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第一死罪

第37章 第七節

第一死罪 劳伦斯·山德斯 5428 2018-03-15
最奇怪的事,最奇怪的事,丹尼爾·布蘭克判定,是他自己在收縮,但這個世界,他的世界,同時卻在擴張。也就是說,東尼和克里克太太和伐倫特和莫頓夫婦——他認識的每個人,在街上看到的每個人——唔,他全都愛。好悲哀。他們全都好悲哀。但是,就像在“情色”那一夜他告訴過希莉雅,他感覺與他們是分開的。但他仍然能愛他們。這一點很奇妙,無法解答。 與此同時,他的愛和了解擴大到容納所有生物——人,動物,石頭,旋轉的天空——他將這些拉進自己,吃吃笑著,小口咬著自己的心,擁抱自己的秘密生活。他正在濃縮,收卷回自己內在,穿透得愈來愈深。這是充滿陰影、氣味和喘息的封閉人生。然而,然而卻有星星繞著軌道如泣如訴,是這詭詐世界裡的一種音樂。

唔,歸結起來是這樣:他該不該隱居?他可以在鏡牆前赤裸扭動,擁抱披戴金煉的自己,那是一種答案。或者他也可以走入街頭壅塞的生活,混跡其中。加入。穿透,了解他們全部。去愛。 他選擇街頭,邪惡的街頭,以及開放。他判定,答案在那裡。答案不在AMROK II裡,而是在查爾斯·立普斯基和其他所有力爭上游、飽受挫敗的蠢才身上。他恨他們的弱點和惡習,也愛他們的弱點和惡習。他是基督嗎?這念頭太天馬行空。然而,他承認,他有可能是。他有基督的愛。但當然,他不是有宗教情操的人。 於是,丹尼爾·布蘭克出外巡獵。朝陰灰的冬季天空咧嘴而笑,決心破解生命的奧秘。 這一夜他將自己苗條的身體沐浴、塗油、抹香水,仔細慢慢穿上黑西裝,黑高領毛衣,縐膠底鞋,口袋有暗縫的大衣,冰斧在大衣下套於左腕。他從容走出去尋找他的魔鬼情人,蒙古騎兵般的男人,好快樂,好快樂。這是羅傑·寇普三級警探被殺之後第十一天。

情況愈來愈困難了,他承認。警探死後,這一帶街上夜間不但有便衣誘餌巡邏,還有兩兩成組的製服警員出現在幾乎每條街、每個轉角,寇普出事後他們全神戒備,一點也不放鬆。此外,這一帶明顯增派了巡邏車,丹尼爾·布蘭克猜想沒標示的警車也不少。 在這情況下,他大有正當理由可以另覓獵場,也許換一區。但他認為這是挑戰大過風險。你會因為危險就放棄爬一座困難的山嗎?如果會,又何必爬山?重點,整件事的重點,在於竭盡你自己的能力,探究自己才能與勇氣的新限度。決心就像肌肉:有運動,便會愈來愈大、愈來愈堅實,不去用,便會變得蒼白鬆軟。 他推想,關鍵或許在於時間因素。他前三次殺人都是晚上十一點半到十二點半之間。警方當然會意識到這一點,所有警員都收到警告,在午夜前後的這個小時要特別警戒。在這時間之前或之後,他們可能會比較放鬆戒心。他需要盡可能找出對自己有利的因素。

他決定提前時間。如今是聖誕購物季節,晚上七點就已天黑,但商店開到九點,甚至十點還有人抱著大包小包匆匆趕回家。十二點半之後街上幾乎空無一人,只剩誘餌和製服巡警。這一帶的往戶讀了報上對寇普命案的報導,少有人敢在午夜後外出。是的,早一點會比較好:從九點到十點半之間皆可。爬山的人會仔細判斷機率和百分比,他們可不想蓄意自殺。 他決定自己需要偽裝,長久考慮之後決定了該怎麼做。前一天晚上下班回家路上,他逛進四十二街一家賣聖誕卡、假樹、小飾物,包裝紙和裝飾品的店。這店是聖誕節前六星期開的,聖誕夜便會關門。他在全城看多了這種事。 他買了兩個盒子,一個約鞋盒大小,另一個扁而長,設計用來裝男用領帶或手套。他買了一卷聖誕包裝紙,是他能找到最傳統的花樣:紅底上印著拉聖誕老人雪橇的馴鹿。包裝紙本身外包膠膜。他買了一小盒貼紙和一捆線,長度等於繞在方形紙板上的毛線球。

買這些東西時,他戴著那雙黑色麂皮薄手套。店里人山人海,店員幾乎瞥都沒瞥他一眼。回到家,他仍戴著手套,把兩個空盒變成聖誕包裹,拿馴鹿包裝紙利落包好,兩頭貼上聖誕老人頭的貼紙,然後用紅線綁起,上方打了非常漂亮的蝴蝶結。完成後,他有了兩包看似聖誕禮物、包裝精美的東西。他打算把它們留在現場,判定從它們追查到他的機率絕對微乎其微。然後他把多餘的包裝紙、貼紙、線和紙塞進垃圾桶,拿到走廊盡頭的垃圾焚化室,全丟下去,之後才回公寓脫下手套。 一如所料,翌日晚上他出門時,值班的門房——不是查爾斯·立普斯基——幾乎看也沒看抱著兩包禮物的丹尼爾·布蘭克經過,只忙著簽收包裹、幫提著大包小包的住戶下出租車。就算他注意到,又怎麼樣?丹尼爾·布蘭克正要去看朋友,帶了兩包包裝喜氣的禮物。太美了。

他對自己的聰明非常飄飄然,又對仍在街頭的購物人潮數量非常吃驚,於是決定走到第三大道的“鸚鵡”,放鬆心情喝一杯,殺點時間。 “殺時間。”他吃吃笑,冰斧握在大衣下,聖誕包裹抱在右臂。 “鸚鵡”幾乎空無一人,吧台旁有一個客人,是個自言自語、大比手勢的中年男子。唯一的侍者坐在後方一張桌旁,讀著一份宗教小冊子。酒保正在填賽馬單。這兩個人就是他去年跟同性戀打架時的那兩個,他進門時兩人都抬頭,但看來不像認出他是誰。 他點了杯白蘭地,酒送來時他問酒保要不要也來杯什麼。 “謝謝。”對方帶著冷冷微笑說? “工作時我不喝酒。” “今晚生意很清淡。每個人都去聖誕採購了吧,我想。” “才不是。”酒保說著傾身向他。 “以前聖誕節,商家打烊之後我們店裡都一大堆人。今年半個人也沒有。知道為什麼嗎?”

“為什麼?” “因為那個到處殺人的瘋子。”酒保生氣地說,發紅的下巴鬆弛皮肉抖動。 “天黑了還有誰想上街?我希望警方趕快抓到他,割掉他的卵蛋。那個狗娘養的毀了我們的生意。” 布蘭克同情地點頭,付了酒錢。冰斧還在他大衣下。他坐在吧台邊,儘管室內溫暖,仍穿著大衣戴著手套,愉快地啜飲白蘭地,聖誕包裹放在一旁吧台上。這感覺安靜安詳,而且從某個角度來說也很有意思,原來他的舉動影響到這麼多人。池裡丟進一顆石頭,漣漪一圈圈泛開,向外擴散…… 他喝完這杯酒,留下不多不少的小費,拿著包裹走出去,來到門口,他轉身看是否應該向酒保或侍者稍揮個手,但沒人看他。他內心大笑:實在太容易了。沒人在乎。 購物人群逐漸減少,仍在街上的人行色匆匆急著回家,包裹夾在腋下或購物袋擺動。布蘭克模仿他們的樣子:兩包聖誕禮物夾在一邊腋下,稍微低頭弓肩抵禦無情寒風。但他眼神四處逡巡。他下定決心,如果十一點以前不能完事,就放棄,改天晚上再說。

丹尼爾·布蘭克錯失了一個很好的可能人選,他還在練習微笑時那人突然衝上一棟赤褐砂石建築的台階。他錯失另一個人選,那人停步跟一棟公寓大樓的門房交談。第三個看來不錯,但太像誘餌警探,一般平民不會走得那麼慢。又一個人選錯失,因為一名制服巡警出乎意料地跟著那人轉過轉角,往布蘭克從容走來。 他不讓自己感覺挫敗,試著控制住憤怒。但仍然……他們在對他做什麼?他左腕從口袋抽出足以露出手錶的程度,在街燈下看時間。將近十點半。剩下時間不多了。然後他就得罷手,等改天晚上再說,但他不能。不能。熱度在他血液中熊熊燃燒。管他去死……該死的……上刺刀,兄弟們,上……不是現在就是……必須如此。他的運氣太好了。乘勝追擊。永遠要乘勝追擊。

確實如此。因為眼前——不可思議地,令人喜悅地,沒有警車和製服巡警——這條街空蕩幽暗,一名獨行男子朝他大步走來,步伐迅速,一側手臂夾著一個聖誕包裹,粗呢大衣的扣眼還插著一朵戀人薔薇。警方誘餌會拿聖誕包裹嗎?身上會戴薔薇嗎?不太可能,丹尼爾·布蘭克決定。他開始微笑。 情人走過一盞路燈下,布蘭克看見他年輕、苗條、蓄須、挺拔、自信,而且事實上相當漂亮。另一個丹尼爾·布蘭克。 “晚安!”丹尼爾隔著一步之距叫喚,微笑。 “晚安!”那人回答,微笑。 錯身而過之際,布蘭克將冰斧換手,開始轉身。就在同時,他感到被害人已突然停步,也開始轉身。他模糊地對這人感到欣賞,欣賞他如此正確迅速的本能和肢體反應,但之後一切都不確定了。

冰斧舉起。聖誕包裹掉在人行道。然後兩隻手用力抓住他舉起的手腕。那人的包裹也掉了,但手並沒放鬆,緊緊拉住布蘭克。三條手臂高舉空中。兩人站了一秒,彷彿雕刻成甜蜜的擁抱,朝彼此張開的嘴呼出冬季煙霧,彼此貼近。這番肢體接觸實在太美妙,丹尼爾不禁為之迷醉,向那人靠得更近。暖意。美好的暖意和力量。 他迅速回過神來,腳跟勾住那人左膝後方,邊勾邊推。不夠。那人身體搖晃,但不肯倒下。但緊抓布蘭克手腕的手放鬆了。他再度又勾又推搡,整個身體貼在對方身上。哦。他好像聽見遠處有哨聲,但不確定。這時兩人倒下,翻滾間丹尼爾·布蘭克聽見也感覺自己彎起的左肘撞上人行道,納悶不知是否骨折,心想或許確實骨折了。 然後兩人平倒在地,布蘭克趴在那人身上,對方兩眼無神顯出某種疲憊,雙手鬆開布蘭克的手腕。於是他冰斧舉起又落下,舉起又落下,猛砍不停,狂喜不已,緊貼對方,因為這是歷來最棒的一次,幾乎渾然不覺那人無力的手指和指甲抓著他的臉。那裡有點熱熱的。

直到年輕男子動也不動,黑色眼睛呆滯直瞪。布蘭克暫時放下冰斧,迅速抽起領口的薔薇,再撿起冰斧,搖搖晃晃縮身蹲起,狂亂環顧四周。現在絕對有哨聲。一名制服警察從遠處轉角大步跑來,一手在腰際摸索佩槍,他的搭檔在大道對面,愚蠢的哨子吹了又吹。布蘭克看了幾秒,把冰斧掛在大衣下使不上力的左腕。 他突然意識到疼痛,左肘痛,流血的臉也痛。然後他跑起來,受傷的左肘貼近身體,計算各種可能與機率,但從不曾考慮丟下那朵戀人薔薇。 人行道上的屍體應該會讓他們停步片刻,至少其中一人會停。他轉上第一大道,停止奔跑,把薔薇塞進大衣右口袋,從外套胸口口袋抽出手帕按在流血的臉上,咳了又咳。他走進與轉角隔兩戶的一家快餐店,仍咳著嗽,流血的臉藏在手帕下,以穩定步伐走向店內後方的電話亭。他用肩膀抵住手帕,從右口袋掏出硬幣投入電話,撥了氣象台的號碼。他正聽著一個虛無飄渺的聲音說:“從查爾斯頓到布拉克島發布小船警報。”這時看見一名制服警察持槍跑過快餐店外。布蘭克立刻離開電話亭,仍然咳嗽,手帕掩臉。八十一街角有一輛空出租車正在等紅燈。運氣。這一切不都是運氣嗎? 他有禮地叫司機載他到西城巴士總站,說話的聲音——至少在他自己聽來——很穩定。燈號變換,出租車開動,他擠到最左邊的角落,讓司機無法輕易從照後鏡看見他,若要看他,脖子一定會明顯轉動。然後布蘭克伸出右手張開手指。似乎沒有發抖。 到巴士總站路程將近二十分鐘,他每一分鐘都用到,時時抬起頭確定司機沒在看他。首先他打開大衣,解開外套鈕扣,解開皮帶。然後他輕輕把冰斧的皮繩套從沒知覺的左腕上滑下,將皮帶穿過繩套,再重新扣上。這樣一來,他走路時冰斧會碰撞他的大腿,但不虞暴露或丟失。他扣上外套鈕扣。 然後他吐口水在手帕上,輕輕擦拭臉。臉上有血,但比他先前害怕的少得多。他把手帕放在身旁座位上,右手抓著左手、慢慢彎曲左臂。左臂作痛、發疼,但這疼痛可以忍受,手肘似乎還可以用,他希望只是嚴重淤傷,而非骨折或挫傷。他彎曲左肘,將前臂放在外套裡,靠在鈕扣扣起的地方,就像吊繃帶。這樣感覺比較舒服。 他又往手帕吐口水,再次擦臉,幾乎已沒有新流出的血。傷口都很淺,血已經開始凝結。布蘭克把染紅的手帕塞回胸前口袋,一手掏出皮夾,朝里程表瞥一眼,抽出三張一塊錢鈔票,放回皮夾,向後靠著椅背,深吸一口氣,微笑。 巴士站人山人海,沒人盯著他看,他根本不必費事用手帕掩臉。他直接走進男廁,裡面也很擠,但他還是可以照鏡子。他的假髮歪了,左頰幾道深深刮傷——一定會結痂——右頰擦到但沒破皮。只有左頰一道刮傷還在流血,但流得很慢。 旁邊洗手台有個人在洗手,視線與巿蘭克在鏡中交會。 “希望對方也像你這麼狼狽。”他說。 “我連碰都沒碰到他。”布蘭克哀怨說道,那人大笑。 丹尼爾拿兩張紙巾開水龍頭弄濕,然後走進一間付費廁間,鎖上門,用一張紙巾再度擦臉,然後拿衛生紙貼在刮傷潮濕的臉頰上,另一張濕巾則用來吸拭大衣和西裝。他發現長褲左膝磨破了,皮膚暴露出來。這下他得丟掉整套西裝,用棕紙包起,上班途中扔進垃圾箱。清潔隊員還來不及收,恐怕就會被哪個流浪漢挖走。無論如何,布蘭克可以扯下標籤燒掉。不重要。 他再次式著動左臂,肘關節可以動,但很痛——這點毫無疑問。他脫下外套,捲起衣袖,那裡腫起好大一塊,已經變了色,但手肘還可以動。他整理好衣服,讓大衣以歐陸風格從肩膀披垂,雙臂都收在裡面,掛在皮帶上的冰斧搖晃。他小心揭起臉上的衛生紙,看一看。淺粉紅色。他把衛生紙和紙巾衝進馬桶,拉直撫平衣服,打開廁間門,帶著淡淡微笑。 對著洗手台上方的鏡子,他調整假髮,用右手慢慢梳整。 另一個人,沒戴帽的禿頭男子,正在旁邊擦手。他盯著布蘭克,丹尼爾轉身耵回去。 “看什麼?”他問。 那人做了個道歉的手勢。 “你的頭髮,”他說,“是假髮,對吧?” “沒錯。” “我一直在考慮。”那人說。 “你推薦嗎?” “絕對推薦。毫無疑問。但要買就買你能負擔的範圍內最好的。我是說,別在這上面小氣。” “不會被吹掉?” “絕不會。我從不戴帽。戴著游泳也沒問題。如果你想,帶著洗澡都行。” “你真的認為如此?” “絕對。”布蘭克點頭。 “你整個人生都會為之改變。” “不開玩笑?”那人細聲說,熱切起來。 他搭出租車回公寓,大衣自肩頭鬆鬆披垂。 “嘿,布蘭克先生。”門房說。 “今晚又有人被殺了。離這裡還不到兩條街。” “是嗎?”丹尼爾說,絕望地搖頭。 “從今以後我去哪裡都要搭出租車了。” “這樣最保險,布蘭克先生。” 他放一缸熱水,倒進多得足以起泡、讓浴室充滿香味的芳香浴油,脫衣,小心坐進浴缸,把清理冰斧留到稍後再做。但他將那朵戀人薔薇泡在起泡的水面上,看著它,下巴以下全泡在冒熱氣的缸裡,浸泡作痛的手肘。過一會兒,他勃起了,陰莖發紅的頂端突出水面,小小薔薇在其上漂動。他這輩子從沒這麼快樂過。他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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