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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話貧

非人 京极夏彦 19390 2018-03-15
我可是非人。這麼說著,荻野笑著說你在說什麼啊。說是笑不如說是臉上肌肉的抽動吧。 買來的啤酒已經空了,被荻野捏扁的易拉罐玻璃桌上有兩個,長毛地毯上有三個。 我最後只喝了一罐。 荻野乾了五罐。 “很好笑嗎?” “你還玩真的。不是人的話是什麼。” “不知道。” 蟲啊,屎啊之類的。那不跟我一樣嗎,荻野笑的更厲害了。 “一樣嗎?” “一樣喲。我也是整天被人叫混球屎蛋螻蟻什麼的。” 誰這麼叫你這樣問道。大家啊。大家——大家嗎。 “大家不至於吧?” “我說大家就是大家。” 我不會這麼說你的,那是因為你跟我同類當然了。 “嘛,很多很多了。那些跟我有關的,因為我的關係虧錢的人。也就是我周圍的全部人,這不就是大家嗎。”

我是瘟神啊荻野說道。 “聽了我的話出資的人,接受我工作的業者,向我拜託工作的人,把錢放在我這兒的人——總之就是跟我有關係的人全部,大家。” “包括家族?” “我沒家族了哦。親戚不少,基本上跟陌生人一樣。不如說比陌生人還要難對付吧。有錢有勢的時候一窩蜂過來,沒錢就沒緣這句話說得真對啊,沒有錢都馬上溜走了。” 是這樣嗎。 我沒有過錢所以這種心情不太能理解。也沒有能一窩蜂過來的親戚。錢對我來說,就是沒有的話會很麻煩的東西。沒有想過去成為有錢人的想法。 嘛。 緣分這種東西,我倒是才親身經歷領略了在它能切斷的時候是多麼容易就切斷的事實。 “能切斷嗎?” “能。本來切斷之後反而更加輕鬆。當然有些緣是怎麼切都切不斷的。”

“有緣的話不是比較好嗎?” 哪裡好了,荻野拿起桌子上的空罐子放到嘴邊,小聲說著該死。沒酒了。 “不好的緣嗎?” “當然不好,那些切不斷的緣就是你還欠錢那些人。” “這樣啊。” 我扭了扭身子。 心煩意亂。荻野的毛衫對我來說有點大,動身子的時候標籤總是紮到脖子。再加上沙發太低太軟了,坐在上面實在不知道怎麼保持姿勢。 如坐針氈。 熱水澡確實很舒服,之後還是不行,心裡像有螞蟻。 什麼都感覺不習慣,對於一個蜷曲在高架橋下打算過一夜的人來說,不管怎樣都不應該有什麼怨言了,這個地方對我還是太過陌生。 “錢嗎?” “錢啊。” 由錢得到的緣,太過淺薄和柔弱。切斷的時候是不痛不癢吧。

不過就是錢的問題啊。 “恩,不過就是錢的問題啊。” “但就我看來你還沒那麼慘嘛。好像還挺滋潤的,欠債人的感覺,我的印象應該是——” “滋潤,窮死了。” “是嗎?我印象裡的貧困階層的樣子,跟你可不一樣,怎麼說——” 衣食無憂是理解不了欠債人的痛苦的。沒有家,吃沒得吃,穿沒得穿——應該是這樣不是嗎。就像現在我這樣。 “也就是表面了。最低限的生活而已了。” 這樣已經足夠了。 別想得太簡單了荻野說道。 “你說的那種一家五口擠在木質老房子裡啃麵包那種節儉係也是有的。” “但是不節儉的貧困有嗎?” 節儉還是沒辦法活下去所以才會貧困。而因為奢侈浪費導致的沒錢,實在不想把這種叫做貧困。

“住在這樣樓房最上層的能有窮人嗎?” “不是我想住啊。從這搬出去到老房子如果比較好的話,我馬上就搬。但這不是租的,現金買下來的,這裡可是沒有租金的。” “那就賣了啊。” “如果能還掉欠債的話我早就這麼做了。從頭開始的勇氣我還是有的。只是啊,這棟樓就算賣掉也沒什麼用啊。完全不夠。賣不賣都差不多,就先呆在這吧。” “呆在這——” “比起被追的到處跑,選擇一個地方躲起來的意思。” 那也是建立在你躲起來有錢生活的基礎上不是嗎,有錢生活的話——就不貧困了吧。 我可沒錢喲荻野彷彿看透我心裡在想什麼。 “賬戶裡一塊沒有,不是很少是真正的0。水電費都付不起。唯一的區別就是我住在高級公寓而不是老房子裡。”

“騙人吧。” 我來回扭頭。 標籤真煩人。真想撕下來。 “沒騙你喲。很快電就要停了吧。電話也打不通了。也沒手機。水不知道還出不出得來,反正水費也是一直沒交。這裡都是電氣化控制,停電的話,也沒水了吧。說起來停電的話門的自動鎖都不知道還能不能打開,然後就餓死了吧。” “餓死——嗎?” 嘿嘿嘿,荻野笑起來。 “有趣啊。管你家裡再大再漂亮,沒錢就沒飯吃,沒飯吃就等著餓死。記住了,慎吾。人的價值雖然不在於有沒有錢,但再有價值的人也——” 不吃飯的話就死了啊荻野笑道。 “而即使是沒有價值的人,有飯吃就能活著。活著就是了不起。有飯吃的話,也是一件不得了的是。” 我就沒飯吃了荻野說道。

你要是這麼說,我也一樣。 “慎吾。不用我說你也知道賺大錢是很難的。所以下面的人蠢蠢欲動,上來的人極少。而在下面的人就更難了。這些人常常處於餓死的邊緣。但是啊,你從上面掉下來的話也是一樣的。” 是這樣。我也是掉下來了。 “我得到了這個大箱子,然後在那掉了下來,僅此而已。即使有這個大箱子也沒什麼用。” “話是這麼說——” 在比賓館還要高級的浴室裡洗過澡後,對剛才那番話實在不能產生什麼共鳴。 現實喲看著現實荻野說道。 “現實就是我很窮,我現在很餓。” 你這是不是有點過了。 “我看來,你還是挺閒適的不是嗎,小酒喝的——” 地上被捏扁的易拉罐。 “那不就是罐裝啤酒嗎。又不是唐培裡儂香檳王。十天都呆在屋裡,吃的東西也沒了,自暴自棄了。今天早上開始就什麼都沒吃。但是身體上還是想喝酒啊。”

“你自己說的哦。還有買酒的錢不是嗎。” 完全不是還有的程度,荻野抓起一邊的錢包,打開給我看。幾張小票掉在地毯上。 “全都是硬幣。買完啤酒還剩下——兩百八十二塊(約15元人民幣)。” 總的來說這個房子——荻野環顧四周。 房間很廣。 窗子很大。 起居室就跟我家一樣大了。只是,家具很少。基本上是最低水準。大沙發以及玻璃桌。 大電視。華麗的照明燈。 啞鈴和健身器。 就這些。 沒看到冰箱和碗櫥。 這些都是內置在牆裡的吧。這麼高級的中央式廚房的話,應該是這樣了。 “這是我的東西也不是我的東西。銀行已經盯上了。不知什麼時候就會被抵押出去。恩,不能這麼早就放棄,現在放手的話,銀行的貸款就能兩清了。”

“這樣不好嗎?” “兩清的只有銀行啊。” “還有其他嗎?” “當然。那些——信任我的人的錢。不——或許沒有信任。只是一聽到會賺錢全部撲上來了。” “就是那些把你叫做蟲子糞便的人嗎?” bingo荻野伸出食指。 “一般投資人和業界投資人的錢,只憑這一棟房子,是怎麼也還不上了。嘛,那些人也是有自己的難處,對你說兩句你也只好受著。” “那個荻野。雖然不是很清楚,法律上好像有這種針對無法還債的救濟措施,自己破產,更生法之類的——辦法總是有的。” 應該。 沒這麼簡單哦荻野說道。 “還不了錢就破產——這麼簡單就好了。但是啊。” “但是什麼啊。” 我不是騙子啊荻野小聲道。

一瞬間,我彷彿看到了以前荻野的影子。 “我只是事業上失敗了。所以對於出資者想要把錢還給他們。業者的補償我也想盡力做到。不是在逞強什麼的,只是不想當個罪犯。這樣的話要很多錢。破產的話是輕鬆了,但也藉不了錢了,借不了錢也就還不上了吧。我是想堅持到最後一刻。但是銀行有點急了已經不願意再給我貸款了,那時候我的資產狀況真的不太好。” 荻野皺起眉頭。 “所以就從別的途徑先弄了些錢。銀行那邊先不管,總之先把那些一般投資者的錢還掉,所謂的清算吧。” “清算了嗎?” 那——他們還有什麼好說的。 “錢還了的話,他們還有什麼抱怨的。” 荻野的眉頭更加緊鎖。 “抱怨是只會多不會少的。人的慾望沒有界限,抱怨也沒有界限。雖說沒有賠,但也沒有賺啊。所以我是屎尿混蛋了。”

“出的錢不都還給他們了,還說什麼說啊。” “不對,人家本來可是想來賺錢的,但完全沒賺到——雖然這也是常有的事。但是他們看來這就跟賠錢了一樣,所以我就是屎尿混蛋了。” “是這樣嗎?” “賠本的買賣就是這樣啊。” 拼命好不容易把錢還上的結果就被別人大聲叫著糞尿,應得啊應得啊荻野自嘲著。 “大家都被慾望迷住了眼睛。不我沒立場說這話。” “迷住了眼睛嗎?” “是啊。所以說是自作自受吧。雖說是自作自受——人還真是淺薄。那些親戚不相信我沒錢了。一起來被我拒絕了叫我守財奴吐我口水。後來知道我真沒錢,態度一百八十度轉彎,該叫我渣滓了。” 真是無情啊。 想說點什麼,感覺不合時宜。也就這種事情是我真實心情的寫照。 “嘛,隨便怎麼說了。被罵最多也只會讓心情變壞一點而已了。” 我明白這種心情。 即使再怎麼被惡語相向—— 心上的痕跡很快就會消失。 “所以呢,就欠了一屁股賬。不僅銀行的,還有從黑社會藉來的。黑社會可不是罵你幾句就能了結的。” “上門要賬嗎?” 說到這就不太了解了。黑社會的上門催債,最多也就是在電視劇裡看過。是不是誇張的演出不知道,但如果真就像那樣,那還真是挺糟糕的。 “還要嚴重。電視劇裡只是暴力。現在已經不那樣了。” 這樣啊,只能說出這句話。 那樣的世界離我太遠。 “但是,一般投資者和業者的錢你不是都還清了嗎,宣告破產不就好了?你也算仁至義盡了啊。” “所以我說了嘛。” 破產的話也只是和銀行兩清荻野說道。 “那些黑社會法律是管不到的啊。” “會怎麼樣。” “追捕圍堵你。” “從各個方面追捕圍堵你。就是我現在的境地。” “不會打你嗎?” “那隻是在最開始的時候。對方是年輕人的場合一般就會被打。因為牽涉的不止一個幫派,三流的就給人感覺很暴力。那些傢伙直接打臉。然後肚子,大腿。” “疼嗎?” 你說呢荻野反問。 “我從小可是被慣著長大的。不說父母,周圍也沒人打過我。所以很感慨。那些受到暴力的孩子和女人,受到這樣的待遇,真是可憐。” 彷彿在說別人的事情一樣。 這傢伙,感情已經乾涸了嗎。我還做不到。 “傷還留著呢。有一段時間脫臼了,根本走不了路。雖然都是我的錯我也認,但就是為了錢,人就可以變成那麼殘忍無情嗎。那些小混混一個個凶神惡煞的。被那些人瞪著的話,如果一般孩子的話也會留下心理陰影的吧。” 哪邊更心苦呢。 我突然這樣想到。 心的創傷和身的痛苦,哪邊更心苦呢。 身體的傷痕很快就痊癒,心上的傷痕怎樣呢?不——對肉體的暴行有時也會觸及精神的吧。那,就是一樣了的嗎? 我從沙發上下來,歪著身子,玩弄著地毯上的毛絨。 低下頭標籤又開始進入意識了。 “這裡暫時安全。但不知他們又會有什麼動作。也許哪一天又找上門了。差不多上週開始我出門就得小心翼翼的了。還想過晚上出逃。” “晚上出逃?” “但沒那麼幹。這個房子是我最後的陣地了。雖然一定會有不得不退去的時候,但我想堅持到最後一天。” “然後——退守嗎?” 我被日常放逐,這傢伙卻抱住不放。 “出去的話——會被抓起來嗎?” “外面一直有放哨的。不過現在他們也明白在怎麼施諸暴力我也沒錢還吊打連鼻血都不出一下,所以被抓起來也不會怎麼樣了,但還是小心為妙,幸虧這裡的門是自動鎖,警備也很嚴格,呆在這裡暫且算是安全的吧。” 關鍵是沒吃的了荻野說道。 “錢也沒了。想通了想喝點酒,呆在屋裡十天后悄悄溜出去,就碰到你落水狗一樣站在我面前。” 荻野說這也算是某種緣分吧,在我看來純粹是偶然。我在雨中徬徨完全是計劃之外的事情。 計劃外的正說明是緣分啊荻野說道。 “嘛,我大致明白了,你現在處境確實不妙,這樣下去兩個人呆在這不出去,一起餓死,會上報的的,這樣兩個人都有名了。” “我可不想和你一起死。” 沒想死。 但也沒想活。 只是順應發展。 拜託,死在這樣華麗的房間裡還是免了吧。 反正死的不會很好看,就讓我在對應的不太好看的地方死吧。 說回來,總感覺這傢伙的話不能全信的感覺。是反應太誇張還是表情和語調,總之不太現實的感覺。好像在演戲的感覺。 還是因為都是跟我沒關係的話題呢。 “你呀。” 於是我這樣說道。 我所知道的荻野常雄,是更加沉默和遲緩的男人。不會笑。不會大聲的議論。不僅跑步不快,反應也一樣不快。總是不滿的感覺。 “你只是和荻野同名吧。” “你在說什麼啊?” 和荻野同名的人睜圓了眼睛。 表情這麼靈動的不是我的同學荻野,而是過著揮擲千金生活的,和荻野同名的人物。 事情我差不多明白了。 但是龐大借金和黑幫周旋下的高級公寓,這樣的事情對我來說不過是故事,想像。這傢伙只是故事中登場的人物。不是有血有肉的友人,只有外部的記號。所以表情才會如此誇張。不這樣做的話就達不到演出效果吧。我認識這張臉,但不記得這張臉。雖然是同一個人卻是別人。 “你這傢伙——” 變了,我這樣說道。 “你不也是嗎。” 和荻野同名的人這樣回答道。 確實彼此彼此。 已經,不年輕了。 我和這傢伙,都有一把歲數了。高中畢業之後,過了相當的歲月了。眼見的變化是當然的了,不可能一樣。 但這跟所謂的成長的變化不一樣。只是心勞。跟養孩子無關,只是歲月的流逝下,衰老,衰老,再衰老。 不僅如此。 走出大學就職結婚生子孩子死解僱離婚一個人。 沒有變化——是不可能的。外見和境遇,都和高中時代的我相去甚遠。簡直是另一個人。 我,不過也和這個名為荻野的男人一樣,飾演著我這個角色而已。 ——不。 實際上。 我現在什麼都沒有演。 我—— 已經從過去飾演的角色退下來了不是嗎。 丈夫父親社會人都不是。 我現在,什麼都沒有演。 只是個非人。 年齡的成長並沒有伴隨人類意義上的成長。內心並沒有和長相匹配的老成或是成熟。鏽跡滿面,污濁不堪。 本質上不是一樣的嗎。 一樣的。 我——大概,以前開始就是非人吧。 是了,我不是成為了非人,不是被迫成為非人。 我,最開始就是非人啊。 思前想後的結果我得到了這個結論。我從一開始就是非人。就像現在的我,就像過去的我。在這個範圍內,什麼都沒有變。 我——沒有真心。 沒有誠意。相信一件事,作出和相信相符的言行,現在仍然這麼想,心底的最深處仍然覺得無所謂。對於自己以外所有事物的無關心,像是癌細胞一樣蠶食著內心。 不,那是我的本體吧。 高中的時候也—— 我也只是在附和這傢伙的話而已。左耳進右耳出,給點適當的反應,這樣來進行溝通——我本來的打算。關係不錯,那不如說是相對關係很差的不錯,實際上根本算不上朋友。 收音機的話題。 神秘學的話題。 我都沒有興趣。 只是配合他而已。但荻野熱心的說著。大概是除了我之外沒有人願意聽這麼陰沉而又毫無意思的講演了吧。 都是——荻野一個人的演講。 現在也是這樣。 我對賺錢本來就沒興趣。所以對這傢伙的話沒有什麼感覺。 錢是很重要。 但也沒有執著。 有的話就用。少的話就省點用。沒的話就去掙。掙不了的話—— 就怎樣呢。 但是,從來沒有在必要以上對金錢有過念頭,也沒有到過必須要藉錢的窘迫。沒有借錢,家裡只是有貸款。 等等—— 貸款是藉錢嗎。 應該要付給房地產開發商和建築商的錢從銀行那裡借過來,這也是藉錢啊。這樣想來,我也是藉了一大筆錢。 只是——幾乎沒有借錢的自覺。 “怎麼了?” 疑似友人的男人問道。 我還是適當的啊啊嗚嗚的回應。 還在想著這茬。 試圖回想房貸的總額是多少。想來想去,每個月還多少,總額是多少就是想不起來。 一筆大數目。 大致的數量級也想不起來,一點借錢的自覺都沒有。 太過非日常了嗎。 那不是一般人平常生活需要接觸的額度吧。比車還要貴得多。 我突然意識到。 車子,不也是貸款買的嗎。 ——怎麼了。 我就是什麼都不懂的笨蛋。操持家計的是曾經的妻子,我不過像牛馬一樣默然活著。 “我,雖然活著,但也只是活著,沒有作為人的營生。” 這麼說道。 不明白啊,疑似友人的男人說道。 我也不明白啊。家庭崩壞之前,我一直以為夫妻關係應該是對等的,然而沒有了妻子,房子,車子都沒有了。家庭,是由妻子建立的啊。 我只是給這個家裡,輸送了微不足道的金錢。 ——錢嗎。 說起來,我本來就沒有賺錢的意識啊。 每天在規定時間之前去公司,按上頭吩咐做好每件事而已。 錢就在這種既定感溢滿的行為中生出,我從來沒有這種意識。 “我的生——好像也只是一種表演啊。” 你哪不對了疑似友人的男人盯著我看。 “你是不是發燒了慎吾。現在得病了可不太妙啊。你有保險證嗎。” “保險證?” 有還是沒有呢。 被公司開了的話,也許是沒有了吧。不知道我這樣說道。 “沒有變更嗎?” “不知道。這種事從來不是我自己做。工資單我都沒好好看過。” “全部都是你夫人操持嗎?” “曾經的夫人。已經是陌生人了。” “說起來,你前妻是做司法書記官的?” “不清楚喲。好像是有什麼資格。結婚之前是在律師事務所工作沒錯。” “準律師嗎?” “真的不清楚。只是,麻煩的手續,合同啊什麼的都是她給我辦的。我。” ——沒有插手的份。 “餵慎吾。你說過財產全部都處分了,這也是你前妻處理的嗎?” “恩。” 沒有被敲吧名為荻野的男人說。 “什麼意思?” “你這傢伙對數字不太敏感啊。沒有被騙吧?” “騙?” “沒有得到應得的那份。” “不是說了嗎——什麼都沒剩下。” “真的嗎?你有好好確認過嗎?你家甚麼時候蓋的?從哪借了多少錢?貸款是多少年?” 不知道我這樣答道。 “蓋得話是在八年前。結婚後馬上就蓋好了。” “你讓我怎麼說你啊。” 很無語嗎。 “同名的荻野,我什麼都沒想,只是活著而已。房貸也是,把手續辦好了銀行幫你付錢,然後你再一點點付錢給銀行。我沒感覺買了什麼貴重的東西,也沒有借了錢的意識。” “恩,不是這麼回事啊。” 不對。 付錢的是我。 給房地產付錢的不是銀行,而是我。 我為了支付買來的東西而藉了一大筆錢。用這筆錢來結賬。所謂的按揭不是你為了得到某件東西履行的手續。而是藉了錢之後慢慢償還的一種方式。 不對嗎我說道。 “是啊。你把自己的信用和財產實體化來借錢而已。” 只是—— 我所借的那些錢,一直在流動著,從來沒有在我手裡停過一秒。存摺上的數字增增減減。 因為有增有減,數字跟原來一樣。只是那一瞬間的增減就是藉的錢。我只是一點點償還那每個月一瞬間的增減而已。 “貸款啊,慎吾。是可以看成人生的買賣的。評估你之後的人生,借款和利息總額,就是別人認為的你人生的價值。” “這樣說的話。” 我不知道自己人生的價值。 “從沒這樣想過。” “就是這點重要。貸款就是藉錢。不是賒賬式的購買方式。不要忘了。” 這種事。 ——你不說我也知道。 但。 就是沒有借錢的感覺。 也沒有還錢的感覺。 借了一大筆錢的現實,我在之前完全沒有意識到。不,得到土地和房子的意識,我也沒有過。 無所謂。 都是數字而已。每個月每個月雖然是要還錢,沒有催款單,沒人上門。存摺上的數字確實減少了,但這跟工資獎金減少的感覺沒什麼兩樣。 買下家的時候是很開心。但是沒有那麼深刻的去考慮之後的事。並不是樂觀。也不是有什麼切實的展望。 只是—— 因為是非人啊。 在銀行和房貸之間周旋的是曾經的妻子。所有的手續都是她操辦的。我只是按別人說的簽字,畫押,按別人說的做每件事。 沒有實感。 但是身為非人的我,結果連這個家也放手了。沒有任何迷戀或類似的東西。 沒有欠債了,同時也沒有土地和房子了。 除了在這裡住過幾年的記憶以外,沒有剩下的東西。就連這記憶都顯得很不確定。 什麼都沒有。 什麼感覺都沒有。 就像最開始就什麼都沒有一樣。 金錢和土地來了又去了而已。 那裡完全沒有我介入的意義和必要。我,就如完全沒有關係。 現在—— 更加沒有關係了。 都無所謂了。 所以。 “被騙也無所謂了。” “無所謂嗎?啊精神補償金是吧?” “精神補償——嗎?” 補償什麼。 補償我是非人帶來的精神損失嗎。 可以了我這樣說。 真的已經無所謂了。我不想繼續金錢的話題。所以這個疑似友人的男人,借了多少錢,多難還,還不上就要遭多大罪之類的——真的都無所謂。 再怎麼堂皇的事實激不起我心中一點波瀾,只會迸出“哦這樣啊你辛苦了”這樣的話。 沒有同情和共鳴。 沒辦法。 無法同情和共鳴。 不想同情和共鳴。 我無趣的看著手上的空罐子,放在桌子上。 “我們倆都一身輕,不是挺好的嗎?” 我這麼說。 同名的荻野一副驚訝的樣子。 “什麼?” “我什麼都沒有了。你也什麼都沒有了。這不是一身輕嗎?” “你也許是這樣,我不僅沒有還欠著呢。” “不是說錢啦。” “那是什麼?” “恩,細節我也不太清楚。生意上的我也不太懂。但是同名荻野啊。錢無非就三種狀態。有,沒有,欠著,對吧。” “恩——算是吧。” “而夫妻,家庭,工作這些東西就沒那麼簡單了。喜歡討厭,好壞不是那麼容易說清楚的。” 令人。 頭大。 “你,沒有這種東西吧。” “沒有。” “我也沒有了。所以我說我們都一身輕了。” 你不要逞強了好嗎同名荻野說道。 “雖然一直沒見面。你的消息我一直都是有聽說的,慎吾。我說給你聽聽。嚴謹正值,愛老婆孩子的顧家男人——全都是這種。全都是我所沒有的。所以了。” 才一直沒有見面。 “我現在成了這樣。看著幸福的你我實在不知道說什麼好。” 沒跟你說過吧。 “我天生就和家族這種東西有點排斥。父母都不來往,來的女人都是看上我的錢。所以沒有結婚也沒有孩子。你有的東西我全都沒有,從來就沒有過。” 這樣啊—— 這傢伙的眼中,我是這樣的人啊。 “你全部都沒有了是吧。不可能沒有一點留戀吧。不是我說你,太過逞強是沒辦法繼續生活的。” 沒有留戀。 也沒有逞強。 我這麼說。 “你女兒去世的時候,你不是那麼——” “悲傷是吧。確實我是很悲傷,但總有點——” 不明白啊。 “不明白什麼?” “悲傷——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東西?” “啊?” “女兒很可愛。雖然我這樣的表達很一般,確實是愛她的。然後,她就死了。” “恩。真可憐啊。” “那——之後怎麼辦?” 那。 怎麼做才好呢。 那時應該怎麼做才好呢。 “嘛,女兒不在這個人世了。悲慘,可憐。悲傷,心酸。想要代她去死。但是,不可能的吧。這個時候悲傷,心酸說出口就好了?大哭大叫就好了?還是應該隨著她去自殺?” “那是——你” “說到這,我死的話,又怎樣?我死女兒也無法復生。只是我不在了。這又有什麼意義呢?” 沒有意義。 悲傷的是我,心酸的也是我。快樂的高興的是我。苦痛的難受的也是我。 這樣的感情是無法與他人共有的。即使是夫妻,也沒辦法。 夫妻經常因為同一件事快樂,同一件事悲傷,僅此而已。那不過是因為夫妻總是在同一個地方共享同樣的時間而已。 並沒有共享感情。有的只是共有的錯覺。無論是親子還是夫妻,感情的疏通論全部是錯覺。 “女兒死的時候,很多人來安慰我。我很感謝。那是人情一樣的東西。但這和我現在說的兩回事。安慰和同情,並不能緩和悲傷。自己的悲傷,只能由自己緩和。這點,是他人無論如何也無能為力之處。” 是了。 無論如何也無能為力的東西。 “也會被逗笑也會被惹生氣。也會困擾也會被感謝。但心情沒有相通。相通也是在極偶然的情況下。所以我對他們的情意很感激。” 僅此而已。 總是試圖去揣度他人的真意結局只會僵住。最後成為所謂的我意孤行。被命令說不要哭了就不哭了,悲傷的心情並沒有隨著消失。 “哭泣微笑,所有都是依憑於自己。我的悲傷和死去的女兒沒有關係。我悲傷的話女兒就會高興嗎?還是說我不悲傷了女兒才會高興?都不是。女兒已經死了。沒有悲傷也沒有高興。” 悲不悲傷—— 都是我個人的問題。 “這樣的話——悲傷是什麼,到底是一種什麼東西?” 同名荻野沉默不語。 回答不了吧。 “無關妻女,無關生死。我的悲傷由我生髮。感情是自己所生髮出的東西。只是人生不如自己所願的時候生髮出的心裡的不合感不是嗎?” 沒錯。 就跟小孩子撒嬌鬧脾氣是一樣的。 “這樣的話——就簡單了。” “怎麼個簡單了?” 停止悲傷不就好了我這樣說道。 “不,你,這——” “因為,女兒收不到啊。已經死了啊。不,妻子和別人也收不到啊。無所謂了,我的悲傷。我悲我喜,太陽月亮照常升起。我的情緒沒有給世界任何影響,只有世界帶給我影響。” 所以。 我停止了悲傷。 已經夠了,不過是個非人。 “你對幸福時光沒有留戀嗎,慎吾。” “有的話又怎樣,我又不是求神祈願的孩子。” 返回那時候沒有辦法吧。 “回憶就是回憶,不是現實。你去珍重它沒什麼,但已經過去的沒法再回來了。” “意思就是要往前看?” 不是喲,怎麼不明白呢。 “不是這種建設性的話。只是現在就好了剎那的話。像野獸一樣,只是看著現在不好嗎。生之也來,死之不去。” “野獸——啊” 非人哦。 “任何人扯上關係只會蔽目。留戀和執著。這是沒辦法的事情。比起痛苦誰都希望愉悅,比起悲傷誰都希望快樂。但這樣就是沒辦法啊同名荻野,人和人的話。” 因為無法相通。 “我和你,現在都沒有了這麻煩的藩籬。一身輕。而你有的不過是錢的問題。這種事情。” ——無所謂了。 同名荻野,以一種難以形容的表情小聲道。 “變的是你吧,慎吾。” “我一直都這樣。” “是嗎——或許吧。我和你關係雖然還可以。但對你的事情什麼都不知道。你對於自己的事情,什麼也沒說過吧。” 這時候的同名荻野,不知不覺間成了荻野的神色。 還想喝點嗎,荻野說道。語氣什麼的都和以前的荻野一樣。 “直到剛才,我一直都在想這回完了。完全不知道之後怎麼辦。再堅持堅持,退守什麼的,說的煞有介事的,其實之後什麼計劃都沒有。黑幫那些人你看我說的那麼輕描淡寫的。其實只是嘴硬。逞強的其實是我啊。心裡其實怕的要命。” 荻野右手擦擦臉。 “會有辦法嗎?” “沒辦法了吧。” “這樣啊。” “恩,明天的事情不好說啊。” “明天的明天想好嗎?” “想也想不出個什麼來。想要幹什麼也不會如願。唯一可以確定的是,萬事自有定數啊,荻野。” 這麼一番話講出來自己也吃了一驚。明明沒有感情還講得這麼聲情並茂,有點不像自己。安慰,鼓勵的話語,自己應該是做不到的。 非人是做不到的。 “自有——定數嗎?” “是的。一切事物自會歸位。以為個人的行動能改變什麼就錯了。個人怎麼可能做到呢。以為自己能改變什麼的人都是愚笨。現實是事物常常不如己願。” “也許吧。” 荻野抬起頭。 然後,橫躺在沙發上。 這—— 好像在哪裡見過這樣的風景。 想起來了。 高中宿舍的樓頂上,這傢伙經常像這樣躺著。而我在旁邊,盤腿坐著。 荻野躺在那裡自顧自的說著,我也適當的給些回應。到底說什麼呢,實在不記得了。世界怎樣,宇宙怎樣,意識怎樣這類的話把。荻野講解著精神世界和新紀元。 那以前經常這樣誒我這樣說道。 “是嗎?” “是啊。” 那個時候真好啊荻野說。 “哪個時候?” “高中。” “是嗎?” 有這麼好嗎。 確實好像沒有什麼不好的回憶的感覺。不,正確說來,是那些不好的記憶變淡了。 討厭的東西也數不過來。生氣後悔出醜挨罵,想一想好像全都是這種心酸的日子。 但是這麼多討厭的記憶我好像都不太明確的記得。不是忘記了,而只是那些記憶不是作為一個個單獨的個體,而是成為朦朧不清的記憶塊留存在腦海。微微,幽幽,魘魘。 另一邊,真的非常快樂的記憶是沒有的。 是真的沒有,不是忘記,是一開始就沒有。 成績不算好,運動不算強。既不是優等生,也不是差生。 沒有偏多好也沒有偏多壞,高中時代的我一定要說的話失望積極方向發展,但也只是機械的按照日程過每一天,僅此而已。 這是現在的我,對於那個時候自己的評價。快活的度過每一天——是絕對沒有的。 不如說是,陰鬱。 你的錯覺吧我這樣說道。 “沒覺得高中時代特別好啊,要說時代和世風好壞,那是個人喜好的問題。我和你的話好像又不是這樣。” “恩——” 也許想錯了荻野說道,但感覺就是很好嘛加了一句。 “好的回憶還是有的吧。兩個人一起過著平談無奇的高中生活,但也談不上絕望吧。” “是這樣嗎。我和你都不算有人氣也不顯眼。沒有罰也沒有賞。有的只是嘲笑無視出醜挨罵不是嗎?” 沒有絕望,但也沒有希望。 “是這樣嗎?” 荻野站起身來,瞇起眼睛看著窗外。 我也扭過頭。 外面什麼都沒有。 昏暗而虛無的天空孤獨的佇立。 頂層之上,只能看到天空吧。這樣的天空,也被厚厚的雲層覆蓋。陽光還要過一陣子才能射入。窗戶一片漆黑。 站在窗邊,也許能看到路旁的街燈。 “回憶——” 真不是件好事啊我這樣說道。 “瞧你說的,好像記憶裡全都是壞事一樣。” “事實就是這樣嘛。” 應該。 高中時代的荻野,從同學到老師都不太喜歡他。跟他還算要好的人,大概只有我了。 但我也好不到哪去。雖然有打算比荻野至少要好一點,那也只是表面,因此最後也沒成交心交底的朋友。 畢竟是非人。 怎麼可能對別人說真心話—— 當時這麼想。 這種想法本身應該不算少數派,當時很多人都這樣。在人前暴露自己是需要勇氣的。裝闊氣和隱藏自己的弱點。 當然我不是裝闊氣和害羞。我的情況是說了真心話別人就知道我是非人了。不不,應該說正因為非人所以才沉默吧。 這麼說來,荻野和我的關係到底怎樣的疑問頓時湧出。是不是只是互相附和著說話而已。這樣算朋友嗎。 你那時怎麼火氣這麼大啊。 “那時的同學都在說著什麼笨蛋,低能的話,實在覺得沒什麼意思。” 荻野那時一直抱怨著。不清楚是私憤還是公憤,他的平靜的語氣也讓人難以理解,但到底為什么生氣啊。當然我也適當的附和。但我沒有生氣的理由。 只是點頭。 “只是和這些腦袋空洞的人呼吸同樣的空氣就覺得受不了——這是你說的哦。追著女人屁股後面跑的人下地獄去吧——還記得嗎?” “我說過嗎?” “說過。” “啊,那時候年輕氣盛火是有點大。只是我盡量不去想這些不太愉快的回憶。總是時不時把這些事情拿出來回想一下的人生真是沒意思。忘記了。” “忘記了嗎?” “啊。討厭的回憶忘記了。” “說得好像你有好的回憶一樣。” “沒有好的回憶,也先把不好的回憶扔了。” “然後就什麼都不剩下了?” “也不是。剩下的都是不好不壞的了。” 不好不壞的記憶是什麼。 這麼問道,和你在屋頂吵架還有二人給無聊廣播節目投稿的事情荻野答道。 這種事情—— 有過嗎。好像是有。 “真無聊啊。” “是無聊,但是啊慎吾。就是因為最開始就沒有好的回憶,不好的回憶都忘記了,這種不好不壞,無聊普通的回憶才讓人覺得就是美好的回憶啊。沒有變化的平平凡凡的日常記憶,變身成不平凡的回憶。被美化成,過去的快樂每一天的不可取代的回憶一樣。” 這不就是—— 錯覺嗎。 還有,日常是什麼啊。 起床,和家人吃早飯,上班,回家,和家人吃晚飯,睡覺。 我曾經以為這就是日常。 但不對。現在的我的日常是,雨中不撐傘,漫無目的的閒逛。能回的家,能去的公司,能在一起的家人都沒有。 這是我現在的日常的話,那些,那些日子就是非日常了。 難以想像的遙遠。 不—— 那些也是日常。 而現在悲慘的現狀也是日常。 人,習慣於把跟平時不一樣的發生的事情歸為非日常。 討厭變化,畏懼變化,守護什麼亦或是想要停止時間,大聲說著這不是日常。但只要發生了,你只要在其中,不管是什麼那都是日常。 沒有和昨天一樣的今天。日常一言以蔽之帶來的是均質化的感受,但實際不是這樣。 “時間流逝。” 人就是時間洪流裡的小舟而已我說道。 “路邊的景色就不要一直品評了荻野。發生的事情不論好壞。均一化就成平板了,拘泥的話就有了起伏,把那些不清晰的回憶美化不是件好事。” “粉碎的還真徹底啊。” 你果然變了荻野說道。 然後看著我。 我側過臉。 “知道了知道了。我們的青春時代什麼都不是。只是,有些懷念罷了。喜歡懷念。” “喜歡懷念嗎?” “孩童時代真快樂啊。啊,我這樣說了,你又要說不快樂的事情也很多了是吧。” 很不清楚。 記得不太清楚。 “嘛小孩頭腦還沒發達好,不用動腦子和身體也能吃上飯,真好啊。不好的東西也基本上沒什麼。真幸福。即使到高中生的時候,雖然要考慮很多事情了,基本上還是在孩童時期的延長線上。要不怎麼說青澀呢。” “這應該是感到羞恥的事吧。” “羞恥是羞恥。但是作為回想不是挺好的嗎。但不是說那些討厭的回憶也回想的程度。說起來討厭的回憶在忘卻的機制下都過濾掉了。” “是——這樣嗎?” 怎麼說呢。 “這也不對嗎?” “倒不是——” “把那些不好的記憶忘卻,是件健康的事情啊,是活下去必要的機制。” “是嗎。” 我的話,不是忘記只是變得稀薄而已。 確實,忘掉的話就跟不存在一樣了。前提是——能夠忘掉。 不忘掉,但也不想起來而已。不只是討厭的記憶。已經過去的事情全部變得遙遠。好的,不好的,全部變得稀薄的感覺。雖然不至於忘了,但也想不起來。不想想起來。 也許是會錯意,也許是謊言,我也是有過幸福的時間的。只是,回想那個時候的是說是厭惡,不如說是心酸。 覺得失去了就是還有留戀。認為不配就是現在的自己太過悲慘。不認為夢是虛幻的就沒辦法堅持到最後一刻。 我從最開始就是這樣。 ——生為如此。 不這樣考慮的話,就活不下去。 “荻野,要是這麼說的話我的人生簡直是只能忘卻不可了。” “真陰暗啊。” “陰暗明亮的都沒有。沒有快樂,但也沒有那麼心酸。沒有死,所以就還活著而已。雖然根本算不上。” 麻痺了。 想要忘記的東西是忘不掉的哦荻野說道。 “忘不掉嗎?” “該說是——忘不掉呢?” “還是不想忘記呢?” 不是這樣的。 不明白嗎。不明白啊。 “嘛——妻子先不算,孩子的事情沒有那麼簡單就能忘掉的。我沒孩子,也沒有過和家族的死別,對你的心情不太了解——” “不不,所以我。” 不是想忘記。 不忘記也可以。 “悲傷已經止住了。所以沒什麼好忘記的。能忘記的話確實能好受一點,但在我看來沒有什麼改變。” 說完這番話,荻野好像只是吃驚了一瞬,旋即是嗎小聲說道。 “是啊,我好像有點醉了。” 誒空腹喝酒容易醉嗎荻野說道。 “啤酒的話我喝多少都不會醉就是了。” “不用硬撐了哦。” 打轉。 話題陷入了循環。 “不用硬撐了嗎?” “啊啊,不用了。” “這樣啊,這樣啊。” 這是荻野的最後一句話。 舊友俯下身子,睡著了的樣子。現在也不冷,就先這樣子不管吧。 我站起身。 窗外的天空,依舊漆黑。明明已經是天亮的時間了。天氣不好嗎。 標籤真煩人。 換回自己的衣服吧,這麼想著走向浴室。荻野說了浴室有乾燥機的應該很快就乾了。 上衣和褲子還是濕的,襯衫差不多乾了。沒有洗到處都是污漬,褶皺。乾了的話就沒關係了。 脫了毛衫套上襯衫。 清爽。脫了之後標籤的觸感還暫時殘留。脫下的毛衫握成一團,拿在手上半天最後直接扔進洗衣機。 藉著上廁所的當,看了一眼臥室。 臥室也很大。 中間一張大床。 是我以前床的數倍大小。是買的特大號的嗎。床舖的整整齊齊。暫時可能用不到。現在還沒有能在床上安睡的心境吧。 ——是不是有點過於勉強自己了。 大衣櫃的門敞開。除此之外一片整齊。 完全沒有生活的痕跡。 角落處放著和這間房子不太相稱的書架一台。彷彿只有那里和其他地方隔絕開來。其他的家具都是和房間匹配設置的,只有這裡是特別放置的。 書架上放著的都是一些晦澀的書籍。 很多宗教關係叢書。拿出一本翻起來完全看不了。字都認識文意也懂,就是看半天不知道看了什麼。 正要轉回去的時候,注意到了書是有兩列。 裡面是——。 以前荻野經常讀的,神秘系書籍。雖然不太懂,在我看來就是屬於這一類。他強行塞給我很多,基本沒看都還給他了。完全沒有興趣。 真懷念啊—— 我明白了。 荻野所說的喜歡懷念就是這種感覺吧。這跟喜歡討厭善惡沒有關係,這種感覺自然的湧入心間。 我—— 突然想起在橋上踩壞的,那個奇怪女人所有的手機的掛飾。 那個人像,是叫什麼來著。 怎麼都想不起來。 明明是女兒非常喜歡的角色卻想不起來。還一起看過電視的。 ——嘛。 想不起來也沒什麼吧。跟我沒關係。抽出手邊兩三本書,漠然看著第二排古書的書背,一會兒把書全部放回原處返回起居室。 荻野還是那個姿勢睡著。 誇張的姿勢。 充滿舞台感的裝置也是現實吧。 我在軟綿綿的沙發上躺下,眺望窗外的夜空。 睡著了。 身體慢慢下沉,世界扭曲,被拉向地獄,窗上貼滿是女兒和踩壞的人像一樣的東西,不知道這是什麼的對此充滿了厭惡,但就是這樣啊不只是天使還是惡魔一樣的恐怖東西用幾乎聽不清的巨大聲音這樣說道,我把頭扭向一邊想要無視,就感到了脖子的標籤,討厭,討厭,討厭,然後。 醒了。 微微光線的房間。 窗外也不是很明亮。果然天氣不是很好啊這樣想道,正要起來有人叫我。 臉在那邊的荻野。 “都累了啊。完全不記得什麼時候躺下的。” 直起身子。 脖子還在癢。 “什麼時候——現在是?” 已經傍晚了啊荻野笑道。 “記憶只到三四點的時候,之後就很不確定了,我們是一直喝到了早晨嗎。” “不不,根本沒喝那麼多不是嗎。我只喝了一罐。你也沒有一下子全喝完不是嗎。三點的時候才沒有了。” “嘛說的也是。但是啊慎吾,已經過五點了哦。不是早晨的五點。晚上喲。我們已經睡了十二個小時以上了。” “是嗎?” 也沒什麼。 沒有什麼要做的事。時間什麼的沒關係。 “你我不知道,反正我現在的人生是沒有任何計劃一樣的東西了。小時候起就一直被時間束縛,現在時間終於束縛不了我了。” 自由了是吧荻野愉快的說道。 “別得意啊慎吾。我也一樣啊。從潛伏在這開始,我就沒有日夜了。要說起來也確實自由了,按前輩的話來說,過上這種生活人就墮落了。” 早就墮落了沒關係了我這樣說道。 “是嗎。但是慎吾。墮落也是要生活的啊,不好辦了啊。生活的話肚子就會餓的。” 但是這裡沒有吃的喲荻野兩手一攤。 “只有水。我已經兩天沒吃一點東西了。只有喝酒。人類的渣滓的感覺我是真的體會到了。” 說實話好餓啊荻野說。 “拿出點幹勁來。” “我去幹啥啊?” “恩恩。” 荻野站在窗邊。 “嘛——昨天都沒事,還想著今天是不是也沒人看著,從這逃出去也是有可能的,看來想錯了。錢也沒了。” “餘額0嗎?” “0。一股失落感啊。你昨天說了錢是無所謂的東西——實際上可能是這樣沒錯,但沒了也會很困擾啊。我還真是受不得沒錢的人啊。” 人真是一窮就變笨了荻野惡狠狠的說著,敲著窗戶。 “你準備怎麼辦慎吾。能再見很高興,知道我們都是淪落人當然希望多在一起一會兒,但我絕不強迫。按你自己的意願來。但是和我一起在這的話,可是會餓死的。” “餓死嗎?” 不想餓死。 只是從這齣去之後,我也沒地方可去。 在哪都一樣的吧。 “去哪——賣點東西吧。” 我提出建議。 “你有錢嗎?” “至少比你有。錢包裡比你多,銀行賬戶還能用。裡面錢還是有點。保險證我不確定有沒有,銀行卡拿著在,吃著飯糰比你是滋潤了。” “但是——這樣好嗎?” “什麼好不好的。這是住宿費,雖然不知道還能管幾天,暫時省著點用吧。” “錢是會沒的哦。” “錢花了當然會沒的。荻野啊,錢這東西不花就是廢紙一張。” 數字而已。 “黑幫,借錢什麼的不太清楚,我應該是安全的吧,還是說進這間房的時候我就被盯上了?” 不會荻野說道。 “昨天晚上沒有看見監視。嘛,或許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也說不定。” 被盯上怎麼辦我問道。 “不知道。下次就不好出去了。也許會很麻煩。” 很麻煩——嗎。 “我會被抓住嗎?” “不清楚,應該不太可能吧。” 被抓住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施暴的話會有點抵抗,就那樣死的話就死好了。 “那我去了。” 直起腰。 下面是藉的毛褲所以沒關係。 問了房間的號碼。 “按這個號碼就好了吧,我從沒諸國這麼高級的公寓所以不太清楚。” “怎麼說呢,對講機裡如果出現的不是你就麻煩了——嘛現在雖然已經夠麻煩了,這樣會更麻煩的。怎麼辦呢?” “很麻煩嗎?” “還是不要出去了吧,呆在這呆在這。” “不想給那些人開門是吧。之前看不出來嗎?不是有屏幕嗎?” 我想起了昨天看到的對講機上是附有屏幕的。 很高級。 “如果,他們就跟在你後邊怎麼辦,看到你按的號碼馬上明白是這了,開門的時候一起進來怎麼辦,你能阻止嗎?” “說的也是。” 確實挺麻煩的。 “那裡的屏幕顯示只有你一個人可以開門,如果還有別人我就不能開了。” “那怎麼辦?” “鑰匙喲。應該還沒有把這裡住的人情況全部掌握。你就裝做是這裡住的。有鑰匙的話你自己也可以開門了。” 自動鎖的解除方法告訴我了之後,我走出房間來到走廊。 雖然想是不是該洗把臉,又想到本來露宿的話就不會洗臉況且也沒人看我。 要看的話也是那些黑社會的,那就更沒刻意打扮的必要了。 走廊上到處都是晃眼的東西,走路都不好走了。 來到電梯前。玻璃,大理石,不銹鋼上映著我的身影。悲慘,渺小的我到處都是。恍惚站立之中,伴隨著陌生的聲音燈亮了,電梯門打開。 電梯內的鏡子。 映照著我疲倦的臉。 臉頰浮腫,野草一樣的鬍子蓋住下巴,頭髮亂的不成樣,上身是滿是污漬的白襯衫,下身是藉來的毛衫褲。 眼睛無神。 啊,是我啊。 半途中如果有人上來,一定會認為是很邋遢的男人。說不定認為是進入公寓的可疑人物而向警察通報也說不定。 這時候我就成了名符其實的住所不定無職人員了吧。 不限於報導,這個經常在生活中聽到的詞語讓我困惑是怎樣到這一步的,無職容易理解,現在的失業率還是那麼高,住所不定是怎麼一回事。 人,是這麼容易就會變成無家可歸的嗎。 ——就是這麼簡單。 即使說是有原因,我也是地地道道的無家可歸者。 流浪漢的多數不是家沒了,而是對下了家——我有聽說過。 真實情況怎樣不知道。 要是真的話,他們應該都有各自的理由離家出走。迫不得已,如償所願,個人不同,回不來的,不想回來的,這點就更加難以判斷,如果想的話,就是可以回去的——很多人都是這樣的狀況。 我的情況又是怎樣呢。如果能回去,想回去嗎,還是不想。即使想回去也回不去了。回去的地方沒了吧。 ——不想回去了嗎。已經。 耳朵嗡嗡。 高度差已經足以改變氣壓了吧。我,正在落下。咽了一口口水門開了。 嘛,還活著。 一邊留意著攝像頭還有管理人,穿過大廳。 來到外面。 不黑也不亮。 上下不著的時間。 既不冷又不暖的通透的空氣充盈其間。街道不算開闊但視野通透性還算良好。 外面真不錯。 吸一口氣。潮濕的感覺。肺裡充滿著屋外的氣息。背部和雙腳疼痛。背部應該是落枕了,腳痛是為什麼啊。 標籤已經沒有了頸部還殘留陣陣的刺痛。是爛了嗎。 ——就算哭泣和微笑。 人還是一如往常生存下去。悲傷和痛苦,並沒有能夠阻止新陳代謝的力量。 頭痛和胃穿孔,往往是因為憂鬱之後,壓力積累導致的身體損害,實際上是機能正常的身體一側給出的信號。身體用各種症狀來表示心得病了。 ——我就不用擔心。 因為是非人所以不用擔心。 即使孩子死了,即使被妻子罵,即使沒有了工作沒有了家庭,還能這樣好好活著。 人不是因為快樂才活著。因為活著所以感到了快樂而已。人們經常在這個問題上本末倒置——不快樂的話所以去死,我雖然不快樂,還是這樣活著。 如荻野所言,無論什麼狀態肚子都會餓。悲傷心酸都要呼吸。 滑稽而骯髒的生物說的就是我。 即使有心高潔美麗,也是沒辦法。很久之前有讀過,所謂的天界之人在衣服骯髒汗流浹背的時候就感到極端的苦惱。因為這就是死的徵候。但是人不是天人。獸的一種。這具肉體下,我苟延殘喘。沒有肉體,“我”也不在了。 吃飯睡覺排泄,這就是我的本質,如果這叫做非人的話,那我就是非人無誤了。 這,跟逞強有些相像。 昨日今時。 也就是在現在這個時間帶上,我和曾經的妻子,在曾經的家裡見面不是嗎。只是一天前的事情,已經演變成回憶一般的東西。只是一天我的世界就已經完全不同了。 ——不。 認為世界變了不若是一種傲慢。街道的風景宛若從前。 其實我自己也沒有變。 變得只有我的境遇。說起來也不是大變化。我只是在協議書上簽字畫押。曾經的妻子和女兒並不是不在了。房子也沒有消失。可能拆了可能他人住進來,但終究還要在那裡重建。 所有的相,結果都收斂於我內部的問題。這樣的東西對我以外的所有事物都是沒有效力的吧。 癡人癡語。 每前進一步足弓隱隱作痛。我撓著脖子,穿過拐角。 裹挾著道路的高架橋。 昨天的我站在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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