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二月三十一日

第18章 第三節

“堅果核仁厚片、帶皮馬鈴薯,以及配上磨碎新鮮胡蘿蔔的沙拉,”威威說道。 “這樣可以接受嗎?” 皮膚呈紅棕色的女侍帶著崇拜的眼神,向他彎腰行禮。 “也許待會兒,你可以再來一份素雞海鮮甘藍湯?或是義大利面和樹薯粉咸點心?” “堅果核仁厚片,”安德森待她轉身離去後,倉促地說道:“我不知道你吃素。” “老弟,我已經有六個星期沒嚐過肉味了,”威威的狂熱口氣像是個改過自新的酒徒。 “我的胃很糟糕。失眠、消化不良,吃完東西後會感到劇痛。我知道只有一個辦法可行——徹底決裂。我已經和肉類徹底決裂了。” “情況有改善嗎?” “當然有。要不是真的很難熬,否則我索性連烹煮過的食物都不碰了,光吃生食就好。你知道磨碎的生甘藍菜裡頭含有蛋白質嗎?你可知道蛋白質的營養一經烹煮,就會破壞得蕩然無存嗎?”他憤慨地看著安德森,然後突然狂笑起來。 “安迪老弟,我已經是令人厭煩的老頭了。”

安德森殷勤地跟著陪笑。 “去年您熱中的是蒸氣浴。” “在那之前,則是用棕色紙緊貼著肌膚。”威威生氣勃勃的笑聲傳遍這家餐館,把幾個低頭吃著棗子堅果沙拉的長鼻蒼白男子,和他們那些大腳丫且未穿襪、正忙著咀嚼生菜的妻子嚇了一大跳。 “安迪,你知道我的困擾是什麼嗎?我是個廣告人。這就是一種無可救藥的病。想要把誇大效果的成藥輕而易舉地賣出去,沒有人比傑出的廣告人更行。你知道為什麼嗎?” 他猛然坐回椅子,凝視著安德森。 “為什麼?” “因為我們生活中的混亂,是我們自己一手造成的。我們知道如何把歡樂賣給別人,但我們卻無法把它賣給自己。”威威的褐色眼神變得自艾自憐。女侍端來堅果核仁厚片。她仔細地擦淨每個碟子的邊緣,接著以關愛的神情望著碟中物,然後才轉身離去。 “我是個失敗者,”威威一邊說,一邊將堅果核仁厚片塞入口中。 “我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團糟。”

威威眼前這位下屬,非常清楚他喜怒無常、情緒多變的性格。他們一頭栽入自滿、自責及自憐的情境。這些表徵又可透過特質的修正而改良細分。比如說,自滿與假裝自嘲:“你努力往樹頂上爬,當你登上頂端時,結果看見什麼?荒蕪的沙漠。”也是如此這般,威威自責的個性是建立在他是墮落天才的自我認知上,而他的自艾自憐,則是對他勇敢活在艱苦厄運中的補償。安德森一邊吃著味道像鋸屑的滿盤麵包屑,一邊等著自責被自負取代。 “我為什麼失敗?”威威伸出單指,隨即化為拳頭。 “因為我擁有太多才華。你以為這是好事?安迪老弟,沒有才華是命中註定的。作曲家、歌手、畫家——我有沒有跟你提過,我十六歲在英國皇家學院做了一幅畫?”安德森已聽過這個故事好幾回,但他還是發出一陣驚嘆聲。 “我十二歲的時候,創作了一部歌劇。然而我定不下來,從這兒跳到那兒,最後變成了什麼呢?一個廣告人。”威威憤怒地開始吃帶皮的馬鈴薯。 “這是一個藝術家的悲慘下場。我常說,感謝老天賜我妻與子,安迪,感謝主讓我擁有私人空間。雖然說——”他重重嘆了口氣,卻沒把話講完。

“威森夫人怎麼了?” 安德森從焦皮下切掉幾片不太熟的馬鈴薯。就是威森,他心裡這麼想,他是個有魅力的男人——威森就是小薇的情人。所有的女人都喜歡這種裝模作樣閒扯淡的調調。就是威森和小薇兩人,在粉紅臥室的粉紅臥舖上翻雲覆雨。安德森有一回和威威一起去游泳,他注意到威威身上體毛多的驚人。當下在他的眼中,看到了這只毛茸茸的動物緊緊抱著小薇,而且噁心的自憐與自誇川流不息地從那隻動物口中流瀉而出,她的眼神則滿溢仰慕之情。安德森突然想到茉莉·歐洛奇,以及昨晚翻身轉向他的面具。他瞪著碟子,一股反胃作嘔的感覺侵襲而來。 “我不太——”安德森邊說邊起身,但是沒站穩,隨即又坐下。一兩個長鼻男子朝他張望了一下。

威威慌張地說道:“安迪老弟,你沒事吧?” “沒事,謝謝您的關心。” “這種食物你得去適應它。常吃就習慣了。”威威推開碟子,然後把玩著牙籤。由於自我陶醉的性格作祟,他看著安德森的眼神十分刻薄冷酷。 “你要知道,安迪,關於小薇的意外,我對你深表同情。” “你是說我太太?是。” 安德森猜想,莫非這就是招供前的開場白? “她個性活潑開朗。對女人來說,這是非常好的特質。我家那口子啊,就缺乏這項美德。這很糟糕,你知道的。她總是悶悶不樂。醫生也束手無策。”威威的口氣有一絲自豪的意味。他傾身向前,徐緩而幾近溫柔地說道:“安迪,你何不休個假?” “你的堅果核仁不吃了嗎?不合你的口味嗎?”女侍譴責似地質問。安德森搖搖頭。 “對你很有營養的。請問需要什麼點心?梅干凍的風評很好呢。”

他們點了梅干凍。 “休假,”安德森含糊地說道,過了一會兒又說:“你叫她小薇。” “那隻是一種稱呼的方式。當然了,我幾乎不認識她。你需要休個假,安迪,你不用過問這個案子。讓公司在你缺席的這幾週做做看。” “她有沒有寫信給你?如果看到她的筆跡,你認得出來的,對嗎?” 威威把含有砒素的綠色湯匙背面探入紫色果醬和牛奶凍裡,然後又小心地放下。 “我搞不懂你。你想要說什麼?我說的是你需要休假,安迪。別讓我為難。” 安德森彷若置身事外,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尖銳刺耳:“你是什麼意思?” “我是在跟你商量。你的專注力不見了——當然了,只是暫時性的,但已經有人察覺了。雷佛告訴我桌歷的事——”

“雷佛?那個陰險小人?”安德森咆哮著。他聽到自己說話的語氣,也感到不寒而栗。 “你要把我趕出公司,是不是?那麼,那些信呢?” “哪些信?” “我猜,你是讓那些信隨著《雷斯坦丁郵報》送進來的。不過我是不會走人的。是你照例把信放在我桌上的。我的工作沒出任何差錯。這是雷佛要攆我走的陰謀。” 威威試著讓語氣詼諧,但效果不彰。 “等一等,安迪。我很民主的,但我也記得雷佛是同一條船上的伙伴。如果你有事要商議的話,就讓我們有條有理地來談談看吧。” “陰謀。” 安德森放聲尖叫,手臂猛然一揮,將玻璃餐具連同梅干凍一併掃落於地。紫色果凍黏在紅色地毯上。這麼一來,他們勢必引起大家的注意。有一兩個女子立即和她們的同伴交頭接耳。餐室後頭也起了一陣騷動。紅棕女侍急忙沖向他們。鄰桌的一名年輕男子,在椅子上局促不安地委婉問道:“你要找牧師嗎?”安德森站了起來。他居高臨下凝視著,效果就像把單筒望遠鏡反拿著往下看一樣,結果威威的臉變小了,而且是一臉的錯愕難堪。女侍像一面堅實肉牆擋在他面前,苦惱的臉色比之前更為通紅。 “你還沒吃——”她開戰了。安德森為了避開她而讓步,因此踩碎一地的玻璃碟盤,接著往她那如雕像般不動的軀體推了一把,導致她朝著桌子蹣跚而行,而他便趁勢走出餐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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