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二月三十一日

第14章 第六節

“才乾了幾杯,你眼睛就花啦,”茉莉·歐洛奇說道。 “這是我的第四杯,但我絲毫沒有感覺。這威士忌說不定攙了別的東西。餵,餵,我說啊。”她大聲嚷著。酒保走了過來。他的個子高大,有一張像職業拳擊手的醜陋苦瓜臉,幾縷幾近無色的頭髮緊貼在腦門上。茉莉的鼻子和眼鏡同時迎向前去。 “這酒加了啥玩意兒吧?” “請再說一遍好嗎?”酒保的聲調居然是個男高音。 “罷了,請包容我的法文。在這號稱從高地蒸餾出來的飲料中,”歐洛奇邊說邊抽動她的長鼻子:“你是否攙——雜——了——別——的——成——分——” “你說什麼?” “算了。要不要讓你的扁桃腺爽一下?” “什麼?” “手肘舉高。我的意思是說,”歐洛奇小姐耐著性子說道:“來喝一杯吧。”

“啊哈。來一小杯就好,我喜歡小杯淺酌。”酒保倒了一小杯酒。 “祝你好運。你講話的方式真是有趣。” “我們是做廣告的。這即是原因所在,安迪,不是嗎?” 她那包在剪裁講究、沒有一絲摺痕的藍色套裝裡的胴體,在吧台擱腳凳上搖曳生姿。 “你可以這麼說吧。聽著,茉莉,我想要——” 酒保往前傾身靠近。 “我們這裡什麼都有,你們不信吧。”他做手勢指著全場門可羅雀的酒吧。 “上禮拜突然被臨檢,結果生意就一落千丈。不過他們會回來的。” “誰會回來?” “那些傢伙會回來的。你嚇不了他們太久的。” “什麼傢伙?”茉莉問。 酒保的苦瓜臉喜形於色。他把手放在粗腰上。 “你知道,那些傢伙啊!他們希望來一些別的玩意兒。”

“哦,那些傢伙啊。” “有時候,他們的行徑會變得古怪。我可以告訴你們——” “再來兩杯威士忌。”安德森說道。 “餵,我要跟你談談,茉莉。” 他指著酒吧角落的一張小空桌。此舉卻觸怒了酒保。 “好啦,好啦,你不想被人打擾,這當然行,我明白你的暗示。我知道自己何時是多餘的。”他倒了兩小杯威士忌。 “但我也是有情緒的。別忘了,是你旁邊這位年輕女士找我搭訕的。我只是過來詢問有何需要,順便寒暄問好罷了。” “我無意冒犯,”安德森說道。 “再來一杯吧,傑克。” “無意冒犯個頭。我沒有你想像中那麼愛管閒事,就這樣了。我再喝一杯就好。還有,我不叫做傑克。” “你的大名是?” “我叫做柏西。”

他們棄他於吧台而去,到一張小空桌旁坐下。茉莉·歐洛奇的膝蓋緊挨著安德森的小腿。 “安迪,你在想什麼?” “茉莉,你對小薇了解多少?” 她身體後仰,隨即嘆了口氣。 “還在找那失落的緣由啊。你為何不讓事情過去,然後重新出發呢?” “在女人心目中,小薇是什麼樣的人?她討人喜歡嗎?” 茉莉伸出骨瘦如柴的手,置放在外衣表層高高隆起的前胸。 “這個問題拿來問女人的話,答案是不討人喜歡。我認為她是草叢裡的蛇。我實在不欣賞她那副故作無辜的模樣。不管是什麼到了她身邊,她就一把抓住。” 安德森迅速放下杯子。微量的威士忌因而噴濺在桌面上。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我只是不想再為她浪費眼淚罷了,如此而已。”

“你所謂'不管是什麼到了她身邊,她就一把抓住',這是什麼意思?” “哦,我不知道,安迪,我不知道。”她的目光離他而去,並且說道:“我覺得她配不上你。我只是這個意思而已。” “男性朋友呢?她是否跟別人很熟——公司裡頭的某個人?” “餵,得了吧。”她的膝蓋也離開安德森的腿。 “這是乾嘛?現在提這事有何意義呢?” “哦,沒什麼啦。”安德森話中帶刺。 “我只是想知道她和誰私通罷了。而且我也想知道,這頂綠帽我戴了多久。” “聽我說,安迪,這件事我毫不知情。不過我認為你一定是哪兒弄錯了。” “我可沒弄錯。”他粗暴地說道。 “我的意思是說,我不認為公司裡面有這麼一號人物。”

“我認為有。” “就算有,我也對此人一無所知。你信得過我,安迪,對吧?不過我告訴你誰會清楚這整件事——如果真有其事的話。那個和她共事的女人——依蓮·佛萊契利。” 一陣沉默過後,安德森說道:“我們離開這裡吧。” “好哇,咱們去用餐吧。” “我不想用餐。” “也行,不然,咱們再喝它個痛快。去哪兒喝呢?” “跟我走就是。”安德森說道。 他們走出去時,茉莉大聲叫道:“晚安,柏西。別再亂攙杜松子酒了。” 酒保低著頭,表情看來很愉快。走到室外,綿綿細雨打在他們臉上。安德森叫了部計程車。他們坐定位後,茉莉瘦骨嶙峋的手搭上他的手。經過查令十字路口時,書店都已熄燈打烊。在藍熒光燈的照耀下,歐文(Washington Irving,一七八三至一八五九,美國散文家、短篇作家)的雕像正凝視瞭望著。

“餵,安迪,我知道這不關我的事,但你實在是小題大做了。大家正在議論紛紛。小珍說你交給她一個桌歷,並宣稱它有魔法。這事已經傳遍整個辦公室了。” “有人動了我桌歷的日期。”安德森向後靠在沙發上。 “每一次我離開房間,它就變成二月四日。小薇是那一天過世的。” “為什麼——可憐的達令。”茉莉的手震動著緊握他的手。 “誰會幹這種事呢?” “我就是想查個水落石出。” “你確定不是錯覺嗎?” 安德森抽回他的手:“你以為我是誰啊?” 計程車轉入公園時,突然向一邊傾斜,使得他倒向她懷裡。當他們接吻時,她的手指緊攫著他,並狂亂地遊走至他的背脊,然後緊緊抱著他,彷彿他是一塊木板,可讓她免於淹溺之災。在明滅不定的黑暗中,她把頭俯埋於他頸子旁,螺旋狀的鬈髮則在他臉上磨搓浮動。他突然把頭後仰,並將她推開。

“我喜歡你,安迪,”她說道。 “我一直都喜歡你。白金漢宮到了。再見了,白金漢,別了,宮殿。告訴你,安迪——我應該告訴你嗎?”她的軀體依偎在他臂彎裡。 “柏西沒在酒裡攙雜別的東西。” 他哼了一聲。他一邊想,一邊被自己的懷舊之情嚇了一跳。有多少次,我和小薇多少次在瀰漫著汽油味的黑夜裡,坐車經過白金漢宮和附近街道。炸彈於一里外墜毀,榴霰彈片像玩具般嘩啦啦地灑落在人行道上,彷彿暗示著生命的歡愉是稍縱即逝的。在那幾個夜晚,安德森幾乎是對周遭一切都產生了理不斷剪還亂的愛意,今天明天會意外身亡的人他愛,眼前淪為碎石堆的文明設施他愛,甚至在那一瞬間,連白金漢宮和車內的伴侶他也愛。而這種突然暴斃的可能性,就像生命中安裝了一個機關。不過今天晚上沒有炸彈,生命中也沒有任何機關,有的只是一個不同的伴侶正依偎在他的臂彎裡。

車子停了下來。 “到了。”安德森說道。 “我家就在附近。” 他朝上瞥見在高級酒吧流瀉而出的燈光下隱約若現的招牌,那是一個頂著牛蹄、穿著小丑服飾、頭髮冒出火焰、臉部作齜牙咧嘴狀的塑像。在那招牌下方,有著仿哥德式的字體“守護神”。 他們走進這家酒吧時,茉莉似乎是一臉的失望,雖然她並未拒絕來一杯。 “我以為我們要回家。” “家?家?我沒有家。”安德森語帶嘲諷地高聲演說:“讓羅馬消失於台伯河(義大利第二長河,全長四〇五公里,貫穿羅馬市),教帝國開闊的拱門墜毀陷落。這裡就是我——家。乾杯。” “噢,別孩子氣了。”她略嫌不耐地說。 “洗手間在哪裡?” 她走開時,他正用手指按壓酒杯,然後凝視印在上頭的指紋。他一手塞入口袋,觸摸小薇的信,確認一下此不幸的最佳明證是否仍在那裡。為何是不幸呢?他心裡想。從未愛過她為何是不幸呢?這是因為,他自問自答,因為這封信揭露了私人關係中,我們都知道有它存在卻通常置之不理的鴻溝之一,而在我們知之甚詳的生活裡,這個意外的發現,存在著廣大如叢林般未探測的區域,在那兒,原始的愛意與憎恨像老虎似的暗鬥不已。安德森又點了一杯。

“抱歉,安德森先生,威士忌賣完了。” 他叫了一杯杜松子酒。一個男孩靠過來兜售《灰狗特刊》,那是一份刊登晚間賽狗戰況結果的印箋。站在安德森附近一個鼻樑斷裂的大黑個兒買了一張。另一個戴著方格帽、鼻子像鼬鼠一樣尖的男子從他背後張望著。這一夥人的第三位成員,是個頭髮呈淡金色、穿著粉紅色洋裝和廉價皮衣的嬌小女子,她無動於衷地啜飲一小杯葡萄酒。 大個兒憤怒地叫嚷著:“該死的梅爾克軒。這騙子根本沒出場。” “一定是你賭錯局了,傑瑞。梅爾克軒不會失手的。”有著鼬鼠般尖鼻子的男子湊近大個兒肩膀邊,小眼睛匆忙地在紙上瀏覽,兩片薄唇張開喊著:“你也幫幫忙!真的沒出場哩。” “我以為它不會輸的,”大個兒難堪地說道。 “我以為它光靠三條腿都能贏。我以為其他對手都不夠稱頭。”

“比賽理所當然就是比賽,傑瑞。” “他媽的什麼叫做理所當然?根本就沒上場。” “在賭注登錄冊上它不會賠錢的,傑瑞。” “不會賠,不會賠。你那花掉我半個大洋的消息怎麼說來著?”嬌小女子突然動了一下,但沒開口說話。 “其他那些已準備好屈服投誠的對手又怎麼了?” “傑瑞,你知道我怎麼想嗎?”戴方格帽的男子鄭重其事地問道。茉莉走了回來。全神貫注的安德森則指著她置於櫃檯上的酒杯。 “我料想下一回會贏。” “下一回會贏!” “你從我的角度來想想看。今晚這是一個好現象,明白吧。它不會輸的。所以現在是三賠一,搞不好還是五賠一。沒有人真的可以通殺全贏。下一回的賭注賠率就是如此,懂吧,所以你當然得下注。” “下一回!這一回就花掉我他媽的十塊大洋。” 金發嬌小女子宛若發條玩具似的陡然動了起來,她發出輕微的尖叫聲,然後以極度優雅的語態說話:“不會是十英鎊吧,傑瑞。哦,拜託,不會是十英鎊吧。” 大個兒沒瞧她一眼。 “他機靈的很,他清楚這是個好現象,他手握不會輸的內線情報。他告訴我要毅然決然地下注,這樣才能幫得了自己。” “你不用說這話的,傑瑞。” “十英鎊,傑瑞。那麼房租呢?”嬌小女子驚恐地盯著她的葡萄酒。 “這事你現在別過問。” “但是房租,傑瑞。你確信房租交得出來吧?” “房租……” “哦,傑瑞,你把房租費用掉了。我沒想到你真的會這麼做。” 大個兒像狗似的搖著頭。 “夠了。咱們離開這裡吧。” 然而那緊繃的發條玩具一發不可收拾地有了動作。小女子悶聲不吭地撲向方格帽鼬鼠。他們所在的桌子左右翻覆。啤酒濺灑到安德森的褲子和茉莉的長襪上。方格帽男子的臉上也出現了紅色污點。他推了女人一把,不是很用力,但還是讓她跌了一跤。大個兒憤怒地大聲咆哮,緊接著向前移步,不是朝方格帽前進,而是往那女人走去。他一手將她拉起來,另一手往她眼睛襲擊。要不是有那隻手扶著,她可能又會跌個狗吃屎。茉莉驚叫出聲。酒保急忙俯身從櫃檯下穿出,一把抓住大個兒的衣領和背心,把他推向門外。大個兒沒打算反抗,卻仍緊抓著一邊哀號一邊捂眼的女人不放。方格帽男子打起精神,拍掉身上的塵埃,然後跟在他們後頭走出去。酒保回來時,臉上盡是愉悅之情。茉莉對安德森說道:“你打算袖手旁觀嗎?” “千萬別攪局。這是我敦親睦鄰的原則。” “但他可能會殺了她。” “他不會的。明天她會有一隻黑眼圈,僅此而已。” 她的鼻子抽搐起來。 “真可怕。” “你以前沒看過酒吧乾架?” “我不是這個意思,而是你就這樣放任他們從你面前離去,也不擔心他們會出什麼狀況。假設他真的傷害了她——如此一來,我們都有責任的。” 安德森聳聳肩。她放下酒杯,隨即衝出酒吧。安德森跟了出去。在守護神的招牌下方,身穿廉價皮衣的弱女子蹲坐著,一邊有氣無力地哭嚎,一邊試圖止住從鼻子大量湧出的鮮血。而那兩名男子已不見踪影。茉莉跪在她身邊,安德森則直挺挺地站在一旁。然後是一連串語焉不詳的話語傳入他耳裡:“鼻子……卑劣小人……房租……藍波爾街……” “我們得送她回家,”茉莉說道。 “藍波爾街四十號。她說那地方就在街角附近。豬頭!”她對那女人打氣說道。 “如果讓我見到他,我會賞他一頓排頭。你的手帕給她,安迪。”安德森不甘願地將手帕敷在女人鮮血直流的鼻子上,並且扶她站起身來。她就像一具羽毛枕頭似的,簡直不成人樣。 “我猜你那兒沒有多出來的房間給她住。”茉莉說道。 “當然沒有。” “她不應該留在那男人身邊。” 他們一起各用一隻手臂扶著她。那女子對他們視若無睹。她一邊喃喃自語,一邊以安德森的手帕搗鼻蹣跚向前舉步。一名警察狐疑地盯著他們。他們轉過街角,走入藍波爾街,突然間那女子恢復了生氣,揮開他們的手臂,朝某扇門前依稀可見的人影衝去。 “傑瑞!”鼻樑斷裂的大個兒露出臉來。 “哦,傑瑞,帶我回家。” “既然這樣,過來吧。”大個兒說道。 他惡狠狠地瞄了茉莉和安德森一眼,然後沿著街道跨大步離去。那女子跟在他身後一兩步距離,安德森的手帕仍抓在她手裡捂著鼻子。 當著茉莉的面,安德森忽然爆笑開來。 “你在廣告業待太久,連心腸都變軟了。去我那兒,再喝一杯。” 他們走回頭路。安德森突然沒來由地感到興高采烈,但是當他們路過守護神時,那一瞬間他卻因一股不祥預感而心情沉重起來。方才他離開酒吧時,有某件事發生了;他看到某件奇怪、不自然的事情。那是什麼事呢?他摸不著頭緒,於是將之拋諸腦後。 燈管光線先是閃爍不定,接著就照亮了他們倆。 “乾杯。”安德森一邊說,一邊倒酒。 茉莉則好奇地環顧房間。 “你的風格不是這樣呀。”幾乎背對著她的安德森搖了搖頭。 “小薇的,呃?是她喜歡的調調。哎呀,你需要來一次春季大掃除,對吧。這後頭是啥?”她打開通往臥室的房門,雙手放在臀部站著,目光環視著房間。 “哎呀,老天爺啊,清一色的粉紅色系。” 安德森進來時她手裡正拿著小薇的照片。高瘦乾癟的她在房裡喝酒的模樣,以及那張正對她的大鼻子嗤之以鼻的照片,既羞辱了他,卻也讓他興奮起來。 “把那東西放下。”他說道。 就在她大吃一驚,轉過身來的時候,他用力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扳倒在床上。相片框墜地時,玻璃摔成碎片。他就像個發高燒,全身火燙的男人躍入幽冷的溪流一般,與她合為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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