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達品川站旁邊的商務賓館時,青江看了看手錶,正好是下午一點鐘,這是他們約好的時間。
走進正門,就看到了一大堆中國遊客。沒有圓華的身影。青江邊往大廳走,邊給她打電話。
“到了?”電話一接通,圓華就問。
“我現在在大廳裡。”
“到保齡球場來。”
“保齡球場?還有這地方?”
“在一樓。問問賓館的人就知道了。”說完,她就掛斷了電話。
身邊正好有個女服務員,青江一問,賓館裡果然有保齡球場。不過,為什麼選在那裡見面呢?青江朝那邊走著,心裡直打鼓。
一樓有不少化妝品和首飾鋪面,保齡球場就在最靠裡的地方。入口旁邊有個櫃檯,青江並不想玩球,就徑直走了進去。
雖然是工作日,又是大白天,但球道上依然熱鬧非凡。還有一夥人怎麼看都是公司員工,難道不用上班嗎?
圓華在場地一角的遊戲區,格紋襯衫配修身牛仔褲,那件熟悉的防寒服拿在手上。沒戴粉紅色針織帽。
她站在一台抓娃娃機旁邊。青江走過去,圓華才像剛注意到他似的,轉過頭來。
“我有好多年沒來過保齡球場了啊。”青江說。
“您那代人,不是很會玩保齡球的嗎?”
“很會玩的是我上一代。我小的時候,保齡球熱已經退燒了。”
“我幾乎沒怎麼玩過。”
“所以才在玩抓娃娃?”青江往玻璃箱子裡瞅了瞅。獎品是米妮玩偶,光頭部就有二十多厘米長,肯定很重,也就很難獲得,“不提這些了,總算是見到你了。”
“我呢,原本是永遠都不想再見你的。”
“覺得死氣沉沉的中年學者沒什麼用?”
“青江教授本來就是外人,幹嘛非要在我們中間插上一腳?”
“我可不是心血來潮想插一腳,只是想糾正自己的錯誤而已。我要履行一名學者的責任。”
“責任啊……”
圓華正在出神,看上去像母女的兩個人走了過來,似乎想要玩抓娃娃機。那位母親很年輕,孩子應該還沒到上學的年紀。圓華說了聲“請用”,從機器旁走開了。
“就當是事故有什麼不好?會有什麼問題嗎?”
“問題可大了。因為發生了那種事故,兩處溫泉區都受到了很大的衝擊。如果那不是事故,我得儘早通知他們。”
“我明白教授的話。不過,那或許會很難。”
“難在哪裡?”
“光說這不是事故,是不夠的吧?既然不是事故,必然會是另外的性質。”
“那當然。所以我才來見你啊,我覺得你肯定知道些什麼。告訴我,那不是事故吧?”
圓華沒有回答,望著旁邊,伸出一隻手來。
“怎麼?”
“你帶了百元硬幣沒有?”
“錢包裡應該有。”
“給我一枚。”
“啊?”
他順著圓華的視線看過去。剛才那對母女正在交談,看來母親沒能抓起米妮。女兒要求再來一次,母親卻沒什麼自信。
“你想幹什麼?”青江問。
“別管了,快給我。”
青江從錢包裡取出一枚百元硬幣,遞給圓華。
她對那位母親說道:“能不能稍等一下?”
女人疑惑地站直了身子。
圓華又微笑著讓小女孩先等等,然後將百元硬幣投入機器中。她盯著玻璃盒子,開始操縱按鈕。盒子裡的小型機械爪動了起來,開始下降。不行的,青江想。下方雖然有一隻玩偶,但是位置有點偏,應該抓不住身子。
可是在下一個瞬間,青江卻吃驚地張大了嘴巴。米妮玩偶被輕輕巧巧地抓了起來。雖說抓住的只有一條腿,但玩偶的腿胖乎乎的,不會滑落下來。
機械爪抓著米妮,平安無事地返回原位。圓華從機器下方的掉落口拿出玩偶,遞給小女孩。
“這樣不太好吧?”母親不好意思地說。
“拿著吧,我不想要這個。”
“那,至少請拿著這個……”母親從錢包裡取出一枚百元硬幣。圓華點點頭,接了過來。
母親讓女兒道了謝,自己又鞠了好幾次躬,才緩緩離去。
圓華轉過身面朝青江,把百元硬幣遞給他。
“看來你果然很會玩抓娃娃。”青江一邊把硬幣放回錢包,一邊說。
“這好像……是我第二次玩。”圓華想了想。
“第二次?不是吧?”
“行了,不說這個了。剛才說到哪裡來著?”
“你還什麼都沒說呢。我剛才在問你,溫泉區的事情,究竟是事故呢,還是事件。然後你就突然開始玩抓娃娃了——”
圓華把手舉到他面前,不讓他再說下去。
“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有一些事情要問。青江教授是怎麼知道謙人君的?”
“你先回答我的問題啊。”
“別擔心,我肯定會回答的。相信我。”
青江撇撇嘴。
“因為遇見了你,所以我猜測,兩起硫化氫事故是不是有什麼關係。因為兩名被害者都是電影界人士,我由此找出了甘粕才生這條線,讀了他的博客,從中知道了謙人君的事情。還認識了你的父親。”
“果然。我想應該是這樣的。你在電話裡提到了桐宮小姐,是不是已經去過開明大學了?”
“去的不是我,是麻布北署的中岡警官。”
“警察?”圓華的表情嚴肅起來。
“這名警官也對赤熊溫泉的事故懷有疑問,因此過來找我。這就是一切的開端。後來我和你在苫手溫泉再度見面,由此,我和中岡警官就把關注點放到了謙人君身上。”
“哦。所以,桐宮小姐去找教授了吧。”圓華望著遠處格鬥遊戲的屏幕。
“沒錯。桐宮女士問了我很多問題,卻沒有得到滿意的答复。她連你在找謙人君都不知道。”
“呵,她當然會這麼說。”
“聽你的口氣,桐宮女士真的是在撒謊?”
“她受僱於人,所以只能聽命令行事。”
“下命令的是誰?是你父親嗎?”
“這……我不能說。”
“腦神經外科醫生為什麼要做那種事?”
圓華表情苦澀。 “我不是說了,不能說嗎?你好煩啊。”
這麼一說,青江忍不住發起火來。
“怎麼?你和桐宮女士他們是一路的嗎?一個勁地問問題,我問你們的,你們卻一個都不回答。稍微透露一點會怎麼樣啊?你在隱瞞著什麼。握有關鍵的是甘粕謙人君,可是你為什麼要找他?你和謙人君究竟是什麼關係?真的只是單純的朋友嗎?”
青江亢奮起來,連珠炮似地問了一大堆問題,聲音也越來越大,引得周圍的客人頻頻回顧。
圓華嘆著氣,向保齡球區走去。一群學生正在使用相鄰的兩個球道,咋咋呼呼,熱熱鬧鬧。圓華停下腳步,從後面望著他們玩球。
青江也跟了上去,站在她身邊,小聲道歉:“一下子被沖昏頭了。”
“沒必要道歉。我知道教授是個急性子,反倒是我,把你捲進來,真不好意思。”
“那就回答我的問題——”
“剩下三支。”
“誒?”
圓華沖球道那邊揚揚下巴。青江一看,原來右側球道盡頭還剩下三支球瓶。
“我們剛才說的和保齡球沒什麼關係吧?”
但圓華的視線又移向左側,道:“那邊剩下四支。”投出去的球還在球道上滾著,終於撞上了成排的球瓶,就像她所說的,最後剩下四支沒倒。
青江想起了她剛才那句話。是“剩下三支”,而不是“剩下了三支”。莫非她是在球還在滾動的時候,就說中了沒倒下的球瓶的數量?
“沒什麼意義的。”圓華說,“知道我的事,或是知道謙人君的事,對教授你沒什麼意義。說不定,還是不知道比較好。”
“那也要我聽了之後才能下判斷。”
“不是那麼回事。哎,教授,”圓華面向青江,說,“你想知道那是不是事故,對不對?如果不是事故的話,你還想弄清楚它的性質是什麼。這個答案,我之後告訴你。我一定會告訴你的,所以,除此之外,你不要再追究別的事情了,這和你沒有關係。拜託了。”
圓華的語氣十分誠懇,聽起來不像做戲,而是的確在為青江考慮。
“都是因為你,我的好奇心才膨脹得越來越厲害,這你要怎麼辦?”
“對不起,但只能請你忍耐下去。我說過好幾次了,這是為了教授好。我不想再給你增添任何麻煩。”
看來圓華已經下定決心,不可動搖。青江只好同意。
“桐宮女士想要你給我的那張紙片,我告訴她,上面的號碼是編的,她還是不依不饒。那股堅持勁兒讓我一下子想明白了,號碼估計是真的。桐宮女士聽了我的講述之後或許認為,當時你必須獲得我的信任,應該不會給我一個假號碼。”
“大概吧,她頭腦很靈活。不過,教授你也注意到了這一點,同樣很不簡單。”
“別捧我了。我想比桐宮女士搶先一步接觸你,所以沒把號碼說出去。不過,接下來我該怎麼做才好?可以告訴她嗎?”
圓華搖頭道:“如果可以的話,希望你不要說出去。”
“OK。那這麼辦吧,如果什麼事都沒發生,我就保持沉默;但如果事態有了變化,我會根據實際情況,決定要不要透露這個號碼。怎麼樣?”
圓華想了想,答道:“行。”
“我還有一個希望。”青江豎起一根手指,“如果方便的話,希望你能接我打來的電話。如果沒什麼事,我盡量不聯繫你,但或許會發生什麼情況,讓我必須找到你才行。當然,我非常歡迎你主動打給我。”
圓華沉默不語,似乎很猶豫。
青江接著說:“請相信我,我不會出賣你的。”
“說什麼出賣啊,教授不是說了嗎,以後不會再和我有什麼交集,我以為這代表著你不會再聯繫我了。”
“那是我的自由吧?”
圓華苦笑。
“既然你這麼說,那就隨你的便吧。但我把話說在前頭,我手頭事情很多,沒辦法隨時隨地接你的電話。”
“彼此彼此。那麼,成交。好了,現在,”青江凝視著圓華,“可以告訴我事故的真相了嗎?”
她用胳膊在胸前比劃出一個叉。 “很遺憾,現在不行。”
“喂喂,都說好了——”
“沒有。此時此地還不能說。光聽我的話,教授是無法接受的,百聞不如一見,對吧?最好讓你親眼目睹一下。”
“那我要怎麼做?”
“我會再和你聯繫,把時間地點告訴你。沒事的啦,不會讓你等太久。今天晚些時候就會聯絡你。”
“真的?”
“教授是相信自己的,對吧?那麼,也請相信我。”
青江無法反駁,只好說:“好吧。”
圓華的視線又回到球道上,輕輕地“啊”了一聲。青江也望過去,一隻球正在球道上滾動著。
“真可惜,兩邊各剩一支。”
保齡球撞上了球瓶,發出嘩啦一聲巨響。投手似乎有了全中的預感,正揮舞著拳頭。但很可惜,球瓶沒有全被撞倒,就像圓華預言的,兩邊各剩下了一支。
青江大吃一驚,看著圓華。
“回見。”她若無其事地說完,小跑著離開了。
青江返回大學。但無論是備課,還是去研究室指導學生,他都顯得心不在焉,時刻留意著衣兜里的手機,還確認了好幾遍手機的剩餘電量。
“是哪位大人物要給您打重要電話呀?”青江正在研究室擺弄手機的時候,奧西哲子問道。這種時候,她的眼睛比誰都尖。
“哎呀,也不是什麼大人物。”
“學生們說了,今天青江老師怪怪的。講課的時候,好幾次重複同樣的話,還一下子就心不在焉了。出什麼事了嗎?”
“沒事,別擔心。”
青江心想再待下去只會讓人覺得更加奇怪,便起身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
他試圖在電腦上處理一些工作,但怎麼都無法集中精神。不單單是因為在等候聯絡,還因為保齡球場上的那一幕一直在他腦海中不停回放。羽原圓華在保齡球碰撞球瓶之前,就說出了還會剩下多少支,而且每次都說對了。如果是專業保齡球選手,或許能在一定程度上作出預測,但也不可能這麼精確。從這個角度一想,之前圓華的某些表現,以及從抓娃娃機裡漂亮地獲得獎品一事,都讓人十分在意。
她究竟是什麼人?她說“還是不知道為好”,可青江越想越放不下。
也許是神經繃得太緊了,睡意漸漸襲來。仔細想想,自從半夜接到圓華的電話之後,他就完全沒有睡過。
青江坐在椅子上,正迷迷糊糊的時候,手機忽然響了。是圓華打來的。他急忙接起電話。
“今晚十一點,到有棲川宮紀念公園來。”她說。
“十一點?為什麼要這麼晚啊……”
“我想盡量不讓人看見。而且,只有那個時刻才有最佳條件。”
“條件?”
“來了就知道了。再見。”圓華說完就掛斷了電話。
青江看看手錶,剛過傍晚六點。雖然可以先回家一趟,不過一旦回去,恐怕就很難想出什麼藉口在那種尷尬的時間出門了。
桌子上的文件堆成了小山,都是學生們交上來的課題,青江懶得收拾,索性就那麼放著。
就當是打發時間吧,青江想著,把手伸向了文件堆。
和復制粘貼頻頻出現的報告搏鬥了兩個小時,又處理了一些雜事之後,青江才離開學校。他給家裡打個了電話,告訴敬子自己會晚點回去,接著就到常去的定食屋吃晚飯。他慢吞吞地吃了一客刺身定食,結果吃完了時間還不到十點。沒法子,青江又要了杯啤酒,一邊慢慢抿著,一邊看電視。電視上正在念一條新聞,說妻子為了遺產,殺害了年事已高的丈夫。他們結婚時日不長,殺人計劃可能在婚前就已擬定。又是相似的故事,不由得青江不想起赤熊溫泉的事來。對了,中岡沒有再聯繫過自己。他肯定上開明大學去了,不知道有沒有什麼收穫?他答應過的,一旦發現了和羽原圓華有關的事情,必定會告訴自己,這個承諾還沒有兌現呢。
喝完啤酒,時間正好。青江走出定食屋,向約定的場所走去。
從廣尾站出來,步行幾分鐘就到了有棲川宮紀念公園。走到由方形石塊壘成的大門口時,電話正好響了起來。
“你在哪裡?”圓華問。
“公園門口。”
“不要掛電話,走進來,沿著遊覽步道走,第一個岔路口右轉。”
從外面看去,公園裡一片漆黑,但走進去才發覺,裡面處處立著路燈,比預想的更亮一些。青江依言而行,前面果然有個岔路口。往右一轉,沒多久又有個岔路。他問圓華怎麼走,圓華讓他左轉。就這樣,青江漸漸走到了公園深處。遊覽步道是有高低落差的,越向裡走,地形就越來越高。
青江還是第一次在這個公園裡散步。道路曲曲折折,慢慢地,他就不知道自己走到什麼地方了。雖然有路燈,但光線被樹木遮住了,不少地方都藏在深深的黑暗中。每當靠近這種地方的時候,他就緊張起來,生怕會有什麼莫名其妙的東西撲到自己身上。
“停。”圓華說,“向斜坡上面看。”
青江把手機貼在耳邊,朝四周張望。斜坡在他的右側。抬高視線時,發現黑暗中隱約有一個藍色的光圈。是化學燈吧?離自己大概有二十多米遠。
“看到了嗎?”圓華問。
“嗯。”青江剛說完,光圈就消失了,取而代之慢慢浮現出來的,是一個模糊的人影。看背影,他明白那是圓華。
“你要幹什麼?”
“看著就知道了。你不是想知道答案嗎?”
“是啊,可是……”
“那就別說話,在那里站著。”
青江把手機從耳邊拿開,繼續向斜坡上望著。圓華似乎在做著某些動作,不過他看不清楚。
終於,一道白煙開始從圓華的腳底冒了出來,卻並沒有向四周擴散,而是直接向下方流去。
青江嚇了一跳,他立刻明白了白煙是什麼。那是乾冰製造出的煙霧。圓華大概是把乾冰放進了盛水的容器裡吧。
煙霧緩緩下行,就像一條巨大的白蛇,穿過樹木,又蜿蜒著爬過草地,向青江而來。讓青江驚訝的是,煙霧雖然是彎彎曲曲的,但體積卻幾乎沒有變化,也就是說,沒有擴散。
煙霧終於到達了青江腳邊,緊接著,讓他更吃驚的事情發生了。煙霧沒有徑直經過他所在的位置,而是滯留下來。白煙瞬間裹住了他的全身。
這不可能——
青江無法相信會出現這種現象,但它確實發生了。
他舉起手機:“這是怎麼回事?你用了什麼魔法?”
沒有回答。電話早就掛斷了。
青江向圓華那邊跑去,可是遊覽步道有好幾處岔路口,他不知道該怎麼走。
終於到達那裡的時候,圓華已經不見了。地面上放著一個泡沫塑料箱,還在冒著白煙。箱子旁邊就是發著藍光的化學燈。
青江試圖打電話給圓華,但她沒有接。如此反復了好幾次之後,對面終於傳來了圓華的聲音。
“你在哪裡?”
“公園外面。”
“搞什麼啊?回來,我有話要問你。”
“抱歉,我已經上出租車了。”
電話裡隱約傳出車來車往的聲音,青江攥緊了手機。
“我不明白,你不是說要告訴我答案的嗎?”
“還有什麼不明白呢?我不是說了嗎,百聞不如一見。”
“我在問你手法。你是怎麼做到的?”
電話對面的圓華笑了起來。
“沒有手法啊,小孩子都知道的,只要把乾冰放進水里,就會冒出白煙啊。”
“這我知道,可為什麼白煙不會擴散?”
“那我問你,為什麼煙霧一定要擴散?難道在任何條件下,都必定會出現相同的現象?”
“這……”青江語塞,從科學上講,她的話是正確的。
“好了,教授,”圓華平靜地說,“我已經把答案告訴你了,遵守了約定。所以,不要再聯繫我了哦。”
“等等!”
“不等了。我已經沒有什麼別的可以告訴你了。接下去,你自己思考吧。哦,對了,不好意思,請幫我處理一下泡沫塑料箱和化學燈。拜拜。”
電話掛斷了。青江握著手機,呆呆地站在原地。
他的目光落在泡沫塑料箱上,那裡面仍然在冒著白煙。
乾冰是固態的二氧化碳。 -78.5℃時會昇華。如果把乾冰投入水等液體中,就會立即氣化,產生氣泡,內中包含著由瞬間凝固的水形成的超微冰粒子。當氣泡升上水面破裂時,超微冰粒子與氣化的二氧化碳一起被釋放出來,這就是煙霧的真實身份。
他明白圓華所說的話。煙霧是超微冰粒子與二氧化碳的混合物,比空氣重。也就是說,她是在模擬利用化學反應產生的硫化氫的動態。
但問題是,為什麼不擴散的煙霧到達目的地之後,還會在此滯留?煙霧的動態有可能人為控制嗎?
青江思考著,又望瞭望煙霧的路徑,卻嚇了一跳。煙霧的流動方向和剛才完全不同了。
煙霧已經開始擴散,不再是一條河流,而是像一把扇子似的,在地面上擴散開去。正看著,起了一陣風,雖然不怎麼大,卻一下子把煙霧全部吹散了。泡沫塑料箱裡又冒出了新的煙霧。
對,這才是通常會發生的現象。像剛才那樣,紋絲不亂,如同河流一般流動,並在一個地點滯留下來,完全是特殊情況。
可是圓華說的那句話也是真理。就算是特例,但會發生那種現像也並不是不可思議的,只要條件具備。
條件——
對了,圓華說過,只有那個時刻才有最佳條件。意思難道是煙霧會不被擾動,呈線型流動,又在某一點滯留?無風、地面溫度低、沒有上升氣流、地形適宜——所以才在半夜把自己叫到這裡來?如果是這樣倒也罷了,但問題是,她怎麼知道此時此地符合條件呢?
青江拾起化學燈。那是一根長約20厘米的棒狀物體,還發著淡淡的光。
某種直覺讓他向旁邊看去,有人正在靠近。那人走到路燈下的時候,青江認出了她端正的面容。
他睜大了眼睛:“你怎麼在這兒?”
桐宮玲露出一個難得的微笑。
“是老師您帶我來的。從大學,一路帶到這兒。路上去的那家定食屋,是您常常光顧的店嗎?”
青江半張著嘴:“你跟踪我?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桐宮玲聳聳肩:“這個問題很重要嗎?”
“可是——”
“不好意思。”她說著,從口袋裡掏出手機。
“餵……啊,是這樣啊。我明白了。請繼續。我現在和青江老師在一起……好,拜託了。”她把手機放回衣袋,又轉身看著青江。
“似乎已經可以確定圓華小姐的所在地了。”
難道圓華也被跟踪了?青江想起了昨天和桐宮玲在一起的那個男人,剛才打電話來的就是他吧。
“你們究竟要幹什麼?”青江用手裡的化學燈指著桐宮玲,“目的是什麼?”
她沒有回答,反而看向還在冒煙的泡沫塑料箱。冒出來的煙霧已經越來越少了。
“雖然隔得有點遠,不過我一直在看著呢。您好像很驚訝啊。”
青江垂下化學燈:“你不驚訝嗎?”
桐宮玲垂下眼簾:“嗯,我已經習慣了。”
“青江老師,”她換了一種表情,凝視著青江,“今晚看到的一切,能不能請您全都忘記呢?”
“啊?你說什麼?”
“我希望您能當作什麼都沒看到。也不要對中岡警官提起,能不能僅僅作為老師您自己的回憶呢?”
這台詞讓青江很意外,一時竟無法回答。他調整了一下呼吸,道:“等等,這怎麼可能。”
“不行嗎?”
“那當然。別想蒙混過關。”他揮了揮藍色的化學燈,“這種事情怎麼可能發生?可是,雖然不可思議,卻實實在在地發生了。所以,弄清這一切,是科學家的義務。”
“那麼我要請教您,您有解釋清楚這一切的自信嗎?我聽說,要進行科學證明,就要有可再現性。冒昧地說一句,剛才圓華小姐所做的事情,老師您能夠再現嗎?”
“這……”青江無法反駁。他沒有自信。圓華做的事,在理論上是可能的,但在現實中,卻只能說是不可能的。
桐宮玲就像教育差生的老師似的,點了點頭。
“沒錯。圓華小姐他們做起來輕而易舉的事情,普通的人類卻是不可能做到的。所以,就算青江老師您看到了這個事實,也沒有任何意義。您最好還是忘了它吧。”
“你是說,她不是普通的人類?”
“如果您願意這麼想,也沒關係。”
“為什麼不普通?她有特異功能嗎?擁有可以自由操縱氣體的能力嗎?”
“如果我說是,您可以接受這個答案嗎?”
“開什麼玩笑!”青江把化學燈扔在地上,“你給我認真一點!”
“我是認真的。而且,不管圓華小姐是什麼人,都和青江老師沒關係,對不對?”
“話不是這麼說,考慮到客流驟減的溫泉區,就不能繼續把真相隱瞞下去!”
“那您寫一篇更正好了呀?就說溫泉區的事情,是能夠自由操縱硫化氫的人類幹的。不過,恐怕報社不會刊登這種文章吧?”
青江緊緊地抿著嘴,暗中咬緊了牙關。很遺憾,她說的是對的。就算事實擺在眼前,他仍然不知道該怎麼把這些公諸於眾。對了,圓華在保齡球場時也說過,要說明那不是事故,其實是很難的。
“那兩個溫泉區的確很可憐,我們也打算採取某些對策,不會棄之不顧。當然,這絕不會有損青江老師的名譽,也不會給老師增添麻煩。所以,希望您能把這件事交給我們處理。”
桐宮玲一字一句說得十分清晰。青江回頭盯著她:“你們……究竟是什麼人?”
“這也和老師您沒關係。您知道的吧。做個約定吧,您能不能忘掉今晚的一切,不採取任何行動?”
“如果我說不行呢?如果我要把一切告訴中岡警官呢?”
桐宮玲微微皺起漂亮的眉毛。
“您那樣做有意義嗎?”
“我不知道。我只想了解真相。或許告訴中岡警官之後,會發生些什麼事情,我很期待。”
“和警察扯上關係,事情只會更加混亂。說不定還會無可挽回。”
“無所謂啊,那不是我想知道的。”青江帶著點自暴自棄地說。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在意氣用事。
桐宮玲長嘆一聲。
“好吧。那麼,這樣可以嗎?我會把老師的意願向上級匯報,之後應該會接到新的指示,到那時,我再和您商談。”
“在此之前,今晚的事情,暫時保密?”
“是的,我會盡快給您答复。”
青江默默地思考了一會兒,覺得這個提議還不錯。
“好吧,那我等你聯絡。”
“是,那麼,我先告辭了。”
桐宮玲低頭施了一禮,轉身便走。青江目送著她的身影消失在黯淡的夜色中,又向腳下的泡沫塑料箱看去。箱子已經不怎麼冒煙了,水中只浮著些透明的泡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