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和梅野一番交談後,小仲便一直處於一種奇妙的安心狀態。
悔恨、焦慮,如同被風吹著的一幅沙畫,漸漸地變淡了。那種感覺,就像脫去了厚厚的外衣,只留著一件溫暖的內衣貼身裹著身子。
身體感覺較好的時候,他會透過走廊的窗戶遠眺。東邊的一大片雜木林,已沒了剛來時見到的那種獨特的鮮烈色彩,成了一片常見的淡褐色。但枝頭頂端已隱約可見冒出的嫩芽,多少讓人感覺到早春的氣息。
進入2月中旬,稻本和吉武來探望,恰巧小仲身體狀況不好,沒能好好說話。他的左側胸積水又有發展,呼吸困難,還不停地吐出像氣泡一樣的痰。
梅野將矽質膠管插入他的胸腔,從中抽出300毫升胸腔積液,這樣,小仲的呼吸才輕鬆了許多,但咳嗽和痰還是沒有減輕。
右側腹部的疼痛也慢慢變得厲害起來,得敷上添加了麻醉劑的膏藥。這個方法雖然有害性較小,但效果也差強人意,最後不得不代之以持續進行的皮下注射。用帶泵的注射器,慢慢地將嗎啡推入腹部的皮下。嗎啡一起效,人就會覺得口渴,渾身癢癢的,不知不覺地,疼痛感也消失了。身子會覺得如同浸泡在溫水中,人漸漸地昏睡過去。
2月的最後一個星期五,稻本和吉武又一起來探望小仲。因為有過上次的經歷,這回稻本走到床前小心翼翼地問:“小仲先生,今天的感覺怎麼樣?”“那次梅野先生給我開了利尿藥,現在幾乎沒什麼胸水了,倒是小便多了起來。因為怕麻煩,他們又給我裝上了導尿管。”
小仲苦笑著指指掛在床邊的膠袋說。
“啊,小仲先生,這玩意兒你不嫌棄啊?”
稻本半開玩笑地問。陪著一起走進來的護士長笑著說:“現在他什麼事都能積極面對了,說是只要方便,用什麼都行。”
“嗬,還真的變了啊。”
“嗯,你看,小仲先生現在的表情也比以前沉穩多了。”
吉武好似鬆了一口氣,笑著對稻本說。
“我也覺得是呢,心情有了什麼變化?”
“沒什麼了不得的事,我也算是精神上有了點成長吧。”
難道是嗎啡的緣故?小仲用平緩的口氣轉而詢問護士長:“這安養院有沒有諸如病人交流會這樣的活動?”
“有啊,像小型演奏會啦跳蚤市場啦什麼的,不過參加的都是些身體狀況不太好的人。”
“安養院嘛,也正常。不過,稻本女士,你們搞的那個赫拉克勒斯之會實在不錯,一開始我還覺得這些活動毫無意思,其實這是一種先入為主的偏見。雖然我只參加過一次交流活動,但受到的鼓勵不小。”
“謝謝,聽你這樣說我真是很高興。”
“我說的是真心話,可不是什麼恭維喲。”
見小仲這樣辯解,吉武故意使壞說:“那你一開始不是說我們的活動不過是為了自我滿足,做了點善事後沾沾自喜嗎?”
“話是這麼說,可我現在改變想法了呀。說實話,我真的是幸虧有你們的幫助。還有,我近來發現了一件好事,那就是隨著病情的發展,雖然身體日漸虛弱,但我的恐懼感受能力似乎也變得遲鈍起來,所以也不像以前那樣怕死了。我覺得這是一件好事情。”
“這倒是一大發現。”
“是啊。”
稻本和吉武微笑著點點頭。那是一種放心和淒慘摻雜在一起的笑容。
“從這裡的病人身上你可以學到許多東西,大家都是面對現實活得很精彩。對了,我給你們拍張紀念照吧。”
護士長拿出平時一直放在衣服口袋裡的數碼相機,讓小仲站中間,稻本和吉武站在兩側。從拍出的照片看,小仲似乎正微笑著注視著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