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第一死罪

第41章 第四節

第一死罪 劳伦斯·山德斯 55437 2018-03-15
床頭鬧鐘早上八點響起,他一掌拍停,從毛毯下抽出雙腿下床,戴上眼鏡,看看自己先前放在電話下的一張紙片。他打到托馬斯·韓德利家,鈴響八聲,他正要放棄,韓德利接起電話。 “餵?”他睡意朦朧地問。 “我是艾德華·X·狄雷尼隊長。是不是吵醒你了?” “才沒。”韓德利打呵欠。 “我早在幾小時前就起床,繞著蓄水池慢跑,寫出兩首不朽的十四行詩,還勾引了房東太太。好啦,你要什麼,隊長?” “手邊有鉛筆嗎?” “等一下……好了,什麼事?” “我要你去你們檔案室查一個人。” “誰?” “丹尼爾·G·布蘭克。姓布蘭克,蘭花的蘭,克服的克。” “我們檔案室為什麼會有他的數據?” “我不知道為什麼,只是碰運氣。”

“唔,他做了什麼?我是說,他有什麼理由上報嗎?” “就我所知沒有。” “那我們檔案室怎麼會有他?” “我跟你說了,”狄雷尼耐心說道,“只是碰運氣。但我得試遍所有的可能性。” “老天爺啊。好吧,我試試。不管有沒有結果,大概十點左右打給你。” “不,別打來。”隊長迅速說道。 “我可能會出門。十點左右我打去報社找你。” 韓德利都囔一聲,掛電話。 早餐後他進書房,想查這四件命案的日期和間隔時間。隆巴德到吉爾伯特:二十二天。吉爾伯特到寇普:十七天。寇普到費恩博:十一天。這樣推算,下一件命案應該會發生在聖誕節後到元旦之間的那個星期,八成是在聖誕節過後幾天。他突然坐直身。聖誕節!老天哪。

他立刻打電話給芭芭拉。她報告自己感覺不錯,前一晚睡得很好,早餐都吃光了。她總是這麼說。 “聽著,”他急促說道,“是聖誕節的事……對不起,親愛的,我把禮物和卡片那些全忘光了,我們該怎麼辦?” 她笑了。 “我早知道你太忙。我已經寄了東西給孩子們,是在報上看到廣告,打電話訂的。莉莎和約翰的禮物是第凡內的漂亮水晶冰桶,艾迪的禮物是薩克斯一件貴得要命的毛衣,聽來如何?” “你太神奇了。”他告訴她。 “你總是這麼說,”她打趣道,“但你真的這麼認為嗎?照慣例給瑪莉一點錢,另外或許可以買個禮物送她,小東西就行了,比方絲巾或手帕之類,然後把支票放進禮物包裹裡。” “好。那卡片呢?” “唔,我們還有些去年剩的——我想大概二十張——放在客廳寫字台的最下面一層抽屜。你只要再買三盒,我想一定夠了。你今天要過來嗎?”

“要。絕對要。中午。” “唔,把卡片和名單帶來。你知道名單在哪裡吧?” “客廳寫字台的最下面一層抽屜。” “大偵探!”她格格笑。 “對,就在那裡。中午把名單和卡片帶來,我今天感覺很好,可以開始寫卡片。我不會試著今天全寫完,但應該兩三天之內就能完成,可以及時寄到。” “郵票呢?” “是的,我需要郵票。買一卷一百張的吧。一卷比較好處理,一整張的我總是弄得亂七八糟。哦艾德華,對不起……我忘了問,你在舊檔案裡有沒有找到什麼?” “中午去看你的時候再跟你說。” “看起來有希望嗎?” “唔……也許。” 她沉默,然後嘆氣。 “希望如此。”她說。 “哦,我多麼希望如此。”

“我也是。聽著,親愛的……你聖誕節想要什麼禮物?” “我有得選嗎。”她笑了。 “我知道我會拿到什麼禮物——你從任何一家聖誕前夕仍然營業的藥房買的香水。” 他也笑了。她說得沒錯。 他掛上電話,瞥一眼手錶,現在剛過九點,比他希望的時間晚了一點。他匆匆翻找那迭名片,找出他要的那張:阿瑟·X·艾姆斯。汽車保險。 布蘭克那棟公寓大樓佔了東八十三街一整個街區。狄雷尼熟悉那棟建築,站在對街抬頭看,再次想到這建築看來很像某種機構,全是鋼鐵和玻璃,像醫院或研究中心,不是住人的地方。但這裡確實住人,他想像得到房租有多貴。 如他所希望的,這時間男男女女住戶仍在陸續出門上班。兩名門房不停跑下車道攔出租車,另外,就在他眼前,一名車庫服務員把一輛林肯Continental開到正門口,跳下車,跑回地下車庫去開其他住戶的車。

狄雷尼堅定走上車道,右轉,走下短短一段樓梯,來到地下車庫。一輛淺藍積架呼嘯而過,駕駛座上坐的是車庫服務員。狄雷尼在入口耐心等那黑人服務員小跑回來。 “早安。”他說著遞出名片。 “我姓艾姆斯,在'越野保險公司'工作。” 服務員瞥一眼名片。 “你挑錯時間賣保險了,老兄。” “不是,不是。”狄雷尼迅速說道,露出微笑。 “我不是來推銷東西的。敝公司承保的一輛車跟某輛一九七一年的雪佛蘭柯維特發生車禍,柯維特跑了,我們那輛車被撞得稀爛,駕駛進了醫院。在第三大道上出的事。我們認為柯維特可能是附近住戶的車,所以我來這一帶檢查所有車庫,只是例行作業。” “一九七一年的柯維特?”

“是的。” “什麼顏色?” “可能是深藍或黑色。” “什麼時候的事?” “兩天前。” “我們有一輛柯維特,布蘭克先生的。但不可能是他,他的車好幾星期沒開了。” “警方在現場找到玻璃,還有前保險桿左側的玻璃纖維碎片。” “我就跟你說,不可能是布蘭克先生的柯維特,那車半點刮痕也沒有。” “可以讓我看一下嗎?” “隨你便。”那人聳肩。 “在後面那個遠遠的角落,白色凱迪拉克後面。” “謝謝你。” 那人接了通電話,跳上一輛福特旅行車,開始倒車到車庫中央以便掉頭。他很忙,狄雷尼挑這時間來就是這原因,他慢慢走向那輛黑色柯維特,車牌號碼是布蘭克的。 車門沒鎖。他打開車門往裡看,嗅一嗅,一股車窗關太久的霉味。車上有刮擋風玻璃結霜的工具,一罐除霧劑,一條積了灰塵的氈毯,一雙磨損的駕駛手套。兩個座位間塞著一張加油站地圖,曾經打開又折起數次。狄雷尼打開一部分,足以看見是紐約州地圖,上面有條路線用黑色鉛筆粗粗標出:從東八十三街,到市區另一端,上西城高速公路到華盛頓大橋,過橋進入紐澤西,往上穿過馬瓦又回到紐約,然後向北往喀斯奇山,最後到一個叫做齊爾頓的小鎮。他收起地圖,放回原處。

他輕輕關上車門,邁步離開,碰上走回來的服務員。 “的確不是他的車。”他微笑。 “早跟你說過了,老兄。” 狄雷尼心想,不知服務員是否會對布蘭克提起這事。他認為頗有可能,並試著猜想布蘭克的反應。這不會嚇到他,但如果他有罪,可能會因此開始想東想西。這不失為一個主意,狄雷尼承認,但現在不是時候……還不是時候。 回到家中書房,他在世界地圖冊裡找齊爾頓,只找到一行字:“齊爾頓,紐約州。人三一四六”。他記下齊爾頓的資料,加進丹尼爾·布蘭克的檔案,然後看表。還不到十點,但也夠接近了。他打電話到報社找韓德利。 “隊長?抱歉。啥也沒。” “唔……反正本來希望也不大。多謝你的——” “嘿,等一下,你放棄得太容易了。我們有其他的人物檔案,比方體育部有一份還在世的名人的檔案,戲劇藝文部也有。你要的這人可能跟任何一項有關嗎?”

“也許體育部的檔案吧,但我懷疑。” “唔,你可以告訴我任何關於他的數據嗎?” “不太多。他住一棟昂貴的公寓大樓,開一輛昂貴的車,所以一定很有錢。” “多謝了。”韓德利嘆氣,“好吧,我盡量試試看。要是找到什麼,我會打給你;如果你沒我消息,就知道我什麼也沒找到。好嗎?” “好。當然。是。”狄雷尼沉重地說,感覺韓德利只是有禮地打發他。 他去到醫院時,正值芭芭拉午餐時間,他笑容可掬地看著她自己動手,幾乎把食物全部吃完。她真的好轉了,他快樂地告訴自己。然後他把買來的聖誕卡拿給她看,有三種價錢:最貴的寄給“重要”的朋友和熟人,最便宜的寄給——唔,就是寄給一些人。還有去年剩下的二十張卡片,名單,郵票。

然後他告訴她丹尼爾·布蘭克的事,邊說邊繞室而行,做著大大的手勢。他告訴她那人的歷史,他挖出的東西,他的猜疑。 “你認為呢?”最後他問,急於聽她的意見。 “是的。”她若有所思地說。 “也許。但你真的什麼證據也沒有,艾德華。這你也知道。” “當然。” “沒有任何確切的東西。但絕對值得進一步追查。如果你能查到他買過冰斧,我會覺得好得多。” “我也是。但現在我手上只有他。” “接下來你打算怎麼做?” “接下來?查證每一件事。查爾斯·立普斯基。他打人的那家'鸚鵡'。試著查出他是誰、是什麼。聽著,親愛的,今晚我不過來了,有太多事要做。好嗎?” “當然。”她說。 “你有沒有嚴格節食?”

“當然有。”他說著拍拍肚子。 “我這星期才重了三磅而已。” 他們笑起來。他離開前親吻她的唇,然後兩人一吻再吻,溫柔、纏綿、渴望的吻。 他走到大廳,翻出隨身筆記本找號碼,然後用大廳的公共電話打給凱文·凱斯。 “你好嗎?” “不錯。”凱斯說。 “我還在過濾一般登山裝備的銷售單據,抽出二五麼轄區的住戶。” 聽到凱斯說“二五麼轄區”,狄雷尼覺得挺逗。他的業餘部屬講起行話了。 “我有沒有什麼貢獻?”凱斯想知道。 “有。”狄雷尼向他保證。 “我有一條線索,一個叫丹尼爾·布蘭克的人。認識嗎?” “叫什麼?” “丹尼爾·G·布蘭克。蘭花的蘭,克服的克。有沒有聽過?” “他爬山嗎?” “我不知道。有可能。” “嘿,隊長,全國有二十萬人爬山,而且每年愈來愈多。不,我不認識任何叫丹尼爾·G·布蘭克的人。G是什麼的縮寫?” “吉帝昂。好吧,我再試試這個問題:有沒有聽過齊爾頓?那是紐約州的一個鎮。” “我知道。在喀斯奇山那裡,偏遠的小地方。” “爬山的人會去那裡嗎?” “當然。不是去齊爾頓,但離鎮大約兩哩的地方有個州立公園。公園不大,但很不錯,有長凳啦、桌子啦、烤肉爐啦那些狗屎玩意兒。” “有什麼可爬的嗎?” “大部分是健行。有些不錯的岩石露頭。只有一個很值得爬的點,是塊大石頭,叫'惡魔之針',是煙囪式的攀爬。事實上,我在那上面留了兩根岩釘,幫助後來的人爬上頂端。我以前常去那裡運動。” “容易爬嗎?” “容易?唔……不適合初學者。我想難度算是中等。如果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就很容易。有幫助嗎?” “在這時候,什麼都有幫助。” 回到家,他把凱文·凱斯所說關於齊爾頓和惡魔之針的信息加進丹尼爾·布蘭克的檔案,然後從布蘭根席的報告裡查出“鸚鵡”的地址。他翻找那迭名片,找出一張寫著“渥德·M·米勒。私家偵探。保密——可靠——保證滿意”,開始編一套說詞。 一小時後他還在想,深深沉浸在自己計劃的騙人情節裡,電話一定響了好幾聲他都沒聽見。然後瑪莉接起門廳的分機,進來告訴他韓德利先生找他。 “找到了。”韓德利說。 “什麼?” “我找到他了。你那個丹尼爾·G·布蘭克。” “我的老天爺!”狄雷尼興奮地說。 “哪裡?” 韓德利笑了。 “我們的商業金融部有一份名人檔案,大部分是公司主管。他們每年都收到好幾頓的新聞稿和公關報告,你知道,張三從副總裁升任執行副總裁,或者李四受聘成為某某公司的銷售經理,諸如此類的狗屎。新聞稿通常只有一頁,附上一小張大頭照。你知道商業部管這東西叫什麼?” “什麼?” “'工賊檔案'。如果你看到那些照片,就會明白為什麼。簡直難以置信!他們收到的新聞稿大概會註銷十分之一,視那家公司的重要性而定。總之,我就是在那裡找到你要找的人,他兩年前升了官,新聞稿裡有一張他的照片和幾段廢話。” “他在哪里工作?” “哦哦哦,不成。”韓德利說。 “門兒都沒有。我會把新聞稿影印一份、照片加洗一張,今晚拿去你家,如果你肯告訴我為什麼對布蘭克先生這麼感興趣的話。跟隆巴德案有關,是不是?” 狄雷尼遲疑。 “是的。”他終於說。 “布蘭克是嫌犯?” “也許。” “如果我今晚拿新聞稿去,你肯告訴我嗎?” “沒有太多可說的。” “這點由我來判斷。一言為定?” “好吧。差不多八九點過來。” “我會到。” 狄雷尼上電話,興奮之至。不單有資料,還有照片!根據過去的經驗,他知道困難案件的發展順序:一開始漫長、緩慢、膠著;中段逐漸累積動能,出現眉目,零星數據互相符合;結尾通常又短又快,通常還很暴力。他判斷自己現在位在中段的中段,步伐漸快,碎片各安其位,全是運氣。全是他媽的運氣。 跟第三大道上其他供應食物(牛排三明治,小牛肉排,燉牛肉;意大利面,家常炸薯條,青豆加馬鈴薯;蘋果派,樹薯布丁,巧克力蛋糕)的古老酒吧相比,“鸚鵡”不好也不壞。隨著高樓公寓快速成長,這種地方每年愈來愈少。如他希望的,酒吧幾乎空無一人。兩個頭戴黃色工地安全帽的男人坐在吧台旁喝啤酒、鬥銅板,後面一張桌旁有對年輕情侶,手握著手無所事事,面前一瓶廉價葡萄酒。這時間只有一名侍者,一名酒保。 狄雷尼坐在吧台旁,靠近門口,背朝玻璃櫥窗,點了杯裸麥威士忌加水。酒保斟酒,隊長把一張十元鈔票放在櫃檯上。 “有時間嗎?”他問。 那人看他。 “要幹嘛?” “我需要一點信息。” “你是誰?” 狄雷尼把那張“渥德·M·米勒——私家偵探”的名片推過吧台,那人拿起來看,嘴唇無聲念著,然後還回名片。 “我啥也不知道。”他說。 “你當然知道。”隊長露出和善的微笑,把名片放在十元鈔票上。 “事情有公共紀錄。去年這裡有人打架,一個男的把一個玻璃圈的踢得半死。那晚是不是你值班?” “我每天晚上都值班。這地方是我的。總之有一部分是。” “記得那次打架嗎?” “記得。你怎麼會知道。” “我在局裡有個朋友,他告訴我的。” “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沒關係。我連你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有興趣的是那個打斷對方下巴的人。” “那個狗娘養的!”酒保衝口而出。 “那傢伙應該被關,永遠別放出來。根本是個瘋子。” “那個玻璃圈的倒在地上,他還踢人家?” “沒錯。踢卵蛋。我們三個人合力才把他拉開,否則那人一定沒命。我差點想拿棍子敲昏他——我平常都在吧台後面放一根鋸短的撞球桿。他是個不折不扣的神經病。你幹嘛對他有興趣?” “只是查一下。他叫丹尼爾·布蘭克,三十六七歲左右,離過婚。現在他跟一個小妞打得火熱,小妞才十九歲,還在上大學。這個布蘭克想娶她,她也樂意得很。她老爸很有錢,覺得這個布蘭克有問題,所以要我來查他底細,看看能挖出什麼東西。” “那個老爸最好踢他女兒屁股一腳,或者把她送出國。可不能讓她嫁給布蘭克,那傢伙是壞消息。” “我也開始這麼想了。”狄雷尼同意。 “絕對錯不了。”酒保點頭。他現在感興趣了,傾身靠在吧台上,雙臂交抱。 “那人有毛病。聽著,我自己也有個年輕女兒,要是這個布蘭克敢接近她,我非打斷他手腳不可,他以前就跟警察有過麻煩,你知道。” 狄雷尼收回片,把十元鈔票推近對方手肘。 “怎麼回事。”他問。 “他跟住同一棟公寓的鄰居起了衝突,好像跟那人的狗有關。總之,那人手斷了,這個布蘭克被抓去,對方要告他傷害。但他們不知怎麼搞定了,庭外和解。” “真的假的?”隊長說。 “這我還是第一次聽說。什麼時候的事?” “差不多在他在這裡打人之前六個月。那傢伙專會惹麻煩。” “聽起來的確如此。你怎麼知道的——我是說傷害罪名?” “我大舅子告訴我的。他姓立普斯基,在那個布蘭克住的公寓當門房。” “有意思。你認為你大舅子肯不肯跟我談談?” 酒保低頭看看十元鈔票,將他收進手肘下。吧台另一端那兩個建築工人揚聲再點啤酒,他過去把酒拿給他們,然後走回來。 “當然。”他說。 “有什麼不肯的?他認為這個布蘭克問題大了。” “我怎麼跟他聯絡?” “你可以打電話到公寓大廳。你知道那個布蘭克住哪裡吧?” “哦當然。這主意不錯,我就打去那兒找立普斯基。也許這個布蘭克已經跟誰同居什麼的,跟我客戶的女兒只是玩玩,或者也許他圖的是錢。” “可能。再來一杯?” “現在先不要。聽著,布蘭克在這兒打人之後,你有沒有再見過他?” “當然有。那王八蛋前幾天晚上才來過。他以為我沒認出他,狗屎傢伙,但我對人臉可是過目不忘。” “他那天表現規矩嗎?” “哦,當然。他很安靜。我沒跟他說半個字,幫他倒完酒就不理他了。他帶了幾包聖誕包裹,所以我猜他先前是去逛街買東西。” 聖誕包裹。有可能是艾伯特·費恩博被殺的那天晚上。但狄雷尼不敢勉強追問。 “多謝。”他說著移下凳子,朝門走去,然後停步,掉頭回來。十元鈔票已經不見了。 “哦,對了,”他說著一彈手指,“還有兩件事……你可不可以打電話給你大舅子,說我會打給他?我是說,這樣比我沒頭沒腦打給他要好。你可以告訴他是怎麼回事,他也可以賺幾塊錢。” “當然,”酒保點頭,“可以。反正我幾乎每天都跟他講到話。他值日班的時候,下班後通常會來這裡喝一杯。但他這星期值夜班,你今晚要八點以後打電話才找得到他。但我可以打去他家跟他說。” “多謝了,我很感激。另一件事是:如果布蘭克又來這裡喝酒,你就告訴他我在打聽他。不用告訴他我叫什麼名字,只要說有個私家偵探來問過問題。你可以形容我的樣子。”他朝酒保咧嘴一笑。 “或許會讓他緊張起來。懂我意思嗎?” “是啊,”那人也咧嘴而笑,“我懂你意思。” 他回家,看到一包瑪莉代為簽收的隆巴德行動報告放在門廳桌上。他沒動包裹,直接走進廚房,仍穿戴著硬梆梆的氈帽和沒形沒狀的厚重大衣。他餓得幾乎想吐,這才想起從早餐之後就什麼也沒吃。瑪莉在爐上留了一鍋燉羊肉,還有點餘溫,不夠熱,但他不在乎,就這麼穿戴著氈帽和大衣站在那裡,拿叉子插起羊肉塊、馬鈴薯、洋蔥、紅蘿蔔來吃。他從冰箱拿出一罐啤酒,直接大口灌下,連杯子都沒拿。他狼吞虎咽,打了一兩個大嗝,一會兒開始感覺好一些,雙膝不再發抖。 他脫下帽子和大衣,打開另一罐啤酒,連同隆巴德行動的報告一起拿進書房。他戴上眼鏡,坐在書桌旁,開始寫下與“鸚鵡”酒保晤談的內容紀錄。 他將紀錄收起存盤,然後打開隆巴德行動那包關於第四件命案被害人的報告。裡面有最先趕到現場的製服巡警的粗略初步證詞,若干警探篇幅較長的報告,法醫(又是山佛·佛格森醫師)的暫時意見,被害人個人物品的清單,與被害人遺孀的初步晤談紀錄,屍體與命案現場的照片,等等、等等。 正如朵夫曼巡官所言,這次有些“額外細節”不曾出現在先前三件命案。狄雷尼隊長仔細將其列出: 1、掙扎跡象。被害人的外套衣領扯裂,領帶歪掉,襯衫從褲腰皮帶拉了出來。人行道上有鞋跟(橡膠)和鞋底(皮革)的磨擦痕跡。 2、附近有三包聖誕包裹。一包裝的是一件黑色蕾絲女用睡衣,上面有被害人的指紋。另兩包是空的假包裹,不管是外層包裝紙或裡面的盒子都完全沒有指紋。 3、人行道上,離被害人被敲裂的腦袋幾呎處,有幾滴血。仔細刮起分析後,證實這幾滴與被害人血型不符,分析是兇手的血。 (狄雷尼記了一筆,提醒自己要打電話給佛格森,問清楚兩者各是什麼血型。) 4、被害人的皮夾和信用卡夾都在口袋,看似原封未動。他妻子表示,就她所知,沒有身份證件遺失。然而,檢驗人員在被害人大衣上發現短短一節綠色的莖,別在左衣領下並穿過扣眼。鑑識人員查出它是薔薇目,薔薇科,薔薇屬,目前仍在繼續調查,希望能確認——如果可能的話——被害人原先戴在大衣領上的究竟是哪一種玫瑰。 他正在重讀這些報告,門鈴響了。起身應門前,他把隆巴德行動的數據和自己的筆記放進書桌最上層抽屜,緊緊關好,然後他前去開門,把托馬斯·韓德利帶進書房,接過他的大衣和帽子。他為韓德利倒杯蘇格蘭威士忌加冰塊,喝光那罐殘餘變溫的啤酒,然後給自己調了杯裸麥威士忌加水,重重坐在書桌後。韓德利一屁股坐在低背安樂皮椅上,翹起腳。 “唔……”狄雷尼簡明說道。 “你手上有什麼?” “你手上又有什麼,隊長?還記得我們的交易嗎?” 狄雷尼盯著穿著整齊的年輕人片刻。韓德利看來疲累,前額有橫紋,鼻翼兩側到嘴角也出現了先前不曾有過的法令紋,還不停咬著大拇指指甲周圍的硬皮。 “這陣子工作很操?”狄雷尼靜靜問道。 韓德利聳肩。 “老樣子。我在考慮辭職。” “哦?” “我已經不年輕了,做的又不是自己想做的事。” “東西寫得怎麼樣?” “沒怎麼樣。我每晚回家,只會脫下鞋,調杯酒,看電視。” 狄雷尼點頭。 “你沒結婚吧?” “沒。” “有女人嗎?” “有。” “她對你想辭職有什麼意見?” “她完全贊成。她有份好工作,賺得比我多。她說她可以養活我們兩個,直到我如願出書或找到自己能接受的工作。” “你不喜歡在報社工作?” “再也不了。” “為什麼。” “以前我不知道世上有這麼多狗屁倒灶的事。我沒法再繼續忍受太久。但我來這裡不是為了談我的問題。” “問題?”隊長驚訝地說。 “人生本來就是一堆問題。有些你必須處理,有些你完全無能為力,有些只要你等得夠久,就會自行消失。五年前你在擔心什麼?” “誰知道。” “唔……這就對啦。好吧,我手上有的是這些……” 韓德利知道隊長手下那些業餘人士,知道他們在過濾郵寄名單和銷售單據,知道蒙妮卡·吉爾伯特那裡建立了一份人名總檔案,並據之調查犯罪前科。 現在隊長告訴他關於丹尼爾·布蘭克的最新消息,說自己在分局地下室找到一年前的那些申訴窗體,搜索布蘭克的車,並跟“鸚鵡”的酒保談過。 “……我手上有的就是這些。”他做出結論。 “目前為止。” 韓德利搖頭。 “相當薄弱。” “我知道。” “你甚至不確定這人爬不爬山。” “確實如此。但戶外生活的郵寄名單上有他,他車裡那份地圖標出的也可能是他在這一帶爬山的地點。” “要不要這麼告訴地方檢察官啊?” “別傻了。” “你連他有沒有冰斧都不知道。” “確實如此,我是不知道。” “唔,我手上有的東西也幫不了你太多忙。” 他從胸前口袋抽出一隻信封,傾身向前,打水漂似地丟在狄雷尼桌上。信封沒有封口,隊長抽出一張四乘五吋的光面照片和一張影印的文字。他把那張紙打開攤平在書桌吸墨墊上,調整桌燈角度讓光更亮一點,拿起照片,盯視良久。就。是。你。 這是張特寫,丹尼爾·布蘭克直視鏡頭,肩膀又挺又寬,唇邊帶著淡淡微笑,但眼神沒有笑意。 他看起來格外年輕,臉孔平滑無紋,小小耳朵緊貼頭顱,下顎強而力,顱骨突出。雙眼很大,眼距寬,漠然的眼神帶著深深思慮。左分的直發整個往後梳,濃眉,嘴唇線條立體且出人意料地溫柔,帶著柔和弧度。 “看起來有點像印地安人。”狄雷尼說。 “不。”韓德利說。 “比較偏向斯拉夫民族。幾乎像蒙古人。你看他像兇手嗎?” “我看每個人都像兇手。”狄雷尼說,沒有笑。接著讀起那份新聞稿複印件。 時間是近兩年前,內容簡短,只有兩段,僅說丹尼爾·G·布蘭克被任命為傑維斯-伯強所有出版品的發行主任,即日起便走馬上任。他打算將傑維斯-伯強的發行部計算機化,並負責裝設AMROK II,這台新計算機將以租賃方式取得,佔據西四十六街上的傑維斯-伯強大廈將近一整層樓。 狄雷尼將新聞稿從頭重讀一遍,推開,拿下沉甸甸的眼鏡放在新聞稿上,然後向後靠著旋轉椅,雙手交握墊在頭後,瞪著天花板。 “我告訴過你,這幫不上多少忙。”韓德利說。 “哦……我不知道。”狄雷尼如在夢中地喃喃說道。 “裡面有些東西……你自己再倒一杯吧,” “謝謝。你要不要再來點裸麥威士忌?” “好吧。一點點。” 隊長等韓德利坐回低背安樂椅,然後坐直身,戴上眼鏡,再讀一遍新聞稿。他把眼鏡推下鼻樑,越過鏡框上緣盯著韓德利。 “你認為傑維斯-伯強的發行主任年薪有多少?” “哦,我猜至少三萬美金吧。就算高達五萬,我也一點都不會意外。” “那麼多。” “傑維斯-伯強是家大公司,我查過,他們名列全國前五百大公司。” “五萬元?對一個年輕人來說相當優渥。” “他幾歲?”韓德利問。 “我不確定,我猜三十五左右。” “老天爺。他那麼多錢用來幹嘛?” “付昂貴的房租。養昂貴的車。付贍養費。我想還有旅行。投資。也許他有度假別墅,我不知道。他的事有很多我不知道。” 他起身,往酒杯裡加冰塊,然後拿著酒開始繞室而行。 “那台計算機。”他說。 “叫什麼來著——AMROK II?” 韓德利不解,沒說話。 “要不要聽件滑稽的事?”狄雷尼問。 “當然。我很需要好好大笑一場。” “不是好笑的那種滑稽,是奇怪的那種滑稽。我調到巡查部之前,當了將近二十年的警探,那二十年裡也看過不少性變態的案子,不管是主要或次要動機。你也知道,那類案子涉案的人,有很多——遠超過統計平均值——都是電子專家、電工、機師、計算機程序設計師、簿記員和會計師,也就是說,這些人,工作上接觸的對像是東西、是機器、是數字。這些男人是強暴犯、或偷窺狂、或性侵害小孩的犯人、或虐待狂、或暴露狂。這只是我個人的經驗,你知道。我從沒見過任何把性罪犯依照職業分類的研究。我想我會向強森督察建議作一番這種分析,可能會有價值。” “你如何推斷?” “我沒法推斷。有可能只是我自己碰到的性罪犯是這樣,範圍太有限,沒有特殊意義。但我確實覺得,跟上班時有各式頻繁人際接觸的人相較之下,那些工作——工作機械化或自動化的人,每天人際關係有限的人,似乎比較傾向性變態。究竟是工作性質與性犯罪有關,還是那些人本身已經是潛在的性罪犯,畏懼與人接觸,所以不自覺地尋找那類工作,我說不上來。你想不想去丹尼爾·布蘭克辦公室找他談談?” 韓德利嚇了一跳,酒濺出杯緣。 “什麼?”他難以置信地問。 “你說什麼?” 狄雷尼開口正要覆述問題,但書桌上的電話鈴聲尖銳響起。 “我是狄雷尼。” “艾德華?我是索森。方便講話嗎?” “不太行。” “可以聽我說一下嗎?” “可以。” “好消息。我們認為布羅頓快滾蛋了。因為這第四件命案的關係。今晚市長、局長和他們的心腹幕僚要就此開個會。” “我明白了。” “如果今晚聽到其他消息,我會告訴你。” “謝謝你。” “你進展如何?” “普普通通。” “有可能人選了嗎?” “有。” “好。撐住。事情就快有突破了。” “好吧。謝謝你來電。” 他掛電話,轉向韓德利。 “我剛才是問你,想不想去丹尼爾·布蘭克辦公室找他談談。” “哦,當然啦。”韓德利點頭。 “只要大搖大擺進去說:'布蘭克先生,紐約市警局的艾德華·X·狄雷尼隊長認為你在東城砍死了四個人。你要不要發表一下意見?'” “不,不是那樣。”狄雷尼正經說道。 “傑維斯-伯強應該有宣傳或公關部門吧?” “一定有。” “我很想自己這麼做,但你有記者證、有可供查證的對象。報上身份。約對方見面。要找頂頭老大。見他的時候,秀出你的證件,說你們報社打算作一系列性格側寫,報導前途遠大的年輕主管,這種——” “嘿,等一下!” “這種熟悉計算機、市場抽樣、人口統計百分比之類狗屎玩意兒的新一代年輕主管。叫負責公關的人推薦四五個年輕、進步、可能符合你們報社要求的傑維斯-伯強主管。” “聽我說——” “不要——我重複,千萬不要——直接提到布蘭克的名字。只要強調你要找的是年輕主管,熟悉計算機對商業運作的目前用途及未來價值。他向你推薦的四五個人當中一定會有布蘭克。關於他建議的每個人,你都問幾個問題,然後挑選布蘭克。看到有多容易了嗎?” “容易?”韓德利搖頭。 “根本是瘋了!而且萬一傑維斯-伯強的公關人員跟我們報社的金融版主編查證,發現並沒有這麼一系列報導的計劃,怎麼辦?” “他這麼做的機率不大。他應該會很高興替傑維斯-伯強打廣告,不是嗎?” “但萬一他真的去查呢?那我就掃地出門了。” “又怎麼樣?反正你本來就在考慮辭職,不是嗎?這樣當場替你解決了一個問題。” 韓德利瞪著他,搖頭。 “你真是一種非常特殊的王八蛋。”他驚奇地說。 “或者,”狄雷尼不為所動,繼續說,“如果你想,也可以對報社的金融版主編編個故事,告訴他這是警方在查的案子——也確實是——如果他追問,就告訴他案情涉及大筆侵吞公款或詐欺之類。別提隆巴德命案。如果傑維斯-伯強的公關人員打電話來,他八成會替你掩護說,是的,本報正計劃對進步的年輕主管做一系列報導。他會為你這麼做吧?” “也許。” “所以你願意做?” “只有一個問題:我他媽的為什麼要這麼做?” “這問題有兩個答案。一、萬一布蘭克真的是兇手,你就是全世界唯一一個曾親自採訪過他的記者。這總有點價值吧?二、你想成為詩人,或者記者、改稿員之外的某種作家,不是嗎?要是你不了解人,不知道他們的喜怒愛恨,怎麼能當好的作家?你必須進入別人的內在,穿透他們的腦海、內心、靈魂。這正是一個大好機會——跟一個可能殺了四個人的人見面交談!” 韓德利一口喝乾杯中酒,起身又為自己倒了一杯,背對狄雷尼站在那裡。 “你真的很懂得找要害下手,對吧?” “對。” “你這樣操控別人,難道從來不感到羞愧?” “我不操控別人。有時候我給他們機會,去做他們想做但從沒機會做的事。你願意做嗎,韓德利?” 沉默。記者深吸一口氣,呼出,然後轉身面對狄雷尼。 “好吧。”他說。 “好。”隊長點頭。 “用我剛才講的方式安排跟布蘭克見面。用用你的大腦,我知道你頭腦很好。預定採訪的前一天,打通電話給我,我們見個面,我會告訴你該間他什麼問題,然後我們排練一次。” “排練?” “沒錯。我扮演布蘭克,讓你對他聽到你的問題可能作何反應有點概念,也讓你知道如何根據他說或沒說的話往下問。” “我又不是沒採訪過人。”韓德利抗議。 “不下好幾百次了。” “沒有一次像這次這麼重要。韓德利,你是業餘說謊家,我也不能讓你變成專業的。” 記者陰鬱點點頭。 “如果有人能,那就是你。你什麼招數都不放過,是吧?” “我盡量。” “我真心希望,要是哪天我犯了罪,不會輪到你來抓我,'鐵卵蛋'。” 他語氣聽來苦澀。 韓德利離開後,狄雷尼坐在書桌旁,再度盯著丹尼爾·布蘭克的照片。這人無疑很英俊:發膚顏色深,精瘦結實,臉孔彷彿經過琢磨,薄薄一層皮肉下,眉骨、顴骨和下顎清晰可辨。但隊長無法從那張臉讀出任何東西:沒有貪婪、激情、邪惡或軟弱。那是一張封閉的面具,隱藏秘密。 出於一時衝動,不去分析自己的動機,他取出那份丹尼爾·G·布蘭克檔案翻看,直到找到布蘭克的電話號碼。他撥號,鈴響四聲,然後: “餵?” “路?”狄雷尼問,“路·傑克森?” “不是,我想你打錯電話了。”那聲音和悅說道。 “哦。對不起。” 狄雷尼掛電話。那聲音悅耳,有些音樂性,字詞發音清晰,音調低沉渾厚。他再度盯著那照片,把雙眼所見與雙耳所聞拼湊在一起。他終於開始——這才剛開始——穿透丹尼爾·布蘭克。 他處理紀錄和檔案直到快十一點,然後判斷這時間適合打給查爾斯·立普斯基。他查到公寓的號碼,用書房電話打去。 “大廳。”一個帶哭腔的聲音回答。 “請找查爾斯·立普斯基。” “我就是。哪位?”狄雷尼在那帶鼻音的細薄聲音中聽出謹慎和懷疑,不禁納悶門房預期這時間的一通電話會帶來何等災殃。 “立普斯基先生,我姓米勒,渥德·M·米勒。你姊夫有沒有跟你提過我?” “哦,有。他打過電話。”現在狄雷尼聽出對方語調比較鬆了口氣,彷彿災殃得以避免或至少延後。 “我們可否見個面,立普斯基先生。短短談一下就好。” “是啊。唔,聽著……”現在聲音壓低,一副共犯密謀口吻。 “你知道我不應該跟任何人談住戶的事。我們規定得很嚴。” 狄雷尼聽得出,這番道貌岸然的話,言下之意是要拉抬價碼。 “我了解,立普斯基先生,相信我,你不需要告訴我任何你覺得不該說的事。但短短談一下,對我們彼此都有好處。你明白嗎?” “唔……是啊。” “我的開支可以報賬。” “哦,唔,那好吧。” “而且你的名字不會被牽扯進來。” “你確定?” “絕對確定。什麼時間在哪裡?” “唔,你想多快碰面?” “愈快愈好。地點隨你選。” “唔,我明天凌晨四點下班。回家前,我通常會在第二大道和八十五街交叉口一家快餐店喝咖啡。那家店二十四小時營業,但那時間通常沒人,只有幾個出租車運將和妓女。” 狄雷尼知道立普斯基說的那家店,但沒提自己知道那裡。 “第二大道八十五街交叉口。”他覆述。 “明天凌晨四點十五、四點半左右?” “是啊。差不多。” “好。我會戴一頂黑色氈帽,穿雙排扣黑色大衣。” “好。行。” “到時候見。” 狄雷尼掛上電話,感到滿意。立普斯基聽來是個騙子,而且是不成氣候的小角色。他順手記了一筆,提醒自己叫索森查局裡的紀錄,看查爾斯·立普斯基有沒有前科。狄雷尼幾乎敢打賭一定有。 他立刻上床,鬧鐘調到三點半。謝天謝地,他半小時就睡著了,儘管腦海裡排練著該如何應付立普斯基,該問什麼問題。 那家快餐店跟地鐵站一樣毫無魅力和氣氛可言。牆壁和櫃檯是油膩暗沉的油布磚,塑料櫃檯面和桌面滿是煙頭燒痕,椅子和櫃檯前的凳子是套模塑料,沒有椅墊,減少遭到破壞的可能。油膩的臭味彷彿濕布懸在空中,貼在牆上的單子會讓語言學家大感興趣:“火基加各種呸料:兩塊兩毛五”、“炸瞎一塊八毛五,加暑條和高利菜砂拉”、“我們的蛋決對新鮮”。 (前述錯字是故意的~~) 櫃檯那頭有兩個妓女,一白一黑,都戴著橘色假髮,正在吃牛排加蛋,邊吃邊低聲交談,速度奇快。比較靠近門的地方有三名運將,邊啜咖啡邊跟櫃檯服務生和黑人快餐廚子互說悄皮話,後者正在刮下寬大平底鍋裡的厚厚油膩。 狄雷尼到得早,才四點過幾分。他進門那一刻,話聲停,眾人轉頭打量他。顯然他看來不像搶匪,當他點黑咖啡和兩個加糖甜甜圈時,其他客人又繼續吃東西聊天了。 隊長把咖啡和甜甜圈端到後面一張雙人桌,坐在可以看見門和玻璃櫥窗的位置。他沒脫帽,但打開大衣鈕扣,耐心坐著,啜飲表面一層亮亮浮油的苦澀咖啡,勉強吃下半個甜甜圈。 他要的人約十分鐘後進門。個子矮,幾乎過矮,但腰臀粗厚,像個身材變形的騎師。那人眼神游移,似乎滿室飄浮。其他顧客瞥他一眼,但沒停止吃食或交談。新來的人點了一杯淡咖啡、一塊蘋果派,端到狄雷尼桌邊。 “米勒?” 狄雷尼點頭。 “立普斯基先生?” 門房在隊長對面坐下。他仍穿著門房的大衣和製服,但戴著不搭調的鴨舌帽,騎馬戴的那種,花色是可怕的格子佈。他短短看了狄雷尼一眼,然後發黃的眼睛就移開,飄向食物、地板、四壁,天花板。 騙子一個。狄雷尼現在確定了。而且不入流。總是買空賣空。可以被收買。他的前科可能包括賭博被捕,也許還有商店行竊、收受贓物、賴賬不還、甚至可能試圖敲詐。廉價骯髒的事情。 “我時間不多。”立普斯基壓低那帶哭腔的聲音說。 “中午又要開始值日班。”他把蘋果派送進那張模樣規矩得出人意表的小嘴。 “所以我得回家瞇幾個小時,然後中午又得回去看門。” “真辛苦。”狄雷尼同情地說。 “你姊夫有沒有告訴你怎麼回事?” “有啊。”立普斯基點頭,大口嚥下熱咖啡。 “這個布蘭克在追某個小騷貨,對方父親要拆散他們。對吧?” “差不多。關於布蘭克,你可以告訴我什麼?” 立普斯基用手指把盤上的派餅屑聚成一團捏起,扔進嘴裡,就像一口喝乾一小杯烈酒。 “你不是說開支可以報賬。” 狄雷尼瞥一眼其他顧客,沒人觀察他們。他從後褲袋取出皮夾,放在桌子那一端只有立普斯基看得到的地方,大大掀開,看著立普斯基飢渴的眼神掃過並估計總數。隊長拿出一張十元,從桌緣下遞過去。鈔票沒了。 “不能更多嗎?”立普斯基哭腔哭調說。 “我可是冒了很大的險。” “要看情形。”狄雷尼說。 “布蘭克住在那裡多久了?” “我不確定。我在那裡做了四年,一開始他就住在那裡。” “那時候他還有老婆?” “是啊。丰乳肥臀的金發大個子。好個婆娘。然後他離婚了。” “知道他前妻住哪嗎?” “不知道。” “他現在有沒有女人?有沒有固定來找他的女人?” “有啊。你這個小騷貨長什麼樣?老爸不希望她跟布蘭克在一起的這個?” “差不多十八歲。”狄雷尼說得順口。 “金色長發,身高差不多五呎四、五,體重大概一百二。藍眼,皮膚白裡透紅,大胸脯。” “好吃,好吃。”門房舔著嘴唇說。 “我沒見過這樣的人進出。” “有其他人嗎?其他女人?” “有啊。一個有錢的賤人。毛皮大衣直垂到腳,差不多三十、三十五歲。沒奶子,黑頭髮,白臉,沒化妝。怪胎一個。” “知道她叫什麼名字嗎?” “不知道,她來去都搭出租車。” “在那裡過夜?” “當然。有時候。你認為怎麼樣?” “有意思。” “是嗎?多有意思?” “還沒那麼有意思。”狄雷尼冷冷說道。 “別太貪心。還有沒有別人?” “沒別的女人。有個男孩。” “男孩?” “是啊。差不多十一、二歲,漂亮得簡直像女孩。我聽過布蘭克叫他東尼。” “這是怎麼回事?” “你說咧?” “這個東尼會過夜嗎?” “我沒見過,另一個門房告訴我他見過一兩次。” “這個布蘭克有沒有熟朋友?我是說在大樓裡?” “莫頓夫婦。” “一家人?” “一對夫妻,沒小孩。你那張十塊想換的東西還真多,是吧?” 狄雷尼嘆口氣,手再度伸向皮夾,但抬起頭看見一輛巡邏車正停在快餐店門口,於是動作暫停。一名制服警察下車走進店裡。那些運將已經離開,但兩個妓女還在剔牙喝咖啡,警察瞥她們一眼,然後眼神滑過狄雷尼這一桌。 他認出隊長,狄雷尼也認得他。韓瑞特。好手一個。也許有點太容易動粗,但是個勇敢的好警察,而且夠聰明,若在公共場合看見便衣刑警、或者穿或沒穿制服的上級警官,不會主動打招呼,除非對方先跟他說話。他眼神離開狄雷尼,點了兩個所有配料都要加的漢堡、兩杯咖啡、兩個丹麥奶酥外帶。狄雷尼給了查爾斯·立普斯基又一張十元。 “莫頓夫婦是什麼人?”他問。 “布蘭克那對朋友。” “很有錢。頂層閣樓。他們在麥迪遜大道開了家店,賣性愛玩意兒。” “性愛玩意兒?” “是啊。”立普斯基帶著濕答答的不正經眼神說。 “你知道,老二形狀的蠟燭那一類玩意兒。” 雷尼點頭。八成是“情慾”。他還擔任二五一分局長時,曾詢問能否永久勒令關閉那家店,局裡的法律部門告訴他甭想,在法庭上絕對站不住腳。 “布蘭克有沒有什麼嗜好?”他隨口問立普斯基。 “迷不迷棒球或美式足球之類的?” “爬山。”立普斯基說。 “他喜歡爬山。” “爬山?”狄雷尼說,表情不變。 “他一定是瘋了。” “是啊。他春天和秋天的周末總是出門,車裡還帶著各式各樣鬼東西。” “鬼東西?什麼鬼東西!” “你知道——帆布背包,睡袋,繩子,綁在鞋上防止打滑的東西。” “哦,是了。”狄雷尼說。 “現在我知道你意思了。還有用來敲開冰塊和岩石的斧頭。他出門爬山時有沒有帶斧頭?” “沒見過。這跟把他和那小騷貨拆散有什麼關係?” “沒關係。”狄雷尼聳肩。 “只是想摸清楚他。聽著,再回頭講他的女人吧,瘦巴巴黑頭髮那個。你知不知道她名字?” “不知道。” “她很常來嗎?” “她有時會連續來三晚,然後一星期左右不見踪影。沒有固定的時間,如果你指望這個的話。”他精明地朝狄雷尼咧嘴一笑,嘴裡少了兩顆牙,還有兩顆殘缺不全。隊長納悶他賴了什麼賭債。 “來去都搭出租車?” “沒錯。不然就是兩人一起走出來。” “下次你值班的時候,如果她搭出租車來或去,你就抄下車牌號碼,寫下日期和時間。我只需要這樣——日期,時間,出租車的車牌號碼。這樣你就可以再賺十塊。” “然後你只要查出車紀錄就行了,對吧?” “對。”狄雷尼說著苦笑。 “你比我反應快得多了。” “我本來可以當私家偵探的。”立普斯基吹噓。 “我一定會是個大偵探。聽著,我現在得走了。” “等等。先等一下。”狄雷尼說,此刻做了個決定。看著警察付了漢堡、咖啡、丹麥奶酥的錢,拎著袋子回到搭檔停著的警車上,他不經意地想,不知那警察堅持付錢是否因為他這個隊長在這裡。 “你們那棟大樓,”狄雷尼緩緩說道,“是保留一副萬能鑰匙?還是複制所有住戶家門自己裝上的鎖的鑰匙?” “我們當然有復制鑰匙。”立普斯基皺眉。 “不然你以為咧?我是說,萬一失火或者發生緊急事件,我們總得進去——對吧?” “這些鎗匙都收在哪裡?” “就在助理經理的辦公室外面,有個——”立普斯基突然停口,咧嘴露出殘缺的牙。 “如果你在想我想你在想的事,”他說,“別提了。門都沒有。絕不可能。” “聽著,立普斯基先生。”狄雷尼說,語調誠懇實在。 “我又不是要去偷東西。我連一根煙蒂都不會拿,只是想看一看。” “是嗎?看什麼?” “這個跟他睡覺的女人,也許會有兩人合照,也許會有封女的寫給他的信,也許她有些衣服放在他衣櫥裡。任何能幫我客戶說服他女兒、讓她相信布蘭克一直在欺騙她感情的東西。” “但如果你什麼都不拿,要怎麼……” “你說呢。”狄雷尼說。 “你不是可以當私家偵探嗎,你會怎麼做?” 立普斯基盯著他,一臉困惑,然後瞪大眼睛。 “相機!”他驚呼。 “迷你相機。拍照片!” 狄雷尼一掌拍桌。 “立普斯基先生,你挺行嘛。”他輕笑。 “你有大偵探的本事。我帶迷你相機去,拍信件、照片、衣服、任何東西,只要能證明布蘭克跟那個黑髮怪胎或甚至那個小鬼東尼混在一起就行。我會把所有東西放回原位,相信我,我知道怎麼做,他永遠不會發現有人去過。他早上九點左右出門上班,六點左右回來,差不多這樣——對吧?” “是啊。” “所以公寓整天沒人?” “是啊。” “清潔婦呢?” “一星期兩天,但她來得很早,中午之前就離開了。” “那還有什麼問題?我只要一個小時,不會更多,我發誓。會不會有人發現鑰匙不在?” “不會啦,那板子上掛了幾百萬把鑰匙。” “這不就成了,我進大廳,你已經從板子上拿下鑰匙,悄悄遞給我。我上樓下樓,只要一小時,八成還不到一小時。我把鑰匙塞還給你,你掛回原位。你今天就開始值日班——對吧?所以我們就約下午兩點或三點,行吧?” “多少?”立普斯基粗聲說。 上鉤了,狄雷尼想。 “二十塊。”隊長說。 “二十?”立普斯基叫道,大驚失色。 “少於一百我絕對不干。萬一被逮,遭殃的可是我。” 五分鐘後他們談定五十元,二十元現在先付,狄雷尼還鑰匙時再付三十;如果立普斯基抄到布蘭克瘦巴巴女友的出租車車牌號碼,再加二十。 “要是我抄到,”立普斯基說,“是不是要打去你辦公室?” “我常常不在。”狄雷尼隨口說道。 “幹這行得到處跑個不停。我會每天打電話到大廳找你。如果你又值夜班,就留個口信給你姊夫,我會去問他該什麼時候打給你。好嗎?” “大概吧。”立普斯基懷疑地說。 “老天爺,要不是我太需要錢,一定會叫你滾一邊去。” “高利貸?”隊長問。 “是啊。”立普斯基驚異地說。 “你怎麼知道?” “猜的。”狄雷尼聳肩,二十元在桌下交給門房。 “今天下午兩點半見。公寓門牌幾號?” “21H。鑰匙上有標籤。” “好。別擔心,會很順利的。” “老天爺,希望如此。” 隊長瞇眼看他。 “你不太喜歡這傢伙,是吧?” 立普斯基咒罵起來,嘴裡連珠炮般吐出惡毒的髒話。狄雷尼聽了一會兒,神色正經沒有微笑,然後伸起一手止住對方的罵人話。 “還有一件事。”他對立普斯基說。 “過幾天,或者過一星期,你或許可以隨口對布蘭克提起我來打聽過他。你可以描述我的長相,但別告訴他我的名字,就說你忘了。只要說我問了一些關於他的私人問題,但你半點也不肯告訴我。懂嗎?” “唔……當然。”立普斯基說,一臉困惑。 “但為什麼?” “我不知道。”狄雷尼隊長說。 “我不確定。只是想給他一點東想西想的材料吧,我猜。你可以這麼做嗎?” “是啊。當然,有何不可?” 兩人一起離開快餐店。現在街上已有早起上班的人,空氣冷冽,東方泛白,看來會是晴朗的一天,狄雷尼隊長慢慢走回家,彎身抵禦十二月的寒風,等到打開家門的鎖時,終於差不多聞不到那股油膩臭味。 私聞民宅的打算是他一時衝動,事前並未計劃,連想都沒想過。但立普斯基說出丹尼爾·布蘭克爬山:這點第一次得以確立,而這又與冰斧有關。那把該死的冰斧!目前為止沒有證據指出布蘭克買過或擁有冰斧。狄雷尼希望一切井然有序。擁有冰斧就夠井然有序,購買可以稍後再追查。 他告訴立普斯基一個小時之內就能離開布蘭克公寓,並非說謊。老天,一個小時都夠他在中央車站找到冰斧了。而且布蘭克有什麼理由藏起冰斧?就他所知,沒人懷疑他。他有帆布背包、岩釘、冰爪、冰斧,這不是很自然嗎?他習慣登山啊。狄雷尼闖進他家,要找的就是那把冰斧,其他任何東西都是附帶紅利。 他寫報告,滿足地註意到這份丹尼爾·G·布蘭克檔案變得多厚。更重要的是,現在他已開始穿透對方。東尼,一個漂亮得簡直像女孩的十二歲男孩。一個沒有奶子的黑髮瘦女人。開性愛精品店的朋友。其中有很多很多耐人尋味之處,但若布蘭克的公寓裡沒有冰斧,這一切都只是煙霧。到時候他要怎麼辦?從頭開始——另一個人,另一個角度,另一種不同做法。他有此準備。 他繼續寫報告,直到瑪莉來了,為他準備咖啡、單烤吐司、煮得半熟的蛋。毫無油? 。早餐後,他進客廳,拉上窗簾,脫下鞋子和外套,打開背心鈕扣,躺在沙發上,打算小睡一小時就好。但他醒來時已將近十一點半,氣自己浪費了這麼多時間。 他走進樓下浴室,用冷水洗臉,梳頭髮。他在鏡中看見自己的模樣,但看見之前他已經感覺到了:眼下腫起發青的眼袋,膚色髮灰不健康,皺紋變深,額頭起皺,沒血色的嘴唇抿得更緊,整個人都顯得又老又煩惱。等這一切結束,等苗芭拉恢復健康,他們就一起出去玩,在陽光下呻吟,大吃大喝直到皮膚緊繃、眼神清澈、記憶散去、血液變得乾淨通暢。然後做愛。他是這樣告訴自己的。 他打電話給蒙妮卡·吉爾伯特。 “蒙妮卡,我現在要去看我太太。不知道你——如果你不忙的話——願不願意見見她。” “當然好,我願意。什麼時候?” “大概再十五分鐘左右。會不會太快?你要不要先吃午餐?” “謝謝你,但我已經吃過色拉了。現在我只吃色拉。” “節食?”他大笑。 “你不需要。” “需要。自從——自從伯尼死後,我就一直吃得好多。因為神經緊張吧,我猜。艾德華……” “什麼事?” “你說你會打電話告訴我丹尼爾·布蘭克的事,但卻沒打來,有什麼線索嗎?” “我想有。但我想讓我太太也聽聽。我信任她的判斷,她對人很在行。等下我同時告訴你們兩個,好嗎?” “當然。” “我十五分鐘後過去。” 然後他打電話給芭芭拉,告訴她他要帶蒙妮卡·吉爾伯特去看她,就是第二個被害人的遺孀。芭芭拉說當然好。接到他電話她很開心,叫他趕快過去。 他想了很久,要不要把這兩個女人拉到一起。他看得出個中的危險和好處。他不希望芭芭拉認為,甚至只是懷疑,當她生病困在病房的時候,他和另一個女人有關係——就算只是清白的關係——儘管她說過,萬一自己有三長兩短,要他再婚。他堅決判定,那隻是說說而已:一個苦於病痛、畏懼未來的女人一時情緒爆發。但芭芭拉會喜歡有人陪——這點他知道。她是真的喜歡人,比他喜歡得多。有時他告訴她某男子因騷擾女性被捕——以前有過一件離譜的案子:皇后區一個神經病,從人家沒鎖的窗子溜進臥室,親吻睡夢中的女子,然後逃跑。他從沒碰過她們,沒有對她們造成身體傷害,只是親吻她們。當他告訴芭芭拉這件事,她煩惱地嘆息一聲,說:“可憐人。他一定很寂寞。”——她常會同情嫌犯,除非案情涉及暴力。 蒙妮卡·吉爾伯特也需要一個交心密友。她的工作結束了,檔案完成了,他想繼續讓她有參與感。所以,最後,他決定把兩人拉在一塊兒。 情況不像他先前害怕的那麼糟糕,但也不如他事先希望的那麼美好。兩個女人態度都很友善,但緊張、戒備、保留。蒙妮卡帶了一小盆非洲紫羅蘭送給芭芭拉,不是花店買的,而是自己種的。這有幫助。芭芭拉低聲向蒙妮卡痛失丈夫表示哀悼之意。狄雷尼不介入,站得遠離芭芭拉病床,不安地聽著、看著。 然後她們開始談起子女,交換照片,微笑,交談聲變得超過病房低語,笑聲也比較頻繁,芭芭拉還碰了碰蒙妮卡的手臂。這下他知道沒問題了,放鬆心情,遠遠坐在椅子上,聽她們閒聊,比較兩人:芭芭拉那麼消瘦纖細,憔悴而優雅,像把銀劍;蒙妮卡一副農民的豐厚身軀,穩固結實,充滿生命汁液。那一刻,她們兩人他都愛。 有一段時間她們湊得很近,耳語交談,他納悶她們是否在談女性的病症,女性的身體構造——對他而言是完全的奧秘——或者,從她們偶爾瞥向他的眼神,他納悶她們是否在討論他,儘管不能想像自己有什麼值得討論的地方。 幾乎過了一小時,芭芭拉才向他伸出手,他走到她床邊,對兩人微笑。 “丹尼爾·布蘭克?”芭芭拉問。 他告訴她們他跟酒保、跟韓德利、跟立普斯基談的情況,什麼都說了,只是不提自己再過兩小時就要闖進布蘭克的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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