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單身太久會被殺掉的

第48章 第一節

單身太久會被殺掉的 孙未 4211 2018-03-15
七月九日上午九點二十分,我提前拿到了出院小結和賬單。十點四十五分,我背著手提電腦和為數不多的雜物,回到了茂名路的三〇一。 我懶得把行李打開來,先取出電腦上網。 何櫻姐在MSN上對我說,蘇亞的父母狀告帕羅藥業“愛得康”實驗致病人自殺一案,將在十一天以後,也就是七月二十日週二開庭。當初原告在任錦然的自殺案發生後,推遲了開庭的時間,以為能蒐集到對他們更有利的證據,可是這一會兒,他們似乎又後悔沒有早點把官司結束了。因為蘇亞的案子從自殺變成了謀殺,這等於丟掉了所有的贏面,還不如撤訴,省下一筆訴訟費。當然他們還不甘心撤訴。 何櫻姐對蘇懷遠和齊秀珍頗有微詞,她說這對老夫婦“很奇怪”。 一開始堅持女兒沒有任何自殺理由的是他們,聽起來似乎唯一的理由就是參加了“愛得康”的實驗,被這藥給毒死的。結果警察進一步調查,發現果真不是自殺,是謀殺,他們又不樂意了,支使律師給法院提供了一大堆證據,什麼嚴重抑鬱啦,工作壓力太大,感情生活不順利等等,硬要證明他們的女兒是自殺的。

他們當初起訴帕羅藥業,不是口口聲聲說是為了給女兒“討回公道”嗎?居然現在連殺死女兒的兇手也沒興趣追究了,顯然,關心的只是從官司裡得一大筆賠償金而已,難道他們就是這樣為蘇亞“討回公道”的嗎? 何櫻為此抱怨了好幾天,其實歸根結底,是她覺得自己一個多月前的同情心白白浪費了。於是我少不得誇她善良,誇她單純,再假裝責備她“實在太天真”,讓她的氣順過來。 現在看來,“愛得康”前方的阻礙已經徹底被掃清了。既然實驗藥品都被徐晨換成了安慰劑,那麼參加實驗的病人自殺,“藥品組”和“安慰劑組”的評估數據不分伯仲,這些都不是問題了。 “愛得康”大可以重新開始第三期實驗,就算藥效不逮也可以在技巧上早作安排,比如說,讓評估醫師給病人一點暗示,安慰劑都能這麼奏效,暗示的效果更是不容小覷。何櫻說,這是盧天嵐的原話。

然而,這只是理論上的局面。在現實中,我住院期間,盧天嵐親自出面跟瑞安醫院接觸了幾次,院方說什麼也不願意再接“愛得康”的實驗。 盧天嵐不得不聯絡另外幾家三級甲等醫院,兩三天內大約談了四五家,都是她當銷售部經理的時候培養起來的老關係。許多年了,私底下的金錢往來也不少。得到的回复都是婉拒,明里暗裡給再多錢也不成。 原因很簡單,一種藥,開始實驗不到兩個月,參加實驗的病人死了兩個,臨床藥理中心的主任被撤職查辦,連醫藥公司本部的電梯都掉下來兩次,還出了一個車禍,把一輛三菱SUV撞成了橘子。雖說這些倒霉事在理論上跟“愛得康”都沒關係,甚至,“愛得康”還在兩個大藥瓶裡一顆未動,但是,誰能說真的沒有關係呢?就像誰能說安慰劑真的沒有藥效,哪種藥品真的有某種確實的效果呢?人能了解多少?

如果哪家有膽量把這個實驗接下來,這一回,蓮紅色的小藥丸真的從藥瓶裡被拿出來,散發給病人,還會發生什麼更邪門的事情呢? 估計這些天何櫻一個人待在辦公室裡,沒人八卦,憋坏了,就把嘴上的嘮叨換成了網聊的熱情,從我昏迷醒來到出院,前後才八天半,她的打字速度就快了好多。 七月九日是星期五,她跟我聊了一通以後,又搬出了老一套。她讓我剛出院不要操心去想工作的事,雙休日在家好好休息,週一要是覺得精神還不好,再休息幾天也沒關係,乾脆養好了再來上班,反正,有她呢。 說實話,我待不住。 我問:“要不要我下午就過來?” 何櫻回:“你別毀壞我形象好不好?剛出院就來上班,不知道的,還以為我虐待你呢。”又說,“你實在想來,就週一吧,不用趕早上打卡,晚點來就行。”她就是這個毛病,心裡想,嘴上客氣。

我待不住是真的。我想起還沒吃午飯,可是我一點不餓,只是覺得這房間讓我胸口發悶,周身僵硬,把門窗再開大都不行。難道是我的幽閉恐懼症加重了。 我搖搖晃晃地下樓,走出弄堂,拐進Seven–Eleven。我從冷藏櫃前面走過,繞過洗髮水和紙巾,來到餅乾零食的貨架前,找到了整整兩排簡裝方便麵。我蹲在那裡,輕輕觸摸塑料袋底下的干面,它們就像一副副細小的骨骼。我花了整整二十分鐘,無聲無息地把它們一包接一包捏得粉身碎骨,一寸完整的都沒有留下。 拖著麻木的腿走出Seven–Eleven時,我顯得更加一瘸一拐,並且漫無目的。我大約走出四五站地,途徑兩個全家超市、一個聯華、一個羅森,還有一個家樂福。我默默地走進去,默默地把所有的袋裝方便麵都捏成粉末,盡責盡力,一絲不苟,再默默地走出來,沒有人發覺。

比爾沒有反駁我的推理。在那個黢黑的清晨,他甚至還對我笑了笑,說:“我就說嘛,你這個小腦袋還不算太糟糕。” 但是接下來,他還是對我說了很多話,這個婆婆媽媽的傢伙,我就知道,他被抓走之前一定會囑咐我一番。他說:“有件事我一定要告訴你,不說以後就沒機會了,所以你這一次不可以不願聽……是關於'檸檬'。” 二〇〇七年平安夜之後,比爾曾代替我去見“檸檬”,把“檸檬”當年留在我這裡的《環境資源保護法》還給他。這只需要五分鐘,結果“檸檬”主動留他在張江的意利咖啡館小坐,與他聊了許多。 “檸檬”說起了校園毛主席像前最大的那片草坪,我總愛在那裡睡午覺。他喜歡端詳我熟睡的樣子,睡著的時候,怎麼看著我,都不會覺得不自然,所以他就貪心地看了個夠。醒來時,我們打打鬧鬧,好像誰多看了誰一眼,誰就落了下風似的。

他說,我連睡覺的時候都愛皺眉頭,他很想知道我心裡究竟有什麼煩惱,可是當我醒來,我們總是說一些無關輕重的俏皮話,好像快樂得沒有明天。 他總覺得我是一個不甘平凡的女孩,對未來的抱負也許大過了他這個男人。他不過是想將來有一份穩定的職業,實際的生活,不想跟人爭爭鬥鬥,這樣的想法,他覺得羞於告訴我。將近畢業,大家都嚮往著恆隆和金茂大廈的外資律所,他選擇了浦東軟件園法務部的工作,像是自我放逐到了張江這樣的荒郊野外。 說實話,他沒有把握,我會不會願意從此跟著他過平淡的生活,買菜做飯了結一生,不過他還是打算試一試。畢業前,他在謝瑞麟選了一枚戒指。 退掉宿舍的那一天,他送我回茂名路,一路動盪忙亂,他覺得還沒到開口的時候,看見我面色凝重,始終一聲不吭,他忽然覺得是不是我已經決定了分手。兩個人沉默著,直到幫我把行李箱提上三樓,他站在門口,滿頭大汗,有些緊張地摸了摸牛仔褲口袋裡的小盒子,卻發現手機不見了,好在一回頭就看見是掉在樓梯上,三樓和二樓的轉彎處。他返身去撿,還沒走到手機邊,就听見背後一聲輕響,三〇一的門已經關上了。

他在樓梯上站了很久,可是我背靠著門蹲在地上哭,完全不知道。他想,這就是我的決定了,這也好,省卻了他的尷尬。 這以後,有成百上千次,他在手機上看著我的名字,只是看著,看得發呆,這個號碼卻好像永遠也撥不出去了。到入冬的時候,他終於鼓起勇氣按下了通話鍵,他已經事先想好的藉口,他想這樣可以自然一些,否則,說什麼好呢,說想你嗎,說不想就這樣分手嗎? 他聽到了我的聲音,那個“餵”字聽上去有些奇怪。他說想讓我幫他找找那本《環境資源保護法》,可能放在我的行李裡了。然後他聽見我說重感冒了,不想被打擾的樣子,電話就掛了,留給他一片空空如也的寂靜,就好像這手機忽然變成了一塊廢鐵。他依然舉著手機,對著那片寂靜聆聽了很久,然後,他用自己都覺得陌生的語調對著手機說:“小遊,嫁給我吧,我們以後都不要再分開了。”

比爾說:“那枚戒指,他還一直留著呢,不過他讓我一定不要告訴你。”說完這些話,比爾就被王小山帶去別的房間了。天邊漸漸泛出一片青白,雨絲在晨光裡現出絲緞般的光澤。我看著窗外的雨,努力看著雨,可還是眼淚流了滿臉。 這算什麼意思嘛!拿“檸檬”出來說事,孔融讓梨似的,最後把我託付給了另一個人,這樣你就可以心安理得了嗎,老鴕鳥? 我試著去回想“檸檬”,他的一切一切依然那麼清晰而讓人心痛,可是直到此刻我才發覺,其實我已經沒法想像如何再和他一起生活。我愛的只是回憶中的他,也許我愛的只是屬於我的回憶,我當時的感受種種,現實中的那個人,對我來說已經變得陌生。 如果現在全世界的人之中,要我選一個手拉手去逛街,面對面吃飯,在黑夜中說話,我還是只會選比爾。即使他是殺人兇手也沒關係,即使他曾經想要殺死的人是我。很奇怪,對於這一切,我氣憤,我委屈,但是這並不影響我想要時刻有他陪伴的願望。難道決定一個人意願的是假象的總和,而事實對大腦竟然毫無用處。

事後我對王小山發火,問他為什麼明明知道比爾是兇手,卻不早點告訴我。 王小山說,他之前也不知道。 他安排我住院,就是為了便於監視往來我身邊的人,找出兇手,因為他確信兇手一次、兩次沒成功,一定會伺機再對我下手。所以王小山不是監視比爾一個人,他觀察了前來探望我的每一個人。本來每天凌晨,等比爾把我送回病房,王小山也照例下班回去睡了,可是那天凌晨,比爾走出來以後的反應有點古怪,於是他就一直跟著他,沒想到剛好跟踪到了比爾毀滅證據的一幕。 終於結案了。我卻沒有勝利的喜悅。 我混跡在一個又一個超市中,週末的超市物資豐富,等待著雙休日過來採購的家庭,也許天黑以後,下班的夫妻和情侶就會一批批擁進來,在推車上載滿生活用品。我害怕遇到這樣的場面,可是我無處可去。

在細細捏碎了第一百袋方便麵以後,我決定回家。我走出超市的大門,夜空晴朗,竟然有一兩顆星辰遠遠跟隨著我,我這才想起今天下午遊走在街上,沒有淋到過一滴雨,竟然是陽光燦爛,不知從哪一刻開始,上海的雨季已經過去了。 這陌生晴朗的夜色讓我迷失了歸途的方向,我在這個城市裡繞了好大一個圈子,到處都是相同的高樓大廈和汽車尾氣的味道。我兩腿酸脹,腰背難支,指關節被折斷一般,這是謀殺了一百袋方便麵的代價。我的半個腦袋疼得像要炸裂開來,鼻腔乾燥,每一寸骨骼都在疼痛。 我撐著扶欄,把身體半拖半拽地弄上三樓。我從牛奶箱裡拿出鑰匙打開房門,跨進客廳,照例伸手到桌上摸散利痛,沒摸到,藉著對面酒吧的微光找了一遍,還是沒有。 我忽然想起了這些藥片的去向,低罵一聲,多年來第一次打開客廳的燈。 我在客廳的抽屜裡找到了數十隻小藥瓶。拿起一隻,瓶子上寫著“二〇一〇年八月十五日以後”,又拿起一隻,寫著“二〇一〇年十月十日”以後。比爾的筆跡,他故意寫得很端正,為了讓我看清。 我撒氣般擰開這兩隻瓶子,倒出四個鋁箔方塊,剝開藥片,打開自來水龍頭,把四片散利痛一併吞了下去。冷水沖刷著我的臉,沁濕我的髮鬢,順著脖頸流到我的背心裡,我在流水里笑出聲來,笑我們這些可憐的囚徒,被裝在“今天”的小瓶子裡,還時常談論“以後”來安慰別人,回憶“過去”來安慰自己,好像我們能知曉和把握的世界真的有多大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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