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惡靈公館

第26章 間奏曲

惡靈公館 二阶堂黎人 8205 2018-03-15
艾立胥的父親萊因哈爾特是個貿易商人,自他年幼時期,就經常前往遙遠的國度,很少在家中出現,父親是“約翰薩哈商會”的第二代負責人,以質樸剛毅為座右銘的務實堅毅市民。母親羅蕾是個身材嬌小的美麗女子,母代父職地教導他禮儀和功課,因此,他的前半生都是在溫柔母親的愛心與庇護下成長。 他們的宅邸位於曾加入漢薩同盟的梅格町鎮外的小山丘上,是有廊柱與山牆造型的老舊廣闊宅邸。雖然家族成員不多而有些寂寞,但母親總以裝飾花束讓家中隨時溢滿芳香氣息。 周圍景觀很優美。順著家門前的小徑往前走,穿越宅邸後方的小森林,即可來到卡勒加湖水注入伊達河形成的湖岸。艾立胥總是自己一個人,或與奶媽朵勃蒂亞一起在那兒遊玩。 這少年有一頭柔軟的金發與湛藍的眼睛,從小就體弱多病,比同齡的孩子瘦小,因此在遊玩方面,自己一人玩遠比與力氣大的村里男孩玩來得有意思。他最喜愛母親精巧打造的庭院花壇,而且也具備了在森林中觀察小動物,喜歡一直凝視美麗花朵的個性。

艾立胥八歲的某天黃昏從湖畔回來時,母親在晚餐前告訴他,兩、三天后要一起出門旅行。 “要去哪兒?”艾立胥顯出興奮之色,緊緊抓住坐在扶手椅上的母親長裙,欣喜地問。 “你爸爸的遠親住在阿爾卑斯山麓一處名叫哈布斯的地方,你應該也聽說過才對,就是你爺爺的兄弟入贅的馬克思家。他們居住的宅邸散佈在森林深處,從這兒前往,乘馬車也要花個兩天的時間,而且距離邊境很近。” “太棒了!檢查哨應該有軍隊吧?” “嗯,當然有。”母親褐色的眼眸露出溫柔的微笑,“馬克思家中最年老的奶奶在一個月前過世,因為一些疏忽,很晚才連絡上我們家,我寫信告知人在倫敦的爸爸,他說希望我們代替他前往悼唁,至少要上墳祭拜。”

“要帶什麼東西去?” “當然,要送上爸爸從印度帶回來的紅茶和絲綢。” “朵勒蒂亞也要去嗎?”艾立胥露出寂寞的神情。 “當然也會去,而且也可以帶著你最喜愛的玩偶'張先生'一起過去。” “張先生”是父親帶回來的禮物,是某個遙遠亞洲國家的陶偶,也是艾立胥最親密的朋友。 艾立胥的臉瞬間像曬了太陽般明朗,“那邊的家裡有些什麼人?” “聽說只有馬克思夫婦,其他就是傭人了。馬克思先生雖然非常有錢,卻長期間過著隱居生活。還有,他妻子聽說非常年輕貌美,馬克思非常愛妻子,還稱她是'花精靈'呢!” “和媽媽相比,誰比較漂亮?” “不可以比較的。艾立胥,你要知道,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特性,這種特性是神特別授予每一個人的,所以要判斷一個人,不可以只憑外觀。”

“知道了。” 母親懇切地說明世間真理時,艾立胥還有許多不懂之處,但他最愛母親說話,盡量一字不漏地認真聆聽。後來,艾立胥他們在十月上旬出發。 鎮郊四周的山巒已披上美麗的紅葉,庭院裡的薔蔽或其他花兒的花瓣也幾乎都凋謝了。湖水呈深藍綠,冷風偶而沿著水面吹往市鎮方向。 艾立胥穿上外出服,儘管不自在,但是深藍色外套的金鈕扣和半短褲,卻令他感到驕傲。母親則在樸素的水藍色外衣上,加了高領背心外套,攜帶許多行李,在鎮上叫來的馬車搖晃之下,與奶媽朵勒蒂亞三個人往車站出發。 裝飾華麗的驛馬車比預定遲了一個小時出發,車上還有一對年輕夫妻乘客。馬蹄聲在寂寥的藍天底下迴盪,到達邊境需要整整一天,但艾立胥並不感到無聊,母親和白髮的朵勒蒂亞在搖晃的馬車上與那對夫妻閒話家常,艾立胥則一直眺望窗外變化的景色。

形態各異的山巒、屋頂山牆林立的市鎮房舍、農村悠閒的景緻、悠遠的溪谷與潺潺的流水、長橋、在空中劃圈子的飛鳥、牧場上啃草的牛群,還有不知名的果實,以及攀在籬牆上的蔓草花朵。艾立胥旺盛的知識慾望,隨著新鮮的驚奇,共同攝取存在於世界上的所有事物。 途中,馬車在兩處小鎮休息更換馬匹。到了第三座小鎮,艾立胥他們投宿旅館,是一樓經營酒館鎮上最好的旅館,隔天一早,馬車再度出發。近中午,抵達邊境旁的小鎮。為了越過邊境,許多人等待檢查。武裝軍隊檢查通行證,一一確認旅客身份。艾立胥看著軍隊制服,想起了安徒生童話裡的《小錫兵》。 眼前是一望無際的有黥鐵絲網,鐵絲網對面也有許多穿不一樣制服的持槍軍人,而且對面一樣有很多人想過來這邊。艾立胥是有生以來第一次來到這麼遙遠的地方,也是第一次如此接近地看著其他國家的人,所以,對他來說,一切的一切都很稀奇。

“媽媽,他們說的是外國話吧?” “是呀!” “好像在唱歌!我好喜歡,他們在說什麼?” 母親帶著幾分緊張的神情,摟近他的肩膀,注視著走在隊伍旁,逐漸接近的軍隊。 不久,他們的馬車平安離開小鎮,緩緩朝高地前行,險峻的山地變多了,打開車窗,風也變冷了。馬車在中午過後抵達尤爾根,馬車在寂寞的驛站讓乘客下車。羅蕾和朵勒蒂亞因長途旅行而身體僵硬,但艾立胥卻絲毫不在意。 “哇,太好了!” 驛站前有圓環,以及一整排各式商店,在這些房舍背後,可以看見阿爾卑斯山刀削似的藍色斜坡,彷彿觸手可及,艾立胥訝異得目瞪口呆。驛站也停了來自其他地方的馬車,所以除了他們之外,還有大約十個人走出剪票口,但看起來像旅人的只有他們。

朵勒蒂亞找來了站長,詢問用來代替雙腳的馬車可以在什麼地方找到。肥胖的站長介紹位在附近的鍛鐵店,那是雜貨店旁後方的巷道裡。 “你們要上哪兒?”紅鼻尖的鐵匠問,是那種喜歡喝酒勝於工作的人。 “人稱'霧之宅邸'的馬克思家。”母親說。 鍛鐵店老闆肩頭一顫,“什麼?” “位於布蘭森林中的'霧之宅邸',你知道嗎?” “當然知道,只是我很忙,抱歉,無法帶你們前往。”他避開視線,轉身快步走向工作區。 “這該怎麼辦?”母親神情憂傷地說。艾立胥牽著母親的手,擔心地抬頭望。 “我們只有女人和小孩,又是陌生地方,路途不熟,怎麼可能走遠路?” 鍛鐵店老闆以不情願的眼神看著三個人,不快地低聲說:“費用很貴的。”

“我當然知道,沒問題。”母親以安心的語調,答應提供平常三倍價錢的酬勞。 附加行李台的馬車系在屋後,老闆在行李台擺上空木箱代替椅子,讓他們有座位可坐。 “陝坐好吧!”老闆放好行李之後低語,“我希望能在天黑之前趕回來。” 艾立胥天真地問:“叔叔,是有大野狼出沒嗎?” 老闆聽了,低頭凝視艾立胥,“不,這座森林裡沒野狼,沒有野狼出沒!” 馬車出了鎮外,在砂石路上奔足,沿著山麓緩緩前進。老闆雖然很急,但以兩匹馬而言,這實在是太嚴苛的工作。三個人忍受著堅硬的椅子,在馬車上搖晃。穿越一處深邃的森林,駛向下一個森林之間,濃霧湧現了。 “附近有山谷,流經谷底的冰冷溪水就是濃霧的源頭。”老闆手握韁繩,頭也不回地解釋。衣裳逐漸浸濕,也開始覺得冷,母親把外套裹在艾立胥身上。乳白色的濃霧不斷從森林褐色樹葉間滲出,連前方一公尺都看不清。馬車放慢了速度,謹慎地在路上前進。

“夫人,已經到了,那就是'霧之宅邸'。”鍛鐵店老闆說。 這時,艾立胥已累得埋頭於母親膝上睡著了。霧比剛才稍微稀薄了些,森林樹梢間可以見到宅邸屋頂的形狀。透過霧一看,宅邸的影像彷彿在搖晃擺動。 很快通過了森林,前方短草叢生的矮丘上,聳立著褐色磚瓦屋頂的白牆宅邸。突出的玄關拱門旁,有一棵高大的柏樹。鍛鐵店老闆輕打馬鞭,將馬車駛近白色大門,然後跳下駕馭座位,說了聲“請稍等片刻”後,便徑自走進宅邸。 沒多久,他從左側庭院帶來了身材矮小、駝背、身穿皮衣的男子。 “這位是宅邸的僕人魯道夫,雖然無法開口說話,但可以完全了解我們說的話,那我就在此告別了。”鍛鐵店老闆將行李交給魯道夫,領取約定的酬勞後,立刻踏上歸途。

魯道夫轉身,點頭示意玄關方向,雙手提起行李往前走。艾立胥第一眼見到時,感到有一些些的畏懼,因為魯道夫異樣的形貌令他害怕,於是躲到母親裙子後面跟著走。 完全無從判斷那男子的年紀,彎曲的腰看起來像老人,但動作卻意外地非常迅速,臉腫脹,右眼瞎了,頭髮長長地垂在腦後,一半已是灰髮,可能因為腿短,走路時頭像鐘擺左右晃動。 推開氣派的大門入內,屋內充滿暖和的空氣,所有人都感到溫暖,心情也輕鬆許多。魯道夫將行李放在厚厚的地毯上,留下他們,獨自進到裡面去。 留下三人後,艾立胥再度感到不安。大廳很寬敞,窗戶的綠色窗簾都拉上了,牆上和牆前分別飾以鏡子、花瓶和肖像畫。右手邊有通往二樓的廣闊樓梯,樓梯扶手欄杆漆成白色,下方有貼上金色假珠寶的大型老爺鐘,鐘擺的聲音在靜謐的玄關迴盪。

“非常抱歉!”不知何處響起羽毛般輕盈的溫柔聲音,“外子因為有急事,搭乘馬車出門,無法前往迎接。” 左手邊應該是連接書房的橡木門,這時走出一位嬌小玲瓏的女子,魯道夫跟在她身後,她身穿有襟飾的長裙禮服,金發,瞼蛋如少女般年輕,臉頰淡桃紅色,如精靈般美麗的女子。 “呵,是薇若妮卡夫人吧?”母親和她親密地擁抱寒暄,然後介紹自己的兒子和朵勒蒂亞。 “你好,艾立胥!”薇若妮卡露出幾乎令人融化的微笑,親吻他的臉頰。 見到她的瞬間,少年就彷若置身夢中,他覺得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如此美麗的女人,不禁胸口一陣火燙,由於太緊張,也太興奮,事後也想不起來自己究竟有沒有明確回禮。 薇若妮卡領大家進入客廳,桌上已準備了茶具和點心,行李則由魯道夫搬上二樓的臥室。 “外子是醫師,普魯士帝國的軍醫,雖已退休多年,但只要地方上出現急性病患,還是經常會被請去出診。” 薇若妮卡和母親很快就如舊識般親近,因為她們都是高貴和氣的個性,而且家族與階級比長年累月更容易親近,兩人談到有關彼此的家庭、親戚、朋友的消息。另外,從談話中也得知薇若妮卡二十一歲,與丈夫有將近三十歲的年齡差距。 馬克思前往森林深處阿爾卑斯斷崖附近的住家治病,今夜不會回家。 “艾立胥。”薇若妮卡貼近臉龐叫著,聲音聽起來簡直就是小鳥婉轉的啼聲,少年如是想。 “你可不能馬上回去喔!留在這兒玩一段日子。因為好久都沒有訪客了,我們非常寂寞呢!希望你和我們成為朋友,在周遭的森林、附近的河川和沼澤,到處都是可以令你非常喜歡而又快樂的秘密場所。”她以彷彿與他同齡的少女感覺訴說。 艾立胥心跳急促地盼望著能回報她的期待,事實上,少年和她立刻成了感情很好的朋友。 翌晨,早餐前,薇若妮卡就帶著艾立胥在宅邸四周漫步,手牽手唱歌。布蘭森林雖然比艾立胥故鄉的更茂密,但只要與她在一起,就算進入朝露漫濕的森林深處,他也絲毫不感到害怕。 “這兒應該沒野狼吧?”艾立胥笑著問道。 薇若妮卡踩在凋落地面的枯葉上,吃吃笑了。她的秀發比絲還柔細,在旭日的照射下,反射出優雅的輝採。 “誰說的?” “駕駛馬車載我們來的鍛鐵店老闆說的啊!” 薇若妮卡又發出銀鈴般的笑聲,“是的,這裡沒有凶猛的野狼,我就從來沒見過,雖然很久以前應該出現過,但是……所以,沒什麼好害怕的。” 來到原野,艾立胥高興得奔跑起來,儘管平時他從未這麼嘗試過。結果,激烈運動的他,在途中咳得很厲害。 “你不舒服嗎?艾立胥。”薇若妮卡擔心地摩擦他單薄的背後。 “不,沒事,只有一點點難受。”艾立胥語氣倔強,“雖然醫生說過,運動不可太激烈。” 玩累了,返回“霧之宅邸”,東側的飯廳充滿明亮的光線,窗外射入的陽光有一種讓人很難想像是秋天的新鮮感覺。在鋪了白桌巾的餐桌上,陽光粒子天真無邪地態意反射。 餐點是朵勒蒂亞準備的,這個閒不住的老女人特地向女主人提出要求,希望在這兒也把廚房的工作交給她負責。 “馬克思先生今天會回來嗎?”艾立胥的母親問。 “若能回來就太好了,”薇若妮卡將湯匙移向嘴邊,“真希望盡快介紹外子給大家認識。” 艾立胥聽了,不知何故,心頭略覺疼痛。 薇若妮卡神情欣喜,講述與丈夫邂逅的經過,她是維也納聖城海利根施塔德一家旅館的老闆女兒。有一次,馬克思在旅途中投宿他們家旅館,因罹患盲腸炎而留宿很久,薇若妮卡一直在身旁照顧他,結果兩人心中萌生愛苗。 “家父強烈反對這樁婚事,”薇若妮卡想起來似地笑了,“當時還有其他人向我提親,是鎮長的兒子,資產家,對家父而言,這是求之不得的一門婚事。但馬克思和我已經無法分開了,我們兩人的心合而為一,待馬克思病癒,不得不回家時,我也跟著他私奔了。” “那你們過得很幸福吧!”羅蕾以陶醉的神情開口。 “是的,非常幸福。” 艾立胥在大人身旁聽閒話,嘴裡喝的紅茶雖然加了好幾匙砂糖,卻還是苦澀無比。 馬克思在隔天傍晚回家,自己駕馭栗毛大馬拖曳的豪華馬車,年近五十、啤酒桶般肥胖、頗具威嚴、大手長須、相貌堂堂,比妻子更高興地歡迎幾位訪客,表示希望留下來逗留幾天。 “內人在這附近沒有朋友,雖然我深愛著內人,也許這讓她覺得很難過。所以,你們留在這裡的時間,就請盡量多陪陪她,多聊聊一些話題。” 已經喜歡薇若妮卡的艾立胥略有忌妒。但馬克思高明多了,他很清楚如何讓小孩高興。 晚餐後,他帶艾立胥到自己房間,挺起穿了背心的胸脯,指著交叉掛在牆上的劍,“你看看那個,你拿過如此完美的武器嗎?這才是男人真正的勳章,手持這種值得自傲的武器,為了心愛的人,為了孩子,為了自己的君王、國家而戰。知道嗎?等你長大成年,也必須像這樣奮戰!” 馬克思以肢體加上手勢,告訴艾立胥幾則他當時身為騎士的事蹟。 艾立胥的眼珠逐漸散發出光采。 “過來,試著拿劍。你幾歲?喔,八歲了?很快就要成年了,現在開始練習也不遲。” 馬克思讓他握住一把西洋劍。初次握劍的艾立胥,只覺手中的劍又重又冰冷,感覺很害陽,手好像麻痺了一般。 “只要是男人,一定會有感覺的,你感覺到了什麼?” 艾立胥瞻怯地回答:“我……” “應該會感覺到勇氣的。”馬克思提高聲調,“你也是我們德意志帝國的男人,應該可以感覺到勇氣。” “可是,我好像在發抖!”艾立胥雙手握劍,坦誠回答。 “這就是所謂的武士顫抖!”馬克思說著,豪爽地笑了起來,“艾止胥,你將來一定會成為傑出的軍人。” 艾立胥漫應了一聲。 馬克思好像很欣賞艾立胥,讓他拿著獵槍,“別擔心,裡面沒裝子彈。不過,艾立胥,身為男人,至少必須懂得劍與槍的使用,你一定要加油!” 馬克思接著大談自己在普法戰爭中的英勇事蹟。 這天晚上……艾立胥半夜裡在床上激烈咳嗽,由於一直未能停止,開始呼吸困難,淚水奪眶而出。若是平常,母親會立刻衝進房間,但今晚她卻睡得很沉。 艾立胥想喝水,坐起身,卻不知何故,水壺裡沒水。他走出房間,摸索著走下漆黑的樓梯。 “艾立胥,怎麼了?” 他走下樓梯時,通往飯廳的走廊中,有一扇門開了,洩出一線亮光。身穿藍白睡袍、披著白色披肩的薇若妮卡,一手端著燭台朝他走近。 “到這兒來。”薇若妮卡拉起他的手,帶他坐在飯廳的椅子上。 她為他翡冷翠制的杯子倒入開水。 艾立胥喝了大約兩口後道謝,他已咳得耗盡體力了,整個人縮在椅子上。 “艾立胥。”薇若妮卡呢喃似地叫著他的名字,聲音彷彿是遙遠傳來的海潮音。 艾立胥閉上了眼睛,像夢境一般地聽著她的聲音。好不容易,他才低聲問道:“什麼事?薇若妮卡。” “你喝不這個……這是藥。” 他輕輕張開眼皮,見到薇若妮卡手上拿著一隻小小的玻璃瓶站在面前。或許是因為她身上睡袍色澤的緣故,也或許是因為窗外照射進來的月光,只見她的身軀看起來彷彿有些透明、發出藍白色的亮光。 薇若妮卡在艾立胥手上倒了一顆圓形白色小藥丸。打開瓶蓋時,頓時瀰漫著薔薇的芳香。 “吃下這顆藥,你的身體就會健康,來,快吞下去。” 艾立胥茫然地如機械般,將藥丸放入口中。 薇若妮卡再次將水杯遞給他,“艾立胥,我是因為喜歡你才會給你這個藥丸,如果你沒服用這藥丸的話,三年之內一定會病死,還好,我已經救了你。” 少年全身靠在貼佈椅背上,無力聽著她的聲音。 “請答應我,艾立胥。你每半年必須服用一粒,這樣的話,你應該還可以活四十年。” 艾立胥眼睛微啟,注視眼前女子的瞳孔在黑暗中明亮發光,如飛蛾磷粉般的明亮。蠟燭火焰不知何時熄滅,房間裡一片漆黑,只剩下了月光。 “我答應你。”艾立胥盡量朝她微笑,而且相信她說的絕對是事實。 “謝謝你,艾立胥。” “可是,如果藥丸沒了呢?” 薇若妮卡並未立即回答,她蹲在艾立胥身旁,將他抱在胸口,他的體重如少女一般輕。少年將臉埋在她肩上,再次閉上眼睛。 “到那時候已經不需要了,不再有需要了……” 薇若妮卡的聲音逐漸遠去,在他腦海中的藍白殘像也逐漸消失,剩下的只是黑暗,他陷入深沉的睡夢裡。 後來,他們沒有再次拜訪“霧之宅邸”的機會,但艾立胥仍遵守與薇若妮卡之間的約定,定期服用那種藥丸,他並未懷疑藥丸的效果,只是他並未告訴任何人!父母親也因為他的身體變健康了,即使不清楚原因,但也非常高興。 長大後,他進入波恩的大學就讀,畢業後回故鄉,進入父親的商會工作。兩年後父親辭世,他成了約翰薩哈商會負責人,與地方銀行董事長的女兒結婚,雖然生了兩個小孩,卻都夭折了。妻子則在之後的三年也過世了,母親羅蕾則在一年後去世。 接著,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那是舊秩序崩潰,引來新渾沌的戰爭。 戰爭毫不留情地波及了艾立胥居住的地方,他因無親無故,便穿上鼠灰色軍服,投入軍隊。在他腦海裡,一直迴盪著孩提時代馬克思告訴他的那些話。 (身為男人,必須為了心愛的人,為了孩子,為了自己的君王、國家而戰!) 他拿起槍桿想要保護的是德意誌所有的女人和小孩,榮譽和祖國則排在最後面。 在戰場上沖鋒陷陣,體驗了殺戮、掠奪與殲滅之後,他已經完全忘了自己是為何而戰!以誰為對像而戰?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意義。 就這樣,正好經過四十年,他在戰壕里遭敵人的砲彈轟炸。 感覺到劇烈的疼痛時,他已身在豐毀的某處修道院裡,四周都是與他一樣的傷員,每個人都像是破爛的麻袋。石地板上鋪著黑色毯子,人就直接躺在毯子上。夜晚,在只有蠟燭燭光的修道院裡,到處是傷員的呻吟,遙遠的彼方,偶而會傳來雷鳴似的爆炸聲。 因為臉上纏繞髒污的紗布繃帶,他的右眼看不見,雙腿沒有感覺,上傘身也撐不起來,腿則是從膝蓋以下都遭截肢,但由於身體無法動彈,所以他自己並不知道。 他神智不甚清晰,最後,醒悟到自己即將死亡,他早已精疲力盡,也喪失了對生命執著的那股慾望,只是一心一意地想要盡快脫離這可怕的痛苦。 黑暗終於籠罩他。一切都結束了…… “艾立胥。”遠處有人在叫他。潛意識中,他知道那是薇若妮卡。 艾立胥燃燒著全身殘存的生命之火,好不容易睜開眼睛,在他左側站著一位修女,緩緩掀開面紗,讓艾立胥看清楚臉龐。 “薇若……”他的喉嚨已失去發聲的作用。 “艾立胥,我來接你了!”她伸出手,手掌扶在他額頭上,漂亮的手微微發出磷光,朦朧可見她的臉龐,與四十年前絲毫未變,非常美麗。 他身體的痛楚一點一滴地消失了,而且逐漸可以輕鬆呼吸。 “薇若妮卡,你為何來這裡?”他又恢復成昔日的少年了。 薇若妮卡露出聖母般的微笑,“我剛才不是說了嗎?我依約前來接你呀!” “約定?我不記得了。” “沒關係,我記得就好。” 薇若妮卡扶著他站起來,回頭一看,地板上躺著一個渾身是傷的軍人軀體。 “我討厭戰爭,我好累了,薇若妮卡。”他流著眼淚說。 “已經沒事了,一切都結束了!” “人類為什麼要戰爭?為什麼要互相殘殺?”他夢囈似地說道,現在所能感受到的,已經不是肉體上的痛苦了,而是精神上的痛苦。 “在最前線時,我和一位年輕神父並肩躺在戰壕中,我問他同樣的問題,他回答說:'這場戰爭是為了轉生的痛苦,想治療發炎的傷口,就必須挖除掉所有的化膿,所以,我們依照神的指示,為了歐洲的重生而奮戰'。 “嬰兒從母體出生時的痛苦,雛鳥破蛋而出時的痛苦,植物破土萌芽時的痛苦……的確,為了求生存而有各種不同的鬥爭。但我很懷疑,那些痛苦和這種因為戰爭而導致人類互柏殘殺、互相傷害、讓世界得以轉生的陣痛之苦,二者真的是否有相同的價值?” 薇若妮卡雙手撫摸他的臉頰,凝視著他,“不,不一樣,戰爭並不具備正義之名,然而,就像朝好不容易從蛹中鑽出頭來的蝴蝶丟擲一塊石頭、瞬間殺害蝴蝶的殘酷行為一般,所有類似這樣的殘忍行為,都是戰爭的罪惡,毫無意義。假借戰爭之名獲得的名譽與榮耀,事實上是毀滅人類、毀滅文明、毀滅未來的惡行。” “但是,沒有人知道其中的意涵吧?” “嗯,不知道!不,其實或許知道也說不定,只不過是見到壞事卻閉上眼睛假裝看不見,掩上耳朵假裝聽不到。” “為什麼?” “因為有人想藉此賺錢。” “如果天堂真的有神存在,為何不理會地面上這種地獄呢?是因為神祇有唯一的一位,因為太忙碌,所以遺忘了我們的存在嗎?” 薇若妮卡未回答,靜靜拉著艾立胥的手,“別管這些事了。”她露出奇妙的眼神,“不要再去想了,我們必須離開的時間到了!” 兩人開始走在死者和傷員之間,醫師、護士與修女可能因為工作疲困,並沒有人注意到他們往出口走去。 推開門,兩人走出荒涼的修道院,只有滿天的星辰依然不變地美麗燦爛。 仰望夜空,艾立胥再次問道:“薇若妮卡,我們要去哪兒?” 踩在通往天空的階梯上,薇若妮卡緊緊挽著他的手,然後。露出嶼昔日的串福“時刻”,完全一樣的美麗微笑,“邁向嶄新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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