砒霜——原子序號三十三,原子量約七十五的氮族半金屬。元素符號As,大都是以亞砒酸的形態存在。
具強烈毒性,致死量為··二公克至五公克,相當微量。
從古羅馬時代就被當成毒藥使用,到了近代,則被利用為化妝水或壁紙的色素、除蟲劑、殺草劑、毒鼠劑、繪畫顏料等等。
以毒藥而言,又有“愚者之毒”、“託法納水”、“坎特雷拉之杯”等等別名,包括在路易十六宮廷暗中活躍的名女人布蘭維利耶夫人在內,經常被使用作為暗殺工具。
蘭子他們被下的毒,正是摻入葡萄酒中這種無味、無色、無臭的劇毒。
警方在本館地下葡萄酒窖調查的結果,發現另外還有將近二十瓶酒遭人摻入大量的砒霜。
方法很簡單,並未損及封口和軟木塞,只要使用如注射針筒之類的器具抽出瓶內少量的葡萄酒,再注入同樣份量的砒霜即可。兇手的手法巧妙之處在於,只在同一品牌的酒中摻毒。
砒霜難溶於冷水中,卻很容易在溫水中溶解,因此,兇手應該是先用溫水溶解砒霜,等到冷卻之後,再摻入葡萄酒內。
整個事態很嚴重,矢島圭介、須賀子與石阪吉夫三個人,在事發後的一個小時內死亡,尤其是喝了大量葡萄酒的人,幾乎是當場死亡,在救護人員抵達之前就已停止呼吸。
岩下靜被送往醫院兩小時後死亡,美園倉宮子在三小時後死亡。在某種意義下,這位老婦人或許是最下車的,根據醫師所言,由於她劇烈腹痛,在頻頻催吐後,身體發黑的症狀轉為嚴重,在意識模糊之下,以沙啞的聲音持續夢囈,因為衰弱和痙攣受到相當痛苦的折磨。
喝下葡萄酒的人之中,只有蘭子和田邊京太郎獲救。但兩人都處於嚴重申毒的狀態,能保住性命算是幸運的。由於志摩沼徵一朗入口量極少,事後只感覺到輕微的不適,至於我和達子因為完全沒喝,所以從一開始就沒事。
根據監識人員調查,摻入葡萄酒中的砒霜量,每八百毫升瓶中都是十分之一左右的量,假設一杯的容量為五十毫升的葡萄酒,那麼被害者正好可以喝下相當於致死量最大值的份量。
根據對我和對女傭的偵訊所得,大致上能分析當時每一個人大概喝了多少葡萄酒。
石阪吉夫與矢島圭介兩人喝了三、四杯,宮子與岩下靜各喝了一杯半,蘭子和京太郎正好各喝一杯,須賀子則喝下半杯。須賀子喝下的量雖然最少,但所謂的致死量,本來就有強烈的個體差異。推算出的各人飲用量,根據解剖,從血中濃度和尿中濃度檢測出的量,結果大致無誤。
救護車立即將蘭子和京太郎送往醫院,接受洗胃後,服用具有解毒效果的BAL重金屬藥劑。
蘭子到院前已昏迷,經持續輸血和BAL的間斷靜脈注射,隔天早上,醫師才保證她性命無虞。
京太郎的中毒症狀比蘭子輕許多,可能是體質上的差異,在醫院無數次的嘔吐和燒灼般的腹痛之下而疲勞不堪,儘管神智清醒,卻無法下床。後來他感謝說自己之所以能獲救,完全是村上刑事急救措施良好。村上刑事見我手指插入蘭子喉嚨強迫催吐吃下的食物後,也採同樣的處置。
我父親和母親為了照顧蘭子,也在醫院裡陪了一整夜。雖然美國警方一行人還要停留兩天,但二階堂陵介為了養女的性命,已經無暇顧及其他了。
三多摩警局更是戰戰競競,所有人員神經緊繃到極限。媒體大幅報導此椿怪事,更令他們焦躁。媒體毫不留情地指責調查單位的愚蠢,幾近煽動讀者的病態想像。因此,市井小民在這次對於這種不見踪影的重大惡魔兇惡狀況,似乎由衷感到恐懼。
就這樣,在“惡靈公館”事件中死亡的被害者,一口氣又增加了許多。
“查出砒霜的來路了嗎?”父親二階堂陵介詢問中村探長。
昭和四十三年九月一日早上十點,地點在我家客廳,美國警方高層一行返國,父親也終於能全力投入命案調查。屋外仍是艷陽高照,無情的陽光烤焦了路面和家家戶戶的屋頂,室內冷氣開到最低溫度,機械低沉的運作聲一直持續。
“可能是從鬱太郎的工作室得手的,上次調查那裡時,發現各種化學藥品,其中也包括了不少的劇毒。”中村探長將調查資料攤在玻璃桌上,向父親說明調查進度。他臉色深沈,說話聲音有氣無力,並把一份報告遞給父親。
“調查卓矢的禁藥事件時,驚方也查過武藏野醫科大學,了解某研究室很久前曾報案醫療用品失竊,就是矢島茉莉和沙莉的研究室,因此也可能是她們受鬱太郎之託,偷偷帶出砒霜。”
“結果遭到兇手竊出使用?”
“還有,在鬱太郎的化學實驗器材中,也驗出曾使用過砒霜,包括長頸燒杯、直筒燒杯和酒精燈組成的熔解裝置。”
聽到最後那句話,我感到驚訝,“也就是說,鬱太郎或許生前就在葡萄酒中摻了毒?”
“沒錯,我們也有此考慮。”
“怎麼可能!”
中村探長撫摸鬍髭,淡淡回答:“他涉及連續殺人的可能仍舊存在,曾有案例顯示,在進行殺人計劃中,藉著讓人想不到自己是兇手的意外事故,早一步死亡。”
我詛咒自己的胡塗,“對了,'幸福之證'與那樁魔法殺人的關連,也是他最先提及的。”
“查出葡萄酒是何時遭人摻毒了嗎?”父親雙臂抱胸問道。
“據大廚的說辭,有一瓶和昨天柏同品牌的葡萄酒,三個月前有訪客時曾拿出來招待客人,當時並無任何異狀,所以遭人摻毒應該是在那之後!”
“要在這麼多瓶酒中摻毒而不為人知,外人是不太可能的。”
“我也這麼想。”中村探長表示同感,“地下室酒窖平常沒上鎖,只要是宅邸裡的人,半夜裡應該都可自由進出。”
我忽然想到,“關於本館的地下室,蘭子曾說過一句話很妙。”
“什麼話?”父親瞇起眼睛看著我。
“她說,地下室設置了老舊的焚化爐,但那個房間的牆壁有某處是新的。”
“新的?”
“嗯,曾經打掉牆壁,埋入東西。在我看來,該處磚牆確實像是後來重新徹造的。”
“蘭子小姐有說牆壁後面埋了什麼嗎?”中村探長略顯興奮地問。
“屍體!”我硬生生嚥下一口唾液,“她說牆後很可能埋了屍體,戰爭中失去行踪的'惡靈公館'前主人漢斯·恩格爾與其家人,甚至是行踪成謎的傳右衛門的小妾和她小孩的屍體。”
父親和中村探長訝異地互望。
“蘭子小姐為何不告訴我們這件事?”中村探長生氣似地追問。
“她只是沒有時間說罷了。”
“她提到過是誰做出這種殘忍的事嗎?”
“不知道。只是懷疑志摩沼家人,依蘭子的口氣,最有嫌疑的是傳右衛門或徵一朗,為了奪取'惡靈公館'而殺害他們。”
“原來如此。”父親伸手撫摸下巴,“先別說理由,依當時而論,那些人的機會最大。”
“以蘭子小姐目前的狀況看來,應該還要很久之後才能直接問她。”中村探長頗顯遺憾。
我望著兩人,毅然開口:“爸,要打掉那堵牆看看嗎?或許真的可以發現屍體或骸骨。”
父親和中村探長低哼出聲。
但父親卻充滿懷疑地回道:“該怎麼說呢?就算堅持為了調查,依目前既無現行犯或涉嫌人的現況,如果強行這麼做,等於是濫用職權,我看法院或檢察官就不會簽同意書吧!”
“志摩沼徵一朗那種人,搞不好會控告我們毀損私人器物。”中村探長顯然也有所顧忌。
“沒錯!他應該會堅決反對!”父親雖然這麼說,但略帶褐色的眼眸卻露出挑戰的光芒。
一時之間,我們沉默無語。
“'惡靈公館'那邊情況如何?”父親問中村探長。
“包括傭人在內,其餘至少都有兩名警察護衛,而且飲食也都由警方從外面帶進去。可能是兩位親人連續過世,美園倉美幸的精神有些不穩,主治醫師開出鎮靜劑,讓她入睡。”
“志摩沼家的人也所剩無幾了……”
“是的,志摩沼傳右衛門的長女有這一代的家主志摩沼徵一朗和他女兒達子,以及遭到警方拘留的孫子志摩沼卓矢。三女的血親則剩石阪加屋子,四女的血親則只有美園倉美幸一人。”
我一聽,再次感到訝異。被殺害的人實在太多了,兇手簡直就是企圖滅門,不,連蘭子也不例外,或許只要與此次事件有關者,無論是誰,都打算加以殺害。
父親好不容易沉重地開口:“案子似乎鬧得太大了,應該要採取進一步的方法了!”
中村探長和我等待父親的決定。
父親起身,隔著玻璃窗眺望明亮的庭院,磚牆前有並排開花的高大向日葵。
“中村探長,請立刻連絡大森警視,如果他也同意,就立刻開始'惡靈公館'地下室的拆牆作業,就算牆壁裡未能發現什麼,也不能就這樣束手無策。”
“徵一朗那邊呢?”
“我會設法取得他的同意,無論如何試著說服他……無論採取什麼手段我都不在乎!”
但是,如我們所料,志摩沼徵一朗仍是頑固拒絕。他堅決表示,即使只是“惡靈公館”的一小部分,也絕不容許警方破壞。
“以前我就說過,二階堂先生。”坐在桌前的他以冷冽的眼神看著站在面前的家父,“這座宅邸是內人的父親,也就是志摩沼傳右衛門先生特別交託給我的,他的遺言就是,絕不可以修建這座宅邸。'Arrow館'是我們志摩沼家的聖地,我打算貫徹他的意志!”
我們和這位老人在談話室見面,他由老女傭柳柛原梅代取代已死的小妾岩下靜照顧,他臉上也出現了心力交瘁的神色,眼窩低陷,皮膚泛黑,毫無光澤,整個人看起來有氣無力,身上穿的和服感覺上也有點邁遢,而且滿足摺痕,有著與年齡相符的蒼老。
“但你應該很了解,”父親也淡漠地望著對方,“你的家人已經死了八個人,而且你自己、田邊律師,甚至連小女蘭子都差點賠上性命,即使如此,你還是認為這座老宅邸比較重要?”
“不管你怎麼說,不行就是不行!”
“你真的這麼想?那天晚上,如果你自己也喝了葡萄酒,早就一命歸西了!”
“嗯!”
“岩下靜就是因此而死的。”
“我覺得她很可憐。”
父親甩掉麻痺感似地問:“你究竟為何堅持到這種程度地厭惡警方搜索這座宅邸?”
“沒什麼!”徵一朗鬍髭底下的嘴唇輕輕動了一下,“相信你也不希望別人侵入你家吧?”
“這完全是兩回事!”父親連侮蔑的神情也毫不隱瞞。
徵一朗敵視地環視周圍的警察,“重點在於,我不知道地下室的修建痕跡與這次的事件有何關係,那隻是戰後我們遷入時,修補油漆脫落處的痕跡,根本就毫無關係,不是嗎?”
父親聽了,嘴角突然浮齣戲劇性的淒厲冷笑,“真是這樣嗎?”
“什麼!”徵一朗用充滿血絲的雙眼斜瞪父親。
“我就坦白說好了。我推測地下室牆壁裡埋了這座宅邸最初的主人漢斯·恩格爾與其家人的屍體,而且,殺害他們的人,就是當時隸屬軍部的你,這就是那些外國人失踪的真相!”
父親的說明令徵一朗沉默無語。
“你沒什麼話要說嗎?”
徵一朗緩緩地將手伸向桌上,想端起盛水的杯子,柳柛原梅代慌忙將水杯放到他手上。
“很有趣的推測!”老人喝了一口水之後說,“很有趣……”
他低頭像小孩般吃吃笑了。
我們在一旁默默等待他的回答。
“就算你這麼說,還是沒用的,我還是不允許宅邸內部的搜索。”
“莫非你否定我說的事?”
“不,我既不否定也不肯定,就算發生過,也與這次的事件毫無關連,那些事是在戰爭期間發生,即使殺害外國人,也早已過了追溯時效。”
“這麼說,你還是不允許羅?”
“只要是這座宅邸裡的人,任何人應該都不可能允許!”
“不,我同意!”突然間,走廊敞開的門外傳來女子悲痛的聲音。
我們回頭望去,發現站在門口的人是身穿深紫色衣服的美園倉美幸。
“我受夠了這樣的騷亂!”她邊說邊踉艙地走進來,臉上脂粉末施,頭髮也很亂。村上刑事院忙拉著她纖細的手防止她跌倒。她非比尋常的白皙肌膚,此刻更顯透明。
“你說什麼?”徵一朗似乎打算恫嚇這位侵入者。
“徵一朗爺爺!”美幸叫道,“我已經受不了這種恐怖的命案了,我奶奶、父親竟是如此悲慘地迎接死亡,我很害怕,更為了死去的人感到悲傷,命案必須結束才行!”
“美幸,你還不懂嗎?回自己房間去,我說的話不容任何人反對!”徵一朗不耐地怒道,可能因為受到看似柔弱的美幸抵抗而怒火上升吧!
美幸在村上刑事引導下,坐在附近椅子上,呼吸急促。 “不,我也算是這座宅邸裡的人,更是親人慘遭殺害的被害者之一,當然也有發言的權利。”
“美幸小姐,”父親開口,“你怎麼會來這裡的?”
她渙散的眼睛望著父親,“聽房間裡護士小姐說二階堂先生來了,所以趁她不在溜出來。”
“你給我像樣一點!”徵一朗氣得滿臉通紅,拚命伸手緊握靠在桌旁的拐杖。
美幸正面望著徵一朗,“二階堂先生,我請求您無論是地下室或哪裡,都可以讓警方自由調查,而且,如果有助於逮捕兇手,不論怎麼處理也沒關係。”
“美幸,你住口!”徵一朗將木製拐杖用力敲擊桌面,桌身晃動,水壺和杯子碎裂,玻璃在桌上四濺飛散。
美幸握緊輕輕顫抖的小手,“不,我不住口。剛才二階堂先生說的都是事實,而這件事我們家族的人全都知道。徵一朗爺爺,您殺害了外國人恩格爾和其家人奪走他們的性命,從他們手中佔據這座宅邸。”
“我叫你住口!”老人低聲說,“不許懷疑我說的話。”
“二階堂先生,”美幸淚眼汪汪地望著我父親,“沒關係!我拜託您調查地下室,請您找出古老的證據,而且務必逮捕殺害我祖母和父親的惡魔兇手!”
“我明白。”父親無視於徵一朗,用力說道,回頭瞥了一眼大森警視等人。
他們臉上掠過緊張的神情。
“志摩沼先生。”父親帶著職業性的嚴肅口吻,“如同我剛才所言,我們現在就要破壞本館的地下室牆壁。”
徵一朗未響應,兩眼凝視自己緊握拐杖、青筋浮現的手。
房間裡瀰漫著可怕的壓迫感。
父親等待對方開口。
“大森警視,請指揮部下行動。”父親低頭看著老人,以強調的語氣命令。
在場警察的臉上瞬間掠過驚訝之色,卻又立即轉為歡欣神情。
“是!”大森警視敬禮,帶著部屬正打算走出房間。
“且慢!”他們背後響起尖銳的聲音。
回頭一看,徵一朗舉起拐杖,指著他們。
“請再稍等片刻,大森警視。”老人低聲,卻充滿威嚴,“別那麼緊張,我和二階堂警視正還在談話。”
父親迅速使了一下眼色,令他們暫停。
徵一朗緩緩放下拐杖,“二階堂先生,我提出一項條件來交換同意地下室的調查,如果你能同意,那就一切隨你們自由,若是無法同意,無論採取什麼方法,我都要阻止你們的暴行。”
“什麼條件?”
“不,你必須先回答是否同意交換條件。”徵一朗臉上很明顯露出狡檜的光芒。
即使如此,父親仍盯著對方。
我有一種厭惡的預感。
“沒問題,我同意。”
徵一朗一邊的臉頰鬆弛了,小腹輕輕晃動地笑道:“我的條件其實很簡單,餵,梅代,扶我站起來。”
柳柛原梅代扶他腋下,幫他從椅子上站起。老人將體重置於拐杖上,蹣跚地走到椅子旁。
“這樣就好……”他狡猾地連著鬍髭一起彎曲嘴角。
看見他醜陋的微笑,我忽然感到背脊一陣冰冷。
“想調查地下室的話,可以隨便你們,盡可能詳細調查好了,只是,如果在牆壁中什麼也沒發現呢?二階堂先生,該怎麼辦?呵呵,若是如此,希望警方立刻全部撤離這座宅邸,明白嗎?
“二階堂先生,牆壁裡如果沒有你們要的東西,我希望你們立刻撤離宅邸!”
我們拚命忍住直冒的汗珠,坐在談話室椅子上等待時間的來臨,敲毀地下室牆壁的削岩機或電鑽、鐵鎚聲,連在這兒都聽得見,甚至還能感覺得到震動,工作已進行將近一個小時。
中村探長坐立難安,不斷看著手錶。父親交抱雙臂,閉上眼睛,背部深深靠在椅背上,嘴裡雖然叼著煙斗,卻好像忘了點火。父親好幾次勸美園倉美幸回自己房間休息,但她頑固不聽,儘管臉色蒼白,卻堅持和我們在一起。
她坐在我對面,感覺上彷彿凝視著牆壁上的某一點似地一動也不動,窗外時而吹入的和風搖曳著她溫柔的秀發。雖然找來了護士,卻很困惑地下知要如何對待美幸。
志摩沼徵一朗與父親商量出結果後,很快地就離開房間,再也沒露臉過。只是,一旦有了結果出來,村上刑事會去向他報告。
支配我們的是不安的情緒,而這種不安隨著時間的經過而增強,幾乎到達無窮盡的程度,到現在,已逐漸轉變為奇妙的微弱恐懼了。
志摩沼徵一朗眼中浮現的奇妙自信究竟是什麼?
我們的想像難道是錯誤的?愈考慮愈覺得可疑。但是,答案也只能靠著時間來解決了。
不久,老舊的掛鐘宣告四點整。金屬質感的聲音緩緩敲了四下,在寬敞的房間裡迴盪。
走廊傳來腳步聲,中村探長立刻起身。
來是徵一朗在女傭柳柛原梅代攙扶之下從門外走進來。父親張開眼睛,鬆開交抱的雙臂,靜待對方來到桌前。
“怎麼樣,二階堂警視正,地下室有發現什麼可疑的東西嗎?”老人靜靜地問,淡漠的聲音裡,有一抹嘲笑的迴響。
父親將煙斗放到桌上,“還沒有,大森警視在現場監督,尚未報告。”
“也對,施工的聲音仍在持續。”
“是的。”
“千萬別告訴我說要拆掉整棟建築物。”徵一朗一副從容神情。
父親和中村探長什麼也沒說。
又過一會兒,什麼聲音都聽不到了。
應該是作業結束了吧?
中村探長瞥了村上刑事一眼,村上刑事快步走出房間。
“二階堂警視正,我忘了,令嬡的情況如何?”
“剛才打電話詢問過,蘭子好不容易脫離昏睡狀態。雖然脫離危險期,但全身持續麻痺,血壓也很低。”
“有黃疽現象嗎?”
“沒有,並無特別明顯。”
“原來如此,是腦脊髓砒霜中毒的典型症狀。”徵一朗點頭,“二階堂警視正,也許你覺得現在多說無益,但對於令嬡此次的災難,我也感到非常遺憾。我的家人雖然連續遭遇不幸,卻讓令嬡也受到波及,內心實在過意不去。”
“謝謝關心。”父親輕輕卻誠摯地致謝。
我很訝異這個老人為何突然採取這種懷柔手段。
門外傳來男子的腳步聲,大森警視與村上刑事回來了。
除了征一朗,所有的人都站起身來。
中村探長露出強烈的期待望著上司。
大森警視的褲管上沾了似是水泥粉末的白色灰塵,他極力控制憤怒的情緒,以冷洌的眼神瞥了征一朗一眼,然後用我們都可以清楚聽到的聲音說:“二階堂警視正,焚化爐所在的地下室房間已調查結束,為了慎重起見,我們拆掉了兩邊牆壁,以及煤炭儲放室的三邊牆壁,但任何一面牆的俊面,都未發現有埋藏東西,完全只是一般的牆壁,我們……輸了。”
聽到這樣的結果,幽暗的沉默籠罩著我們,每個人都像喪失了意識。
“是嗎?”徵一朗低聲喃喃說著,“那是理所當然的結果。”
他輕聲,卻不斷笑著,然後逐漸轉為毒辣的哄笑。
相對地,美幸低聲尖叫,臉埋在桌上,開始啜泣。
父親和大森警視相對無言。我感到羞恥和慚愧,心情很難堪,真想找個地洞鑽進去。
“二階堂警視正。”老人以奇妙開朗的聲音叫著,“看來你們只好依承諾行事羅?”
父親很有禮貌地回答:“是這樣沒錯,我會立刻下令警方撤離這座宅邸。”
大森警視不情願地示意中村探長他們,中村探長與村上刑事便早一步走出房間。
護士小姐也扶著美幸離開。
最後,徵一朗由梅代攙扶著起身,梅代以惶恐的眼神低垂著頭,視線不敢和我們相對。
“喔,對了,”徵一朗跨出一步後回頭說,“我雖然要求警方退出宅邸,但你們還是會在門外派人警戒吧!畢竟這次事件的兇手窮凶惡極,因為警方的無能而街未逮捕歸案,如果建地外圍無人警戒,我夜裡應該也睡不著!”
入夜後,我和父親離開“惡靈公館”,順道前往蘭子住院的府中國立醫院。我們希望,如果可能的話,可以和蘭子見上一面。
醫師詳細告訴我們她的狀況以及經過,“坦白說,她目前真的還不能會面,不過剛才曾經清醒過來,希望無論如何一定要和你們取得連繫。”
病房中,年輕的護士小姐再向我們說明一次蘭子的病況。進入醫院起就聞到消毒水的氣味,但這兒的消毒水味道更濃烈。
“蘭子小姐的身體仍然是麻痺的,但有時會恢復意識,血壓也比較高了。”
蓋在棉被下的臉呈暗紫色,沒有光澤,實在讓人不忍看下去。嘴唇深藍,皮膚龜裂,散在枕頭上的捲發,連髮梢都很乾燥。伸向一旁的左手插了點滴的注射針,嘴上罩著氧氣罩,頭上方的儀器大概是脈搏測量計吧!
我和父親將板凳移到床邊,坐在她身旁,我們只能這樣無神地註視她的臉。我的心因為悲傷與憤怒而顫抖,更無法忍受只有自己平安無事的慚愧。
就這樣過了不久,她的嘴傳來沙啞的聲音。聽不清楚她在說什麼,似乎是夢囈,只見她臉部左右甩動,眼皮時而用力緊閉。
“蘭子……”我探身向前,叫她的名字。
或許是聽到了,她的臉頰跳動了一下。
“蘭子……”我再次叫她的名字。
“黎……人……”我既驚訝,又感到強烈的喜悅。
父親也將瞼移近蘭子。蘭子微微睜開眼睛,嘴皮似在說話地輕輕顫抖。
父親激勵說道:“蘭子,已經沒事了!”
她的臉雖然只是點了一下,卻表示已經聽見我們的說話。
“爸……爸……”說著,她又再次非常疲倦地閉上眼睛。
有好長一段時間,她動也不動,後來,又稍微睜開眼睛,但兩眼既無神又混濁。
護士小姐以濕潤的脫脂棉輕輕按在她嘴唇上。
蘭子拚命想睜開眼睛,但身體的麻痺仍佔據優勢。
“後來……後來……發生……發生了什麼事?”她好不容易低聲說出口。
我因為她強烈的意志力深受感動。
“你不必為案子操心。”父親溫柔地回應。
蘭子的臉稍稍左右擺動,“不,請……請說給我聽……”
父親熟知她不聽勸的個性,所以也沒有不順從她,就從那天晚餐上發生的事情開始,到今天我們從“惡靈公館”撤離為止的一切始末,詳細提出說明。
最後我則補充說:“所以,地下室的牆壁裡,並未藏有屍體。”蘭子緩緩閉上眼睛,表情也無絲毫改變。
我想,她會不會又睡著了?然而,她的右手卻想從棉被底下抬起來。
“那樣也……也沒什麼……沒什麼關係的。”她喘息似地低聲說著。
“什麼?”我貼近她耳邊問道。
“因為規模太大了……所以沒看到。”她喃喃說著,“對吧……”我和父親對望。
父親很遺憾地搖搖頭,“應該是在做夢吧!”
我正想回答時,她胸口用力深呼吸,在棉被底下大幅地往上浮起。
“爸……爸……”她又微微睜開眼皮叫著。
“我在這兒。”父親開口,同時伸手撫摸她的額頭。
蘭子再度呼出一口氣,“我……我找到松子的雙胞胎……的另外一位了,我找到……”她說完這些,只留下深受驚嚇衝擊的我們兩人,便陷入只屬於她自己的深邃睡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