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六本木的事務所等候博美的,是隸屬於警視廳搜查一課的兩名刑警。較年輕的說他姓松宮,另一位看來較年長的叫坂上。松宮長相斯文,但坂上卻是眼神銳利,感覺很不好惹。博美認識的人當中也有刑警,不禁心想,也許這個工作做久了,連長相都會改變。 讓打工的女生下班後,博美在簡陋的會客室與刑警們相對而坐。 坂上取出一張照片,看似某個觀光勝地,裡面是好幾個年紀各不相同的男女。 “請問你認識這名女性嗎?”坂上指了指其中一名女子。 膨潤的圓臉和下垂的眼尾。那表情看起來真的很開心。 “是押谷小姐。”博美回答,“她是我的國中同學押谷道子小姐。” “你一下子就認出來了啊。”坂上揚揚眉毛,“要是我,如果在街上遇到國中同學,只怕連認都認不出來。” “我當然認得了,因為最近才見過而已。” “甚麼時候?”坂上問。一旁的松宮也準備拿出筆記。 “我記得是三月九日,公演首日的前一天。” 坂上銳利的眼神筆直地看向博美。 “你記得真清楚,而且回答得毫不猶豫。一般人都要先看日曆的。” 博美挺直了背脊,向刑警點頭說: “我想兩位應該是要問這件事,所以在計程車上確認過了。” “計程車上?那麼就表示——”坂上再度指著照片,“你早就知道我們是為了請教押谷小姐的事而來的?” “除此之外我想不出有甚麼別的事了。”博美輪流看了兩位刑警,視線再度回到坂上身上,“幾天前我看到報導,說在某個公寓發現的遺體查出身分了。” “原來如此。你一定很吃驚吧?” “那是當然的。我不敢相信,也不願意相信。報導上說她住在滋賀縣,但我一直說服自己那是同名同姓的人。直到剛才,辦公室通知我說警察來了的那一刻為止。” 兩名刑警互看一眼,博美猜得出他們交換的視線有何意味。想必是在那一瞬間交換意見,看對方認為眼前這個女人說的話是否足以相信。 “你國中後就沒見過押谷小姐了嗎?”坂上看著茶几的邊緣說,那裡有一個煙灰缸。博美自己不抽煙,但來這裡開會的人還是有幾個會抽。 是的——博美邊答邊將煙灰缸移到坂上面前。 坂上揚起眉,“可以抽煙嗎?” “可以,請。” 那我就不客氣了——說完,坂上從內口袋裡拿出香煙盒和拋棄式打火機。手指夾住從盒裡抽出的一根煙,另一隻手拿起打火機。 “這麼說,你們大概三十年沒見了。她是為了甚麼事來找你?” “這……”博美的視線從打火機回到坂上臉上,“警方不是已經查到了,才會來找我的嗎?” “的確是這樣沒錯,”坂上露出苦笑,“但我們還是得向當事人確認。” “好吧。” 博美點點頭,簡要地說了押谷道子的請託,以及她加以拒絕的事。 “這樣啊,原來如此。”坂上緩緩點頭。聽博美說話時,他的手指依然夾著尚未點火的香煙。 一直保持沉默的松宮忽然開口說,“我見過那位女士了。那位押谷小姐認為是令堂的女士。” 博美以不帶感情的語氣回應了一聲,“這樣啊。” “若你想知道那位女士的狀況,在可能的範圍內,我可以告訴你。” “不,不用了。” “你不想知道親生母親現在過得怎麼樣嗎?” “不想。”她看了年輕刑警一眼,斬釘截鐵地回答,“我剛才也說了,她拋棄了我們,和我的人生無關。” 松宮說聲,“是嗎?”又回到做筆記的姿勢。 “你和押谷小姐在三月九日那天,是甚麼時候分手的?” “那時候是排演中場休息,所以我想是下午五點左右。” “押谷小姐有沒有提到那之後的計劃?” “她跟我說當天就要回去,因為她很忙。” “你和押谷小姐後來就沒有聯絡了嗎?好比打電話之類的……” 沒有——博美回答。 “那麼,最後再請教一下,”坂上以公事公辦的語氣繼續說,“關於命案,你有沒有想到甚麼?甚麼事都可以。像是當天的談話中,押谷小姐有沒有說過甚麼讓你特別注意的話……” 停頓了一會兒,博美才搖頭。 “沒有,雖然我也很希望能幫得上忙。” “那麼,如果你想起甚麼,請跟我們聯絡。謝謝你的協助。”結果坂上還是沒有點煙,把煙和手機一起收進口袋裡。 兩名刑警站起來,走向出口,但松宮卻中途停下腳步。他看著掛在牆上的軟木塞板。板子長達一公尺,以圖釘釘了很多照片。博美沒數過,但大概超過兩百張吧。其中有演員和工作人員的紀念照,也有外出取材時拍的照片。 “怎麼了嗎?”博美問。 “沒甚麼……你喜歡照相嗎?” “倒也不是喜歡照相,是重視與人的相遇。我認為是人生中遇見的許許多多人,造就了現在的我。” 看來是滿意博美的回答,“相遇真的很美好,”松宮說著微微一笑,“那麼這裡拍的,都是與你的人生有關的人了。” 也許這句話是諷刺她剛才對母親的發言。一點也沒錯——博美這樣回答。 刑警們離去之後,博美再次在沙發上坐下。她住青山,但一時之間實在不想動。 你不想知道親生母親現在過得怎麼樣嗎? ——松宮的話言猶在耳。 老實說,自己也不知道。不久之前,她連想都不願意想起。那是她亟欲封印的過去,但現在,她也有點想問問母親本人。那時候,你怎麼做得出那種事?你以為你那些狠心的舉動不會害女兒不幸嗎?對你而言,家人到底算甚麼?
我被媒人騙了——這是厚子的口頭禪。 博美的父母是相親結婚的,厚子動不動就向親生女兒抱怨她有多後悔。她對忠雄的經濟能力尤其感到不滿。 “說是賣化妝品和飾品的舶來品店,生意很好,還以為一定很賺錢,結果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店裡賣的全都是不值錢的東西,來的客人也都是附近的窮人。就算這樣,如果房子是自己的也就算了,但土地是跟別人租的,這根本是詐欺嘛!那個媒人也知道我恨死他了,結婚後就不敢出現在我面前。” 母親面向化妝台,朝臉上猛塗她自行從貨架上拿來的化妝品,邊忿忿不平地抱怨,這個情景是烙印在博美腦海中的記憶之一。塗得血紅的嘴唇動個不停,活像是獨立的生物。 結婚時,厚子才二十一歲。朋友們都還在恣意揮灑青春,也許這也使她感到煩躁。 即使如此,一直到博美小學時,厚子都還勉強扮演母親的角色,也會幫忙店裡的生意。厚子疼愛博美,博美也喜歡母親。 情況開始生變,是博美上國中的時候。厚子愈來愈常外出,有時候還會深夜才回家,而這時候大多都喝醉了。 博美的父親忠雄,生性忠厚老實。因戰爭失去父親後,母親勉強支撐起舶來品店,他先是幫忙,後來繼承了商店。即使在女兒眼裡,也是認真又有工作熱誠,而且是個大好人。被客人殺價也不敢說不,所以本來就不多的利潤就更微薄了。 因為忠雄是這樣一個人,對於年輕妻子的夜夜笙歌也不願抱怨。最後終於出言提醒時,厚子的荒唐生活已經持續三個月以上,起因是他發現博美的製服完全沒洗。 煩死了——厚子口齒不清地回嘴: “制服髒了又怎麼樣?那麼在意,你不會幫她洗啊?只是開洗衣機而已,是有多難?” “不只這個。你晚上出去玩也要有個分寸,要像個母親。” 忠雄難得說重話,但這件事似乎惹火了厚子。她臉色立刻變了。 “你說甚麼?要我像個母親,那你自己怎麼不先盡丈夫的義務?討了年輕的老婆照顧不了,還好意思擺丈夫的架子。” 當時的博美無法理解這番話,但現在回想起來,馬上就明白了,厚子指的當然是性生活。忠雄無法反駁、一臉尷尬地陷入沉默的神情,烙在博美眼底。哼了一聲,瞧不起丈夫的母親的神情也是—— 那是個小地方,店老闆的老婆夜夜尋歡,不可能沒人說閒話。在某一場聚會中,博美趁忠雄離席不在偷聽了大人們談論厚子。 “她從以前就是個出名的騷貨了。”有一人壓低聲音說,“念國中時就只會惹事,讓父母頭痛極了,聽說還拿過孩子。所以做父母的急著要把她推銷出去,才託人找對象的,淺居先生就是這樣上勾的。那時候他都三十四五了還獨身,正在找對象。女方這邊說的都是假的,淺居先生為人善良,雙親又走得早,沒打聽打听就相信了。結果就娶了一個大麻煩進門。” “可是,如果真的這麼糟,見面時應該看得出來吧?”另一名男子問。 “要是劈頭就把本性露出來,當然看得出來。可是,那女的又不是傻瓜,當然也知道為了將來著想,先找個人嫁了才是上策啊。結婚前就不用說了,結婚的頭幾年好像也很安分。可是終究是裝出來的,這時候就露出本性了。我聽說,她又回頭去跟以前玩在一起的對象交往了。” “原來是這樣,淺居先生也真可憐。” “就是啊,又有一個女兒,也不能說離就離。” 聽了大人們的談話,博美心情好苦悶。爸媽現在的確處得不好,但她一直相信他們遲早會和好。可是,如果他們說的是真的,就沒有希望了。因為如果是真的,以前的厚子就只是在扮演妻子和母親而已。 不久她便領悟到,她這灰暗的想像並不是杞人憂天。因為有一天,厚子突然離家出走了。她照常打扮得花枝招展外出,夜深了也沒有回家。不久,她打了電話回來,當時忠雄狼狽的聲音,至今仍留在博美耳裡。 “你說你不回來是甚麼意思?你現在在哪裡?……怎麼能不管……啊?……甚麼贍養費?我為甚麼得付贍養費?你先回來再說……慢著,餵!” 電話被掛了。忠雄先是愣愣地拿著聽筒,當他出現回過神來的表情后,便開始翻衣櫃抽屜和厚子的化妝台。這才發現,寶石和貴重金屬等全都不見了。不僅如此,忠雄銀行戶頭里的錢,幾乎被提領一空。而且連定期存款都解約領走,做得滴水不漏。厚子在電話裡說的贍養費,指的就是這些。 忠雄立刻聯絡厚子的娘家。一問之下,岳父岳母已經得知一切了,說厚子打過電話回家。 我受夠結婚生活了,我要跟那種人離婚——厚子對母親是這麼說的。問她人在哪裡也不肯說。她說她不回娘家,從今以後要過她想過的日子,說完就掛了電話。 接下來的那段時間,忠雄似乎在等厚子回家。因為他對妻子的行動範圍和人際關係一無所知,要找也無從找起。 後來忠雄終於想到厚子可能把住民票遷出了,也許可以從遷出手續查出她的所在,便前往戶政事務所,結果對方告訴他一個晴天霹靂的事實。原來厚子已擅自提出離婚申請,而且離婚已經生效了。 這當然是違法的,忠雄也可以採取合法的途徑爭取離婚無效,但這個時候,忠雄死心了。那天晚上,他對博美說: “沒辦法了。你就忘了那種母親吧,就當從來沒有過。” 博美同意這句話,點了點頭。早在厚子離家出走之前,博美就將父親的苦惱全都看在眼裡,她甚至認為這樣反而更好,這麼一來,父親的心情也就不會再那麼沉重了。 厚子的事立刻傳遍大街小巷。博美一到學校,就遭到同學取笑。不知是誰起的頭,叫她妓女的女兒。 即使如此,還是有人願意保護她,好比押谷道子。從小學就和博美很要好的她,照樣到博美家玩,也會找博美去她家玩。她這麼做一定也飽受旁人白眼,但她卻從來不讓博美感覺到任何蛛絲馬跡。 還有導師苗村誠三,也是令人安心的後盾。他總是很關心博美。其實,就是他發現她的製服好幾天沒洗,進而向忠雄詢問的。得知厚子離家後,也不時到家關心博美的情況。他當時年紀恐怕超過四十歲了,但長相和體態都沒有中年味,言行舉止也很年輕,博美暗自心懷好感。他就讀關東的大學,說起話來沒有口音這一點也極具魅力。 然而,即使有苗村等人的守護,博美平靜的日子也不長,更殘酷的惡夢找上了博美父女。 那天,博美正在看店,因為忠雄去拜訪盤商了。這時來了兩個穿西裝的男人,男客上門相當稀奇,而且看來就不是善類。 其中一個問,“你爸爸在嗎?”博美回答出去了,對方就說,“那我們在這裡等。”坐在客用的椅子上,開始抽煙。然後兩個人打量博美的臉孔和全身一遍,窸窸窣窣地低聲交談,露出別有意味的賊笑。 後來忠雄回來了。看到這兩個男人,似乎也感到有問題,臉上表情很不好看。 父親交代博美到後面去,她便回了房間。但是,她不可能不好奇,便豎起耳朵偷聽。 她聽到的對話,衝擊、絕望得令人暈眩,他們是來討債的。當然,錢不是忠雄借的,是厚子。離家前幾天,她自行取出忠雄的印監,借了一大筆錢。忠雄力爭那不是他借的錢,對方當然不接受。 當天晚上,博美看到很久沒有喝醉的父親喝醉了。他猛灌廉價威士忌,大喊大叫。他本來就不太會喝酒。博美才想他在廁所前吐了,便見他渾身穢物地睡著了,眼眶淚痕斑斑。 討債的人每天都來,他們的目的是博美。他們逼迫威脅忠雄,如果不馬上還錢,就把女兒交出來。 有一天,博美放學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輛車靠過來。以博美行走的速度開在旁邊,一個男人的聲音從前座叫她——我送你,上車。 博美感到危險,轉身就跑。那些男人雖然沒有追上來,恐懼卻貫穿她的全身。 一回到家,她就把這件事告訴忠雄。他甚麼都沒說,但接下來一直神色凝重,似乎不斷在思索甚麼。博美認為,父親一定是在試圖找出度過這次苦難,活下去的方法。 其實並非如此。要不了多久,她就會知道父親眼中已經看見通往死亡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