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顎十郎捕物帳

第23章 金鳳釵

顎十郎捕物帳 久生十兰 10072 2018-03-15
一場大雨從二十四日——龜戶天神大人祭典的夜裡開始下起,直到三十一日還沒有停的跡象。 仙波阿古十郎和雷土土呂進悶在神田佐久間町的焙烙長屋裡。這間房子在古井和長屋公廁對面,能聽到雨水在溝裡,潺潺流淌的聲音。要說風雅,倒也挺風雅的。 下午四時,寒氣透骨,真讓人想點上一個火盆。阿古長與土土助在陰冷的六張榻榻米大小的小屋中抱著光腿,呆呆地望著窗外連綿不歇的大雨。 正在無聊發呆之際,一個人拉開防雨移門,舉步走了進來。那人是北町奉行所的,曾經跟著仙波阿古十郎斷案,現在已經小有名氣。他就是神田捕頭——乾瘦松五郎。 痩松五郎提著一個兩升裝的大酒桶,笑嘻嘻地進屋來道:“嘿嘿,您們兩位果然沒有什麼精神。我就猜會這樣,特意來看你們了。這是今天早上,剛送到的宇多川的常陸新酒。快來喝一杯驅驅寒氣,打起精神來吧。您喝了我的酒,下次找您出主意,可要幫我的忙呀。”

酒過幾巡,神田川家又送來了鰻魚。三人喝得興致盎然,圍著酒桌扯起家常。說話間,瘦松五郎忽然想到了一些什麼,一拍膝蓋道:“阿古十郎和土土助先生的買賣,需要走街串巷,您們兩位可能已經有所耳聞了。阿古十郎,您聽說過萬和家金簪子的故事嗎?” “萬和就是經營深川木場的大戶人家吧。說到在吉原花街一擲千金,奈良茂的名聲似乎更響亮些,可要說哪家有錢,這萬屋和助卻比奈良茂有錢十倍。他買下茂森町的三町四方做宅邸,浮在護城河裡的木材,少說也價值五十萬兩。”仙波阿古十郎點著頭,邊吃邊說,“萬和的大女兒阿梅和舅舅的女兒花世是朋友,時常去金助町玩,我見過一兩次。這萬和家的金簪子,到底是怎麼一個故事呢?” 瘦松五郎正坐說道:“此事說來實在奇妙,簡直能當怪談來講,最適合在連日陰雨的冷天夜裡,與大家分享了。正好明天才換我們值月班,今天一天休息。既然您不知道,我就來說一說。”

“怎麼搞得這麼正式,你可別給我設套啊。”顎十郎搖頭苦笑著說。 瘦松五郎握著膝蓋,探出身子笑道:“您別打岔,先聽我說嘛。故事的開始有點古早,時間追溯到距今十五年前。當年在深川木場附近,有一個木材批髮店'山崎屋',店主人名叫金右衛門。這位老闆有個八歲的兒子名叫金三郎。而那萬和家,則有您方才提到的女兒阿梅,當時才四歲大。萬和與金右衛門都是木曾人,追根溯源可算是遠親。兩人關係很好,一直如近親一般互幫互助,有一天忽然想到:不如就將這阿梅許給金三郎做老婆吧。就這樣,兩個孩子還在年幼的時候,便被訂下了婚約。金右衛門送給萬和一支雕著鳳凰的純金髮簪,作為婚約信物,期待著兩個孩子的婚禮。”

“原來如此。”仙波阿古十郎點了點頭,嘟囔了一句,“倒也正常。” “兩年前,木曾那裡發生了一次山林大火。山崎屋家的山頭燒了五天五夜,樹木全都化成了灰燼,店面更燒得影兒都沒有了。金右衛門決定關店去長崎,做中國進口木材的生意,重新起家,將金三郎也帶去長崎。次年春天,萬和收到金右衛門的信,告知他們西渡中國,此後十二年間音訊全無。 “然而,阿梅心心念念著,已經記不清長相的金三郎,她給土佐原人偶穿上和服,拿它當金三郎的替身,不僅一日三餐,都為人偶準備一份飯食,還親熱地同人偶說話,彷彿那裡真有金三郎本人一般。阿梅的樣子十分可憐,讓人不忍直視。她患上相思病後,眼看著一日瘦過一日,到今年五月十七日,已是形容祜槁,最終也就病逝了。萬和家的女主人是阿梅的繼母,倒還平靜,可是,萬和本人卻感慨萬千,說萬事都是前世約定,嘆息說這都是命。

“最終阿梅人進棺材時,萬和拿出鳳凰金簪,輕輕撫摩著女兒的身體道,這是你婆家送的信物,且帶著上路吧。他說罷將金簪放人棺材,送女兒去淨心寺的墓地下葬。” 阿古十郎一反常態,有些傷感地嘆道:“原來那姑娘死了。她可是個溫柔的好姑娘啊!……” “就在阿梅死後兩個月,之前一立音訊全無的金三郎,竟然回來了。他說父親在中國身患重病,後來因各種瑣事,未再寄出書信。萬和埋怨金三郎,怎麼不早回來兩月,邊抹眼淚邊將女兒阿梅的事,告訴給了金三郎。金三郎聽後,抱著阿梅的牌位,哇啦哇啦地放聲大哭,說自己長久以來,在中國努力工作,最大的盼頭便是有朝一日,返回日本來迎娶阿梅。阿梅怎麼就沒有能夠多活上兩個月呢。 “萬和雖然死了女兒,卻說金三郎既有婚約,便是自己的女婿。他找了一間離主屋稍遠的茶室離屋,讓金三郎住下,如親兒子一般寵愛金三郎。到了阿梅去世的第一個盂蘭盆節,一家人去淨心寺,為她做法事掃墓,金三郎也隨萬和一家同去。可他一到墓前便不住哭泣,所以就獨自離開寺院,掃完墓先回家。就在金三郎藉著昏暗的夕陽,蹲在門口,燒麻稈點迎魂火時,他面前突然走過一頂轎子,只聽'丁零'一聲,不知什麼東西,突然從轎子裡掉了下來。金三郎過去撿起來一看,那掉在地上的,竟是一支雕著鳳凰的純金髮簪!……”

“哦,終於說到重點了。”仙波阿古十郎興奮地拍著手。 “金三郎追了出去,可是,那轎子轉眼間,便消失在了昏暗的暮色中,不知去向何方。金三郎只好作罷,將簪子放進袖兜,回離屋早早睡下。那天半夜,他忽然聽到有人在敲防雨窗,打開窗戶一看,死去阿梅的二妹阿米兩手作揖,一個人在站窗外的荻花叢裡。金三郎問她:怎麼一個人大半夜地,跑到這裡來了,阿米說她有一事相告,特意上門拜訪。金三郎讓她進屋後,阿米貼著牆壁,斷斷續續地說道,看金三郎哀悼亡姊的樣子,實在讓人心痛,自己與亡姊雖非同腹所生,但都有父親的血統,求金三郎將她當做亡姊來看。金三郎大吃一驚,說承蒙姑娘好意,但這事使不得,現在自己養活自己,尚且十分困難,多虧令尊的大恩大德,才能勉強度日,怎麼能夠做出這樣的事來。阿米說,她一個女孩子家,深夜潛入金三郎的住所,就算什麼都沒有發生,也不再是清白之身,還請金三郎可憐可憐自己。阿米說罷,便伏在榻榻米上不肯起身。金三郎起初還厲聲勸阻,可漸漸被阿米的真情打動,很快成瞭如膠似漆的一對有情人。

“在那夜之後,阿米每晚六點,就悄悄溜進離屋,等天亮了便回自己住的主屋去。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一個月,金三郎感到內疚難耐,就在一周前的一天早晨,對阿米說:長此以往也不是辦法,不如將這實情告訴萬屋和助大人,請求他的原諒和許可。阿米同意了,說若父親火冒三丈,就讓金三郎拿出在大門口,撿到的髮簪給他看,這樣定能平息怒火,千萬記得,萬一話不投機,就拿出那支髮簪。 “天亮後,金三郎牽著阿米的手,去到主屋,讓阿米在院外稍等,獨身一人走進萬和的房間,便將事情原原本本地,對老人家說了,向他道歉。和助一臉詫異道:有一事他沒和金三郎說過,其實阿米在盂蘭盆那天傍晚,從寺廟回來之後,突然昏睡過去,現在還昏迷不醒呢。昏睡期間,阿米曾一度斷氣,將他嚇得不輕。阿米現在還睡在被窩裡,連翻身都難,怎麼可能悄悄跑去,金三郎住的離屋?雖然金三郎說阿米正在院外候著,可萬助確信她,就在隔壁房間沉沉睡著。金三郎大吃一驚,走去隔壁房間一看,現在本應等在院外的阿米,瘦得不成人形,正睡在被窩裡呢……”

阿古十郎邊聽邊憋笑,聽到這裡,終於忍不住大笑道:“我說,瘦松,那之後事情怎麼樣了,我來給你猜一猜吧?” “哎?……怎麼?”瘦松五郎一臉不可思議地瞪著顎十郎。 “用不著吃驚。之後應該是這樣的。金三郎拿出那支雕有鳳凰的髮簪給萬和看,萬和大驚說:這不是放進阿梅棺材裡的髮簪嗎,你怎麼會有這東西呢?說話間,阿米突然醒來,坐起說她死得太慘,冥界的神明可憐她的身世,時不時放她出來,借阿米的身體與金三郎大人相會。阿米的臉還是原樣,可這遣詞用語,卻完全變成了阿梅。就在大家震驚之時,阿梅的靈魂說,讓阿米幫她續上這份姻緣,是對她最好的供養,還請父親許了這樁婚事,自己在此告別人世,說完哭倒在地,扶起來一看竟已氣絕。大家趕緊圍過來搶救,不一會兒,阿米喘過氣來,好像突然退了高熱一般呆坐著。大家詢問她,昏睡時發生的事,也是一問三不知。萬和被阿梅的悲願感動,按照阿梅的囑咐,將阿米許給了金三郎。故事講完了。”

“什麼呀,原來您聽說了。您也真是愛使壞,讓我白費這麼多口舌。” “誰叫你搬出這麼老套的故事來忽悠我,我哪是那麼好騙的。我不像你,我可是有學問的。我說瘦松,這是中國的志怪小說《剪燈新話》裡的故事,叫《金鳳鐵》,你到底從哪裡聽來的?” 瘦松不悅道:“什麼聽來不聽來,我說的是真人真事!前陣子深川的八間堀裡,發現了一具沒腦袋的屍首,雖說不是我值月班,可是,我掛心這個案子,去萬屋走了一趟。這故事是萬和親口對我說的。” 阿古長臉色稍變,問道:“這麼說,這真是真事?” “騙您我能有什麼好處呀?真事,真事!……金三郎和阿米明晚就要成親啦,萬和家現在忙作一團呢。” 阿古長與土土助對視一眼道:“土土助先生,大事不好啊。”

土土助也使了個眼色道:“確實,這件事做得太惡毒了。” 瘦松左右打量兩人道:“什麼呀,到底怎麼惡毒了?您倆別盡使眼色,看得怪瘆人的。” 說話間,門外傳來了雨打傘面的聲音,一個輕細的腳步聲,慢慢地朝長屋靠近。 不一會兒,只聽一個溫柔文靜的聲音,從防雨拉門外傳進來:“有人嗎?請問仙波大人,是住在這裡嗎?” 來客進了屋裡,頭上梳著高高的藏前式圓髻,身穿染有秋七草的紫色畝織縮緬振袖和服,是個下巴圓圓、文靜溫柔的十六七歲姑娘。從她穿著奢華、舉止高雅,可知一定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 那姑娘毫不猶豫地走上舊榻榻米,懇切地望著阿古長道:“我是深川茂森町萬屋和助的小女兒,名叫利江。姐姐還在世時,跟隨她去金助町花世姐姐家裡玩,曾見過您一兩面。因為這一面之緣,今天我有一件要事相求。”

利江將方才瘦松說的故事,再次簡短地說了一遍,一臉果斷地說道:“不瞞您說,接下來我要說的事非常離奇,離奇到也許會讓您發笑。這都是我的感覺,我總覺得我家要出大事了。”她眼睛裡閃出驚恐的神色,繼續說道,“說來您可能不信,可我總是覺得,明天即將成婚的二姐阿米,不是原來的二姐了。我總覺得她是個陌生人,讓我難以釋懷。” “您單這一句話,我也聽不明白啊。” “也對,我應該和您說得更詳細一些。可到底怎麼說才好呢……”利江一歪腦袋,沉思了片刻,繼續說道,“長相、舉止、聲音都和原來的阿米一模一樣,我一句話說不清楚,只是她與原來的二姐,有點不同了。要說哪兒不同,我二姐有些執拗,每次去廁所回來洗手時,一定先用左手拿水勺,從右手開始冼,她在此之前,從來沒有先用右手拿過水勺。可最近,二姐總是先用右手拿水勺,從左手開始洗。另外也是一件小事。二姐最討厭枕巾被汗打濕,有時睡到一半醒過來,常會讓睡在一旁的我,去取新枕巾替換。然而最近,她就像是忘記這回事似的,若無其事地枕著以前絕對會感覺噁心的髒枕巾。” “我提一個問題,您從什麼時候開始,發現二姐有異常的?” “是本月七日傍晚。那天二姐的情況急轉直下,一度斷氣,手腳也變涼了,大家差點哭著,要給她準備葬禮。我開始覺得二姐不對勁,應該是那之後的第二天,大概是八日左右。” 阿古十郎伸手摸著肥碩的下巴道:“好,我知道了。那阿米姑娘當時所在的環境下,容易被人掉包嗎?” 利江猛地搖頭道:“姐姐因為發熱,容易發冷,不能受風,所以一直讓她睡在土藏裡。且那土藏不是一般的土藏,是座敷土藏,在中庭正中央,四面都是走廊。土藏離庭院很遠,離玄關和後門就更遠了。”利江眨巴著眼睛回憶著說,“另外,父親、母親和我三個人,輪流給姐姐守夜,她身邊時時刻刻都有人陪著,不論出什麼事兒,都不可能將重病的姐姐,從土藏中帶出來。替身想要掩人耳目,經過重重宅邸,潛入土藏,更是難上加難。” “這下可真是離奇了。”顎十郎連連點頭,“話說,您今天有何事相求呀?” 利江機靈地望著阿古長道:“我求您做的事情,正與二姐有關。雖說不論如何,都不可能有人闖進土藏裡去掉包,可是,二姐現在確實,徹底變成了另一個人,不是原來的姐姐了。我想求您破解其中的奧秘,查明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所以特意上門拜訪。若是您調查後,發現確實不是掉包,那我也好安下心來,不再胡思亂想了。” 瘦鬆一直聚精會神地聽利江說,忽然眼睛一轉,插嘴道:“阿古十郎先生,這肯定是被掉包了。” 顎十郎吃驚地說道:“我還以為你在打瞌睡呢,原來醒著啊。你突然大聲插進一句,都把人家大小姐給嚇到了。先不說這些,為什麼你說一定是被掉包了呢?” “只可能是被掉包,這連親妹妹都說,姐姐已經變了個人,不是掉包還能是什麼?不論道理上怎麼看,既然直覺如此,準沒有錯!……” “哼哼,土土助先生您聽到了嗎,瘦松這話可了不得呀。我來問瘦松先生一句,在這樣深宅大院的座敷土藏裡,要怎麼才能潛入冒牌貨,將那重病的、真正的阿米姑娘,給人不知鬼不覺地偷偷換出來呢,您能解釋解釋嗎?” “這有何難?”瘦松轉去對利江繼續說道,“您方才說,阿米姑娘曾一度斷氣對嗎?” “對,沒錯!……” “那時,你們找葬具屋,送棺材來了吧?” “對,送來了。” “所以,那冒牌的阿米,一定是藏在棺材中,一路進入座敷土藏,趁亂將被窩裡的阿米裝進棺材,自己則假裝死而復生。人活過來了,自然用不著棺材,還不吉利,主人家肯定會趕快將棺材退掉。這麼一來,等在一邊的同夥,便點頭哈腰地說了一句'不好意思',將那裝著真正阿米姑娘的棺材抬走。所以,大小姐您在那場復活亂子後的第二天,覺得自己的姐姐變了個人,這都是理所當然的。因為您姐姐被人用這樣的手法,給換出去了嘛。” 土土助一拍手道:“這犯人絕對是行家里手,想到用棺材掉包,實在是高明啊。” “這麼說來,您剛到中玄關的台階口,就有一個傭人出來說,病人突然又活過來了,不好意思,勞煩您抬回去吧?” 深川,靈巖寺門前町的葬具屋——平野屋的店門口,平野屋的老掌櫃傳右衛門,正坐在門口招呼仙波阿古十郎。 那傳右衛門頭頂只剩下一撮白髮,腰也彎了,耳朵也聽不清楚。他弓著身子,將手放在膝蓋上應道:“正是。我們剛剛把給沐浴淨身的傢伙,卸下來放在台階口上,就從裡邊奔出一個傭人來,說了這番話。我們棺材還沒有沾地,就又抬回來了。剛剛我也說了,阿米姑娘與我的孫女騷浪,是一起學舞的朋友,每次學舞歸來,都會來我家玩,和騷浪兩人復習當天學的舞。聽說阿米姑娘一病不起,我們和騷浪也都很擔心。 “七日夜里八時多,萬屋派來了一個傳口信的,說阿米姑娘方才斷氣了,讓我們快送一口棺材過去。阿米姑娘好歹是我孫女騷浪的好友,老傢伙做不了別的,起碼幫她背個棺材。我叫來店裡的伙計,拿上沐浴淨身的傢伙,便拄著拐杖,將棺材送到了萬屋。” “原來如此。”阿古十郎點著頭說道,“以防萬一,我再問您一句,您送的棺材,確定沒過玄關進到宅子裡面嗎?” “別說進到裡面去,那棺材我都沒有卸下來。” 顎十郎環抱雙手道:“好,我明白了。我順便再問一句,聽著有點不著調的問題,您背棺材去萬屋的路上,有沒有卸下棺材歇過腳啊?” “茂森町離我家鋪子近得很,再者當時情況緊急,哪有時間歇腳啊。”傳右衛門扑騰著兩腳大聲說。 “對,您說得對。且說這世上多怪事,您有沒有覺得,那天背的棺材,比平時背的要重啊?” “棺材不是花柏木做的,就是杉木做的,該多重就多重,不可能單那一天,覺得比平時重。”傳右衛門激動地說,“你可別小看我這副老身板啊。”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怪我失言了,抱歉抱歉,打擾您了。” 阿古十郎傍頭愣腦地出了平野屋,去往靈巖寺門前町的淨心寺。他順著本殿右邊走去墓園,瘦松急匆匆地,從墓園入口走了出來。 “手腳很快嘛。怎麼樣,那棺材有被打開的痕跡嗎?” 瘦松點頭道:“有,棺材外邊有用鐵鍬撬過的痕跡,棺材蓋也有打開的痕跡。不過痕跡並不新,怎麼看都是兩、三個月前下的手。” “我估摸著也是這個時間。若是阿梅死後才開始策劃,不可能完成這麼多的精心安排。這麼想來,那阿梅也應是被他們一點一點,下毒藥弄壞了身子,最後不留痕跡地殺害了。我看,這肯定是很早以前就策劃好的。” “調包入手的,乃是身價五十萬兩的大小姐之位,他們這是乾了一票大的呀。您說得對,案情確應如您方才說的。話說阿古十郎先生,您查得怎麼樣了?” 顎十郎伸手撓了撓腦袋道:“撲了個空!……我聽信你的分析,前去查問,結果蒙羞而歸。瘦松,對不住,那棺材根本沒有進玄關,更別說到里屋啦。” “什麼?……”松五郎詫異地努著兩眼。 “背棺材的是寵愛阿米姑娘的,平野屋家的老掌櫃,他一路沒有放下過棺材,也沒有休息過。不僅如此,那棺材根本沒從傳右衛門的背上,卸下來過。難得你想到這個法子,但是,看樣子,得放棄棺材這條思路啊。” “那麼,犯人到底用的什麼手法?” “你問我,我哪裡知道。”阿古長說罷仰望日頭,繼續說道,“婚禮在晚上七時舉行,還有不到六個小時。得趕在他們喝交杯酒前,想出一個法子來,不能在這裡浪費時間。總之前去小塚原的投葬寺院,查驗一下在八間堀發現的無頭女屍吧。雖說犯人應該不至於如此大膽,將阿米姑娘從茂森町偷換出來,砍掉腦袋,隨手丟進附近的八間堀裡,不過,事無絕對。萬一真是阿米姑娘的遺體,就對我們有利了。” “您說得對,今天開始,正好輪到我值月班,可以不用顧忌,一查到底。”松五郎激動地說,“我們趕快走吧。” 兩人在千住叫了轎子,奔去小塚原,向投葬寺院的同心侍衛一番解釋後,找來一個打雜的非人,讓他提著鐵鍬去隨葬坑。 這投葬寺院裡的屍首,既沒有棺材,也不裹草蓆,只在草原上找個地方,淺淺地挖了個坑,將屍首往裡一堆,在上面隨便蓋些沙土,最後插一塊木牌,寫明下葬日期和屍體性別,僅此而已。 三人走到一塊簇新的木頭墓標前——乙丑年八月十四日,女。 “渾蛋,就是這兒。”雜儀指著墓標說。 “勞煩您挖出來,注意別傷著屍首。” 非人雜役拿鐵鍬,掘開低矮的土饅頭,挖了起來。因為連日陰雨,墳頭十分泥濘,並不好挖。 那雜役掘得泥土翻飛,挖了好一會兒,突然停下鐵鍬道:“老爺,沒了!……” “你說什麼?” “屍體不見了!……” 瘦松大驚道:“怎……怎麼可能呀!你……你不會挖錯;地方了吧?” “不可能,您看,這裡寫著乙丑年八月十四日呢。給她下葬的就是我,錯不了。” “餵,把鐵鍬給我。” 瘦松五郎拿過鐵鍬,使勁兒地挖了好久,翻出來的盡是石塊與樹根。 仙波阿古十郎神情鄭重,勸道:“瘦松,別挖了,白費力氣。我看再怎麼挖,也找不著阿米姑娘的屍首了。若沒有下雨,說不定還能留下一些線索,可最近連日陰雨……沒辦法了。這一來我就明白了,被砍掉腦袋、丟在八間堀的,確實就是阿米姑娘。既然犯人下手如此狠毒,我們也得拿出點真本事來。今天舉辦婚禮的阿米姑娘,乃是與真人長得宛若孿生的傢伙,不用說,那金三郎也是一丘之貉。他們還有兩、三個同夥,搞不好萬屋家裡,就有一個同夥。” “什麼?……”松五郎不可思議地睜大了眼睛。 “總之,真正的阿米確實被犯人調包,運出了萬屋。他們到底用的是何種手法,去實地調查一番,說不定能發現線索。”阿古十郎說著,突然站了起來,“咱這就去深川的萬和家。我對外的名義是你的助手,若不這樣說,恐怕會不好做事。” “我知道了。”松五郎點了點頭。 兩人一路仔細商議一番,便趕往深川的茂森町。瘦鬆與萬和關係親密,所以很快就進到了里屋。 今天是女兒阿米大喜的日子,萬和家熱鬧非凡。家門口掛起了大紅燈籠,店舖裡鋪上了紅毛氈,擺出了金屏風,掌櫃身穿禮服,雜役頭領穿著印有店鋪標誌的褂子,跑前跑後忙裡忙外。 因為時日特殊,平日溫厚和氣的萬屋和助,這次也有一些,嫌兩人來得不是時候,可是,松五郎和阿古長卻不依不饒,將家中查了一個遍,最後來到阿米姑娘睡過的那間座敷土藏。 那座敷土藏建得好生氣派,讓人聯想到大奧中,嬪妃們的住處。房子四面是長長的走廊,圍出一塊五百坪的中庭,土藏就建在中庭的正中間。 阿古十郎假裝在協助瘦松五郎,鑽進土藏裡暗自調查。稍後,他湊到瘦松耳邊說:“我本以為這土藏有暗洞通到外面,可仔細查看後,發現並非如此。這裡查得差不多了,你按我剛才說的那樣,問一問萬屋和助吧。” 瘦松點了點頭,走到萬和身邊道:“萬屋先生,冒昧問你一句,阿米姑娘曾一度斷氣,那時應該在準備給她淨身。當時棺材進到這座敷土藏中來了嗎?” 萬和點頭道:“孩子斷氣是在下午五時,我們哭著給她換上壽衣,留下侍女阿時陪她,其他人都去大廳裡,討論葬禮的舉辦時間。過了一個小時,阿時忽然哇哇大哭,衝進屋里大喊'小姐活過來了'。我們馬上讓平野屋的,將棺材抬回去,連滾帶爬地跑進座敷土藏一看,阿米正睜著眼睛,呆呆地看著天花板呢。我們叫喚她的名字,聽到她用低沉的聲音應了兩聲。謝天謝地,當時只覺得好像做夢。我正想在家中慶祝一番,忽然瞥見土藏門前,擺著棺材和淨身工具,真是觸霉頭!我看到那些登時就火了,衝到我家鋪子裡,正巧傭人鶴三路過走廊,便揪著他問道:'畜生,不是說讓平野屋將東西抬回去,為什麼沒和人家講。'鶴三說:'平野屋的聽說我們急著用,剛把東西送到,傳話晚了一步。'我同他說,棺材就放在座敷土藏的大門口,太觸霉頭,總之趕緊找人搬走。” 瘦松擺擺手道:“好,我都明白了,只要知道這些便好。您家大喜的日子,我們還來打攪,實在過意不去。這世間的評價,實在是變幻莫測,今天我們收到密報,沒辦法坐視不管。可這些例行檢查,不過是做做樣子,現在過場走完了,咱這就撤走,還請您別放在心上。” 走出萬屋的鋪子,顎十郎笑道:“如何,瘦松,跟我的推斷一樣,當天有兩口棺材吧。我猜他們肯定早就偷偷下毒,掐著毒藥的計量,很清楚阿米姑娘何時會死。看到萬和找平野屋買棺材,便順勢將早就備好的棺材,當做剛剛送來的棺材送進裡面,如此一來沒有人會起疑心。阿米身邊只留下女傭阿時,那阿時也是同類,協助背棺材進來的同夥,將棺材中的冒牌貨,和阿米的遺體互換。另一個同夥則守在中玄關,看到平野屋的老掌櫃背來棺材,便直接回絕。哎,這手法其實簡單極了。為什麼這麼簡單的事情,你會想不明白呢?要我說,想不明白才稀奇呢。” 瘦松五郎慚愧地搖頭道:“一個人死了用一口棺材,我腦子裡一直這麼想,壓根就沒想到會有兩口。哎,真是太疏忽大意了。” “關於此案,我有個辦法。不過,得勞煩你回萬屋走一趟,幫我把利江姑娘請出來。我在淨心寺的帝釋堂前等你們。若是利江答應我的請求,今天晚上可有一場好戲看了。” 萬屋家是經營木場的大戶,比奈良茂家還有錢十倍,當家的萬和不論做什麼,都是大手筆,又兼這次婚禮,有慶祝一度垂死的女兒康復之意,所以,他砸下重金,將家里布置得異常豪華。 天花板上的木格子,全部塗上了金漆,房柱的漆框上,打上了紅銅鏤金魚子紋的裝飾片,藏住釘子頭。五十張榻榻米大的客廳正面,擺出了金色的屏風,地上鋪著荷蘭進口的大毛氈。左右兩邊的大花瓶裡,遍插著粗壯的松枝,幾乎要碰到房頂上了,還在兩邊的松樹上,各自放了一隻活鶴。客廳裡擺著六張榻榻米大小的仙山盆景,邀請猿若町的演員,都裝扮成老翁、老嫗,站在盆景中,盆景中用的石頭,都是貨真價實的蓬萊石。用作裝飾的烏龜也是活王八羔子,在龜殼上用金泥寫了一個“壽”字,真是奢華至極。 新郎新娘坐在大盆景前,親朋好友則根據親疏安排座次,一個不剩地全部出席婚禮。終於到了新郎新娘交杯飲酒,喜結連理之時,忽然從寬敞庭院的一棵松樹下,閃出一個模糊的身影來。 那身影穿著白色羽二重料子的睡衣,渾身濕透,肩頭和袖口還有水藻和菱角葉子,定睛一看,竟是個站得直挺挺的無頭女幽靈。 一個坐在走廊邊的客人看到,嚇得一聲尖叫。眾人不明就裡,紛紛回頭張望。給新郎新娘斟酒的童男童女,回頭看了一眼,只說一句“看那個”便嚇得一把丟下了長柄酒壺,仰脖子癱倒在榻榻米上。 因為這一嗓子,一直畢恭畢敬地低著頭的阿米,撩起頭戴的新娘棉帽一角,瞟了一眼,頓時臉色大變道:“少……少開玩笑了!……畜生!……”她立刻拿起酒盤上的大紅酒盞,朝那亡靈擲去。阿米抓起坐在身邊的新郎金三郎的手,激動地喊道:“餵,梅花,看那樣的東西豎在院子裡,想來事情都敗露了。做人最講究收尾果斷。我們趕快跑吧,慢一步怕要被人抓住了。” 金三郎身邊有兩個魁梧的壯漢,自稱是木曾的親戚,跟隨服侍金三郎。他們突然站起來,脫下和服裙褲,摔在榻榻米上,喊道:“老大,阿蓮說得對,事情至此已到極限。既然無法在此紮根,那就果斷撤退。說到底我們還是海賊,就算當上江戶第一的富豪,當了這家的女婿,事情便不會敗露,可這一票也不知道能搞到多少錢。咱上岸還沒多久,就落到這步田地,還是快趁追兵未到,趕緊逃吧。” 金三郎撩起裙褲褲管,盤起腿來,喊道:“就算搶遍中國、印度,一輩子也賺不到五十萬兩金子啊。在廈門的小酒館裡,我聽過金三郎的故事,我便將他毒害,碰巧陝西人阿蓮長得與阿米一模一樣,所以,我就找來四人,演了這麼一出好戲。寧波人阿時假扮侍女,潛入宅邸,先給礙事的阿梅下砒霜,慢慢將她毒死。再效仿怪談《金鳳釵》的故事,策劃好這次劇情。看到木場的護城河裡漂滿木材,我一心以為,屍體一定不會浮上來,便像拋屍大海那樣,隨便棄置阿米的屍體。不想此舉讓我們走了霉運,後來只好慌忙去投葬寺院裡,將屍首偷出來。紕漏已出,再怎麼掙扎都沒用了。這次雖說功虧一簣,可我不過是明石之浜的漁夫之子,現如今卻坐上家產五十萬的萬和養子之席,也算此生無憾。你們想逃便自己逃吧,我只想坐在這裡。” 新郎說完伸開手腳,躺在了座位上。 從安政末年(1860年)開始,梅花新吉一夥人,便長期襲擊、洗劫中國台州、福州沿岸的漁村。而假扮梅花親屬的兩人,則是海盜船的船老大,一個叫老大權六,另一個叫忘八豬太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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