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拉普拉斯的魔女

第12章 第十一章

拉普拉斯的魔女 东野圭吾 11877 2018-03-15
天空晴朗,東京的空氣澄澈無比。不過,並不是全國都有這種好天氣。在這個季節,北國多半在下雪。從日本海洋面上升起的水蒸氣被來自大陸的寒流冷卻,變成雪花,降落下來。 青江站在研究室的窗邊,呆呆地望著天空。不,不是發呆。在大腦的某個角落裡,他正在思考著四天前中岡和他說的那些話。 赤熊溫泉那件事,既不是自殺,也不是事故——他這樣暗示。也就是說,是謀殺。而且,他懷疑被害者的妻子與此有關。 胡說八道。剛聽到這話的時候,他想。可以斷定,完全沒有這種可能性。 但隨著時間的流逝,他發現,自己指責這條思路荒唐無稽,似乎過於草率了。 因為是在室外,所以必須製造大量的硫化氫——但仔細一想,並不是這麼回事。如果先用中岡說的方法讓被害者陷入昏睡,接著只要在他頭上套個塑料袋就行了。然後在塑料袋中製造硫化氫。由於關鍵在於濃度,所以只需要極少量氣體就能置人於死地。確認被害人已經死亡之後,將製造硫化氫的液體密封在塑料袋裡,轉移到其它地點處理掉。當然,這一連串行動都需要戴著防毒面罩進行,不過就不需要防護服了。

青江之所以這麼想,是因為赤熊溫泉發生的事故如此難以解釋,讓他一直掛在心上。 的確,當地是硫化氫噴發的活躍地區。但像中岡說的那樣,是“不幸的偶然”導致了事故,他無論如何無法接受。 掛在心上的還有另一件事。他不能理解水城夫婦為什麼會到那個地方去。據說是沒注意到走錯了路,可是都鑽進了那種獸徑,難道不覺得奇怪嗎?讓妻子單獨回旅館去拿相機電池也很費解。如果青江是被害者,至少會陪妻子回到登山口吧? 如果把這一切都想成是那位太太的所做作為,就能說得通了。 話雖如此,這樣推理還是不行的。中岡說用安眠藥很容易讓人睡著,可是能讓人恰好睡在那裡嗎? 看來還是我想多了——每次他的思考都會回到原點。 後面有人叫了聲“老師”。他吃驚地回頭一看,原來是一臉嚴肅的奧西哲子。她的鏡片看上去閃閃發光。

“怎麼突然在背後大喊一聲啊,嚇我一跳。” “什麼突然啊?我叫了您好幾聲了。” “呃,是嗎?不好意思。我沒聽見。” “您不是沒聽見,是沒心思聽吧?我來和您說考試的事兒,您卻一直望著天。”奧西哲子瞪著他。大概是因為太瘦了,她臉上的皺紋遠遠比她這個年齡應該有的多。眉心的皺紋尤其深,這讓她看上去似乎總是在生氣。 “沒那回事,我是相信你。” “所以我才不能自作主張地交上去對不對?雖然您也許覺得厭煩,但還是要請您過目一下。” “好好好,我知道啦。” 奧西哲子的目光落在手裡拿著的文件上。 “將地球的大氣成分全部用化學式表示出來。其中,哪種成分有溫室效果?另外,其中濃度最高的是哪種成分?……可以嗎?”

“嗯,這不是挺好嘛。”青江撓著眉梢,“很富有欺騙性的題目。笨學生大概會寫CO2吧。” 雖然CO2是造成地球溫室效應的重要成分,但在濃度上遠遠壓倒了它的是H2O,也就是水蒸氣。其實,水蒸氣也有溫室效果。 “那麼,下一題。用內徑1.6毫米、長50毫米的細管蘸上甲苯,向擴散試管中滴入0.15克。將擴散試管放入35℃的恆溫槽內,在設置擴散試管的膨脹室裡放入0.5——” 奧西哲子剛念到這裡,桌上的電話響了。她嘆了口氣,拿起聽筒。 “餵……對,是的……誒?”她皺起眉頭,看著青江,“是的,他在……好的。請稍等。” 什麼事?青江小聲問她。 奧西哲子用手摀住話筒,神情嚴肅。 “是報社打來的。說有事要和老師您談談。”

“報社?哪裡的?” “《北陸早報》。” 那是一家地方性報紙。青江心裡湧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究竟是怎麼回事?” 奧西哲子舔了舔嘴唇。 “發生了硫化氫中毒事故。在L縣的苫手溫泉。” 在苫手溫泉站等候的是個矮小的女人,年齡大概不到五十,短短的頭髮,戴著眼鏡。感覺是個好脾氣的大媽。站台上沒有別人,她應該就是那位名叫內川的記者了。 走出檢票口的不止青江一人,不過對方仍然注意到了他,快步走了過來。 “您是青江教授嗎?” 是的,他回答。對方深深鞠了一躬。 “謝謝您從那麼遠的地方特地趕來。我是《北陸每日新聞》的內川。” 她奉上名片,青江也把自己的名片遞給了她。 “先去哪兒呢?您訂了旅館對嗎?要不要先去登記入住?”

“不,我想先去看看現場。現在就快到事故發生的時間段了。” “好的。在外面替您備好了車,請跟我來。” 走出小小的車站,雪地裡有一處小小的交通島。旁邊停著的一輛出租車開過來,停在兩人面前。車子顯示牌上的文字變成了“包車”。 “請。”內川催促道。青江上了車。 內川也鑽了進來,對司機說:“請沿著剛才說好的路線開。”看來她也料到青江會先去現場。 “報上說,事發現場並不是禁止入內的區域呢。”車子開動沒多久,青江就切入正題。 “是這樣。我也問過觀光振興課的負責人了,他們完全沒想到會出這種事。” “他們測過硫化氫濃度嗎?” “說是會定期進行檢測。但他們的側重點在氣體容易留存的屋內,室外就不怎麼考慮了。”

“原來如此。” 青江的視線轉向車窗外。道路兩旁是潔白的雪牆。後面能看見零零星星的幾戶人家。 苫手溫泉是在兩天前發生中毒事故的。一名來自東京的遊客遇難。這些青江已經在昨天和內川的通話中知道了。前來採訪事故的內川從赤熊溫泉的報導中知道了青江,就給他打了個電話。 她想知道,青江對此次事故的原因有什麼看法。青江回答“無可奉告”。他沒去過苫手溫泉,又沒見過現場的情況,肯定不能發表評論。 但內川沒有輕易放棄。她表示可以把現場照片給青江發過去,如果有必需的數據,也會想盡辦法弄到手。她的聲音是大媽,那股魄力卻實實在在是個新聞記者。 青江說,光憑那些東西是無法作出判斷的。不過,對於事故,他並非全無興趣。或者說,他更想親眼去確認一番。於是,他試探著說:“如果貴社能承擔交通費的話,我可以自己過去一趟。”

他原以為對方會回絕。結果內川卻喜滋滋地說:“誒,真的嗎?”接著,她勁頭十足地說,那請您務必要來,我來給您做嚮導。 青江會有興趣,當然是因為腦子裡還惦記著赤熊溫泉那件事。分析一下這次的事故原因,或許對那邊提出方案也有幫助。 而且,罕見的事故居然在兩個月內連發兩起——接到內川的電話時,他最先想到的是這個。他預感,今後得對全日本的硫化氫型溫泉區製定個對策了。 出租車沿著一條狹窄的雪道前進。前面是個Y字路口,左邊的岔道已經禁止通行了。一位穿著防寒外套的警官站在那裡。 “請停下吧。”內川說。司機把車停在了路邊。 內川下了車,向警官走去。她出示了類似名片或文件之類的東西,說了些什麼。脖子上繞著圍巾的警官朝這邊瞟了一眼。

內川回來了。 “已經說好了。從這裡開始,能不能請您步行?” “好的。” 青江下車與內川一起走上了雪道。他早已料到會出現這種情況,所以穿著雪地靴。這雙靴子是去調查赤熊溫泉事故的時候買的,沒想到還在別處派上了用場。 小路橫穿過山的斜面,透過積雪的林木間的空隙,能看到右下方的幾座建築。他問了問內川,得知那就是溫泉街。 “從剛才的岔路口向右走,就能到溫泉街。” “那,這條路通往哪兒?” “從三月到十一月,能走到山的另一邊。不過現在已經被大雪封住了。” “這麼說,一直走下去就是斷頭路了吧?” “不,前面還有個岔路口,如果走沒有禁止通行的那一邊,就能到溫泉街。有的地方,從這兒走還更快。”

前面有幾個人影。兩人走近後,站在最前面的一個戴頭盔的男人轉過臉來:“是記者嗎?” “是的,今天早上和您那邊聯繫過。” 男人點點頭。 “哦,我聽說了。” “現在是什麼情況?” “怎麼說呢……反正,沒什麼變化。” “那是濃度計吧。”青江望著男人手裡拿的計量器,“讀數是多少?” “差不多是0……”男人有些訝異地回答。 “啊,這位是泰鵬大學的青江教授。我想請他查證一下這次的事故,就把他帶來了。”內川解釋道。 男人收起了疑惑的神色,模棱兩可地點頭道:“那就拜託了。” 看來沒必要拿出名片來了。青江看看四周,問道:“現場在哪裡?” “就在前面。”內川說,她向男人確認,“可以請教授去看看嗎?”

“行倒是行,不過只能到入口為止。” “好的。青江先生,我們走吧。” “入口是什麼意思?” “您去了就知道了。” 走了幾步路,見幾個人正在道路右側幹活。大概是在設置禁止入內的告示牌吧。旁邊有條向下的小路入口。 “這是遊覽步道。”內川說,“從這裡下去能到溫泉街。是一條近路。” “誒……到溫泉街有多遠?” “大概一公里吧。” “還挺長的。”青江望著小路深處。路上積著雪,看上去不太容易走。 “被害者是不是走上了這條路?” “對。往前再走三百米,他就倒在那個地方。” 內川從背包中取出平板電腦,熟練地操作起來。她把屏幕給青江看:“這就是現場。” 屏幕上是一條掩映在樹林中的小路。內川的手指劃過屏幕,給青江看了幾張照片。這幾張照片都差不多,讓人可以了解大致情況。寬約兩三米的雪道拐了一個平緩的彎,由於積雪的緣故,周圍的地面要比道路高出將近一米。一座紅色長椅孤零零地擺在那兒,椅子腿深深地埋在了雪裡。 “有人從道路另一頭走來,發現他倒在長椅旁邊。那是個本地人,每星期都會經過這裡幾趟。如果那人沒有經過,遺體的發現時間恐怕還會更晚。” “你的意思是?” “這條遊覽步道主要是在夏天和紅葉季使用的,現在這個季節,幾乎沒有人從這兒走。穿一般的鞋子走起來也很困難。所以,讓人弄不明白的是,被害者為什麼要走進這條路?何況還是孤身一人。” “確定被害者是從這一頭走進去的嗎?” “確定了。因為剛下過雪,地上還留著腳印。” “腳印啊……” 青江腦海中浮現出雪地上點點腳印的畫面。這時,一個奇怪的念頭闖進腦海。 “恕我多問一句,腳印是一個人的嗎?” “啊?” “我只是想問問,當天有沒有別人進入遊覽步道。” 哦,內川點點頭。 “幸好看上去並沒有別人進入過。沒有別的腳印。” “這樣啊。” 內川大概以為,青江這樣問,是考慮到如果還有別人進入,受害者就會增加吧。但他詢問腳印的數量,卻是想確認另一個完全不同的可能性:是不是有人把被害者帶到了這裡,用某種手段讓他吸入硫化氫,中毒身亡?都是聽了中岡的推理,才讓他有了這種古怪的念頭。不過,聽說沒有別的腳印了,他還是鬆了一口氣。接下來就不用想那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了。 “您怎麼看?”內川徵求他的意見。 “從現場照片來看,當地被樹木和積雪環繞,如果附近產生了硫化氫,是很有可能積存下來的。以前有沒有發生過類似的事故?” “這件事我也問過本地人了,沒有發生過。在這條遊覽步道上,連硫磺的氣味都沒有出現過。” “連氣味都沒有?這就怪了。” “所以才想藉助老師您的智慧。”內川仰起臉,注視著青江。那樣子似乎在說:您可是專家,怎麼能像我們這些外行一樣絞盡腦汁呀? “有沒有可以了解周邊詳細地形的材料?泉眼的分佈我也想知道。接下來,還有必要確認一下現場和溫泉街的位置關係。因為旅館浴場排放的硫化氫氣體有可能隨著風飄過來。哦,對了,我還需要當天的天氣。如果有風速、風向等數據,就能作為參考了。”青江姑且把想到的全都說了出來。 “好的。天黑前應該能備齊,我會帶到您下榻的旅館去。”內川說著,拿出筆記本,奮筆疾書。 青江在周圍轉了轉,就乘上出租車到溫泉街去了。 “去世的是一名男性吧。多大年紀?”在車裡,青江問道。 “好像是……”內川翻開剛才的筆記本,“三十九歲。” “這麼年輕啊。我以為,既然獨自一人在溫泉旅館住宿,應該是年紀更大的人呢。” “人是各種各樣的嘛。而且,他似乎沒有住旅館。” “誒,是嗎?” “已經查過所有旅館了,沒有一家旅館接到過他的預約。或許是在獨自旅行的途中,漫無目的地逛了過去吧。” “漫無目的……”青江看看後面,“到那條遊覽步道要怎麼去呢?從車站出來的話,要搭出租車吧?” “那是自然,他看上去又沒有開車。” “搭了出租車,沒去溫泉街,卻特地去了那條遊覽步道?司機先生,這樣做的人多嗎?” “哪有,我從沒載過那樣的客人。”司機想了想,“這季節,會去那兒的,應該只有本地人吧。” “那麼,被害者為什麼要去那裡?”青江追問內川。 “這……”她陷入了沉思。 “死者的遺屬怎麼說呢?” “還沒有和家屬取得聯繫。” “哦,這樣啊。那麼,遺體現在在哪裡?” “應該在縣里的大學醫院吧。移送解剖之後,就那樣放著。聯繫不上家屬,警方也很困擾,聽說正在尋找可以認領遺體的人。” “是一個人生活嗎……那看來只可能和工作有關了。他是做什麼的?” “呃……”內川含糊起來,“我不太清楚。從隨身攜帶的名片上看,似乎是演員之類。” “啊,是演戲的嗎?”這是個意料之外的回答。 “不過沒有聽說過他的藝名,很遺憾,似乎並不怎麼賣座。我想他大概有什麼副業。” “順便問一句,他的藝名是?” 內川又看了看筆記本,然後告訴他,那人的藝名是那須野五郎。的確是個既沒聽說過,也沒看到過的名字。本名是森本五郎。 青江掏出手機,搜索了一下。結果倒是有幾條,但都是舊消息。 網上還有照片,他給內川看了看。 “是這個人嗎?” “嗯,是的。我也調查過了,從來沒見過呢。” 那是張老照片。面容嚴肅,卻也不失藝人的瀟灑。 “我也不怎麼看電視劇的。演員於我而言,簡直像是另一個世界的人。” 青江說著,把手機放回口袋裡。這時,一個念頭忽然閃過他的腦海:另一個世界的人、電影界的人——最近,好像對誰有過這樣的印象。 他終於想起來了。是聽中岡警官說的。在赤熊溫泉死亡的水城義郎是個電影製作人。 僅僅兩個月內,影視界人物相繼身亡。而且都是在溫泉區吸入了硫化氫。這果真只是偶然嗎? 青江思考了一會兒,輕輕搖搖頭。這一定是偶然。影視界是另一個世界,說不定比自己想像中的更大。屬於那個世界的人遇上了類似的事故,或許並沒有那麼不可思議。 出租車駛入溫泉街,路邊全是旅館。現在不是假日,街上不算熱鬧,不過還是能時時看見觀光客模樣的老年人的身影。 啊,他不由得叫出了聲。一個熟悉的人從旁邊那家旅館裡走了出來。 “對不起,請停一下。”他對司機說。 “怎麼了?”內川問道。 “啊,那個……”青江一邊猶豫著該怎麼解釋,一邊注視著那個人。 果然沒錯。是那個女孩。那個在赤熊溫泉和自己住在同一家賓館的年輕姑娘。她裹著和那時一樣的帶兜帽的防寒服,頭戴粉色尼龍帽。 “怎麼了?”內川又問了一遍,“看見認識的人了嗎?” “啊,不,也算不上認識……” 青江的目光追隨著那個女孩。她走進了隔壁一家旅館。 “呃,我住的旅館在哪裡?” “就在那兒。”司機指著前面,“看,那裡。掛著招牌的地方。” 青江仔細認了認那塊招牌,點點頭,看向內川。 “我在這裡下車,待會我自己走過去就好。” “也行……那麼,資料一準備齊全,我就聯繫您。” “好的。拜託了。” 出租車載著內川離去,青江望著女孩走進去的旅館。她住在這裡嗎? 她出現在門口。原本一臉不高興地走著,忽然看見青江,吃了一驚似地停下了腳步。看來也記得他。 青江倉促間不知該說什麼,只好說了聲“你好”。 “你好。”她也應了一句,目光依然充滿警惕。 “你,呃……也去過赤熊溫泉吧。擅自闖進禁止入內的區域,被叔叔批評了,對吧?” “哦。你是當時的……我記得在哪兒見過你。” “的確見過。” “哦。”她似乎沒什麼興趣,抬腿就走。 青江追上去,和她並肩而行。 “你在這裡做什麼呢?” “散步。” “我不是說這個,是在問你,你來這裡打算做什麼。” “我不能來溫泉嗎?” “為什麼是這個溫泉?你知不知道出事了?” 她停下腳步,卻沒有看青江。 “你果然知道。” 她盯了他一眼。 “為什麼問這個?” “因為我放不下這件事。在發生硫化氫中毒事故的赤熊溫泉出現過的人,又來到了這個發生了同樣事故的小鎮。我不覺得這是偶然。會感到蹊蹺也是人之常情吧?” 她傲然抬起了形狀姣好的鼻子。 “那輪到我來問了。說這話的大叔,為什麼自己會在這裡?大叔你也去過赤熊溫泉,又來了這裡。我們是半斤八兩。” “我是接受了調查事故的委託,才來這裡的。” 她皺眉道:“調查?” “嗯,我是大學老師。”他遞過名片。 戴尼龍帽的女孩只是瞟了一眼,沒有接。 “你看過這裡的事故現場了?” “去了附近,不過只看了現場的照片。” “在哪裡?我只知道在遊覽步道上,具體在什麼位置?” 這回輪到青江皺眉了。 “你也在調查事故嗎?” “如果我這麼說,你會告訴我嗎?” “你為什麼要調查這件事?看上去不像研究火山學和環境化學的學者嘛。” “因為感興趣啊。不行嗎?” “為什麼感興趣?這應該不是年輕女孩子會關心的題材。” “那是我的自由,對不對?好了,告訴我具體地點。” “你知道了之後要怎麼樣?” “這和大叔你沒關係。拜託了,告訴我。” “就像你說的,在遊覽步道上。” “我想知道更具體的地點啊。”她焦躁起來。 青江望著她好勝的面龐,她也毫不示弱地註視著青江。 “如果想讓人告訴你什麼事情,首先要自我介紹,這才有禮貌,是不是?你是什麼人?” 她呼出一口白色的霧氣。 “好吧。我不問就是。”她舉起一隻手,走開了。 青江衝著她的背影叫道:“我住在前邊的'鈴屋旅館',如果你改變了主意,記得聯繫我!明天下午我就回東京了!” 她肯定聽見了。但女孩沒有停步,連手都沒有揚一揚。青江嘆了一口氣,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鈴屋旅館”是一座典型的和風建築,整潔而雅緻。辦理入住手續的時候,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來。 “今天有沒有一個年輕女孩來過?戴著粉紅色尼龍帽。” 戴眼鏡的男員工眨了眨眼。 “頭髮長長的……” “對,對。眼角稍微有點向上吊,個性很強的女孩子。” 男員工笑著點點頭。 “是的,來過。” “果然。” 和他想的一樣。在出租車上看見她的時候,她從一家旅館出來,又馬上走進隔壁的另一家。應該是在一間間調查小鎮上的旅館吧。 “她有沒有問什麼?” “問了的。她給我看一個年輕男孩子的照片,問我這個人最近有沒有來過。我不太記得,就照實和她說了。” 和在赤熊溫泉的時候一樣。她向被害者住的那家旅館的老闆娘也問了同樣的問題。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和事故有什麼關聯? 青江走進客房,換上備好的浴衣,去大浴場泡溫泉。空氣中漂浮著硫化氫溫泉特有的氣味。以前這裡曾經有客人因為泡得時間太久而中毒,現在旅館已經義務裝設了完善的排氣和換氣設備,就不必擔心了。 窗外下著雪。泡溫泉,看雪景——要是告訴奧西哲子,一定會被說成奢侈,遭她的白眼。當然,他沒有絲毫對她說實話的打算。 回到房間時,內川打來了電話,說資料已經備齊,這就拿過來。青江應允了,放下電話。 晚飯從晚上七點開始,飯前,他和內川在大廳見了面。她遞過來一個大信封,裡面有溫泉周邊地形圖、標記泉眼位置的地圖、事故現場及周圍的照片、當天的氣象數據,還有今天各地硫化氫濃度的時點記錄。短短時間內能找到這麼多,青江由衷地感到佩服。 “謝謝。我會以此作為參考,思考一下。” “拜託您了。” 內川彬彬有禮地低頭致謝後離去。 青江直接去了餐廳,吃完飯才返回房間。被子已經鋪好了,他把被褥塞回壁櫥,把桌子搬到房間中央,又將內川帶來的資料鋪開在桌上。 他首先打開地形圖,對照當天的風向。硫化氫比空氣重,會向地勢低窪的地方移動,很容易積聚在那裡。但如果風力強勁,情況就會改變。從氣象數據上看,當天幾乎沒有風。 那麼,溫泉街排出的硫化氫隨風流動到現場周圍的可能性就很低了。他又確認了一下泉眼的位置,每一處都離現場比較遠。 青江抱起雙臂,盯著地形圖。遊覽步道附近沒有泉眼。不過,火山氣體會從什麼地方噴出來,是不可知的。說得極端一點,從什麼地方都可能噴出來。地面不過是土壤罷了,不能完全遮斷氣體。說不定,在遊覽步道的某一點上,有可能出現大量氣體噴出的情況。那麼,要如何找到這個點呢? 要是能製造一個模型就好了,青江想。製造一個忠實再現現場周邊地形的模型,放進水槽裡,用比水重的染料代替硫化氫,觀察它會如何擴散。只要知道事故現場的滯留條件,或許就能類推出氣體的噴發點。 只是,這樣又產生了另一個問題。現在地面上被積雪覆蓋,積雪難道無法遮斷噴發的氣體嗎? 青江想喝杯啤酒來換換心情,剛把手伸向電話,鈴聲就響了起來。他接起電話,“餵”了一聲。 “啊,真抱歉,在您休息的時候打擾。這裡是前台。”一個男人的聲音說道。大概是辦入住手續的那個人吧。 “有什麼事嗎?” “嗯,是。我看見您提到的那位女士了,她說想見青江先生。方便把您的房間號告訴她嗎?”男人把聲音壓得很低。 “那位女士……是戴粉色帽子那位?” “是的。” 太令人吃驚了。雖然告訴了旅館,卻沒想到她居然真的來了。 “可以。請讓她到我房間來。” 明白。男員工說完就掛斷了電話。 青江原本在浴衣外面套著件寬袖棉袍,現在匆匆忙忙地換上了西裝。他說自己是來調查的,要是被她以為正在享受溫泉,可就不好了。 剛把浴衣捲成一團塞進壁櫥,門就被敲響了。青江打開門,那個女孩站在門外,臉上幾乎不帶任何表情。她沒戴帽子,大概收在防寒服口袋裡了吧。 “請進。”青江道。 女孩朝屋子裡張望了一下:“你一個人?” “當然。請進。” 她走進來,脫下靴子。一邁上房間地板,就麻利地在桌邊坐了下來。看來是注意到了上面的資料。 “啊,沒有交換條件,我可不能給你看。”青江急忙收起了資料。 她瞪了青江一眼,但視線還是緩和了下來。 “有事情想拜託你。” “是吧。不然你就不會來這裡了。不過,在說正事之前,要不要先自我介紹一下?” 她從口袋裡拿出一張紙,用乾巴巴的聲音說:“交換名片。” “剛才你不是不肯拿嗎?” “我改變主意了。” “真夠任性的。” 青江把自己的名片遞給她。交換過來的紙上寫著“羽原圓華”四個字,還標著注音假名。下面是手機號碼。 “這是你的真名吧?” 她從錢包裡拿出一張卡給青江看。信用卡上印著的的確是“MADOKA UHARA(羽原圓華)”,看著不像是偽造的。 “OK,名字我知道了。不過,光這個可算不上自我介紹哦。自我介紹要說自己在哪裡,從事什麼工作。你是做什麼的?學生嗎?那麼,是哪所大學呢?” 羽原圓華搖搖頭。 “不是學生。” “那你的職業是什麼?可別說你沒工作。沒工作的人是通不過信用卡審查的。” “沒工作。” “都說了——” “這是實話。卡是父親的家庭卡。” 青江嘖嘖嘴。 “那令尊的職業是?” “醫生。” “名字是?在哪家醫院?” 羽原圓華板起臉來。 “自我介紹的時候,也一定要介紹父親的情況嗎?” 青江沒想到她會反駁,一時語塞。 羽原圓華的表情稍稍放緩了些。 “你問我在哪裡做什麼對吧。這個我可以回答你。我在找人,為了找人,去過很多很多地方。” “找一個年輕男人?” 她挑了挑眉毛。 “你知道?” “我是聽赤熊溫泉的老闆娘說的。還有這家旅館的前台。據老闆娘說,他似乎是你的朋友。” 她掏出手機,飛快地操作了幾下,將屏幕朝向青江。畫面上是個微笑著的,二十歲左右的瘦弱青年。 “他是我很重要的朋友,我必須找到他。” “怎麼回事?他失踪了嗎?” “嗯,可以這麼說。所以,我想請你幫我。”羽原圓華認真地看著他,話中難得地帶有可以稱之為情感的東西。青江覺得,這應該並非虛言。 “要我怎麼幫你?你想讓我做什麼?”姑且先問問看。 “教授在調查那起事故對吧?那麼,就是能進入現場的了。” 突然被稱為“教授”,青江有些困惑。 “現場……” “事故現場。你進去過的,對吧?” “不,沒進去,只走到了入口而已。因為那裡是禁止入內的。” “可是,既然委託你去調查——” 青江舉起手來,止住了她的話,搖搖頭。 “委託我的不是警察,不是政府,而是報社。所以,我沒有獲得任何特權,當然也不能進入禁止入內的區域。” “……哦。”羽原圓華露出失望的神色。 “如果我能進去,你想怎麼做?” “當然是想請你帶我一起進去了。你是教授,帶個學生或者助手什麼的,自然不稀奇。” 青江望著她小小的面龐。 “為什麼?你的目的是尋找失踪的朋友對吧?和硫化氫事故有什麼關係?” 羽原圓華一撇嘴,哼了一聲。 “抱歉,不能告訴你。” “為什麼?” “都說了,不能告訴你啊。何況,這和教授你毫不相干。一丁點關係都沒有。”圓華煩躁地說完這些之後,用手指著大信封,“把那個給我看看。” 青江把信封握在手裡。 “如果你肯詳細和我談談,也不是不可以給你看。” “聽了對你也沒有什麼好處。” “不,好奇心得到滿足就是最大的好處了。” 羽原圓華厭煩地嘆了口氣,抬眼望望牆上的鐘。青江也跟著望去,時針指著九點半。 “你有照片吧?”她忽然開口道。 “照片?” “現場的照片啊。有長椅的。紅色長椅。” “怎麼?” 羽原圓華沒有回答,起身就走。青江趕緊追上去,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等等!” “好痛!放手!” 青江鬆了手。 “你想做什麼?” 她揉了揉胳膊。 “我沒有回答你的義務。” “是不是想去現場?” 她沉默不語。青江確信自己沒說錯,她想去遊覽步道,找那張紅色長椅。一定是看過時間,認為這麼晚了,應該不會有人守在那裡。 “不行,那裡是不准進去的,而且雖說是遊覽步道,晚上行走也很危險啊。” “不要你管。難道你想告訴警察?” “倒沒有這個打算……” “謝啦。”羽原圓華一邊說,一邊開始穿靴子。青江急了,不能這樣放她走。一方面固然是擔心她的安全,另一方面,是他強烈地感覺到,如果她就這樣一走了之,恐怕以後再也無法見面了。而他強烈膨脹的好奇心,也就永遠沒有了滿足的機會。 “等等,等等!” 她已經穿好了靴子,訝異地回過頭來。 “好吧,我把資料給你看。雖然很想知道詳情,不過今天還是忍一忍吧。所以,你回來吧。” 但羽原圓華乾脆地拒絕了。 “我靴子都穿好了,拜拜。”說著,把手放在了門把手上。 “等等,等一下!”青江按住門。 她皺起眉頭。 “又怎麼了?” “去吧……我也一起去。你一個年輕女孩子很危險。如果你拒絕,我就報警。怎麼樣?” 羽原圓華浮現出夾雜著困惑和猶豫的表情,但至少沒有不悅,對青江來說,這就謝天謝地了。 終於,她動了動嘴唇。 “快點去準備。” 溫泉街上的遊覽步道入口處也豎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大大的“禁止通行”,還用繩子攔著。 青江用手電筒朝遊覽步道照了照,喃喃道:“這可不好辦了。” “怎麼了?”羽原圓華問。 “不是一直在下雪嗎?路上也積了雪。這樣踩上去的話,我們的腳印會清清楚楚地留下來的。” “那又怎樣,誰知道那腳印是誰的?” “可是,有人進去過,也許會引發騷動呢。” “沒事的啦。”羽原圓華毫不介意地走了上去,靴子在雪地上留下了清晰的印跡。青江雖然還是不放心,也只好跟了上去。 沒有風,遊覽步道上一片寂靜,耳邊只有兩人踩雪的聲音,眼中只有銀裝素裹的樹木。四周一片潔白,手電筒的燈光照得比預想中的更遠。夜晚的雪景,如夢似幻。 “真夠遠的。”走了差不多二十分鐘後,青江說。 “是啊。不過,死者也走過這條路吧?” “不,被害者好像是從另一頭走過來的。當時剛剛下過一場雪,雪地上只留下了被害者的足跡。” “另一頭?要怎麼過去?有公交車嗎?” “沒有吧。只能是出租車,但是我坐的那輛出租車的司機覺得很奇怪,說不會有客人在那種地方下車。” 和羽原圓華談論的時候,青江自己心中也湧起了疑問。被害者為什麼要這麼做?從另一頭走上游覽步道,是不是有什麼含義? 而更讓他在意的,還是羽原圓華的朋友。他和硫化氫事故到底有什麼關係? 他的腦海中瞬間出現了一個念頭:是這位朋友製造了事故。這就能說明她為什麼要到發生事故的地方來了。可是——青江本身的知識又馬上否定了這個想法。這是做不到的,這不是人為可以引發的事故。雖然赤熊溫泉的那次,或許可以像中岡警官說的那樣蠻幹,但這次卻是不可能的。被害者是孤身一人,腳印也只有一個人的。又不是本格推理小說,不會有什麼不在雪地上留下腳印的移動方法。 正想著,羽原圓華用自己的手電筒往前照著,說了聲:“是那個吧?”青江也向前望去,沒看見類似長椅的物體。 “在哪兒?”他問。 “那裡,看。”她加快了腳步。青江跟了上去。 道路轉了個彎,路邊有個方方的雪堆。羽原圓華在雪堆前停下腳步,用戴著手套的手把雪掃去。雪下是長椅的椅面,靠背和扶手也露了出來。 “真的是啊。積了這麼厚的雪,虧你認得出來。” 如果換成自己,肯定就錯過了。青江想。 “這算什麼。狀態我已經想像出來了。”說著,羽原圓華用手電筒向四周照了幾照,最後將光柱射向上方的斜面。 “你在做什麼?”青江問。 “嗯……我在想,氣體是從哪裡流動過來的。” “應該是從上面吧。硫化氫比空氣重,如果是夏天的話,就算有氣體從地面噴出來,也會擴散掉的。” “因為地熱產生了上升氣流,對吧?” 青江看著回答得十分乾脆的羽原圓華。 “你知道得真清楚。沒錯。與此相反,冬天地面很冷,在沒有風的日子裡,空氣幾乎靜止不動。所以氣體只會一路向低處流動,積存在低窪處。” 她悶悶不樂地低聲道:“所以選中了這個季節啊。” “選中?什麼意思?” “沒什麼。”她皺起眉,隔著帽子抓了抓頭,“對了,教授,你知道被害者的情況嗎?” “什麼情況?” “什麼情況都行。住址啦,名字啦,職業啦,什麼的。” “哦,名字和職業我問過的,是個不出名的演員。” “演員?”羽原圓華的眼睛閃閃發光,“名字是?” “呃,好像是那須野五郎。” 她把這名字反复念叨了幾遍,又問:“還有嗎?” “我知道的只有這些。還有,警方在為找不到領遺體的人而為難呢。” 哦,她應了一聲,表情明顯陰沉下來。 “為什麼要問被害者的事啊?和你失踪的朋友有什麼關聯嗎?” 她冷冷地看了青江一眼。 “你說過要忍耐的。” “呃……” “'雖然很想知道詳情,不過今天還是忍一忍吧'。這話是假的嗎?” “不,不是假的。” “那就別問。”羽原圓華轉過身,說了聲“回去吧”,抬腳就走。 兩人默默地原路返回。青江腦海中疑竇叢生,卻沒辦法問出來。一方面是有了不問的約定,另一方面,羽原圓華的背影所散發出的氣勢,也讓他無法開口。 “明天一早,看到這些腳印,大概會亂一陣子呢。” 羽原圓華答道:“沒事的,馬上就要下雪了。” 青江抬頭望天,幾點星光閃爍。 “星星出來了呢。” “用不了多久的。”她一口咬定,“零點過後不久,就會下雪。” “你怎麼知道?” 她沒有回答,開始向溫泉街走去。 兩人在“鈴屋旅館”門口分開。青江本想把她送到所住的旅館,卻被斷然拒絕。青江怕她懷疑自己別有用心,就沒再堅持。 回到房間裡,換上浴衣,重新捧起資料。因為去過了現場,能更加容易地把握住一個個數值的含義。但青江心裡記掛著羽原圓華,很難集中精力思考。 茫然地望向窗外,雪已經下了起來。青江看看鐘:零點過五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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