不該去的地方四處打探,我就把驗屍和指紋鑑定報告拿給肯耐迪警探,跟他說報告是從哪裡來的。你就會被他列入黑名單,被我記入黑名單,之後就等著到荒郊野外坐辦公桌吧。所以我再說一次,別碰!聽懂沒有?” 史帝芬太驚訝、太年輕,完全無法控制臉上的表情。他恨恨地看著我,掩不住目光中的憤怒、詫異與厭惡。一切都正如我意,他對我越傲慢無禮,就越不會碰接下來發生的齷齪事,但我心裡還是一陣刺痛。 “老兄,”他搖搖頭說,“我真是搞不懂你,完全不懂。” 我說:“可不是嗎?”說完便開始撈錢包。 “我不用你請我喝咖啡,我自己來就好。” 我要是打擊他自尊太深,可能反倒讓他對案子窮追猛打,好證明自己的價值。 “你說了算。”我說,“還有,史帝芬,”他低頭不理,繼續翻找口袋。 “警探,我要你看著我,”我等他放棄掙扎,不情不願抬頭看我之後才說:“你表現得非常好,我知道你和我都不希望這樣結束,但我只能告訴你,我會銘記在心。只要有機會幫你,絕對會有,我一定全力以赴。” “我說了,我可以自己來。” “我知道你行,但我這個人不喜歡欠債,而我確實虧欠你。和你共事很愉快,警探,希望未來還有機會合作。” 我沒有試著握手。史帝芬森然地看我一眼,沒有透露半點思緒,啪的一聲放了一張十鎊鈔票在桌上。以菜鳥的薪水來說,這算很大的抗議了。他肩膀一抖披上外套,我留在座位上,讓他先走。 就這樣,我又回到一周前的起點,車子停在莉兒家門口,等著接荷莉度週末,但感覺卻像過了許多年。 奧莉薇亞一身低調的麥芽色,不是上星期的低調黑色小洋裝,但那意思是一樣的:德莫那個準戀童癖要來了,而且很有機會成為人幕之賓。不過,奧莉薇亞這回沒有擋在門口,而是大門一開立刻將我拉進廚房。之前還是夫妻的時候,我最怕她暗示“我們需要談談”,現在卻歡迎之至,因為這表示“我和你沒話好說”的狀態可以暫時閃一邊去了。 我說:“荷莉還沒準備好嗎?” “她在洗澡。今天是莎拉嘻哈舞課的朋友同樂日,她才剛回到家,渾身是汗。幾分鐘之後就會出來了。” “她怎麼樣?” 奧莉薇亞嘆了口氣,一手輕拂無懈可擊的髮型。 “我想她還好,起碼就我們預期來說還好。她昨天晚上做噩夢,這幾天也很靜,但似乎不……我不清楚。她很喜歡嘻哈課倒是。” 我說:“她吃東西了嗎?”我剛搬出去那陣子,荷莉曾經絕食抗議過。 “吃了,但她已經不是五歲小孩了,最近開始不再直話直說,可是並不表示她沒感覺。你要不要和她談談?說不定你更加能知道她面對得如何。” “那看來她是悶著不說了,”我可以說得很惡毒,但我沒有。 “不曉得是從哪裡學來的?” 奧莉薇亞嘴角一緊。 “我犯了錯,錯得很嚴重,我承認,也道過歉了,現在正盡可能彌補。但請你記得一點:不管你說什麼,都不會比我傷了她更讓我難受。” 我拉了一張高腳椅,一屁股坐下去。不是為了激怒奧莉薇亞,而是我已經心力交瘁,就算只是在洋溢著吐司和草莓果醬香味的房裡坐個兩分鐘,對我也是絕大的享受。 “人會彼此傷害,這是難免的。但起碼你用意良善,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一樣。” 這下連肩膀都繃緊了。莉兒說:“人不一定要彼此傷害。” “你錯了,莉兒,他們會。父母、愛人、兄弟姐妹,隨便你怎麼挑。靠得越近,傷害越深。” “嗯,有時是這樣,當然。但說得像是自然法則一樣,那是藉口,弗朗科,你也知道。” “讓我澆一盆現實的冷水,讓你清醒清醒。大部分人都搶著扭斷對方腦袋,至於那群刻意不這麼做的極少數變態,世界也不會放過他們,遲早讓他們同流合污。” “有時候,”奧莉薇亞冷冷地說,“我真希望你聽聽自己說了什麼。你有沒有發現,你講話就像青少年一樣?聽太多莫里西了,只會自怨自艾。” 這是退場信號,她已經一手抓著門把,但我不想讓她走開,想留她在溫暖的廚房和我鬥嘴。我說:“我只是根據經驗說話。也許真的有人從來沒下過重手,頂多在對方。的熱可可里加棉花糖,但我一個也沒遇過。假如你見過,務必讓我知道。我這個人心胸開闊,只要告訴我一個實例,一個就好,是不曾互相傷害的關係。” 其他事情我沒有把握,但我永遠有辦法激她抬槓。 “好吧,”她說,“行,就拿那個蘿西來說吧。告訴我,她傷害過你嗎?不是殺死她的兇手,是她本人,蘿西。” 我和莉兒之間還有一個特色,就是最後永遠是我不自量力。我說:“我想我這星期談論蘿西·戴利已經談得夠多了。假如你不介意,我們換個例子。” 莉兒說:“她沒有離開你,弗朗科,自始至終。你遲早必鬚麵對這一點。” “讓我猜猜,又是潔琪那個大嘴巴?” “我不需要潔琪也曉得你被某個女人傷害過,起碼你一直這麼認為。老實說,從我們認識的那一天,我就知道了。” “我實在不想戳破你的牛皮,莉兒,但你的心電感應今天不怎麼牢靠。希望下回靈光點。” “我也不需要心電感應。你去問問和你交往過的女人,我敢說她們一定知道自己只是第二位的,一個替代品,直到你真正的心上人回來為止。” 她本來想繼續說,但硬是把話吞了回去。她眼神充滿擔憂,甚至驚詫,彷彿忽然發現這件事有多嚴重。 我說:“繼續啊!把心裡的話說出來,既然起了頭,最好說完它。” 過了半晌,莉兒像是聳肩似的微微一動。 “好吧,我當初讓你搬走,這是原因之一。” 我哈哈大笑:“哦,是嗎,好吧。所以之前那些該死的抱怨,嫌我工作太忙太少在家,那些都是什麼,顧左右而言他?想讓我自己去猜?”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你也很清楚我恨得要死,不曉得你說的'八點見'到底是今晚還是下週二八點,還有每一回問你過得怎麼樣,答案水遠是'工作',而且——” “早知道我就在離婚協議裡註明,以後再也小要有這種對話,何況蘿西·戴利跟這些有什麼——” 奧莉薇亞語氣平淡,但卻暗潮洶湧,猛烈得能將我推下椅子。 “關係可大了。我早就知道所有的問題都歸結到一點,就因為我不是她,不管這個女人是誰。她要是半夜三點打電話給你,問你怎麼還沒回家,你一定會接。我想更可能的是,你早就回家了。” “蘿西要是能三點打來,我就能打幾百萬通熱線給我死後的來生,搬去巴貝多了。” “你很清楚我的意思。你從來沒有用過對待她的方式對我。有時候,弗朗科,有時候我覺得你故意排斥我,為了她對你做的事情而懲罰我,因為我不是她。你想逼我離開,這樣等她回來,才不會發現有人取而代之,這就是我的感覺。” 我說:“讓我換個方式說吧,甩掉我是因為你想。我不說我很意外,也不反駁是我自己活該,但我要說,蘿絲·戴利跟這件事一點關係都沒有,尤其你根本不曉得她的存在。” “你錯了,弗朗科,有關係,就是有。你和我結婚當時就已經抱定信念,這段婚姻不會維持太久。我過了很久才發現這點。當我一旦明白,結婚就沒什麼意義了。” 奧莉薇亞看起來那麼美,又那麼疲憊。她的肌膚開始蒼老、變弱,廚房病懨懨的燈光突顯了她的魚尾紋。我想到蘿西,想到她渾圓堅實、有如成熟蜜桃般的身體,但她只能擁有這樣的完美,永遠無法獲得其他的美。我希望德莫能夠了解,奧莉薇亞的皺紋有多麼美麗。 我只想和她拌拌嘴,此刻卻是山雨欲來,眼看就要大開殺戒,讓我和她以前吵過的架黯然失色,像小孩子玩遊戲。我生出的每一分憤怒都被捲入巨大的旋渦,我想到和她好好吵上一架,吵出點有意義的東西來,就覺得沒心情。 “聽著,”我說,“我上樓去接荷莉。我要是再待著,只會繼續亂發脾氣,讓我們大吵一架,破壞了你的心情和約會。我上週已經做過一次了,可不想讓你抓到我的習慣。” 奧莉薇亞笑了,有點驚訝、憋不住氣的笑。 “意外吧,”我說,“我不是徹頭徹尾的混蛋。” “我知道,我從來不覺得你是,”我懷疑地看她一眼,開始起身踏下高腳椅,但她攔住我說:“我去帶她。她洗澡的時候,不想讓你敲門。” “什麼?什麼時候開始的?” 奧莉薇亞唇邊浮起淺淺一笑,帶著幾分感傷。 “她在長大,弗朗科。她現在只要衣服還沒穿好,連我都不准進浴室。幾週前,我打開房門想拿東西,結果她像女妖精一樣大聲尖叫,接著氣沖沖地訓了我一頓,說人需要隱私。你現在要是靠近她,我保證她一定會警告你。” “我的天!”我說。我還記得荷莉兩歲的時候,直接從浴室衝出來跳到我身上,全身光溜溜的和剛出生一樣,潑得到處是水,我搔著她小巧的肋骨,逗得她咯咯笑。 “趕快接荷莉下來,不然她連腋毛都生出來了。” 莉兒差點又笑了出來。我以前隨時都能逗她笑,但以最近的表現來看,一個晚上兩次算是紀錄了。 “我去去就來。” “不用急,反正我沒地方好去。” 離開廚房前,她對我說,語氣幾乎有點勉強:“咖啡機開著,想喝自己倒,你看起來很累。”說完她將房門關上,發出清脆的叩門聲,叫我不要輕舉妄動,免得德莫來了,我決定穿著四角內褲出去應門。我滑下高腳椅,弄了一杯雙份濃縮咖啡。我很清楚莉兒剛才提出不少有趣的點,有些很重要,有兩個非常諷刺,但全都可以等,等我想出該怎麼處置天殺的謝伊,並且動手之後再說。 我聽見樓上浴缸在放水,荷莉唧唧喳喳的,奧莉薇亞偶爾插上一句。我忽然好想,想得無法呼吸,好想衝上樓張開雙臂抱住她們兩個,就和從前的星期天下午一樣,三個人跌跌掩撞地倒在我和莉兒的雙人床上,壓著聲音偷笑,聽德莫瘋狂按著門鈴,氣得沒,下巴,看他開著奧迪駛向夕陽,然後點一大堆外送食物,在家裡窩掉整個週末,甚至下個禮拜。我差點就這麼做了。 荷莉唧唧喳喳說了一會兒,才談到最近發牛的事情。晚餐時,她跟我聊嘻哈課,除了全程示範,還加上一堆興奮得喘不過氣的評論。接著她說起學校的功課,比平常少了很多抱怨,之後在沙發上縮著身子緊緊靠著我看《蒙塔納》。她嘴裡咬著一綹頭髮,她已經很久沒這樣做了,我知道她在思考。 我沒有催她。一直到她上床蓋好被子,我摟著她陪她喝完熱牛奶,講完了床邊故事,她才說:“爸爸。” “你在想什麼?” “你要結婚嗎?” 這小傢伙在想什麼? “沒有,甜心,不可能。和你媽媽結婚已經夠了,你怎麼會想到這個?” “你有女朋友嗎?” 老媽,一定是她,可能是離了婚就不能到教堂再婚之類的。 “沒有,我上星期就跟你說過了,記得嗎?” 荷莉想了一下。 “那個死掉的蘿西,”她說,“就是你在我出生之前認識的女生。” “她怎麼了?” “她是你女朋友嗎?” “對,她是,我那時還不認識你媽媽。” “你要和她結婚?” “本來是這樣打算的。” 荷莉眨眨眼。她的眉毛細得有如筆刷,這會兒緊靠在一起。她還在用力思考。 “那你為什麼沒有?” “我們還來不及走到那一步,蘿西就死了。” “但你說你根本不曉得她死了,最近才知道。” “是啊,我以為她把我甩了。” “你為什麼不曉得?” 我說:“她有一天就突然消失了,留下一張字條說她要去英格蘭。我發現那張字條,心想這表示她甩了我,結果是我搞錯了。” 荷莉說:“爸爸。” “怎麼?” “有人殺了她嗎?” 荷莉穿著粉紅和白色相間的花紋睡衣,我之前才幫她燙過。荷莉喜歡新燙的衣服。她讓克拉拉趴在彎起來的膝蓋上。床頭燈光暈黃柔和,她看起來有如故事書裡的水彩女孩那麼永恆完美,但卻嚇壞我了。我真希望有人告訴我正確答案,甚至不要錯得太離譜就好,我願意犧牲一條手臂來交換。 我說:“應該是吧,因為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所以很難確定。” 荷莉看著克拉拉的眼睛陷入沉思,一綹頭髮再度回到她的嘴裡。 “假如我消失了,”她問,“你會覺得我跑走了嗎?” 奧莉薇亞說她會做噩夢。我說:“我怎麼想不重要,就算我認為你跳上宇宙飛船跑到別的星球去了,我也會去找你,不停地找,直到找到為止。” 荷莉長吁一聲,我感覺她肩膀靠我更近一些,讓我以為搞定了。但她說:“要是你和那個蘿西結婚了,我不就根本不會出生了?” 我將頭髮從她嘴裡拿出來,放回該在的位置,她的頭髮飄著嬰兒洗髮精的香味。 “我也不曉得事情是怎麼搞的,小乖,神秘得很。我只知道你就是你,而且我想你已經找到一種方式,不管我做什麼,你都是你自己。” 荷莉身體更往被子裡鑽,用準備吵架的語氣說:“星期日下午我要去奶奶家。” 她要去奶奶家,我還去和謝伊泡杯好茶開心聊聊呢。 “呃,”我小心翼翼說,“這個我們再想想,看會不會影響其他的計劃。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嗎?” “多娜星期天都會去,只要等她老爸打完高爾夫球。她說奶奶會做很棒的晚餐,飯後還有蘋果塔和冰淇淋。有時潔琪姑姑會幫小女生做好漂亮的頭髮,有時大家會一起看DVD。多娜、戴倫、艾舍麗和路意絲輪流挑片子,但卡梅爾姑姑說只要我在,就讓我第一個挑。我以前都不能去,因為你不曉得我會去奶奶家,現在你知道了,我就可以去了。” 我心想,老媽是不是和老爸簽了周日下午密約,還是直接在他午餐裡塞了快樂丸,把他關進房里和地板作伴? “到時候再說吧。” “有一次,謝伊伯伯帶所有人到自行車店,讓他們試騎自行車。凱文叔叔有時會帶遊戲機過去,而且他有很多的遙控器。可是奶奶會生氣,因為他們跳來跳去,她說房子都快被他們弄垮了。” 我側頭好正眼看著荷莉,她抱著克拉拉抱得有點緊,但臉上不動聲色。 “小甜心,”我說,“你知道凱文叔叔星期天不會出現了,對吧?” 荷莉低頭貼著克拉拉。 “嗯,因為他死掉了。” “是啊,親愛的。” 她匆匆地斜瞄我一眼。 “但我有時候會忘掉,就像莎拉今天跟我說了一個笑話,我很想告訴他,後來才想起來他已經死了。” “我知道,我也是這樣,你的腦袋需要時間調整,之後就不會了。” 她點點頭,用手指梳著克拉拉的鬃毛。我說:“你也知道這個週末到奶奶家,大夥兒心情一定很糟糕,對吧?不會像多娜告訴你那樣好玩的。” “我知道,我想去因為我想在那裡。” “好,小乖,我們再看看。” 沉默。荷莉幫克拉拉的鬃毛扎了一個辮子仔細檢查,接著說:“爸爸。” “怎麼?” “我想起凱文叔叔的時候,偶爾不會哭。” “沒關係,小甜心,這很正常,我也是。” “假如我很關心他,不是應該哭嗎?” 我說:“小甜心,我想遇到這種情況,世界上沒有規定一個人該怎麼反應,你可能得自己慢慢去發覺。你偶爾會想哭,偶爾不會,偶爾會氣他拋下你走了。但無論如何,你都要記得這些感覺很正常,腦袋裡會有什麼想法也一樣很正常。” “《美國偶像》裡面的人講到死掉的人都會哭。” “是啊,但你不能忘了那是哪裡,小甜心,那是電視節目。” 荷莉用力搖頭,頭髮拂過了雙頰。 “爸爸,不對,那個不是電視,是真人。他們都會講自己的故事,比如奶奶人很好,很相信他,但後來死了。他們都會哭,有時候連葆拉也會掉眼淚。” “我想也是。但這不表示你也應該哭。每個人不一樣,而且跟你說一秘密:那些人常常是假裝的,好讓更多人投他們的票。” 荷莉仍然半信半疑。我記得自己頭一回目睹死亡,是在我七歲的時候,新街有個遠房親戚心髒病發,老媽帶著我們幾個小鬼去守靈。過程和凱文的守靈式差不多,淚水、笑聲、往事、堆積如山的三明治、整夜喝酒、唱歌、跳舞。 有人帶了手風琴,還有人帶了《馬里歐·蘭莎全集》。比起葆拉·阿巴杜和《美國偶像》,我得到的喪親入門教學健康多了。這讓我不禁想到,我是不是該帶荷莉去參加凱文的守靈式才對,雖然那天有老爸鬧場。 我一想到要和謝伊共處一室,卻不能剁爛他,我的腦袋就一陣暈眩。我想到自己當年只是一個毛頭小子,卻為了蘿西而光速成長。又想起老爸對我說過,男人應該知道自己願意為了什麼而死。為你心愛的女人與小孩,做他們要你做的,即使比死還難。 “這樣吧,”我說,“星期天下午,我們一起去奶奶家,就算待一下也好。雖然我們會談到凱文叔叔,但我向你保證,大家會用自己的方式面對。他們不會一直掉眼淚,要是你都沒哭,也不要覺得自己做錯了,你覺得這樣有幫助嗎?” 荷莉馬上精神一振,甚至抬頭看我,而不是盯著克拉拉。 “嗯,可能吧。” “唔,那麼,”我的脊椎彷彿被冰水澆灌,但我必須像大人一樣咬牙忍住。 “我想就這麼辦吧。” “真的嗎?一定?” “嗯,我現在就發短信給潔琪姑姑,要她轉告你奶奶,說我們到時過去。” 荷莉說:“好。”接著又長嘆一聲,但這回我感覺她肩膀放鬆了。 “另外,假如你現在好好睡一覺,我敢說你醒來感覺會更好,睡覺噦。” 荷莉扭著身體躺好,讓克拉拉抵著下巴。 “幫我蓋被子。” 我幫她蓋上被子,剛剛好不會太緊。 “今晚別做噩夢了,小乖,好嗎?只准作好夢,這是命令。” “好,”她眼睛已經瞇上,纏著克拉拉鬃毛的手指也開始放鬆。 “晚安,爸爸。” “晚安,小甜心。” 我早該發現的。過去十五年,我和手下小伙子一次次死裡逃生,靠的就是我從來不曾錯過半點徵兆。走進房間聞到刺鼻的燒紙味、電話閒聊對方語氣裡的獸性。我沒注意凱文身上的徵兆已經夠糟了,疏忽荷莉身上的跡象更是千萬個不應該。 我該看到的,看到徵兆有如火光在玩偶四周閃爍,有如毒氣充滿那個舒服的小房間,不停告訴我:危險! 然而,我卻離開床邊,切掉大燈,移開荷莉的袋子免得遮住夜燈。她揚起臉龐,對我低聲呢喃。我彎身親吻她的額頭,她更往被子裡鑽,發出一聲滿足的輕嘆。我看著她看了好久,凝視她的淺髮披垂在枕頭上,睫毛在雙頰留下針狀的影子。之後,我輕輕離開臥房,將門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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