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老式的直剃刀刮鬍子,那是他父親的遺物,一對兩把,瑞典精鋼,骨質握柄。每天早上,他從內襯天鵝絨的陳舊盒子裡輪流取出一把,用掛在浴室內側門把的一條磨刀皮帶輕輕磨幾下。
芭芭拉始終掩藏不住她對那赤裸鋼刃的不喜歡。一年聖誕節,她送他一把電動刮鬍刀,為了讓她高興,他在家用過幾次,然後便拿到分局辦公室。他向她保證,下午或傍晚有會議時,他常用它來“整理儀容”。她點頭,接受了他的謊言。也許她感覺到他用直剃刀的理由在於那是父親的遺物,而他很崇拜父親。
現在,今天早上,他邊拿精鋼刀鋒小心慢慢沿著塗滿泡沫的下顎刮,邊聽臥室的晶體管小收音機,聽到一段短短的消息:半夜街頭遇襲的伯納·吉爾伯特在昏迷中死亡。狄雷尼手沒停,穩穩刮完鬍子,抹淨多餘的泡沫,拍上胡後水,輕輕撲點粉,穿上慣常的深色西裝、白襯衫、條紋領帶,下樓去廚房吃早餐。是習慣在支撐、推動他。他在書房稍停,只記了一筆提醒自己,要寫封慰問信給蒙妮卡·吉爾伯特。
他向瑪莉打招呼,接受柳橙汁、沒塗奶油的吐司加一顆水煮蛋、黑咖啡。兩人閒聊天氣,聊狄雷尼太太的病情,瑪莉打算拆下芭芭拉縫紉室家具上的印花棉布套,全送去乾洗,他表示同意。
稍後在書房,他用鉛筆打草稿寫慰問信給吉爾伯特太太,等到終於合意——他承認文句很做作,但這無可避免——便用鋼筆剩錄,在信封上寫好地址貼好郵票,把信放進去,打算出門時投郵。
這時將近九點半,他打電話到法醫辦公室,佛格森還沒來,但預計不久就會到。狄雷尼耐心等了十五分鐘,在計算紙簿上隨手亂畫圓,一條細線轉呀轉形成愈來愈窄的螺旋。然後他再打一次電話,找到了佛格森。
“我知道,”醫師說,“他死了,我一進辦公室就听說了。”
“解剖是不是你負責?”
“是。屍體正要送來。艾德華,我人生的大問題就是:該在午餐前還是午餐後坐大開膛。最後我終於決定午餐前比較好。所以我大概會十一點或十一點半左右處理他。”
“你動手之前我想見你。”
“我走不開,艾德華。門兒都沒有。我這裡還有其他事要忙。”
“我過去找你。你十一點可不可以給我差不多十五分鐘時間?”
“很重要?”
“我想是。”
“電話上不能講?”
“不能。我有樣東西要給你看,要交給你。”
“好吧,艾德華,十一點,十五分鐘。”
“謝謝你,醫生。”
他先進廚房,從紙捲上撕下一方紙巾,從盒子裡撕下一方蟣紙,接著是一方鋁箔紙。回到書房,他從檔案櫃抽屜取出那罐淡機油和克里斯托弗·蘭利在戶外生活買的冰斧。
他取下油罐的蓋子,將紙巾浸滿油,仔細折起用蠟紙包好,然後用鋁箔紙整個包起,折迭處用力按壓,以免油外漏。他把這包東西放進一隻厚牛皮紙信封。
然後他用小刀削鉛筆,把石墨筆心削得又尖又長。他將冰斧頂端放在一張結實的厚紙上,仔細用削尖的鉛筆慢慢描出輪廓,尤其不漏掉尖頭下方的四個小鋸齒。
他從書桌拿出尺,量尖錐起始處的正方形,就他能量出的精細程度而言,每邊長十六分之十五吋,然後他在畫有鶴嘴鋤側面輪廓的同一張紙上畫出同樣邊長的正方形。他折起紙,塞進胸前口袋,拿起裝有吸飽油的紙巾的信封,動身出門。他穿上大衣戴上帽,朝樓上大喊讓瑪莉知道他要出門,聽見她大喊回答。最後一刻,半個身體出了門,他想起要寄給蒙妮卡·吉爾伯特的慰問信,於是回書房去取,投進路上第一個經過的郵筒。
“最好動作快,艾德華。”佛格森醫師說。 “布羅頓要派一個人來看我驗屍。拿到正式報告之前,他要一份初步的口頭報告。”
“我會快一點。慈悲聖母的醫生有沒有告訴你什麼?”
“不太多。我告訴過你,吉爾伯特正面被打,傷口在正常發線上方約兩吋。被打後他顯然往後仰,凶器在他倒地之前便已抽出,因此穿刺傷口相當整齊乾淨,所以傷口的側面形狀應該比隆巴德那次清楚。”
“好。”狄雷尼打開折起的紙。 “醫生,我想穿刺傷口的側面形狀會是這樣。圖上看不太出來,但尖錐一開始是正方形。旁邊這個小圓是它的尺寸,邊長大約一吋。要是我猜得沒錯,頭皮和頭骨上的外傷應該就是這個大小,然後正方形變成三角形的鶴嘴鋤,逐漸變細下彎,形成一個銳利的尖點。”
“這是你想像出來的,還是照著實物描出來的?”
“描出來的。”
“好吧。我不想知道更多了,這些是什麼?”
“尖頭下邊的四個小鋸齒。你可能會在傷口下緣找到粗糙的刮磨痕跡。”
“可能,是吧?大腦可不是硬奶酪,你知道。你要我一邊工作一邊把這張紙攤開放在屍體旁?”
“如果布羅頓的人在場就不要。”
“我想也是。”
“你就看一下吧,醫生?以防萬一?”
“當然。”佛格森說著折起紙,放進後褲袋。 “你還拿了什麼來?”
“這個信封裡有一張折起的鋁箔紙,裡面是一張折起的蠟紙,再裡面是一張吸滿油的紙巾。淡機油。”
“所以呢?”
“你提過隆巴德的傷口裡有微量的油。你認為那可能是隆巴德的髮油,但量太少無法分析。”
“但吉爾伯特是禿頭——至少他挨打的部位是禿的。”
“重點就在這裡。所以不可能是髮油。但我期望吉爾伯特的傷口裡會有油。淡機油。”
佛格森向後重重靠坐在旋轉椅上,瞪著他,然後扯開羊毛領帶,打開法蘭絨襯衫領口。
“你是個可愛的人,艾德華,”他說,“也是全市最好的警探,但吉爾伯特的傷口在慈悲聖母已經照過X光,又探測又清洗過了。”
“如果當初傷口有油,現在不可能剩下半點?”
“我沒這麼說。但機會絕對會大大減少。”
“那'嗅覺分析儀'怎麼樣?”
“你說OAI?什麼怎麼樣?”
“你對它了解多少,醫生?”
“大概跟你差不多。你在上一期學報裡讀到的,是不是?”
“對。結果不太確切,是嗎?”
“可不是。他們的構想是,發展出一個比真空吸塵器大不了多少的聞嗅機,可以手提,帶到犯罪現場,吸取空氣樣本,然後立刻辨識那些氣味,或者把樣本存起來,帶回實驗室用主機分析。唔,現在離那還差得遠呢,目前那東西大得像怪獸,非常粗糙,但我前些日子看到一場令人印象深刻的示範。它從十五種不同牌子的香煙中正確辨識出九種,這成績不錯。”
“換言之,它必須有東西可以比對?就像計算機的記憶庫?”
“沒錯。哦呵,我看出你要講什麼了。好吧,艾德華。把你的機油樣本放在我這裡,我會試著弄到一份吉爾伯特傷口組織的數據。但別指望太多,OAI是好多年以後的事,現在只是實驗階段。”
“我明白。但我不想忽視任何可能。”
“你從來沒忽視過。”佛格森醫師說。
“我該留下來等嗎?”
“沒必要。OAI分析至少要花三天,八成要一星期。至於你畫的圖,我今天下午或晚上打電話給你。你會在家嗎?”
“應該會。但我也可能在醫院。你可以打到那裡找我。”
“芭芭拉好嗎?”
“還過得去。”
佛格森點頭,站起,脫下粗呢外套掛在衣帽架,開始套上一件有污漬的白袍。
“有進展嗎,艾德華?”他問。
“誰知道?”狄雷尼隊長咕噥,“我只能繼續往前。”
“我們不都是這樣?”大個子微笑。
狄雷尼在大廳打電話給伊伐·索森,留言服務幾分鐘後回電,告訴他索森先生不在,請他下午三點再撥。
這是索森第一次沒回他電話,令狄雷尼心煩。當然,副督察可能正在開會,或者正在前往某個分局的路上,但隊長還是擺脫不了一種模糊的不自在感。
他翻看抄在筆記本里的戶外生活店址,搭出租車到春街,下車後花幾分鐘在街上來回走動,環顧四周。這區都是油污的統樓建築,顯然大多是小工廠、印刷廠和皮革工具批發商。戶外生活開在這一區似乎很奇怪。
該店佔據了一棟十樓建築的二樓和三樓。狄雷尼走樓梯上二樓,但實心門上的牌子寫著“辦公室與郵購部。店面在三樓”。於是他又爬一層,想先四處看看,再找那個人談——叫什麼來著——他再度翻看筆記本:店主索爾·阿佩爾。
“店面”事實上是一整層天花板挑高的龐大統樓,有鐵管貨架、幾個玻璃展示櫃,絲毫不走時髦營銷路線。大部分貨品都堆在地上,放在沒油漆的木架上,或掛在釘於石灰水塗白的牆壁鉤子上。
蘭利說過,這是各種引人入勝東西的大集合:帆布背包,橡膠小艇,健行靴,冰爪,脫水食品,煤油燈,電池加熱的襪子,斧頭,網狀吊床,睡袋,戶外烹飪用具,獵刀,釣竿,釣線,魚簍,岩釘,尼龍繩,划船裝備——多不勝數的大量貨品,從五分錢的釣鉤到內有三房、觀景窗裝有蚊帳的華麗紅帳篷(一千四百九十五元整)一應俱全。
儘管地處偏遠,戶外生活似乎自有其忠實顧客:狄雷尼算了算,至少有四十個顧客在店裡逛,店員都忙著寫銷售單。隊長走向登山部門,檢視岩釘、冰爪、軍用皮帶與吊帶、尼龍繩、裝有鋁架的背包,以及各式冰斧。這裡有兩種短柄斧:一種是蘭利買的,另一種有些類似,但握柄是木頭,尖錐下沒有鋸齒。狄雷尼仔細察看,終於在握柄底部找到“美國製”字樣。
他攔住一個匆匆忙忙的店員,問阿佩爾先生在哪裡。 “索爾在辦公室。”店員邊走邊回頭叫。 “在樓下。”
狄雷尼推開二樓的厚重門,來到一間小小接待室,四面是沒加工的夾板牆,一扇透明玻璃門通往後面的寬敞空間,顯然混合了倉庫和郵寄室。接待室一角有個總機小姐,戴著電線耳機坐在一台插孔式的交換台前,狄雷尼知道這種機台早在好多年前就淘汰不生產了。戶外生活看來是家繁忙興旺的公司,但利潤也顯然沒用在花俏辦公室和漂亮裝飾上。
他耐心等著總機小姐拔了又插上六通電話,最後終於情急說道:“麻煩請找阿佩爾先生。我叫——”
她把頭探進身後的大房間,大叫:“索爾!有人找你!”
狄雷尼坐在接待室唯一一張搖搖欲墜、塑料面滿是割痕的沙發,饒富興味地註意到地上的煙灰缸滿了出來。房間裡唯一的裝飾,是夾板牆上一面獎牌,證明索羅門·阿佩爾先生為“猶太聯合捐募協會”所做的努力。
玻璃門喀啦一聲打開,一個體型沉重、滿身大汗的男人衝進來。狄雷尼匆匆一瞥,得到的混亂印象包括一張圓胖的臉(月亮上的男人),一根快咬爛但沒點燃的雪茄,一件顏色超難看、綻了線的無袖毛衣,一條出人意料的深藍色“入時”牛仔褲(一邊褲腿有白色縫線和暗色污漬)以及一雙有珠飾的印地安鹿皮鞋。
“你是'班森&賀斯特'的人?”那人質問,咬著雪茄連珠炮似地說。 “我是索爾·阿佩爾。那些帳篷到底在哪裡?你們明明答應——”
“等一下,等一下。”狄雷尼連忙說。 “我不是'班森&賀斯特'的人。我是——”
“'蓋特斯'。”那人說得肯定,“玻璃纖維釣竿。你們真的是捅了我一竿——你也知道捅在哪裡。你們明明說——”
“先等一下好嗎。”狄雷尼又說,嘆口氣。 “我也不是'蓋特斯'的人。我是紐約市警局的艾德華·X·狄雷尼隊長。這是我的證件。”
索爾·阿佩爾瞥都沒瞥一眼,雙手高舉過頭,掌心朝上,做出投降姿勢。
“我投降。”他說。 “不管什麼事,都是我幹的。把我帶走吧。現在就帶走,請把我弄出這個瘋人院,幫我個忙。跟這裡比,坐牢會很愉快。”
“不是,不是。”狄雷尼大笑。 “不是那麼回事。阿佩爾先生,我想——”
“你們要辦舞會?餐會?想要錢?當然,有何不可?隨時。隨時效勞。告訴我吧——多少?”
他正要拿皮夾,狄雷尼伸手製止他,再度嘆氣。
“拜託,阿佩爾先生,不是那麼回事。我不是來募捐的,只想藉用你幾分鐘時間?”
“幾分鐘?這下你要的東西可值錢了。幾分鐘!”他轉向打開的玻璃門。 “山姆!”他大叫。 “你,山姆!要現金。不收支票。現金!懂嗎?”
“有沒有地方可以讓我們談一下?”隊長問。
“我們現在不就在談?”
“好吧。”狄雷尼懷疑地說,瞥一眼接線生,但她正忙著電線和插頭。 “阿佩爾先生,凱文·凱斯向我提到你的名字,我——”
“阿凱!”阿佩爾叫道,走過來抓住狄雷尼大衣領口,“那個親愛的好男孩。他好不好?告訴我?”
“唔……他——”
“別告訴我。他酗酒。我知道。我聽說了。我希望他回來。'就算你不能走路,'我對他說,'又怎樣?你可以思考。不是嗎?你可以工作,不是嗎?'這才是重點——對嗎,隊長——呃,貴姓——”
“狄雷尼。”
“狄雷尼隊長。這是愛爾蘭姓,不是嗎?”
“是的。”
“當然。我就知道。重點在於工作,我說的對不對?”
“對。”
“當然對。”索爾·阿佩爾生氣地說。 “所以不管他什麼時候想要工作,儘管回來,回來這裡。我們用得著他。告訴他。你告訴他好嗎?”阿佩爾突然用手掌底部一拍額頭,“我應該去看他的。”他呻吟。 “我是哪門子的爛人啊?我真羞愧。我要去看他。告訴他,狄雷尼組長。”
“隊長。”
“隊長。請你告訴他好嗎?”
“好,當然,如果我再跟他講到話的話。但這不是——”
“你要為他募捐?你要辦慈善晚會嗎,隊長?我很樂意包下一桌八人席,我會——”
狄雷尼好不容易讓他冷靜一點,坐在塑料沙發上。狄雷尼解釋自己正在辦案,猛咬雪茄的索爾·阿佩爾沒問問題。不到五分鐘,狄雷尼就得知戶外生活的郵寄名單有大約三萬名顧客,每年夏冬兩季寄發目錄,郵件的名條是凸版印刷標籤。另外有一份打好字的總名單,索爾·阿佩爾隨時樂意提供一份複印件給狄雷尼隊長。
“我保證名單絕對保密。”隊長誠懇說道。
“誰在乎?”阿佩爾喊道,“我的競爭對手比得過我的價錢嗎?哈!”
狄雷尼也得知,戶外生活的銷售單據保存七年,收在統樓地下室的紙箱裡,按照年份和月份排列。
“為什麼七年?”他問。
“誰知道?”阿佩爾聳聳肩。 “我父親——上帝保佑他的靈魂——他去年才過世——要是我也能活那麼長就好了——麥克·阿佩爾——是條漢子。你知道'漢子'是什麼嗎,隊長?”
“是的,我知道。先父就是個愛爾蘭漢子。”
“好。他告訴我:'索爾,'他說了一百遍,'銷售單據一定要保存七年。'誰知道為什麼?他是這麼做的,我也是這麼做的。跟查稅什麼的有關吧,我不知道。總之,我把單據保存七年。加了今年的,就把最舊的那一年丟掉。”
“可以讓我全部看一遍嗎?”
“全部看一遍?隊長,那裡少說也有十萬張單據耶。”
“如果有必要,我可以看嗎?”
“請便。莎拉!”索爾·阿佩爾突然大叫。 “你,莎拉!”
一位猶太老太太把頭探出接線生的窗戶。
“告訴他'不干'!”阿佩爾大叫,老太太點頭縮回。
現在狄雷尼想離開,倒是阿佩爾不放他走了,不停跟他握手,話匣子一開就關不上……
“上樓到店裡,要什麼儘管挑,付錢之前叫他們打電話給我,我給你特別優待,相信我。你知道,你們愛爾蘭人跟我們猶太人很像。我們都是詩人——我說的對不對?現在還有誰會講話的?只有愛爾蘭人和猶太人。需要警察,就找愛爾蘭人。需要律師,就找猶太人。我賣的這些東西,你以為我懂嗎?哈!我呢,要露營也是在邁阿密海灘或拿騷,在游泳池裡漂在塑料沙發上。一大杯好酒在手,四周全是穿著小小比基尼的俏紐。對我來說,那就是戶外生活。隊長,我喜歡你。狄雷尼——對吧?電話簿裡有你號碼吧?當然有。下個月,我侄子成人式,我打電話給你。你什麼禮都不要送,懂嗎?什麼都不要送!我會去看凱文·凱斯。我發誓我會去。人一定要工作。莎拉!莎拉!”
狄雷尼終於離開,邊大笑邊搖頭,樓梯上與他擦身而過的人都以奇怪眼神看他。他不認為阿佩爾會記得邀他參加成人式,但如果阿佩爾真的記得,狄雷尼決定要去。你多常遇到這麼個活蹦亂跳的人?
唔,他問出了想知道的事——一如往常,情況不如他害怕的糟,也不如他希望的好,他在春街上往西走,突然被煎臘腸和辣椒的味道襲擊,於是跟一群波多黎各人和黑人一起擠在一處露天的快餐櫃檯,吃片臘腸披薩,喝杯甜可樂,堅決忘記節食這件事。有時候……
他轉了兩班地鐵和一班公交車,回到家,瑪莉正在廚房喝咖啡,他也一起喝了一杯,告訴她自己已吃過午餐,但沒說吃了什麼。
“不管是什麼,裡面都有大蒜。”她嗅聞著說,他大笑。
他在書房工作直到下午三點,將最新信息加入報告。他自己的調查行動檔案逐漸變成厚得令人愉快。當然,跟隆巴德行動鉅細靡遺的報告比起來差得遠,但現在它也有寬度,有寬度了。
下午三點,他打電話給索森副督察。這次留言服務的接線生請他在在線稍候,等她查一下。幾分鐘後她回來,告訴他索森請他晚上七點再打。狄雷尼掛斷,如今深信發生了什麼事,有事不對勁。
他把憂慮擺到一邊,繼續整理筆記和報告。如果“嫌犯”確實是登山客——狄雷尼相信是——那麼除了戶外生活的郵寄名單,難道沒有其他關於他身份的可能線索?比方說,有沒有某個本地或全國性的登山俱樂部或協會,可以從會員名單中挑出二五一轄區的居民?有沒有某份專談登山的通訊或雜誌,訂閱名單也可以拿來這麼用?關於爬山的書呢?狄雷尼是不是該去二五一轄區那所圖書館問一問,試著找出誰借過這方面的書?
他盡可能快速寫下這些出現在腦中的問題。爬山畢竟是小眾運動。但可以稱之為運動嗎?它實在不像是一種消遣或娛樂,而更接近一種——一種——唔,他腦海唯一出現的詞是“挑戰”。另外不知為何,他也想到“聖戰”,但那詞沒什麼意義,他決定跟凱文·凱斯談談這事,並仔細記了一筆提醒自己。
最後,幾乎像是隨意順帶一想,他回到這兩天困擾他的那個問題,決定把手上的所有數據交給布羅頓和包利組長,他們的追查速度比他快得多,他們的調查或許,或許有那麼一點可能,可以防止又一件命案發生。他很想自己繼續查下去,但那是自我中心,完全是自我中心。
他正在寫報告,詳細紀錄與索爾·阿佩爾的會面,書桌上的電話響了。他接起話筒,心不在焉地說:“餵。”
“'餵'?”山佛·佛格森醫師大笑,“這算哪門子的電話用語——'餵'?原先的'我是艾德華·X·狄雷尼隊長'怎麼啦?”
“好吧。我是艾德華·X·狄雷尼隊長。你是不是喝得爛醉?”
“差不多了,小老弟。恭喜。”
“你是說那張圖正確?”
“絲毫不差。外傷——我現在說的是頭骨上的傷口大致是四方形,邊長約一吋。探針我用的是玻璃纖維。你知道那是什麼嗎?”
“細細一束玻璃線,有彈性,靠電池發亮。”
“你什麼都知道,是吧,艾德華?對,我用的就是那個。傷口漸窄,往下彎,縮成尖點,我甚至在下緣找到比較粗礪的摩擦、扯磨痕跡,或許是那些小鋸齒造成的。不夠確切,不能寫進我的正式報告,但有可能,隊長,有可能。”
“謝謝你,醫生。油呢?”
“沒有明顯痕跡。但我把你的紙巾和一份傷口組織樣本送去實驗室了。我告訴過你,這要花時間。”
“他們不肯說?”
“實驗室的人?只肯對我說。只是個工作。他們什麼都不知道。高興了吧,艾德華?”
“是的。非常。你幹嘛喝醉?”
“他個子好小。好小,好瘦弱,好僬悴,心臟不堪一擊,老二隻有頂針粗細。所以我要喝醉。有意見嗎?”
“沒。沒有。”
“抓往那王八蛋,艾德華。”
“我會的。”
“你答應?”
“我答應。”艾德華·X·狄雷尼隊長說。
五點半過後不久他抵達醫院,但這天的探視是場災難。芭芭拉立刻講起她一個死了二十年的表親,然後開始說起“這場可怕的戰爭”。他以為她說的是越戰,但她接著提到湯姆·亨綴克斯,那是一名海軍陸戰隊中尉,於是他知道她講的是韓戰,湯姆·亨綴克斯死於那場戰爭。然後她唱了一段“我真愛的頭髮是黑色”,他不知所措。
他坐在她身旁,試著安撫她,但她不肯靜下來,胡亂說到瑪莉、三樓臥室的簾幔、索森、紫羅蘭、一隻死去的狗——還有,誰把她的小孩帶走了?他很怕,幾乎快哭出來。他按鈴叫護士,但沒人來,他衝上走廊,把第一個看見的護士幾乎是拖進病房。
芭芭拉仍然滿口胡言亂語,閉著限,嘴角似笑非笑。護士暫時離開,去看她的醫囑,留下他焦慮地獨自等待,聽著一連串沒完沒了、毫無意義的話語:隆巴德,小寶貝,突然一句“我需要一百元”,艾迪和莉莎,然後她講起公園的旋轉木馬,邊形容邊笑,彩色油漆的木馬轉呀轉。然後護士端來有蓋托盤,拿出一枝皮下注射針頭,在芭芭拉手臂靠近手腕的地方打了一針。過了一會兒,她平靜下來,然後睡著。
“老天爺,”狄雷尼細聲說,“她怎麼了?剛才是怎麼回事?”
“只是不舒服。”護士露出機械化的微笑。 “她現在沒事了,正在安享睡覺。”
“安詳。”隊長說。
“安詳。”護士乖乖覆述。 “如果有問題,請你早上跟醫生聯絡。”
她大步離開,狄雷尼瞪著她的背影,不知世上的瘋狂事物是否有盡頭。他轉回身看病床,芭芭拉看似睡得安詳。他感覺該死的害怕、無助、憤怒。
還不到晚上七點,他沒法打電話給索森。他走回家,希望,一心希望,自己會遭到攻擊。他身上沒武器,但他不在乎,他要踢他們的卵蛋,咬他們的喉嚨——他有這種情緒。他環顧陰影幢幢的街道。 “試試我呀。”他想大叫。 “來呀!我在這裡。”
他進屋,脫下帽子和大衣,喝了兩杯純威士忌,終於逐漸平靜下來。剛才真是要命。他現在到家了,沒受傷,頭腦清醒。但芭芭拉……
他木然坐著啜飲威士忌,直到晚上七點,然後撥索森的號碼,並不真的在乎找不找得到人。索森幾乎立刻回電。
“艾德華?”
“是。”
“有重要的事?”
“我想是。你能不能聯絡強森?”
“他現在就在這兒。”
然後狄雷尼才意識到對方的聲調有多緊繃、急迫。
“我必須見你們。”隊長說。 “愈快越好。”
“是的。”索森同意。 “你現在可以過來嗎?”
“你在辦公室還是在家?”
“在家。”
“我搭出租車過去。”狄雷尼隊長告訴他。 “最多不超過二十分鐘。”
他掛電話,然後大聲說“他們全去死吧”。他走進廚房,在水槽下的櫥櫃裡找出一個購物紙袋,拿回書房,裝進三把榔頭和那罐機油——他所有的“物證”。然後出門。
索森太太開門迎接他,接過他的大衣和帽子掛好。她個子很高,一頭銀金發,幾乎顯得消瘦,但骨架很好,一雙狄雷尼見過最美的紫羅蘭色眼睛。兩人聊了一會兒,他問芭芭拉好不好,他嘟噥了句什麼。
“你吃過晚飯了嗎,艾德華?”她突然間。
他試著回想,記不起來,然後搖頭。
“我要做點三明治。火腿加奶酪可以嗎?還是烤牛肉?”
“隨便哪個,或兩個都可以,凱倫。”
房裡坐著三個男人,索森和強森督察起身,走來與他握手,第三個人繼續坐著,沒人介紹他是誰。這個男人矮矮胖胖,膚色黝黑,唇上一把大鬍子。他雙手平放膝上,姿態穩若泰山,只有深色眼睛來回逡巡,充滿好奇和活潑的智力。
狄雷尼直到坐下後才認出他:賀曼·阿林斯基副市長。他是個作風隱密、不喜曝光的政客,據說專為市長解決疑難雜症,也是市長得力親信之一。 《時報》登過短短一篇他的生平,作者揣測阿林斯是的職責。結論是:“顯然他最常做的就是聆聽,每個認識他的人都同意,他確實很會聆聽。”
“喝點什麼,艾德華?”索森問。 “裸麥威士忌加水?”
狄雷尼環顧三人,索森和強森手拿酒杯,阿林斯基沒拿。
“現在不要,謝謝你。也許待會兒吧。”
“好吧。凱倫正在幫我們做些三明治。艾德華,你說你有重要的事要告訴我們。可以儘管說。”
狄雷尼再度意識到索森聲調中的緊張。他看向強森督察,大個子黑人顯得僵硬又陰鬱。
“好吧。”狄雷尼說。 “我就從頭說起。”
他開始講時仍坐著,過一會兒便站起來滿房踱步,偶爾停下來手肘撐著壁爐架。他知道自己站著比較能思考、會說話,也能隨意比手勢。三人都沒打岔,但頭或眼神緊跟著他滿房踱步。
他從隆巴德之死說起。屍體的位置。他認為凶手從前方接近,然後陡然轉身從後方擊倒隆巴德的理由,傷口的形狀和狀態。傷口裡的油。失踪的駕照,他相信被兇手拿去做為殺人的證據。然後講到蘭利,蘭利的專精,以及泥水匠榔頭,到岩石獵人榔頭,再到冰斧。
這時他打開購物袋,將工具傳閱。三人仔細檢視,面無表情,拇指摸摸工具邊緣,掂掂重量和重心。
狄雷尼繼續說:伯納·吉爾伯特遇襲案。失踪的識別證。他相信兇手心理變態,住在二五一轄區,而且會再度殺人。韓德利提供的信息:托洛斯基暗殺案,凱文·凱斯的名字,然後是與凱斯的晤談。冰斧頂端的油。他傳閱那罐油。
現在三人全神貫注,傾身向前聚精會神聽他說。索森和強森忘了喝酒,副市長銳利的眼睛來回逡巡閃動,三人一聲不吭。
狄雷尼告訴他們他在戶外生活與索爾·阿佩爾的晤談。郵寄名單和列出貨品項目的銷售單據。然後他敘述自己在紙上描出冰斧頂端的側面輪廓,連同機油樣本一起交給為吉爾伯特驗屍的法醫。輪廓與傷口吻合。機油會用OAI分析。
“是誰解的?”強森督察問。
阿林斯基猛然轉頭,第一次開口說話。 “解?”他問。 “解什麼?”
“解剖。”狄雷尼解釋。 “我答應過法醫不把他扯進來。”
“我們查得出來。”阿林斯基溫和說道。
“當然。”隊長同樣溫和說道。 “但不會是從我這裡。”
阿林斯基似乎滿意。索森問狄雷尼對法醫透露了多少,對蘭利、韓德利、凱斯、吉爾伯特太太、索爾·阿佩爾又透露了多少。
只說了他們需要知道的,狄雷尼向他保證。他們只知道他私下調查隆巴德與吉爾伯特的命案,而他們願意幫忙。
“為什麼?”阿林斯基問。
狄雷尼聳肩。 “他們自有理由,”一陣沉默,幾分鐘後阿林斯基輕聲說:
“你沒有證據,是不是,隊長?”
狄雷尼驚愕看他。
“當然沒有。這全是煙霧,全是理論,目前為止我告訴你們的、拿給你們看的,全都不能拿上法庭。”
“但你相信是這樣?”
“我相信是這樣。只有一個理由——因為沒別的東西可以相信。隆巴德行動有什麼更好的進展嗎?”三人轉頭無言互相瞪視,狄雷尼從他們的表情看不出什麼。
“這是我來這裡的真正原因。”他說,對著索森發話。 “我想把——”
但這時門上傳來踢聲:不是敲門,而是短短踢了三下。索森一躍而起,大步走過去開門,從妻子手中接過一大盤食物。
“謝謝你,親愛的。”他微笑。
“東西都還有很多。”她對其他3人喚。 “所以肚子餓的話就別客氣,儘管跟我要。”
索森把滿滿的托盤放在一張雞尾酒矮桌,眾人圍過來。盤上有火腿奶酪三明治,烤牛肉三明治,大塊大塊的西紅柿,小蘿蔔,醃黃瓜,西班牙洋蔥切片,一罐辣芥末,橄欖,洋芋片,韭蔥。
他們全站著吃起來,索森為大家再度斟酒。這回狄雷尼要了杯裸麥威士忌加水,柯林斯基副市長要了杯雙份蘇格蘭威士忌。
狄雷尼不想犧牲先前話語累積起的衝勁,以及他顯然給三人留下的深刻印象,於是邊吃三明治和韭蔥邊再度說起來,這次看著柯林斯基發話。
“我想把手邊一切資料交給包利組長。我承認這是煙霧,但總是線索。我有三四個沒經驗的人能追查冰斧的來源,比對戶外生活的郵寄名單和銷售單據。但包利手下有五百名警探,有需要的話天知道還能再加多少坐辦公桌的人,這是時間問題。我想包利應該接手,他做能比我做快得多。這樣或許能防止命案再度發生,而我相信一定會再發生,一而再、再而三,直到我們逮到這個神經病。”
另三人繼續以穩定速度進食,啜著酒,看著他。索森一度開欲言,但柯林斯基抬起一手阻止他。最後副市長吃完三明治,用餐巾紙擦擦手指,端著酒杯走迴座位,坐下,嘆氣,盯著狄雷尼。
“這對你來說是個道德問題,不是嗎,隊長?”他輕聲問。
“隨便你怎麼稱呼。”狄雷尼聳肩。 “我只是覺得我有的線索足供繼續追查,而包利組長——”
“不可能。”索森說。
“為什麼不可能?”狄雷尼生氣叫道。 “如果你——”
“冷靜點,艾德華。”強森督察安靜說道。他正吃著第三個三明治。 “所以今晚我們想找你談。這幾個小時你顯然沒聽收音機也沒看電視。你不能把手上的線索交給包利組長。布羅頓幾小時前炒了他魷魚。”
“炒魷魚?”
“隨便你怎麼叫。解除他的職務。把他踢出隆巴德行動。”
“我的老天爺!”狄雷尼憤怒說道。 “他不能這麼做。”
“他就做了。”索森點頭。 “而且做得特別——特別殘忍。連通知都沒通知組長一聲,只是召開記者會,宣布他解除包利所有跟隆巴德行動有關的職務權責。他說包利辦事不力、毫無斬獲。”
“但到底誰要——”
“布羅頓將親自監督隆巴德行動的所有警探。”
“我的天。”狄雷尼呻吟。 “這下完了。”
“你還沒聽到最糟的。”索森繼續說,面無表情盯著他。 “大約一小時前,包利申請退休。布羅頓說出那些話,包利知道自己的事業完了,只想走人。”
狄雷尼沉重坐進扶手椅,低頭看著酒杯,搖晃冰塊。
“那個狗娘養的。”他怨恨地說。 “包利是個好警察。你們不知道有多好。他的進度緊追在我後面,只因為我有了點突破,而他沒有,但只要再給他一星期左右,他就會查到冰斧的事,我知道他會,從報告裡看得出來。該死!市警局不能損失包利這種人。老天爺!優秀的頭腦和三十年經驗就這麼泡湯。我真想吐!”
沒人說話,給他時間冷靜下來。柯林斯基從座位站起,再度走向食物托盤,拿了幾顆小蘿蔔和橄欖,然後走來站在狄雷尼椅前,把食物丟進嘴裡。
“你知道,隊長,”他溫和說道,“這番發展其實並不影響你的道德問題,不是嗎?我是說,你還是可以把手邊的數據交給布羅頓。”
“我想是吧。”狄雷尼語調陰沉。 “竟然炒包利魷魚,我的天。布羅頓瘋了,他只想找個代罪羔羊保護自己的名聲。”
“我們也是這麼想。”強森督察說。
狄雷尼抬頭看仍站在前面的柯林斯基副市長。
“這是怎麼回事?”他質問。 “能不能請你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真的想知道嗎,隊長?”
“對,我想知道。”狄雷尼嘟囔。 “但我不要你告訴我。我會自己查出來。”
“我想你會。”柯林斯基點頭,“我想你是個非常聰明的人。”
“聰明?狗屎!我連自己轄區裡的一個變態殺人狂都找不到。”
“找到兇手對你來說很重要,是不是,隊長?這是最重要的。”
“這當然是最重要的。這個神經病會繼續殺人,一殺再殺。命案發生的間隔時間會愈來愈短。也許他會白天出手。誰知道?但我可以保證一件事:他不會就此罷休。那是他血液裡的熱病,他停不下來。等著報紙挖出這一點吧。他們會的。然後大家就難看了。”
“你打算把資料交給布羅頓嗎?”索森問,幾乎像是隨口問問。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要怎麼做。我得想一想。”
“很明智。”柯林斯基出人意料地開口。 “想一想。沒有什麼比得過思考——長長的、深深的思考。”
“我只想要你們知道一點。”狄雷尼氣憤地說,不明白自己為何氣憤。 “這是我自己的決定,只有我自己,不管我決定怎麼做,我都會去做。”
他們本想對他提些建議,但他們沒那麼笨。
強森走過來,一手重重按在狄雷尼肩上。大個子黑人咧嘴笑著。 “這我們知道,艾德華,我們打從一開始就知道你是個頑固的傢伙。我們不會給你施壓。”
狄雷尼喝乾酒,起身,空杯放在雞尾酒桌上,斧頭和油罐裝回購物紙袋。
“謝謝你。”他對索森說,“代我謝謝凱倫的三明治,我自己出去就行了。”
“你決定後打電話告訴我好嗎,艾德華?”
“當然。如果我決定去找布羅頓,會先打電話給你。”
“謝謝你。”
“各位。”狄雷尼向眾人點頭,然後大步走出。他們全站著,看他離開。
他走了五條街,被吃掉兩毛錢,才找到一台沒壞的公共電話,終於撥通托馬斯·韓德利的號碼。
“什麼事?”
“我是艾德華·X·狄雷尼隊長,是不是打擾到你了?”
“對。”
“在工作?”
“正在嘗試。”
“進行得如何?”
“永遠不如想要的好。”
“這倒是真的。”狄雷尼說,語氣不帶反諷也不帶惡意。 “適用於詩人,也適用於警察。我本來希望請你幫個忙。”
“殺死托洛斯基那把冰斧的照片?我還沒找到。”
“不,是別的事。”
“你也真是夠了,隊長——你知道嗎?一切全給你,我什麼也沒有。你什麼時候才打算開口?”
“再過一天左右。”
“你答應?”
“我答應。”
“好吧。你要什麼?”
“你對布羅頓了解多少?”
“誰?”
“提摩西·A·布羅頓,市警局副局長。”
“那個混賬?你今晚有沒有看他上電視?”
“沒,沒有。”
“他開除了包利組長,理由是辦事不力,還有——他暗示——玩忽職守,真是個大好人啊。”
“他要什麼?”
“布羅頓?他要當局長,然後市長,然後州長,然後咱們堂堂的合眾國總統。他的野心和動力大得難以置信。”
“我看你不太喜歡他。”
“你看對了。我面對面訪問過他一次。你知道大部分男人皮夾裡都放著老婆小孩的照片吧?布羅頓放的是自己的照片。”
“還真好。他有沒有勢力?政治勢力?。”
“非常有力。首先是皇后區和史戴頓島。據說他打算明年參加黨內初選,打著'維護法治'的口號。你知道,'我們必須掃蕩街頭犯罪,不計代價。'”
“你認為他會選上?”
“有可能。如果他這隆巴德行動能成功,一定會有幫助。要是殺隆巴德的兇手是個有海洛因毒癮、靠救濟金過活、跟十五歲金色長發白人嬉皮同居的黑人,布羅頓就更勢如破竹了。”
“你認為市長擔心嗎?”
“難道你不擔心?”
“我猜是會。謝謝你,韓德利,你讓很多事情都變得清楚。”
“我可不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
“給我一天時間——或兩天好嗎?”
“不能再多。吉爾伯特死了,是不是?”
“是的。他死了。”
“兩案有關連,是不是?”
“是的。”
“兩天。”韓德利說。 “不能再多。要是到時候還沒你消息,我就得開始猜測。寫在報上猜。”
“行。”
他走回家,購物袋碰撞著膝蓋。現在他多少能了解情況了——索森的緊繃、強森的陰鬱、柯林斯基的在場。他真的不想淌進那灘政治渾水。他是警察,是專業人員,此時此刻只想抓到兇手,卻好像被糾纏困在其他人野心、爭鬥、職責的迷宮裡。
他醒悟,如今對他而言,搜尋殺死隆巴德與吉爾伯特的兇手已經變成非常私人切身的事,他怨恨其他人、其他條件、其他動機的介入。他當然需要幫助——不可能什麼事情都自己做——但本質上這是一場對決,兩個人的戰鬥,而外在的建議、壓力、影響都要避免。你知道自己的本領,也尊重對手的能力,不小看他。不管是西洋劍表演賽還是至死方休的決鬥,你都得拿自己的老二冒險。
但全是自中心,他承認,呻吟出聲。男人愚蠢的雄性氣概,相信只有拿卵蛋來冒險的事才重要。這不應該、不可以影響他的決定,而這決定,一如芭芭拉和柯林斯基副市長所認知的,本質上是一項道德選擇。
這樣想著,悶頭思考,大腦咻咻運轉,他轉彎走上自己住的那條街,低著頭,拿著沉重的購物袋拖著腳前進,這時一個粗礪的聲音叫:“狄雷尼!”
他慢慢停步。一如紐約——以及全世界! ——大部分警探,他逮捕過很多人,有的被處決,有的服長期或短期徒刑,有的進了精神病院。那些人大部分都發誓要報仇——在法庭上,在他們朋友打來的威脅電話裡,在信中。所幸只有極少數人真的把威脅付諸行動。但還是有一些……
現在,在一條照明不佳的街上,聽見停在路旁的深色房車裡有人叫自己的名字,知道自己沒有武裝,他慢慢轉身面對車子,任購物袋落在人行道上,稍稍舉起雙臂,掌心向前。
但這時他看見前座穿制服的司機,而靠向後座搖下車窗的,是布羅頓副局長的龐大身體和氣憤臉孔,緊咬在齒間的雪茄燒得正兇。
“狄雷尼!”布羅頓又說,不是招呼而是命令。隊長走近車子。布羅頓無意開門,因此狄雷尼不得不彎腰向前跟他說話。他確定布羅頓是蓄意如此,讓他擺出懇求姿態。
“長官?”他問。
“你他媽的以為自己在幹嘛?”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長官。”
“我們派了個人到佛羅里達。原來隆巴德的駕照不見了。寡婦說你跟她談過這件事。有人看見你進她家。你當時就知道駕照不見了。我可以用隱瞞證據的罪名整死你。”
“我報告過這件事,長官。”
“你報告過?向包利報告?”
“不,當時我不認為這有那麼重要。我向二五麼轄區的代理分局長朵夫曼報告,我相信他一定送了份報告給交通局。長官,你可以查一查紐約州監理處,我相信一定會找到駕照掛失的報告。”
一陣沉默。一團難聞的雪茄煙霧湧出車窗,直撲狄雷尼的臉,但他仍彎身站著。
“你為什麼去見吉爾伯特的老婆?”布羅頓質問。
“跟我見隆巴德太太是一樣的原因。”狄雷尼迅即接口:“身為案發轄區的分局長和前任分局長,我去表達慰問之意。這對市警局的公關有好處。”
又一陣沉默。
“什麼問題你都有答案,你這自作聰明的王八蛋。”布羅頓氣憤地說。他人在半明半暗中,彎著腰的狄雷尼幾乎看不清他的五官。 “你去見過索森?還有強森督察?”
“我當然去見過索森副督察,長官。他是我多年的好友。”
“他是你的'拉比'——對吧?”
“是的。他介紹我認識強森。只因為我請長假,並不表示我必須疏遠局裡的老朋友。”
“狄雷尼,我不信任你。我聞得出你這種狂妄小人,感覺得出你在暗地搞鬼。你聽好:你還是局裡的人,我隨時都可以踩扁你。知道嗎?”
“是的,長官。”
“他媽的少耍我,狄雷尼。我能對你做的比你能對我做的多。你瞭嗎?”
“是的。我明白。”
目前為止他都控制住脾氣,此刻,電光石火之間,他做了決定。他的憤怒不重要,布羅頓惹人厭的自大人格也不重要。他把購物袋湊近車窗。
“長官,”他說,“我這裡有樣東西想給你看。我想或許有幫助——”
“你去死吧。”布羅頓粗魯打斷他,狄雷尼聽見一聲大嗝。 “我不需要你的幫助。你唯一能幫助我的方式,就是爬進洞裡乖乖躲著,聽清楚了嗎?”
“長官,我——”
“我的老天爺,要怎麼說你才懂?滾開,狄雷尼。我只要你這麼做。滾開就是了,你這蠢貨。”
“遵命,長官。”艾德華·X·狄雷尼隊長說,幾乎樂得神智不清。 “我聽見了。我明白。”
他站在那兒看黑色房車開走。看到了嗎?你又是擔心又是悶想,掙扎於“道德問題”之類的狗屎,結果一個滿口髒話的白痴突然就替你解決了整件事。他高高興興回家,打電話給索森副督察,報告完跟布羅頓碰面的情況後,告訴索森他想繼續自己進行調查。
“等一下,艾德華。”索森說。狄雷尼猜想強森督察和柯林斯基副市長還在那兒,伊伐正對他們轉述對話內容。大約過了兩分鐘,索森回到在線。
“好。”他說。 “進行吧。祝你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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