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地之煉

第10章 第九章

地之煉 雷金纳德·希尔 7309 2018-03-15
柯林·法瑞爾一覺醒來,頭痛欲裂。窄小床鋪旁邊的鬧鐘告訴他,時間已經過了十一點。他值的是午後班,下午一點到八點的班。昨晚他一下班就開始喝酒。在俱樂部跟人發生一點衝突之後,他便離開。之後又發生了什麼事,他全想不起來,但嘴裡倒是殘留薯條油膩的味道,這表示他沒有回家吃他母親為他準備的晚餐。 他一邊呻吟,一邊起身,盥洗、穿衣,下樓去聽老媽訓話。 一走進廚房,看到亞瑟·鄧尼就坐在桌邊拿著馬克杯喝茶,他充滿歉疚的心情立刻蒸發。 “早啊,小柯,”那安檢員說,臉上掛著不太自然的微笑。 “是你啊,”法瑞爾說。 “你妹妹家的茶喝光啦?” “柯林,不可以沒禮貌。經過昨天晚上的事,你應該沒臉進這間廚房才對。我不得不把他的晚餐給扔了,亞瑟。”

他的母親站在爐邊,爐里傳來肉派的濃郁香味。梅·法瑞爾是個四十來歲、高挑貌美的女人,臉和身體要是再長點肉的話會更好看,而眼睛四周愈來愈深的暗影,並不是用刷子給刷上去的。 “對不起,”法瑞爾一邊說一邊坐下來。 鄧尼理所當然的當作道歉的對像也包括他在內。 “我剛拿了一些蔬菜給你媽,小柯,”他說。 “不出海也一樣會得壞血病,對吧?” “你說呢?媽,希望那個派不是為我烤的。頂多一杯茶,或者再一片三明治,此外我什麼都吃不下。” “你昨天晚上沒有吃晚餐,我不會讓你空著肚子去上班。” “他們不像我們老人家需要定時吃三餐,梅,”鄧尼說。 “小柯,我敢說你在跑船的時候,一定常常半夜被人叫出臥舖,然後幾乎什麼都沒吃的工作一整天。”

“我上的又不是他媽的卡蒂薩克號!”法瑞爾大吼。 “好啦,媽,我會吃一點,可是不會太多。” “你不會想念那個……海上生活嗎?”鄧尼說。 “我有時候真希望自己年輕的時候也去嘗試一下。” “你現在也不老啊,亞瑟。”梅·法瑞爾說。 這骨瘦如柴的男人高興得臉頰紅了起來。 “對啊,你應該簽約去做船上的童侍,”法瑞爾說。 “或者這更適合:偷渡客。” 鄧尼笑出聲來,然後喝完他的茶。 “我該走了,”他說。 “坑里見羅,小柯。謝謝你的茶,梅。” 門一在他身後關上,梅·法瑞爾就說:“好了,小伙子,我們先把話說清楚了:我不准你對亞瑟·鄧尼或是任何一個我邀請到家裡來的人不禮貌,知道嗎?” “那色鬼一天到晚在這裡到處嗅、到處聞……”她的兒子反駁。

“你給我聽好了,亞瑟是你爸爸的好朋友,自從……那件事發生之後,他對我一直很好。所以只要我在這家裡一天,這個家永遠都歡迎他來,懂嗎?再說,他在他那塊田裡種出來的好菜,波索普沒有人比得上。” 她的語調由重轉輕,表示停戰,柯林·法瑞爾也樂於接受。 “是啊,這一帶沒幾家的太太能收到這麼一大束青花菜,”他淘氣地說。 “你最好當心點,免得人家說閒話。” “你這是什麼意思?”她一邊拿出烤箱裡的派,一邊氣沖沖地說。 “有人說了什麼嗎?” 她兒子甜甜地笑一笑。 “這裡沒幾個人敢對我說那種話,”他說,一派自信自滿。 這不但沒讓她覺得安慰,反倒更覺沮喪。她把派放進擺在他面前的盤子上。他一面吃,一面故作輕鬆地問:“你覺得你會不會再結婚,媽?”

“我怎麼會知道?我現在心裡沒有人,如果你指的是這個。但是這根本就弄顛倒了,應該是我問你什麼時候要結婚、定下來才對。” “我?”他笑出聲來。 “好女人都跑光光了,我要娶誰啊?” “你該不會對史黛還念念不忘吧?”她警覺地問。 “對一個結了婚的女人?這樣說你自己兒子真是過分!”他嘲弄說。 “我的意思只是說,全世界你最棒了,媽,不會有人跟你一樣好。” 她坐下來,嚴肅地看著他,不肯回應他的感性告白。 “如果你不打算定下來的話,那你留在這裡是為了什麼,阿柯?我知道你痛恨這個地方,一直都是。不要跟我說你是為了我。我現在很好,我有朋友,真心的朋友……” “你是說紅發溫蒂和她那群'女性互助團體'的朋友嗎?”他笑出聲來。 “有那種朋友,你還真需要有個男人在身邊看好你才行。”

“你看,你又來了,阿柯,又想把罪怪到我身上了。不要這樣。不要像他那樣,把心事都藏在心裡面。沒錯,溫蒂和那些人都是我的朋友。那場罷工差點毀掉了工會,可是我和很多跟我一樣的人都會說,感謝上帝有這場罷工。它讓我看到了一條憑我自己不可能發現的道路。而你,阿柯,我原以為你開始加入的時候,可能也找到一條路了……” “我?哦,我是很喜歡動動拳腳,打打架,可是我巴望在波索普找到的唯一一條路,就是離開這裡的路。” “那你為什麼不走?”她熱切地問。 “不要假裝受了傷,你那些小把戲我一向了若指掌,沒忘記吧?你知道我在說什麼。你爸腳受傷之後,你第一次離開,當時我哭了。如果你這次又走了,我也會哭。但那個時候我也同時感到很高興,高興我的兩個男人將來不會死在那個坑里面……沒錯,其中一個我猜錯了,不過天曉得,怎麼……”

“天不曉得的事多得很,”她的兒子猛然打斷她的話。 “是這樣嗎,阿柯?聽著,兒子,他死了,走了。怎麼走或為什麼走的,有那麼重要嗎?我們不管做什麼,都沒辦法讓他復活了,所以為什麼要浪費你的生命在俱樂部喝酒、打架、鬧事?為什麼老在那些廢礦坑走來走去,找些天才曉得的……” “是誰在多話?那個姓鄧尼的老女人,是不是?”法瑞爾又打斷一次。 “天啊,簡直像活在魚缸裡,這個地方!到底要怎樣才能得到一點隱私?” “不妨活得低調一點,不要走到哪裡,禍就闖到哪裡,”她說。 柯林·法瑞爾把盤子推開,站了起來。 “沒有人比我爸活得更低調,但他們還是不放過他,不是嗎?” “阿柯,不要這樣講話。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你想做什麼?阿柯,求求你,你一定不曉得看到你這樣子我有多難過。”

她的臉頰淌下眼淚。他雙手抱著她的肩膀,吻去她的淚水。這些動作既不笨拙,也不做作。他的一舉一動有種天生的優雅,自小就讓他顯得與眾不同。他往後一退,笑笑的看著她,那笑容常常為他贏得原諒而非處罰,默許而非責難。比利有時候會說她寵壞了他,但她了解丈夫對他的愛有多深。 “我很快就會走了,媽,”他承諾。 “只要我確定你會好好的,還有……只要我確定了。現在我最好去工作了。” 她看著他沿著克雷街走遠,心中一如以往的驚嘆著,結合比利·法瑞爾的種和她的子宮,居然能生出這麼一個優美高雅的生物。在轉角處,他回過身柔柔一笑,揮揮他的便當盒。她也跟著揮手,然後進屋,開始清理碗盤。 柯林·法瑞爾繼續走,收起微笑。一出門,人行道上那一長排的磚造房屋,就對他皺起眉頭。它們在一百年前就蓋好了,當時波索普歷經首次擴張的折磨,從純樸的小村變成礦村。或許它們那時看起來還比較愉快一點,不過他還是很懷疑。從那時之後又有幾次擴張,以六〇年代晚期和七〇年代早期最盛。向東的低矮山丘,也就是離礦坑最遠的那一頭,交錯分佈著盒子似的自用住宅,在中心的大街上則有現代的商店(其中一間裝了新穎的平板玻璃櫥窗),還有一家銀行,兩家建築合作社。罷工帶給當地的打擊很大,但是波索普的在地人已經習慣重大打擊,不管是遭受打擊還是出手打擊。如果礦場沒倒的話,他們就有辦法再重建往日的美好時光。

這就是法瑞爾歲歲天天無日不感諷刺之處。就像你得仰賴一個你怨恨的暴君吃飯,你要是宰了他,你就會餓肚子。 他走在大街上,往西朝著礦工俱樂部走去。村子蓋在一個東西向的平坦山谷中。首度偵測到這可人的煤礦帶,就是在那林木叢密的南部山脊上。因為一些地理原因的失誤,礦脈斷掉了,常常露出地表,可能是暴風雨中某棵老樹被連根拔起,洩漏了這些徵候。十八世紀末就有記載,擁有這一帶土地的伯爾莊園與當地居民經常起爭執;樂見現成的燃料就埋在自家門口的當地居民,在矮樹叢生的公有地裡挖了水平礦道,而那塊地毗連伯爾爵爺的樹林,等於侵入人家的地底,他們卻不在乎。起初,爵爺只在乎他的樹、藏在林子裡的獵物以及這些樹應許的收入。但是新的爵爺,第一個出生在十九世紀的爵爺,了解所謂工業的進步只是意味著新農奴制度取代了自然走到盡頭的舊農奴制度。他開始對南方山脊展開一連串相當草率的探勘,蹂躪佔據村子邊側、遠距他豪華鄉間住宅的優美林地。最後他僱用一名懂得專業的工程師。他看了南方山脊的礦場一片雜相,不覺打起寒顫,因而轉向北方。經過幾個月的探勘,他直薦,伯爾家的下一代若想要賺得加入倫敦上流社會社交季、歐洲遊學貴族之旅、一天換四件襯衫、性病最新療法等等生活所需,就是要靠這個地方了。

事實證明他說的沒錯。他們在北部山脊的深處,發現了新的煤層,一條往北,一條往西。從領主家完全看不到這裡隆起的坑口,而殘留的圭特黎森林依然矗立在南方山脊上,以便讓一兩個傢伙早上散步時可以好好隨意射個幾槍。 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欸,很久以前了。柯林·法瑞爾一邊想著,一邊走向礦工俱樂部。礦區現在屬於這裡的老百姓,伯爾莊園已經縮小,你可以自由穿越圭特黎森林,然而腦袋被某個偷獵的礦工而非冒火的獵場看守人轟掉的機率也更高了。連伯爾豪宅也降格為伯爾高爾夫球俱樂部的會所(歡迎礦工加入工匠部),世界一片祥和。 除了他仍然得走上長長的山坡,打卡上他的班。 他需要喝一杯。瞄了一眼手錶,時間綽綽有餘,可以去俱樂部輕鬆喝一杯啤酒。但他希望自己是騎車過來,而不是走路,這樣他就可以改去村子外面的酒吧喝。

對自己的懦弱感到惱火的同時,他已經走到俱樂部的台階。 佩卓·佩德立帶著不動聲色的謹慎,看著他走進酒吧。法瑞爾露出魅力十足的微笑,說:“佩卓,很抱歉,我昨天晚上有點胡鬧。” 總幹事還來不及回答,就有另一個聲音說:“你不是胡鬧,法瑞爾,你只是不適合跟規矩的人在一起而已。比德,我還以為你已經對這個惹事生非的傢伙下了禁止令。” 講話的人是哈洛·沙特衛,他坐在靠近吧台的位置,身邊有個身穿深色西裝、臉色發紅的男人,他還有一道參差不齊的鬍子和市議員的肚子。法瑞爾轉身面對他們,這時佩卓說:“誰能不能來這個酒吧,得由我決定,哈洛。喝什麼,小柯?半公升啤酒嗎?” “等一下,佩卓,我想跟這兩個規矩的人說句話。” 他朝著那兩個人慢慢走過去,臉上掛著友善的笑容。 “哈羅,沙特衛先生,長官,”他說。 “我也認識你,對不對?你是那個被我丟進櫥窗的記者。” “沒錯,法瑞爾先生。敝人叫孟堤·波勒,”那矮胖的男人說,也回以露齒一笑。 “我買杯酒請你喝,表示不計前嫌。” “謝了,波勒先生,但是不用了,謝謝。下一次你再接近我或我媽,而且想問任何下流的小問題,我會把你丟到磚牆上。” “你聽到沒,比德?這樣威脅會員的客人,你還說不該對他下禁止令嗎?”沙特衛問道。 佩德立從吧台後面走出來,一隻手放在法瑞爾的手臂上,制止他。法瑞爾甩開他的手,說:“別擔心,佩卓,我不是在威脅這位先生,我只是讓他了解一些地方特色,報紙不就是這樣,對不對?至於你,沙特衛先生,長官,我連在夢中也不會想要威脅你,因為我沒時間跟他們排隊。但我免費告訴你,毫無疑問,你將來會自己一個人站著上你的班,身邊除了老鼠以外,沒有人跟你作伴;或者說,你以為是這樣的時候,有人會在你背後悄悄逼近,拿著一把鏟子,打穿你的笨腦袋,把你丟進採掘溝裡跟一大堆屎作伴!” “你們聽到沒有?”沙特衛一邊說一邊環顧四周。 “在這裡的每個人都聽到了吧,老天在上,法瑞爾,你這樣子威脅人,一定會有報應的!” “威脅?誰在威脅?”法瑞爾說,一副受傷的樣子。 “我這不是花了力氣想說清楚我沒有在威脅你,不是嗎?沒,沒問題啦,佩卓,我要走了。上班可不能遲到,對吧?最好趕快喝,沙特衛先生,長官。準時這件事,你們這些重要的干部總要以身作則吧。” 他搖晃著身軀,甩開了佩卓再次抓緊他的手,轉身走出酒吧。 在清新的空氣中,他做了幾次深呼吸。他前面的那條路一直延伸到山谷頂端和礦坑所在處。路上有幾個男人走著,要去打卡上班。他還不想有人作伴,於是一個衝動離開大路,轉進礦工俱樂部旁邊那條沒有鋪上碎石的上坡車道。從村子上去圭特黎森林,走這條路最近。這條車道再往上走,就變成了一條小路,然後是一條步道——它就是那個明亮的秋天午後,比利·法瑞爾、崔西·佩德立以及比利的狗傑可去採野莓的那條步道。 比利·法瑞爾人生的最後一趟旅程,想必也是結束在這裡,在三個月後那個清朗的節禮日早晨。山脊上佈滿一個又一個的礦坑,像蜂窩似的,它的入口處已被焦慮的人類和無情的大自然封鎖住。多年來,這裡發生過很多意外,最後一次是在罷工期間,因為燃料缺乏(諷刺的是,那年冬天全國唯一缺乏燃料的就是罷工的煤礦工人),所以有一群年輕人打開了一條老礦道。礦道上方癱塌下來,差點砸死其中一個人,所以接下來的罷工期間,警方看守這座山脊和樹林嚴格至極,比起十八世紀來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這就是進步。 接下來的封鎖過程,據說全面又完善。然而,那個黑暗世界依然為童年的回憶和成人的巧智保留了通行的入口,因此母親憂心柯林·法瑞爾四處遊晃的範圍,並非全部都在地面上進行。 今天,他尋索的是平靜和遺忘。小路一變成步道,就立刻散開,叉出六條小徑。他選了引領他到樹林深處的那一道。那裡從地表露出一大片乳白色的石灰岩,大家都稱作“白岩”。早在開挖深度還不到一犁頭深之前,這裡就是本地一個熱門的幽會地點,它的周邊到處隱匿著小角落和小凹洞,容得男女共臥而不被撞見。 柯林·法瑞爾在白岩下面沉靜下來,回憶起當時還是學生的他,第一次和一個女孩子手牽手到這裡來的時光。他和女孩子交往時,很少有那種青少年常見的笨拙感。事實上,那個時候生活中的一切似乎都易如反掌。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如果你想做別的事,你就去做。沒有人幫你做選擇。一直到後來,他才開始了解到,不理會別人的選擇,會對你自己的選擇造成多大的限制。 他把晦暗的念頭遠遠推開,設法聚焦在光明的事物上。比方說,巴仕可太太。他對她到底是什麼感覺,他自己還摸不透。和她在一起,感覺不一樣,這點可以確定。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讓他感覺變得有活力,讓他的想像力沸騰泉湧。可是同時,她也讓他對自己覺得很沒把握,彷彿他未曾體驗過的那番年少青澀,只是一直躲在那裡等待他而已。他不喜歡那樣。他發現自己又沉下臉來了。 “蠢女人!”他大聲說出來,試圖驅散那個影像。 突然間,他坐直身子。他感覺有人聽見他,好像有個人一直偷偷摸摸的尾隨著他,而現在被他出人意料的大吼嚇到而露出馬腳。同時他也有被監視的感覺,可是他的眼睛不支持他的直覺。 他站起來。反正也該走了。他沿著山脊的頂端走,以便繼續依存在樹和葉與天和地的世界裡,盡可能愈久愈好。只是轉眼間,他已來到山谷的頂端。在這裡,地面順勢而下與馬路銜接,然後再往上攀升到北邊的山脊。就是這裡了,一幅藍天中的蝕雕壁畫,裡面有齒輪盤捲的黑塔,有輸送帶一如斜入囚船深處的無情滑軌,有零星四散、死氣沉沉的低矮房舍蹲踞在自己製造的層層廢棄物中。至於礦坑口,它的醜陋真真彰顯出那些地下有機體的卑劣。 這些建築物有一棟是調度中心,輪到當班的人便到此報到上工。每次柯林·法瑞爾到這裡來,還是沒有辦法不看到他的父親。它就是比利出事後置放他的地方;也是那位年輕商務船員最後一次收假前與父親最後相見的地方。 前一天晚上他們已經話別,因為比利五點就得起床去上班。但是,吃過早餐後,一股想再見父親一面的強烈渴望征服了柯林,於是他朝著調度中心走去。他從一扇小窗口找到父親,喊道:“嘿,先生,你能不能幫這位年輕人找個差事做?” 他的父親焦慮地抬頭看著他說:“家裡出了什麼事嗎?” “沒有,我只是想看看這個地方是不是愈老愈好。” “那也不必跑這一趟啊。一天到晚炸個不停,不好才怪。” “好吧,那我就說拜了。” “嗯,好好照顧你自己,兒子。” “你也是,爸。” 他們相視對看了片刻,然後一起轉身。漫步下山時,他對自己充滿了怒氣。他上去礦坑是為了做什麼,他心裡清楚得很,但他知道自己沒有做。 四個月之後,對抗著害他們沒法回家過聖誕節的五級強風,他的船在比斯開灣顛簸前進,此時船上的無線電報傳來消息,他的父親死了。 這是他最後一趟航行。他受到留在波索普的強大壓力。他的母親因為操勞過度就快崩潰,而他和史黛拉·吉布森也訂了婚。尼爾·華鐸告訴他,他說服管理階層讓他接手父親原來的工作。善意,大家這麼說;罪惡感,柯林這麼解讀。所以他就留下來了。不到幾個禮拜,他的婚約告吹;不到幾個月,他母親的病情已有起色,他則因參與罷工而停薪。但他還是留下來,而且每次收集自己的“號碼牌”,亦即上面印著自己編號的金屬片時,他就會見到自己的父親,他的形影永遠框映在調度中心的天窗以及他的心中。 “快點,夢想家,”湯米·狄克森說。 “又是最後一名,這樣誰都會以為你不喜歡來這個地方!” 他們一起走進“乾淨更衣室”,扒光衣服,把衣服掛起來。然後再光溜溜地走去“骯髒更衣室”,礦工都把稱作“坑底黑”的工作服放在這裡。柯林·法瑞爾一邊拿出他到地底穿的長褲、汗衫和足球衣,一邊想,這名字倒是沒取錯。它們原來的顏色已經無跡可尋,被汗水和坑里的地水沾濕,被油與油脂抹黑,還含著飽飽的煤灰,穿上這些衣服,和神父披上十字褡、見習修女罩上頭巾一樣,充滿了象徵意味。只不過,這些硬梆梆、臭兮兮的衣服完全沒有擁抱崇高意志、邁向更高層次的可能,只是從光明到黑暗、從天空到地底、從新鮮空氣到髒污惡臭的轉換;又冷又黏的觸感,就是礦坑能給的擁抱。 “你沒事吧,小柯?我可不想跟嚴重宿醉、到現在還只清醒一半的傢伙一起工作。” 尼爾·華鐸坐在他旁邊,正努力把腳塞進靴子裡。靴子從上回上工後擱到現在,硬得簡直像混凝土。 “我好得很,”法瑞爾說。 “你知道我這個人,天生木訥。” “沙特衛先生可不是這麼說的。他說你威脅他,”華鐸說。 “他要你走,小柯,永遠離開。” 他們一道起身,往燈具室走去。 法瑞爾在十字轉門前停下腳步,轉身面對其他人。 “那你說了什麼?”他問。 “我說,好個去除眼中釘。不然你以為是什麼?” 柯林咧嘴一笑。 “謝了,尼爾。” “好啦。可是要防著他,小柯,他可是等著找你的碴。” “就這樣?我隨時候教。” 法瑞爾穿過十字轉門,進入燈具室,之所以這麼稱呼這地方,是因為上班時間燈具都排列在這裡的架子上重新充電。每盞燈都有一個號碼牌,掛在它上面的鉤子上。要留話給礦工,最保險的方式就是把紙條和他的號碼牌掛在一起。下礦坑用不著太多東西,但燈具絕對不可或缺。 他的掛鉤上有一張紙。他把紙拉起來,打開,看。 上面是幾個粗糙的印刷字體: SG愛HS。真的。你好可憐。 “情書,是嗎?”湯米·狄克森走到他背後問道。 法瑞爾把紙揉在掌心,再撕成碎片,撒在地板上。 “算是吧,”他說,然後走去搭車下礦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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