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惡靈公館

第30章 第二十四章《月光之滴》

惡靈公館 二阶堂黎人 11473 2018-03-15
屋外的風愈來愈強勁,遮雨窗全都關上了,在哥德式華奢寬闊的房間裡,高高的天花板上浮現幾何圖案,垂掛下來古色盎然的金黃美術燈,與整體貼覆凸式木紋亮板的紅褐色牆壁,點亮了全新的蠟燭。 這兒是一年前辭世的“內院夫人”以前居住位於別館的房間。適逢執行她的遺囑之際,志摩沼徵一朗特別挑選了這個房間。 目前的天氣,也是名符其實暴風雨前的寧靜,瀰漫著一股陰森異常的氣氛。 從踏入房間開始,壓迫的空氣就迎面襲來,和外面的風聲混雜融合,響起如海潮音一般的奇妙耳鳴,鈍悶地刺激腦袋。我身體不動,只是移動眼睛觀察所有人的表情。 志摩沼家人和傭人,在稍早之前被集合起來,與警方人員面對面會談。 那是一種對人窮追不捨的情況。房間裡雖然聽見低微的竊竊談論,但也只是志摩沼徵一朗與新聘的中年律師持續低調商量的聲音。

他靠在久未使用的四柱罩頂床舖前的貼佈椅上,毫不掩飾臉上下快的神情,刻意漠視我們似地繼續與律師交談,木製拐杖放在膝蓋上,用小羊皮擦拭。 在他右側,背靠窗邊牆壁的孫子卓矢,不安地頻頻抽煙,他稍微打開遮雨窗,有時候,煙灰並非彈在手上捧的煙灰缸裡,而是夜晚的庭院中。 身穿黑衣的矢島達子就靜坐在卓矢面前的椅子上,失去丈夫和女兒,一臉極端憔悴的樣子。房間左側,瘦弱的石阪加屋子非常緊張,一動也不動地坐著。老女傭柳柛原梅代緊緊靠在她身旁,似乎要讓神情畏怯的加屋子冷靜下來,將手放在她枯瘦的手上。感覺上,加屋子看起來因罵失去了孿生姊妹,因而不知如何是好。 美園倉美幸也靜靜地坐在床鋪尾端,但事實上,她是這個房間裡最醒目的人,因為美幸的瞼和雙手,全被繃帶包覆。也不知纏了多少層,整個頭簡直就像一個渾圓的白球,而手則像是戴了棒球手套一般腫脹,為了不影響治療,身上穿的是舞曲禮服式寬鬆衣裳,精神上的創傷似乎尚未痊癒,無論誰和她說話,她都只是搖頭或點頭,無力的視線從繃帶隙縫間投射在地板上。

美幸身旁站著志摩沼家的主治醫師山下敬三郎和年輕的護士。 其他還有神情不安的牛山千都子她們本館的兩位女傭,以及別館的女傭柳柛原容子和奧山和惠、黑田管家與飯山孝三大廚等人,拿著椅子不安地坐在壁櫥前。 每一張瞼上都佈滿了緊張、輕微的恐懼與猜疑心。 大家長征一朗停止擦拭拐杖,慢慢轉身面對站在門前的父親,“二階堂警視正,有什麼事情何不現在就說出來?你也知道,對我們而言,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可不能為了一些無聊瑣事浪費時間的。” 我和蘭子站在父親身旁,後面是中村探長、山根副探長和村上刑事並排站立。 “是值得恭賀的日子嗎?”父親雙手插口袋,露出微笑諷刺說道。 “沒錯,是我們家族年輕人宣布重要事項的日子。”

父親望著窗旁的卓矢,又望著坐在床鋪尾端的美串,“是他們兩人決定訂婚了?” 徵一朗露骨地笑道,然後雙手在和服袖管裡交抱,“沒錯,我們戰勝了這一年的災難。” 這時,蘭子推著輪椅上前,彷彿在對抗徵一朗似地天真問道:“你認為自己是勝利者?” 老人侮蔑地望著坐在輪椅上的蘭子,“當然!我可愛的孫兒卓矢要與亡妻的妹妹宮子的孫女美幸結婚,而且遵照'內院夫人'的遺囑結合,對我們家族來說,若不算勝利,又算是什麼?” “我問的是你的勝利嗎?”蘭子態度從容地說。 徵一朗並未立刻回答,靜靜盯著蘭子,眼神中可窺見稍許的憎恨,“對了,我忘記你有什麼話想對我說了。” “如果你能想起來,對我們彼此都算是幸運。”

“什麼事?”老人恨恨說道,“要說就快點!” 蘭子回答之前,父親再度替她開口,“志摩沼先生,我們今天前來貴宅邸,是為了要逮捕連續殺人事件的兇手。” 老人楞楞抬頭望著父親,反問:“兇手?別胡說八道了!兇手早就死了,田邊京太郎就是殺人兇手,這可是你們自己承認的!京太郎這傢伙,枉費善行死了之後,我還這麼提拔他,想不到卻如此恩將仇報!” “你應該已經知道他是傳右衛門之妾的兒子了吧?” “我聽說了。但是,他與傳右衛門先生並無血緣關係,而且,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我對此毫無興趣!” “不,兇手另外還有一個人。” “別瞎猜了!”老人嗤笑。 “你能協助警方調查嗎?” “你以前也曾經這麼說過,我現在的回答也一樣。盡快離開我的宅邸,我們希望過著不受任何人干擾的平靜生活。”

這時,蘭子故意將輪椅左右晃動,讓車輪發出聲音,吸引大家的注意。 “離開也沒關係,但是,請你回答我們的問題。” 徵一朗動作緩慢地把視線移向她,“什麼問題?” 蘭子以演戲般的姿態,將前額的頭髮往後撩撥,“就是有關漢斯·恩格爾與他家人的行踪,以及'月光之滴'的事,我希望你能說明這兩個問題的詳細事實。” “什麼!”徵一朗愕然喝道。無論他預期蘭子會問什麼,卻絕對想不到會是這兩件事。他的嘴唇因為驚愕與憤怒而輕微顫抖,坦白說,我和警方也因為蘭子說話的內容太突兀而啞然。 “沒聽清楚嗎?”蘭子窮追不捨地反問。 徵一朗臉色泛黑,然後轉成陰森森的神情,“你是聽誰說起'月光之滴'的?”

“並不是聽什麼人說的!”蘭子淡淡回答,“是本館三樓十三幅肖像畫告訴我的。在那些畫作中,有歐洲貴族的肖像,分別是意大利魯克蕾齊亞·波吉亞、法國的布蘭維利耶侯爵夫人、奧地利哈布斯堡王朝的弗朗茨·約瑟大國王等等,而且都是維也納宮廷畫家的作品。 “那十三幅肖像畫全都被人用刀嚴重割破。 “我試著思考肖像畫為何會出現被割破的破壞行為?結果得出了一項假設,也就是說,若非畫中藏有什麼東西,就是割破肖像畫的人認為裡面藏有東西。會被藏在那種地方的東西是什麼呢?通常是昂貴或稀有物品。 “因此,我在史籍中調查,歐洲的王公貴族搜藏的貴重金屬或珠寶中,是否有與十三這個數字有關的東西,結果查出只有一件符合的寶物,也就是法王路易十四珍藏名叫'月光之滴'的閃耀燦爛金項鍊。”蘭子說著,以老人為中心,環視志摩沼家其他人一圈。

但是,每一個人幾乎連動一下都沒有。 “根據史籍記載,這條特別的項鍊上鑲嵌了一顆名為'月光石'的特大黃色鑽石,另外還有十二顆同樣大小的鑽石鑲飾在一起。我想像割破肖像畫的人一定以為,每一幅畫作裡都各藏放一顆鑽石。聽說那些鑽石每顆都有幾十克拉,若真有其事,龐大的金額幾乎是很難估計的。” 我們都入神地聆聽她口中敘述的意外傳說,不知何故,房間裡卻瀰漫著一股陰鬱的靜寂,而且是海嘯來襲之前,那種充滿不祥預感的靜寂! “太可笑了!”徵一朗好不容易低吼出聲,“如果只是說這些,請盡快離開這兒!” “看來一開始就應該以嚴肅的態度與你談判才對!”蘭子保持凝重的態度。 話說完,老人才浮現怯畏的眼神望著她,“談判?”

“沒錯,”蘭子點頭,“你犯下的滔天大罪,是要我在此當著眾人面前明白說出來呢?或是由你主動提供給我們想要的數據?” 沉默再度籠罩整個房間,戶外的風聲逐漸轉大,隙縫穿透而來的風,晃動了窗簾和燭影,我們瞼上的表情因光影而隨時出現微妙的變化。 “我犯下的滔天大罪?” “我不太想在這兒逐一敘述。”蘭子不知為何,反而轉為懇求的態度,“請不要讓我親口說出你犯下的重大罪行。” 兩人互瞪對方。 我們只能嚥下口水注視眼前情勢的發展。我拚命思考,他的重大罪行是什麼?志摩沼徵一朗犯了什麼樣的罪? 過了好一會兒,老人忍受不了似地移開視線,然後低聲喃喃說著:“好吧……我就告訴你關於漢斯·恩格爾與'月光之滴'的事吧!”

“請說。”蘭子催促。 就在這時候,“餵,等一等!”卓矢突然從旁打岔,“你們自以為是誰?少在這兒囉唆!我才不管你們要調查什麼殺人兇手或其他什麼的,但是,如果想調查,請各位到其他地方去!你們看清楚,在這裡的所有人,全都是這起殺人事件的被害者!蘭子,你不是也遭人下毒,差點兒就被田邊京太郎害死嗎?” 蘭子緩緩轉頭望著他,表情絲毫未變地回答:“可不可以麻煩你暫時住口?追根究柢,這次事件的最大原因就在你身上,要我換另外一種說法來說的話,就是為了你,所以才會有那麼多人喪失了性命!” “為了我?”卓矢氣得面紅耳赤,往前踏一步。 但是,徵一朗從旁伸出拐杖制止他,“卓矢,你住口!現在是我和這位小女孩在說話。”

老人的聲音裡蘊含不許他人反對的意思,卓矢咬住下唇,走回窗旁。 蘭子絲毫不理會卓矢,“那就請從劃破肖像畫那個部份開始吧!” 徵一朗垂下拐杖,低聲開始述說:“好吧!那些肖像畫裡什麼也沒有。是我割破的,裡面什麼都沒有……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你什麼時候劃開的?” “傳右衛門先生死後不久。” 蘭子等待老人繼續說下去。 徵一朗咬牙切齒似地接著說:“但是,我錯了。在那十三顆鑽石之中,'月光石'被搜藏在莫斯科的博物館裡面,因為那原來就是屬於俄羅斯的鑽石,先是被神聖羅馬帝國的人掠奪,之後又被法國人搶走。雖然有很長一段時間成了法國皇室的藏寶之一,但是在路易十六遭處死刑,聖丹尼大教堂被拆除的時候,這顆鑽石再度出現在世人眼前,接著爆發了普法戰爭,普魯上軍隊佔領凡爾賽宮之際,德國皇帝的密使攜帶這顆鑽石出宮,等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才由德國送往蘇聯,表示和談的誠意。” “其他十二顆鑽石呢?” “據我聽說,那十二顆非洲產的鑽石,似乎並未落在路易十四手上。”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好像在法國北部的勒阿弗爾港或哪個港口偷偷上岸,利用馬車送往宮廷時,遭遇搶匪偷襲而被奪走。據說,這是製作項鍊的珠寶師傅洛哥帝耶設下的計謀,在鑽石消失的同時,洛哥帝耶也逃離了法國。 “至於另外一種說法是,路易十四的情婦孟迪斯邦夫人想將鑽石獻給路易十四,而敵人為了想讓這個情婦失勢,於是搶奪了鑽石。”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認為那些鑽石是基於什麼原因而來到這座宅邸?” “歷史上註明的鑽石,無論是什麼東西,幾乎都暗藏持有者的詛咒,在社會與人民的變遷之中,反復經歷了行踪不定的過程。”徵一朗恢復了從容的態度,鬍髭下方含著笑意。 中村探長從旁問道:“蘭子小姐,到底這些鑽石的古老故事,與這座宅邸的慘劇之間有什麼關係啊?” 她將輪椅迴轉半圈,轉頭望向中村探長,“我提出這個問題的理由,一是為了查明身穿藍白禮服的女幽靈真正身份,另一則是了解美園倉鬱太郎從鐘塔墜落死亡的原因。” “鬱太郎?” “請想一想,他在那天晚上為什麼會爬上那座鐘塔?在某種意義之下,我認為原因或許就出在我身上。我和黎人調查鐘塔內部,向他問起各種有關結構方面的問題,他在回答我們的問題,傳授我們有關鐘塔的知識時,很可能突然想到了什麼事情。” “想到了什麼?” “他認為鑽石'月光之滴'被藏在鐘塔的某個角落,所以那天晚上才會偷偷爬到塔上,結果一時失足,踩出屋頂邊緣之外,不幸摔落地面。” 蘭子的回答讓中村探長輕吸一口氣,“但是,他為何認為鍾塔上有寶物?” “因為在那之前,也有很多人這樣認為,所以爬上鐘塔尋寶,結果失足摔死。”蘭子說明。 我聽了,忽然痛恨自己的愚蠢。 “Arrow館”最初的老女傭、卓矢的母親遙香,這些從塔上摔落的人,原來都是這個慾望的犧牲者。 “正如我在傍晚時曾提出的說明,恩格爾之所以會散佈謠言,說本館和鍾塔有幽靈出沒,也是因為這個緣故。” “這麼說來,那顆鑽石還在鐘塔上嗎?”中村探長瞠目結舌地問道。 蘭子的目光轉向徵一朗,“不,我想沒有。其實,應該說一開始那顆鑽石就不存在。如果有的話,這些人早就已經發現了。” 徵一朗單邊臉頰浮現諷刺的笑意,“沒錯,我們在鐘塔內部調查過無數次,卻是一無所獲。別說是鑽石,連什麼珠寶也沒有發現。” “但是,那個外國人恩格爾一定想要藏匿那顆鑽石吧!”中村探長傘信半疑地問。 蘭子臉上神情輕鬆,搖搖頭說:“不,那是我們和前人最大的錯誤想法?恩格爾只是單純地假裝藏匿鑽石,目的是要讓自己真正想隱藏的東西不會引起他人的注意。” “不是鑽石?那到底是什麼?是其他的寶石或……?” “沒錯!就某種意義而言,那是非常貴重的寶物。”蘭子說著環顧所有人。 每個人都是手心冒汗地靜靜注視蘭子和徵一朗對戰的結果。 “雖然這是我的想像,”為了慎重,蘭子事先提出聲明,“但漢斯·恩格爾想要不讓世人注意到的,其實是某個特定的人!” 屋外的強風搖撼著遮雨窗,燭焰時弱時強,房間裡所有影像都像超現實主義畫家夏卡爾的畫作一般,呈現纖細而又復雜的陰影,出現之後又隨即主動破壞。 “特定的人?”不知是誰壓低嗓子出聲。 “是的,某個人。”蘭子直盯著徵一朗看,輕輕點頭。 徵一朗臉上毫無表情,回視蘭子,專注傾聽。 “但是,依你認為,恩格爾會把什麼人藏起來?”中村探長立刻問。 “他把那個女子附上了自己妻子或女兒的名字,妻子名叫席拉菲娜,女兒名叫奧嘉,一定就是其中的一位。” “為何那個人會是貴重的寶物?” 蘭子很有耐性地說明,“恩格爾想隱藏的並非那個人本身,而是那個人的真正身份和身世,也就是說,他想隱瞞那個女子的出生和高貴的身份。” “可不可以說清楚一些,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詳細內容就請志摩沼先生說明吧!因為,我認為這樣才不至於有錯。” 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於態度傲慢、坐在貼佈椅上的老人。 “你這個女孩實在是相當厲害!我很清楚,絕不可以因為年紀輕而輕忽了你,因為我很希望你能成為我的伙伴!” “任何時候我都是'真相'的擁護者。”蘭子微笑。 老人自棄似地聳聳肩,嘴唇在鬍髭底不嚅動,“你說的似乎沒錯。那麼,你想從什麼地方開始聽起?” “當然是從最初了,而且讓在座的每一個人都能了解。” “沒必要知道的人好像太多了。”徵一朗環顧四周。 “漢斯·恩格爾這個外國人到底是何等人物?” 徵一朗略微猶豫之後,像失去了平常心般地開口:“他們是什麼樣的人,坦白說,我也不是很清楚。在大學那兒,關於他的詳細紀錄也很少,我所知道的部份,完全都是傳右衛門先生告訴我的。只知道他是猶太裔德國人,在明治末期,東京大學從國外招聘知識分子時,他頂著出色的頭銜出現。基本上,他是醫學博士,血統也相當不得了,到日本的時候,曾自稱擁有德國漢諾威王朝的家世,妻子席拉菲娜也是奧地利哈布斯堡王朝侯爵之類的女兒。 “不管怎麼說,他絕對是財力豐厚的資產家,在武藏野醫科大學的草創時期,曾經提供巨額的資金,雖然是在大正時代,他竟然還有能力委託一流的建築師建造如此規模的建地和宅邸。” “他給人甚麼樣的感覺?” “據我所知……我只知道他的晚年。”他苦著臉說,“應該已經年過七十了,但是端正的臉看起來像是只有五十幾歲,中等身材,長臉,總是將滿頭白髮往後梳,黝黑的臉龐蓄留一口潔白的山羊胡,或許應該說他是個頗具神秘感的老人比較適合。” “妻子呢?” “席拉菲娜年輕時應該是個相當出色的美女,肌膚白皙得幾近透明,兩人的年紀應該相差不多,但看起來非常年輕,鮮紅的櫻唇在她氣質高雅的五官裡,特別引人注目。 “有趣的是,恩格爾說著一口流利的日本話,可是,席拉菲娜卻直到最後,連一句日本話也沒說過。” 蘭子用右手撫摸耳根,手指捲曲著一撮頭髮,“原來如此,我大致上明白了。也就是說,問題在於奧嘉。恩格爾在這座宅邸藏匿的東西,並非'月光之滴'之類的鑽石,而是能夠和'月光之滴'相匹敵出身高貴的美女。” 蘭子昂首挺胸,環視房間裡的每一個人。 徵一朗似乎受到她的氣勢所迫,不住地點頭,“沒錯,這就是那個外國人隱藏的秘密。” “那麼,她是什麼樣的女子?過著什麼樣的生活?” “奧嘉很年輕,而且是真的非常美麗的女子……” 突然,不知何故,徵一朗說到這裡,整個態度忽然轉變得非常怯弱,這是到目前為止,從來未曾見過的。 “很抱歉……”他嘴唇哆嗦地接著說,“我不想談論那個女子的事情,不行……雖然我答應過你,但是,能否就這件事……” 蘭子對於徵一朗老人忽然露出的怯弱似乎相當驚訝,以懷疑的眼神仔細打量。但是,徵一朗確實因為某件事情而恐懼。 在不知理由安在的情況下,徵一朗感受到的那種威嚇情緒,似乎也傳染到我們身上,所有人都逐漸覺得不安了起來。 回過神時,屋外的風勢更狂野了,陣陣的強風偶而會穿透遮雨窗的木板隙縫吹進房間裡,吹得窗簾搖晃,連美術燈罩也隨著蠟燭開始搖曳。黑田管家步履沉重地走向窗邊,獨自一個人放下所有的玻璃窗。 蘭子稍作沉思之後,朝向老人說:“這我可以理解。既然如此,那就由我來敘述有關奧嘉的情況,進而推測她的血統和身世,你只需告訴我是否正確就行。” 只見徵一朗兩眼紅腫,雙手用力緊緊握住拐杖柄,手指浮出無數條藍黑色的血管,“奧嘉的身份?……你……?” “嗯,當然。從你的談話之中,我得到進一步的確認,再加上從'月光之滴'項鍊的關連性來推斷,她真正的來歷只有一種可能。” “你認為她真正的來歷是什麼?”老人聲音沙啞地反問。 蘭子再次回望我們之後,以眾人都得以清楚聽見的聲音告訴老人,“關於奧嘉真正的來歷,即是,她是個如假包換的真魔女!應該是從西洋魔女狩獵迫害中逃亡的魔女之一!” 由於說話內容過度超乎我們日常生活的現實,所以經過了一些時間後,她說的話中含意,才逐漸浸透我們的腦子。 “魔女?”我重複這個字眼。 蘭子緩緩看著我們滿臉的驚訝,說話時並未針對特定對象,“我曾經對中村探長和黎人提起有關西方的狩獵魔女發生的經過。根據當時的考據,狩獵魔女的真相其實就是審判異端,這是以天主教為中心思考的宗教解釋和歷史考究。然而,我另外發現了一種清晰的解釋,那就是,魔女事實上是存在的,魔女的後裔在西歐世界傳承,至今或許仍存在也說不定,否則,狩獵魔女就是一種歇斯底里、毫無意義的衝動型自衛,未能獲得社會認同的集體行動理由。” 中村探長聽了兩眼翻白。 我則問道:“但是,魔女有必要躲在這座宅邸裡嗎?” “沒錯,這是最重要的一點。”蘭子看著我,熱切地回應,“假設有一種病原菌侵入了我們體內,我們的身體會如何對應?在意識尚未感知時,白血球等抗體為了擊退入侵的病原異物,便會集中在入侵的部位,勇猛果敢地抗敵,直到完全驅退病原菌,或是自己失敗為止。 “所以,若以地球來比喻一個人,那麼地球上幾十億的人類便是細胞,就算魔法師這種細菌存在於腹內,但也只是像酵母菌一樣,無法危害人體。然而,如果魔女這種可怕的病原菌盤據了西歐,當然,對抗組織便會開始頻繁活動,因為若無法驅除魔女,病原菌便會破壞整個肺部,進而讓體內所有器官遭到腐蝕,這可是攸關身為主人的地球,生死存亡的嚴重災難!” “你的意思是說,狩獵魔女行動,是人類這個物種因為受到其他物種的威脅,因而產生的集體自衛行動?”我不自覺地被她說的內容吸引。 蘭子非常嚴肅地點頭說:“因此,如果魔女從嚴密的魔女狩獵行動中逃脫,從殘殺中存活或者反复好幾次的轉生,逃離西方世界,輾轉來到了日本,結果會是如何?而且,若是潛藏在這座宅邸內的話……那麼,也許須賀子小姐或者她那位老師的預言,也是因為預知了魔女甦醒之後的危險,將會為這座宅邸帶來災厄……” 我全身因為她說的話而顫抖,“西歐曾經秘密存在魔女後裔的證據何在?” “你回想一下本館三樓的肖像畫,以及銀座畫廊老闆說過的話t再依序以魯克蕾齊亞·波吉亞、布蘭維利耶侯爵夫人等人,連結族譜與哈布靳堡王朝,便可以發現'月光之滴'是最重要的線索,而且也清楚顯示了,法國皇室為這一切的中心。” “法國皇室?”中村探長頻頻搔頭,語氣中帶著訝異。 蘭子冷靜的態度絲毫不變,神情充滿了絕對的自信,“沒錯,法國皇室是魔女後裔傳承最可疑的地方。可知原因何在?因為在審判異端的魔女審判中,法國皇室自始就與天主教教宗的立場敵對。例如,聖路易厭惡任意擴大規模的異端審判,因此對教會頒布限制令;另外,素有'美男王'之稱的腓力四世,也採取同樣的措施,甚至反過來利用宗教審判,剿滅了聖殿騎士團。 “十四世紀初葉起,兩者之間的激烈傾軋就已存在,表面上雖然是國家與宗教的權力鬥爭,但事實上,卻是交集了法國皇室血統的魔女自我擁護和防衛。 “所以,真正的魔女奧嘉,除了本來的身份之外,應該還有另外一個必須隱瞞的身份,也就是漢斯·恩格爾讓她偽裝成自己女兒、從歐洲秘密逃亡的那個女孩,這孩子正是因為法國大革命而中止的波旁王朝末裔,亦即死在斷頭台上的路易十六與瑪麗·安托瓦內特所生下的小孩路易·夏爾,也就是我們熟知的路易十七。” 提到十八世紀末的法國大革命,首先我們會想到的是瑪麗·安托瓦內特死於斷頭台。法國國王與宮廷貴族的浪費,不斷與鄰國爆發戰爭的消耗,無疑是在掏空國庫,逼使人民更貧窮,最後終於轉為人民的憤怒,從召開“三級會議”、“巴士底監獄暴動”等重大事件為首,歷經了“人權宣言”、“確立共和”,緊接著“國王與王后送上斷頭台”、“恐怖政治”、“法國大革命”等動亂的政治事件,在與其他國家的戰爭中,因“拿破崙·波拿巴特的崛起”而告結束。 這些有關法國大革命的軼事,跨越漫長的歲月與遙遠的距離,和現代這起“惡靈公館慘案”之間竟然有密切關連,除了擁有卓越睿智的二階堂蘭子之外,還有什麼人能想像得到? “你……你怎麼知道得如此詳盡?”徵一朗高舉右手,聲音顫抖地問蘭子。 這可是我第一次見到他如此狼狽的模樣。 懷疑蘭子控訴奧嘉是魔女的人,也因為徵一朗這句話而確認蘭子推理的正確。 “這是單純邏輯推演的結果呀!”蘭子回答,“與剛才的鑽石一樣,解開法國史的死結,緝捕生死未卜的皇室成員,如此看來,只有一個人符合,那就是一七OO年代末葉,在法國大革命後的紛擾中喪命的路易十七。” 我想起來了,從鐘塔墜落死亡的美園倉鬱太郎曾在筆記中提及,大仲馬有一部小說《王后的項鍊》,內容與“月光之滴”項鍊和法國皇室之間具有雙重的意義。 另外,他又稱“路易·卡佩”,其實這是路易十六的本名。 “路易·夏爾……”徵一朗茫然念著。 “沒錯,路易·夏爾。”蘭子點頭,“沒有人不知道瑪麗·安托瓦內特的名字,更何況她被貼上了導致法國墮落、腐敗、滅亡的魔女標籤,這個魔女的小孩就是路易·夏爾。 “一般認為,這位王子死時才只有十歲,雙親被處決後,他就成了孤兒,但是關於他孤獨的死亡,卻是眾說紛紜。 “一說是被關在巴黎教堂監獄中餓死或病歿;一說是在獄中照顧他的鞋匠西蒙覺得他太可憐,於是偷偷將他帶離監獄:另一說則是,他的替身死於獄中,他卻在保皇黨的協助下逃亡國外。這類的假設與假設中的人物,與恩格爾帶來日本的女孩身世,根據我來自各路的線索,因而將一切連結起來。” 徵一朗表情苦惱,兩眼緊閉。 “等一下,蘭子。”父親語調平靜地打岔,“聽你的語氣,關於路易·夏爾流亡國外,好像另外還有特別的新論點。” 蘭子因為高興而神情顯得稍微開朗些,“是的,我住院期間,托黎人幫我帶了法國大革命和瑪麗·安托瓦內特的傳記,邊閱讀邊試著進行各種不同的推理,後來獲得了一項結論,也就是協助這個小男孩逃亡海外的人是瑞典人費爾森伯爵,他是瑪麗·安托瓦內特的情夫。” “說到費爾森,他應該就是調停百姓和皇室的米哈波死後,負責策劃路易十六皇室成員逃亡國外的人吧?從巴黎蒂伊爾里宮趁夜乘大型馬車逃出時,他化裝成馬車夫?” “沒錯,後代的歷史學家評論,那夜逃往東北國境華倫內(Varenne)之所以失敗,主要原因在於費爾森對路徑不熟悉,準備的大型馬車太引人注目,搭乘的人太多減慢了車速,準備大量的食物浪費了太多時間,而且加上國王自己的優柔寡斷。” “根據觀點的不同,那個能力不足的費爾森,為何主動表示要協助路易·夏爾逃亡?” “我的看法是這樣的,國王與王后刻意吸引追兵的注意,而採用又遲又鈍的緩兵之計。” “是為了讓路易·夏爾利用這段時間,經由另一條路線脫身?” “是的,或許費爾森真的不熟悉巴黎的地理環境,但柏對的,他是外國人,周遊諸國的經驗已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在國外也有不少有力的朋友,家境良好,擁有輝煌的作戰經歷,升遷之快令人羨慕,我實在無法相信他會那麼愚蠢。” “費爾森是瑪麗皇后的情夫,對吧?為何不連她也一起救走?” “根據史實,兩人的確有曖昧關係,甚至有一種說法,路易·夏爾其實是費爾森的兒子。因此,瑪麗·安托瓦內特身為王后的立場,根本就沒有捨棄國王、獨自逃走的道理。” “皇室家族搭乘的馬車成了誘餌,路易·夏爾則逃往另一個方向,這麼說來,同乘在馬車上的是偽裝的王子?” “非常諷刺的是,不久後,有許多證據指出瑪麗·安托瓦內特是魔女的後裔,進行審判時,八歲的王子提出對她不利的證詞,也就是說,瑪麗與這個小男孩之間有著母子間不該有的淫亂關係,也就因為如此,反對陣營才給她蓋上魔女的烙印,讓她留下淫蕩女子的污名。 “當然,此時的王子已是假的路易·夏爾,但無風不起浪,仇敵之所以散佈這種陰晦的醜聞,應該也是有所根據吧!” “好,就算真正的路易·夏爾逃亡國外,那又會去什麼地方?” “以奧地利的可能性最大。在國際政治上,遭廢位的王后已無地位,所以沒落的瑪麗·安托瓦內特毫無價值可言,奧地利皇室絕對會坐視不顧,但是,可能繼承王位成為路易十七的路易·夏爾若能複僻的話,當然是重要的繼承者。” “你意思是說,那個秘密王子的後代,就是恩格爾帶來日本的女孩奧嘉?”父親再次詢問。 蘭子停頓片刻後說明,“恩格爾夫婦宣稱奧嘉是自己的女兒,舉家遷居日本,主要也是因為歐洲社會情勢的混亂。奧嘉存在的重要性,與路易·夏爾柏同,對法國的敵對諸國而言,或許是一顆哪天有必要派上用場的棋子:反之,對於希望維持共和體制、促進法國繁榮的人而言,則是務必除之而後快的障礙。” “奧嘉深受國家體制的影響而遭刺客追殺,擔心暗殺者的陰影一步步逼近,最後因為性命實在有了危險,所以不得不逃到東方盡頭的日本來。” “正是如此。不過,刺客中的激進份子是狂熱的天主教徒,同時也是狩獵魔女的精銳隊伍,在共濟會這類地下組織中,也混入了這類的刺客,他們恰似現代也還有在世界各國捉拿納粹餘黨,企圖進行暗殺的團體存在一樣。就像在舊約聖經中也有'不得讓魔女存活'的說法一般,沒有比魔女更反對教會者。因此,除非這個世界上的魔女已滅絕,否則他們就必須給予痛擊!” “恩格爾和席拉菲娜扮演什麼樣的角色?” “坦白說,我認為他們之間的關係是,奧嘉是主人,恩格爾夫婦則是她的僕人。他們來到日本時非常謹慎小心,除了顛倒主從關係之外,還偽裝成一家人。所以如宮子刀自曾說過的'謎'一般,他們夫妻因身份不同,所以與奧嘉分別居住在不同的建築裡。” 所有人都入神地聆聽這段栩栩如生的故事,我則拚命地思考,如何將蘭子提及的歷史背景,視為這次事件的斷片,進而嵌入適切的位置。 “還有,這是黎人在禮拜堂裡發現的,鑲在耶穌基督雕像底下牆壁的石板上,雕刻了一段法語的文章,根據我查閱辭典解讀的結果,內容是'榮耀歸於主耶穌基督和法國皇室',只不過,這上面還有人名,人名在很久以前,就好像被釘子般的東西遮蓋住了,完全看不清楚,只有單字最後的'X、V、I'幾個大字還可以勉強辨識,我認為這是羅馬數字的'XV',也就是法國國王路易十六的世襲編號'XV'。” 中村探長望著父親,略帶興奮地說:“就算蘭子小姐說的只有部份是事實,但也算是個足以改變世界歷史觀的重大發現。” 的確如此,暫且不提魔女之事,單就路易·夏爾的逃亡過程而論,如果公開的話,同時受到有公信力的專家嚴格驗證,絕對會是徹底推翻歷史既有觀念的大事件。 就在此時,房間角落突然響起金屬猛力重擊地板的聲音,令所有專注聆聽蘭子和徵一朗交談的人都嚇了一大跳,驚訝地轉頭,一看,原來是窗邊的卓矢將手上的煙灰缸摔在地板上。 “餵!”他大聲吼叫,“我已經不耐煩了!這種古老的事與這次事件和我們又有什麼關係?我看就只是你個人無聊的想像吧!” 蘭子用冰冷的眼神看著他,那是任何人看了都會發抖的寒冷視線! “我是否虛構,只要問你祖父就知道。” “什麼?”轉為不安的卓矢,求助似地轉頭看著自己的祖父。 蘭子似乎也突然萎縮了一般,望著老人徵一朗,“怎麼樣?我剛才說的有錯嗎?” 徵一朗仍舊低頭望著自己膝蓋,緩緩搖頭,以乾啞的聲音響應:“一切就如你所推測的,奧嘉是魔女……那麼,其他還想知道什麼?” 蘭子臉上露出嘲諷的笑容,同時立刻回道:“據我所知,你為了搶奪這座宅邸,可能在戰爭期間殺害了恩格爾、席拉菲娜和奧嘉三人。” “還……還有呢?” “剩下的問題就是,你把他們的屍體藏在哪兒?” 這時,卓矢走近祖父身旁,像是在為徵一朗辯護似地反駁道:“餵!這可不是開玩笑呀!你們警方把這座宅邸的地下室整個都挖開調查過了,如此誇張的蠢事都做了,卻連一根髮絲也未發現,難道你忘了?” “卓矢,”蘭子自在悠哉的笑容從未間斷,“我之所以暗示警方針對地下室進行調查,並非期待從裡面挖掘出屍體。” “喔?那又是為了什麼?” “只是想確認地下室新砌的牆壁裡,什麼東西也沒有。” “什麼?”卓矢驚駭得目瞪口呆。 事實上,我和中村探長的心情也一樣。 蘭子忍住笑意,“因為藉由排除這種可能性,就可以鎖定真正的埋屍地點了。各位知道嗎?從比喻上來說,因為那個地點就在眼前,但是太明顯、太大了,所以進入不了我們的視野。也就是說,那個地點本身就是個巨大的盲點。” 徵一朗充滿血絲的眼睛緩緩轉向蘭子,“你說說看,在哪裡?” “恩格爾他們三個人的屍體,應該就埋在本館前庭的大理石噴水池之下!亦即戰前仍是一片沼澤,但在戰後的昭和二十四年被填埋起來,改建為人造噴水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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