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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第五十四章決鬥

勇者物語2 宫部美雪 9452 2018-03-11
亙走到幻界村鎮粘貼畫似的水晶之都,不久來到一片無邊的廢墟。 是皇都索列布里亞。 崩他的城牆,傾倒的房屋。斷垣殘壁的瓦礫之中,混雜著戈列姆的殘骸。因為都是水晶之物,殘柱斷面,缺瓦的屋頂等等折射的光芒,反而形成比迄今經過的任何一個城鎮都美麗的景觀,令人匪夷所思。 若通過水晶造型加以抽象化,廢墟就成了最美的景觀。亙雖然沒有對這一點出言諷刺,但頗為傷感。地面的索列布里亞的毀滅和那場戰鬥的嚴酷結果,在亙心中上未能簡單變成一件及以往事。即使透明水晶重擔了瓦礫善的慘狀,卻不能減弱當時親歷的恐懼,憤怒和悲傷。 地面上,此刻米娜和基·基瑪在幹什麼?平安返迴龍島了嗎?在南大陸,已經察覺魔族要入侵了嗎?

亙低頭跑起來。跑啊跑啊,一直跑,突然,一件龐然大物赫然擋在眼前。 差點兒撞個正著。亙一邊喘息,一邊仰望那個障礙物。 是一扇大門。大概是水晶宮的大門吧。索列布里亞的仿製品沒有保留任何原來的東西,只有正中間通向皇帝居城的兩扇大門坐鎮。 一瞬間,亙想起了要禦扉。不過,這裡的規模小多了,與望不到頂的,巨大的要禦扉相比,這裡指屬袖珍版。 左右兩邊門扉中央的浮雕,大概是皇帝一族的徽章吧。周圍是纖細的圖案,看來是眾星運行的圖案,搭配著劍與盾,騎士與龍以及寶冠的圖案。 無論是退還是拉,大門紋絲不動。走到盡頭了。 看看四周。晶亮的瓦礫海洋中,完全看不見捷徑似的地方。不通過這道門,就不能前進。 得攀爬過去?滑溜溜的沒有抓手。必須設法打開大門。

這是怎麼回事嘛。 亙繞著頭徘徊。生氣之餘,朝大門提了兩腳。 哎喲喲,痛!亙蹲下身子捂著腳趾頭,卻發現門扉前的地面上,有一些模糊的圖案似的東西。 形狀類似形成光的通道的紋路。不過這個就小多了,大小比現世的下水到入口還小兩圈。 一個,兩……共數了五個,並排成半圓形。 亙試著向其中一個圖紋踏上一隻腳。 一下子,亙的心中產生了喜悅,耳中迸發出笑聲。誰在笑?這是什麼?亙大吃一驚縮回腳,笑聲於是消失,喜悅之情消失無踪。 再試一次,還是出現同樣現象。於是,亙在旁邊的圖紋上嘗試。這一會他勃然大怒,同樣,以脫離圖紋,怒氣便消失了。 再旁邊一個。一踏上第三個圖紋,心中充滿悲涼。踏上第四個,當場開心得蹦跳起來。

第五個圖紋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亙小心地保持與五個圖紋的距離,抱著胳膊思索。 喜怒哀樂。一個圖紋一種心情。 他眼前一亮。 哦,是看門人的村落,拉奧導師所住的小屋!拉奧倒是說過,憤怒小屋就發怒,悲涼小屋就傷心,笑的小屋便露出笑容,不能以一己的心情影響來訪的“旅客”。 就跟那個一樣吧?這是在暗示:在承載喜怒哀樂的各個圖紋上,帶著你與之相應的情感吧。 喜,亙雙腳站在的一個圖紋上,閉上眼睛,心中追尋在幻界邂逅的高興事。 浮現出基·基瑪的面容。離開看門人村落,在廣闊的草原上第一次偶遇他的情形。 “餵!餵!那邊的人!” 他精神十足地打招呼。他揚塵疾馳的達魯巴巴車。告訴自己吃桑果過多會壞肚子。

然後,當知道亙是“旅客”時無所顧忌的狂喜。 “旅客”對我們水人族而言,是幸運的標誌啊!他抱起亙,龐大的身軀蹦蹦跳跳。這是基·基瑪的喜悅,毫無疑問也是亙來到幻界第一次感受到的喜悅之情。在令人擔心的旅途之始,一下子讓亙心裡亮堂起來。 “刷”一下,腳下的圖紋消失了。亙眨眨眼,與此同時,從水晶宮的大門那邊,傳來什麼東西“嘎啦”地脫落似的聲音。 是說已過第一關吧。 其次是怒。一踏上圖紋,不費事便怒氣沖衝。兩名安卡族少年欺騙米娜,讓她協助偷竊,還潛入米娜休息的診所,威脅她。一想起那個情景便光火,當時,自己為保護米娜,不顧一切地從診所窗戶跳進去。 “刷”。圖紋消失。有傳來“嘎啦”的聲音。 第三個。悲傷呢?喜怒哀樂的“哀”。完全不用細想。還歷歷在目,傷口仍在流血的記憶。是卡茨的死。到最後一刻,他還安慰,鼓勵自己——那隻手溫柔地扶著自己臉頰的觸感。

第三個圖紋也消失了。亙轉到第四個圖紋上。 樂。呵呵,多的數不過來。在達魯巴巴車上聽米娜唱歌。在薩卡瓦鄉下與水人們歡宴。在旅館圍坐吃美味的飯。就連小休時東拉西扯的閒話,全都妙不可言。 在那些事情當中,亙回想在馬奇巴鎮郊外觀看“高空飛人馬戲團”表演時的情形。總是活蹦亂跳的米娜,在舞台上才真正大顯身手。與帕克搭檔表演的種種特技,令人窒息般的高空翻筋斗。完場時,米娜撒花高歌一曲,她那張本已熟悉不過的臉,亙難為情地看得出了神。他鼓掌把手都拍痛了。 會想起來,悲也好喜也好,都是合夥伴們一起度過的。 “刷”。第四個圖紋也消失了。第四次傳來“嘎啦”聲,原先關閉的大門響起振動亙五臟六腑的厚重聲音,從裡側徐徐打開。

成功了! 亙緊握拳頭,但常情不自禁的蹦跳起來。試解一下謎,題目很簡單吧。 不過,還剩下第五個圖紋。 為謹慎起見,再次踏上這個圖紋。還是沒有任何感覺。這只是為了迷惑自己的圈套嗎? 大門又已經打開了…… 亙雖心存疑慮,又想起自己已時間無多。亙向門內邁步走去,心中忐忑不安。 僅僅通過大門的期間,周圍變暗一下,幾步之遙而已。不過,視界再次明亮起來時,周圍情景大變。 這裡是傷心沼澤。 以水晶重現的傷心沼澤全景。平滑的水面。其下並不是靜謐,而是隱含陰鬱的不安。那也是理所當然的。水中有怪魚凱倫藏身,露出鋸齒般的牙齒,等待著獵物。濕地周圍長滿茂盛的草,不小心靠近了,尖尖的葉片會刺傷人的手。走得不穩倒在沼澤地上,身體就會被濕地凍僵。而且傷心沼澤里滿滿的黑水,可麻痺人的身體,使人動彈不得,是可怕的毒水。

要我走過沼澤嗎…… 亙小心翼翼地試著邁出一步,沼澤水面實實在在地承接住他的腳,像冰封般結實。沒錯,無論怎麼像,這裡終究是水晶仿製品。不過,亙還是每走一步都戰戰兢兢,誰知道隱含藍光的沼澤水下,怪魚凱倫是否仍在逡巡呢?也許這水晶水面隨時一裂開,蹦出凱倫來哩。 沒事沒事,不會的。笨拙地往前走了好一會兒,亙終於有了確信。趕緊走完,到了對岸便可了事。 在地面上的傷心沼澤,自己被可怕的幻覺攫住。實在無法忘懷。從亙身上分出另一個亙,殺害了與父親和父親的情人相貌一摸一樣的一對男女——雅哥姆和莉莉·恩娜。而這另一個亙,則被死於亙手中的黑衣女子的親生嬰兒窮追不捨。 那也是沼澤毒水造成的嗎?邂逅與爸爸和理香子一摸一樣的人,而他們在幻界也作出了與爸爸和理香子一樣的舉動,同樣振振有詞地說著只顧自己的道理。是這樣的衝擊造成了心靈的空隙,使黑水滲透進來,產生了那樣的幻覺。原以為沒有機會再見傷心沼澤了,卻不料要以這樣的方式再次通過。

趕快走完吧。閉上心中的眼睛不去想起薩達米和莎拉的臉。嬰兒爬行著述說對亙的怨恨,無論亙怎麼逃都甩不掉的記憶,也不要再翻出來。 為了甩掉已回憶起來的事情,亙停住腳步,用力晃一晃頭。他正好來到沼澤中間的地方。 這裡若是地面上真正的傷心沼澤,實在不堪入目。而這樣子由濕地和繁茂的草叢上鑲邊,傷心沼澤的形狀看起來,幾乎是一個完美的圓。 突然,亙想到一件奇怪的事。這豈不像是一個圓形舞台嗎?自己宛如唯一的演員,站在這個舞台上。 觀眾呢?是陰鬱的濕地空氣和晦暗的草叢嗎?很不起眼嘛。 這時,不知從何處傳來了呼喊聲。 “旅客”啊。 亙立即做出戒備架勢。 小小年紀的“旅客”亙啊。 是一個無生命。無感情的聲音。如果水晶開口說話,一定是這種聲音吧。

如果你真想來到我的膝下,你必須親身證明,你是一個勇者。 我的膝下?那麼,這是命運女神的聲音? 如同啟明星將野地裡玩耍的孩子交回母親手上,將分隔開的靈魂,將徬徨的人召喚回故鄉吧。帶回到你的身邊吧。 要我帶回什麼?要我證明什麼? 女神的聲音發出宣言,沒有給亙遲疑的時間。 來,跨越吧! 呆立的亙看見了。 從傷心沼澤對岸有東西接近這裡。 一個小小的人影。步行而來。一步又一步,確實無疑。他的走路姿勢似曾相識。頭的形狀,肩的角度——見慣的,有點令人生畏的身影。 因為那是鏡子反射的像。 勢另一個亙。 脫去了上衣,麻腰帶上挾著劍,就連舊鞋跟的磨損程度也一摸一樣。 不同的只有表情。無所畏懼地咬著嘴唇,兩隻炯炯發光的眼睛。突兀的顓骨和瘦削的臉……哎呀呀,仔細看,胸前的襯衣上飛濺著點點血跡。

這是在傷心沼澤的幻覺裡出現的亙的模樣。殺人,殺嬰的亙的模樣。 那些應該勢幻覺。不是真實的。是一個噩夢。沒有發生過。是假的,假的,假的! 亙哆嗦著一點點倒退。另一個亙則步步進逼。到了彼此近得連臉上睫毛的影子都看得一清二楚時,另一個亙以果決的動作一下抽出勇者之劍。 另一個亙開口說話了。衝口而出的,實在傷心沼澤追逐亙的那個嬰兒的聲音。 “殺人犯,我等候多時了。” 亙不寒而粟,馬上明白了:這個再現的沼澤並非舞台。決不是那麼回事兒。 是決斗場。亙必須在這裡戰鬥,與阻擋去路的另一個亙,幻覺的分身戰鬥。 跨越吧! 另一個亙的腳踏入沼澤。 什麼都不想。連用手去摸勇者之劍也做不到。緊接著的一瞬間,分身迫近了,他手中的勇者之劍在亙的下巴劃過。亙嚇癱了,後仰倒下,身體順勢滑開。 連調整的方向也不成,只是向前滑行,手腳亂舞掙扎時,撞在搶得先機的分身腳上,停住了。劍眼看著直接紮下來。亙含混地驚呼一聲,向旁邊滾開。分身的劍尖插在沼澤表面,水晶碎片四濺。 亙連滾帶爬地站起來,這時分身已在身後。劍刺過來帶起的風,僅此便銳利得幾乎要削去亙的耳朵。鮮血飛濺。 連痛都感覺不到了。臉頰上有血珠子的溫暖感,襯衣濺上點點紅色,亙和分身,分身和亙,誰為主誰為從,誰是本體誰是鏡像,在亙因混亂和恐懼而飛旋的腦海裡,連自己也分不清了。 亙正要逃走,被分身一把揪住襯衣後背。亙被扯回去的瞬間,就勢將體重壓向分身,二人相撞倒下。 分身和亙拉扯著一起倒下,壓在一起時,亙驚愕地發現分身的身體冰冷。這傢伙是什麼?冰做的? 雖有實體,雖能動作,卻並非生物,也不是幽靈。 分身抬起手腕,用劍柄猛砸亙的頭。亙正要站起來,被打得眼冒金星,步履踉蹌。 “我殺了你!” 分身用亙的聲音,用亙的措辭咒罵著。罵聲眾包含的憎恨,讓亙渾身打顫。 亙抓住勇者之劍。他說不出話,只是心中祈願:飛! 啟動了瞬間移動魔法,眨眼之間被送到沼澤邊上。亙背部著地,他掙扎著站起來。 他終於能夠拔劍了。膝蓋以下哆嗦著,幾乎站不穩。手顫抖著,聳動雙肩狂喘。 分身站在沼澤中央,很爽的樣子若人生氣。坏笑也沒有消失。 “嘿嘿”地幾乎笑裂了嘴。我為何會笑成那副模樣的? “你,你……” 亙口吃吃地說話。他兩手緊握勇者之劍,不是準備戰鬥。他小心抱緊勇者之劍,如同抓住救生索。 “你不是我。才不是我呢。你並不存在。你是幻覺!” 亙射出魔法彈。分身輕輕地避開拖著一道道發光軌跡飛過來的魔法彈。最後一顆光彈被分身的勇者之劍撥開,像盲目的流星一樣飛過沼澤上空。 “你是幻覺!” 亙用盡力氣喊道,向分身衝擊。分身也向他衝過來。 就在以為劍尖要刺中分身時,分身縱身一躍,一隻腳才在亙握劍的手上,從亙頭頂躍過。 糟糕,腹背受敵!亙剛冒出這個念頭,後背以挨了狠狠一腳,向前摔了個嘴啃泥。 真是閃電速度!照這樣可奈何不了他。亙現在連哆嗦也打不動了,取而代之的是絕望,無力感和恐懼。接下來怎麼辦?怎麼辦才好?怎麼做才能打得過他? 結界! 總之要隱身。亙強忍著氣喘,念起咒語。即使不結界,亙已劇烈心跳而為持結界就更加重負荷,他的心臟和肺發出慘叫。 亙的身影一消失,分身便一手叉腰一手提勇者之劍,瞇著眼露出滿意的微笑。 亙隱身結界,一步一步移動。如果能這樣接近分身,猛刺他一劍就好了。 體能在消耗。憋悶得眼球幾乎爆出。腦子裡一片空白。意識彷彿飛得沒了踪影。 原先戲弄人似的,無所謂地站立著的分身,背向著亙。因為自己已隱形了嘛,亙心想,千載難逢的機會。加油,加油啊! 還有三步,兩步。還有一步,劍尖便夠得著分身的後背。 亙舉劍之時,分身一回身,滿臉坏笑。 “白費勁!” 隨著嘲弄的話,利劍疾刺過來。亙雙手緊握勇者之劍高舉,胸口全無防護,被分身的劍深深刺中。 亙一下子張開了嘴,憋住的一口氣洩露出來。他兩手仍高舉著,目光緩緩落在刺中自己的劍上。 鮮血慢慢滲出,染紅襯衣。分身的勇者之劍插入亙的胸膛,沒入劍柄。 感覺不到疼痛。只不過,好冷。彷彿分身的劍尖刺中了亙的心臟,冰涼的分身把寒氣直接灌入亙體內。 我要死了。 很沒勁兒的結論。在這裡敗給自己的分身,流血而死。 力氣消逝,兩膝跪地。膝頭抵著沼澤水面,亙癱坐下來。雙臂垂下,雖仍握住勇者之劍,但劍尖無力地聳拉在兩膝之間。 利劍從胸膛的傷口處粗魯地抽出。反作用力使亙“咚”地歪倒下來。 傳來哈哈大笑的聲音。使分身。最初是小的打顫,不久便忍耐不住的摀住腹部笑彎了腰。 “可憐的傢伙,可悲的傢伙。你要完蛋啦。” 分身一轉身,背向亙,開始走回對岸。他輕快的步伐舞蹈般拾級而上。 他一隻手握著勇者之劍,劍尖滴下亙的鮮血。 亙。 嵌在亙的勇者之劍上的寶玉在呼喚。 要挺住啊,亙。 回憶起女神的聲音吧。 不能打。 那分身就是你自己。 回憶女神的話吧。 亙拼命伸手去,要在淡薄起來的意識中,在滑落黑暗深淵之前,抓住意識清醒的邊緣。 召喚回來吧。 召喚那分離的靈魂,那徬徨的人。 那充滿仇恨的,亙的分身。 在傷心沼澤看見的幻影。那是亙的一部分。當時,亙的確憎恨像父親的男人和父親情人的女人,以及他們要生下來的嬰兒。然後,自己親手殺了他們。 只是,自己不去面對這一事實而已。 召喚回來吧。 召喚那分離的靈魂。 召喚那仇恨之餘奪人性命的分身? 對,沒錯。因為那就是亙。 抬起頭,嘴角淌著血,用不上力。啊啊,周圍已是血海。 不過,亙仍支起手肘,撐起身體。寶玉們在呼喚:亙,亙,你不能死。你不能放棄。 你不能丟下你的分身孤零零不管。認可他吧,接受他吧。 好不容易在沼澤邊坐下來。分身幾乎要消失在對岸濕地繁茂的草從中了。 “餵!” 亙呼喊道。他集中餘下的全部力氣喊出聲來。 分身站住了,隨即回頭,像蛇改變身體朝向一樣輕靈。 “我還……沒有輸給你哩。” 亙的話讓分身臉上的一絲笑容消失。分身把劍一橫,一邊衝上來一邊自得地高叫道:領受吧! 接近了。疾風般的速度。劍尖閃亮。 亙閉目,向分身平靜地攤開兩手。吸一口氣。又是鮮血噴濺。 但是亙沒有畏縮。他向分身呼籲。心情平靜。沒有什麼好害怕的。因為只是召喚他回來而已。 召喚從自己身上分離的靈魂。 來呀,歸來吧! 分身撞在亙身上,一瞬間消失無踪。他被吸收到亙裡面,與亙成為一體。 分身帶來的衝擊波“嘩”地弄亂了亙的頭髮。衝力使亙仰面倒下。 傷心沼澤恢復平靜。 一睜開眼,亙正躺成一個“大”字,仰望著天上的天空。身體下面,感覺得到傷心沼澤水面堅硬的觸感。 輕輕抬手摸一下胸口。襯衣乾爽。仰起脖子看看,找不到一處傷口。 血泊也消失了。 試站起來。兩腿有力地支撐著自己。 我活著。 笑容浮現在亙的臉上。溫暖的感激沖刷著身體內部。把一隻手按在胸口,感覺著心臟的跳動。 自傷心沼澤分別以來,一直出走在外的亙的“憎恨”歸來了,終於返回故鄉——亙自身了。 亙終於理解了。為了來這個決斗場,必須通過大門。作為打開大門的鑰匙的五個圖紋,除喜怒哀樂四個之外,沒有任何反應的第五個圖紋原來是“憎恨”。 一直以來,亙都遠遠避開。自己欺騙自己說:那不是我的東西。 因為不希望承認自己憎恨爸爸的事實。因為無論如何不能接受自己有那樣的心情。自己欺騙自己。 不過,這個謊言產生了充滿“憎恨”的分身,獨來獨往。 “歡迎回家。” 亙對著自己的心親切地喃喃自語。 他一聲嘆息,站起來,聲音裡帶著震顫。把勇者之劍放在腰間。 這時,亙六一到流過的霧氣。剛才還沒有霧的呀,從哪裡冒出來的呢?霧完全覆蓋了傷心沼澤的水面。霧潮乎乎,如同微微閃亮,悄然下墜的眼淚。 亙瞪圓了雙眼。 在傷心沼澤中央,流動的霧中,遺下一件黑袍。皺巴巴的法衣。法衣一角露出靴尖。一頭亂發出現了。 是美鶴。 亙衝上去。如同在夢中奔跑一樣,總是不能前進。兩腿在光滑的水晶上面不聽使喚。亙心急如焚,兩手劃動霧氣,如同游泳。 “美鶴!” 亙邊喊邊扑出去,躍向倒地的美鶴。最初毫無感覺。兩手只是攪動著霧,沒有接觸倒任何東西。雖然的確看得見黑袍,卻像要抓住一個影子。 “美鶴,美鶴!” 亙邊喊邊摸索。此時,美鶴的實體清晰起來了。原來只是映像的模樣,現在有了血肉。聚焦成形了。 不久,亙雙手抱起了美鶴。 美鶴臉色蒼白,雙眼緊閉。他滿臉傷痕,手臂無力垂下。兩腿胡亂伸著。左腳踝扭向奇怪的方向,可能骨折了。 “美鶴,挺住呀。美鶴!” 亙晃一下美鶴的身體,從黑袍底下滾出折成兩段的魔導杖。 這張沒有血色的臉,這具癱軟無力的身體,被可憐地折斷的魔導杖,比亙手臂中美鶴的慘相更使亙確信擺在眼前的事實。 美鶴敗了。 美鶴也在對他而言的傷心沼澤里,與自己的分身大戰。美鶴戰敗了。 “美鶴……” 事到如今,亙也明白了。雖然是不想知道的事,但他無可逃避,明白過來了。 美鶴那獨行的憎恨,成長得比美鶴自身遠為強大。所以,美鶴已不能將他召喚回來。憎恨打敗了美鶴真身。 我管它幻界會怎樣? 能去命運之塔就行。 為此不惜採取人和手段。 堅定的決心。堅強的意志。賦予“旅客”的寶玉之力產生的強大魔力,美鶴在旅途中運用自如。傷害了許多人,破壞了城鎮,留下了嘆息,最後,終至解開常暗之鏡的封印。 原以為那都是美鶴所為。不僅是亙,美鶴也是那樣想的。但真實卻不一樣。破壞也好,殺氣也好,踐踏他人的,毫無顧忌的傲慢也好,都不是美鶴的東西。 是背負著美鶴的憎恨的分身所為。只是由於這些憎恨實在與美鶴的心情太相同了,不,是因為美鶴欺騙自己:自己只有憎恨,除此之外一概不需要,所以,不知不覺中,美鶴已區別不出憎恨的分身與自己本身了。 像亙最初做過的那樣,美鶴也想要擊敗自己的分身吧。但是,那隻能是自己打敗自己。 亙嚴重冷不防掉下眼淚,滴在美鶴瘦削的下巴上。 美鶴眼皮顫動,睜開眼睛。 亙說不出話,用盡力氣強忍著不哭出來。 美鶴的黑眼珠費了不小工夫,才忍住痛苦集中起意識,好不容易聚焦在亙臉上。 “是……你嗎?” 亙點頭。不住地點著頭。每低一下頭都落下眼淚。 “你怎麼啦?” 與其就像被老師罰留堂,發牢騷一樣。這就是美鶴的風格。 “都來到這裡了……怎麼會變成這樣呢?真不像話。” 美鶴聲音沙啞,原以為他只剩下一口氣。他的目光向著天空。 “看得見命運之塔了的。已經走到這一步了。卻……” 亙說,不能說話了。亙抱著他,很清楚美鶴的身體已受重創,沒有辦法恢復了。 “三谷,”美鶴說道。亙看著他,窺看著另一名“旅客”澄澈的瞳仁。 “那些地方不對頭?我在什麼地方做錯了?” 並不是跑得快就先抵達命運之塔。薩卡瓦鄉下的長老這樣說過。面對那片所列不利亞的廢墟,基·基瑪也鼓勵自己,女神還等待著你。 “不論亙去哪裡,我都跟著,決不讓他孤獨一人。我已經決定了。”說過這番話,並頑固的陪伴在自己身邊的米娜,終於要分手時,緊緊擁抱著亙,祈禱般念叨著:小心呀,一定得小心。 我有夥伴們。照亮我前路的光在保佑我。 可美鶴是單身一人,孤獨的旅行。即使他走岔了路,也沒有人告訴他。 即使美鶴願意這樣,也是太不幸了。豈不是太殘酷的結果嗎? “對不起。”此刻我只能這樣說。不是要請求原諒,而是讓自己認識到,沒有和美鶴在一起走是犯了大錯。即便這樣做違抗拉奧導師的指示。 “你為什麼道歉?” 美鶴想笑。想做出對亙不屑的,好強的笑容。 “你贏啦。高興點吧。哭什麼?一直到最後的最後,你……真的是好好先生啊。” “什麼'最後',別,別那樣說。” “我不撒謊。” 美鶴突然變得親切起來。 “我輸了。要死在這裡。沒能改變命運。” 他小聲喃喃道:自作自受吧。美和肯定也和亙一樣洞察這一切。 “可我,曾想去命運之塔。” 無論如何,無論如何,無論做什麼,都想去。 “我知道。”亙說道,“即使其他人都不明白,我明白,美鶴。” 美鶴閉上眼睛,面露微笑。 “你走吧。帶上寶玉,丟下我,走吧。” “不,不行。我不要丟下你一個人。” “笨蛋,別黏黏糊糊的。” 美鶴的身體痙攣起來,呼吸困難,急促。 “……我自己待著,就行。” 不是賭氣。只因他是美鶴,直至最後一刻,都要保持美鶴的風格。 即使赴死。 亙盡量不晃動美鶴的身體,輕柔,小心地在傷心沼澤放下美鶴。美鶴失去支撐,閉目躺在地上,看起來越發接近死亡。 亙已經無能為力。美鶴希望獨自待著。 就在此時,亙心中浮現另一個情景:與卡茨分手時,在那寂靜的樹林裡—— “美鶴。” “什麼事?” “最後可以讓我為你祈禱嗎?” “什麼祈禱……不必。” “我希望你讓我做。” 美鶴睜開眼睛。瞳仁捕捉住亙。求求你,亙說道。 “噢,看你喜歡吧。” 亙伸出右手,拉起美鶴的手。他的左手按在美鶴額頭上。 記得祈禱詞嗎? 亙隱約記得。 “我們是神賜之子。此刻即將離開地上塵芥,來到您的身邊。” 美鶴又閉上了眼睛。亙撫著他的額。 “我們先祖之源——清淨之光啊。引導這位踏上旅途的人吧。” 亙緊握美鶴的手,十指相扣。 “小小子啊,地上之子啊。你懺悔違背神的意旨嗎?” 亙嘴唇顫抖,語不成聲。話一旦說出,咽喉深處便發熱。他拼命控制住自己:不能又哭出來!中間停頓。 只聽見亙紛亂的呼吸聲。漫長的沉默。這時,美鶴的嘴角動了。 “是。”他說道。他回應了祈禱詞,說“是”,“我懺悔”。 亙熱淚盈眶。他壓抑著嗚咽,繼續祈禱詞。 “你懺悔犯了多種人子之罪:時而爭執,時而口角,做出虛偽之事,為愚味所蒙蔽嗎?” 僅僅稍停一下,美鶴便答“是”。 “你懺悔聽信謊言,順從一己之欲,違背女神賜予人子的榮光嗎?” “……是。” 再也抑制不住了,淚水奪眶而出。 “你已懺悔,你地上的罪已被赦免。人子啊,安心吧。蒙召的你將被永恆之光環繞。” 淚水潸然而下。亙一邊哭一邊結束祈禱。 “維斯納·埃斯達·荷里西亞。人子壽命有限,而生命永恆。” 美鶴瘦削的雙頰緩緩地綻開微笑。 “最後的……” “嗯?” “維斯納·埃斯達·荷里西亞。你知道……是,什麼意思嗎?” 亙搖搖頭。 “它的意思……'直到再次相遇'啊……” 美鶴喃喃道,雙目緊閉。 “再見。” 這是第幾次說“再見”? 這次是真正的永別。 美鶴的身影漸漸模糊。霧氣又聚集了,將他慢慢籠罩,他彷彿被擁抱起來。美鶴融入霧氣之中。與此同時,霧氣亮度漸增,將美鶴的生命吸收,淨化。 亙無言流淚,跪著,注視著美鶴的輪廓變的模糊稀薄,此時,他留意到一道光從頭頂上方緩緩射來。是巴掌大的,手電筒似的光。光圈閃耀著淡淡的,如同一隻伸出的手,極溫馨地降臨溶入霧氣中的美鶴。 美鶴也察覺到那道光了。他處於霧中的頭動了一下,臉稍稍抬起。似在睡眠中的眼臉微微張開,小小的光圈像窺看他的眼眸似的溫柔地照射著。 這道光——這是——這是,說不定…… 一瞬間的洞察,讓亙不禁屏住氣息,他感到自己的嘴角微笑。創傷的心頓時充滿了喜悅和寬慰。 人似了之後會變光。變成光照射地上。直至不久轉生之時。 這道光一定是美鶴的妹妹,此刻美鶴年幼的妹妹來到他的身旁。那個他無論如何也想帶他回到現世的妹妹,他祈求即使命運扭曲也想挽回他的生命的妹妹。 前來迎接他。 美鶴也明白了。他淺淺微笑著。無力的手指向著小光圈移動,彷彿要去牽小妹妹的手。 “和哥哥一起走?” 亙對光圈小聲說道。金色的光一瞬間閃爍一下,彷彿在點頭。 未及,美鶴的身影完全消失了,變成了一團光燦燦的霧。金色小光圈將它圍繞,引導著它,開始靜靜地上升。 亙跪立著,攤開手掌像守護一隻無力地振翅的小鳥,目送兄妹的光魂向著上天飛升,再飛升。 當一切完結時,覆蓋傷心沼澤的霧也消失了。最後一刻淚珠從亙下巴滴落。 亙撿起腳下的魔導杖,杖頭的寶玉閃爍著淡紫色光。不一會兒,寶玉出現了一點,兩點,三點,四點——四個光點,升上高空,彷彿追隨美鶴而去。 最後剩下的一個光點漂浮在亙齊眼高的地方。亙拔出勇者之劍。 勇者啊,黑暗也好光明也好,都與你同在。 黑暗寶玉深藏的力量對亙竊竊私語。 最後一顆寶玉收納到勇者之劍劍鍔星紋上。 強大的能量劍身沖向劍尖,通過亙的手臂直抵心頭,給予亙力量。 勇者之劍收集到五顆寶玉,完成了“降魔之劍”。 亙揚起臉。渡過傷心沼澤時,他明白那裡將出現什麼。 命運之塔敞開胸懷,靜靜地召喚他:一道螺旋階梯的入口呈現在眼前,階梯長長地延續,直達天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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