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馬路比較適合開中古車,何苦化大錢買新車。”
不知道是否受了和廣這句話的影響,學生模樣的年輕客人又看了一眼擋風玻璃上貼著“售價二十二萬”的貼紙,粗聲粗氣地說:“那我買了。”
和廣的那句話並非只是單純的推銷用語。最近,他真的認為日本的馬路比較適合開中古車。雖然有許多高速公路和整修得很漂亮的馬路,但行駛在那些已經“動脈硬化”、路面狹窄得令人喘不過氣的小路上,還是舊舊的車子比較合適。自從大學畢業後工作了六年的廣告代理店倒閉之後,他在杉並區偏遠角落的這家小型中古車行混口飯吃也已經兩年了,如今他終於可以用這句話表示自己打從心裡認同這份工作。
公司倒閉前不久,他的婚姻沒了。一開始,他勉強自己對中古車感興趣,為自己在三十歲不到的年紀就已經越走越窄的人生找一個空間。最近,他不需要勉強自己了,他已經體悟了中古車的魅力。車和人一樣,總要有些瑕疵,才能輕鬆上路,才能放心託付。人生不全然是在紅燈變成綠燈的同時就要加速向前衝。
無論是婚姻沒了還是公司破產全都不是和廣的錯。交往半年結婚的文子在短短三個月後,就因子宮外孕離開人世。這只能說他運氣不好,他還沒有完全適應妻子這個稱呼,對方就死了;他還來不及接受妻子的死,公司倒閉了。
其實,從前年到今年年初,他真的是霉運當頭。好不容易從新婚妻子的死和公司倒閉這兩個接踵而來的打擊中站起來,終於適應了推銷中古車的工作,自己卻又受了傷。今年一月,他騎腳踏車回公寓,迎面撞上大貨車。這起車禍和廣也沒有半點錯,完全是對方的過失。這場車禍沒有危及他的生命,而他住院一個月,身體便復原了,只是腰上留下一尺長的傷疤。
最初,每次傷口疼痛,都會讓他心情惡劣,而今回想起來,那場車禍反而救了他。不知該說是心灰意冷,還是豁然開朗,他改變了以往騎驢找馬的心態,終於下定決心,要用帶著瑕疵的身體和有瑕疵的車子打一輩子交道。
撇開身上的傷不說,他對目前的生活沒有任何不滿。老闆夫婦待他很好,店裡只有他一名員工,雖然工作忙,薪水卻很優渥。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最近為了再婚和家裡鬧得有點不愉快,這也是他眼前唯一煩心的事,但也是抱著順其自然的態度。人生的路雖然越走越窄,但心境卻越來越豁達。
“這裡的刮痕這麼明顯,可不可以再便宜兩萬?”
這種話他在剛發生車禍的那一陣子根本聽不下去,但現在卻能笑著回答:“你真會殺價,那就二十萬成交。”
中古車也有運氣好不好的差別。這輛1000cc的國產小型車似乎被幸運之神遺忘了。車子的性能很不錯,只是紅色的外觀太狂野,而引擎蓋上也有一道明顯的刮痕,很容易被殺價,因此每次都在快成交時又落空了。這往往會讓和廣覺得客人面露難色不是針對車子的瑕疵而是衝著自己身上的瑕疵,有一陣子他甚至會很生氣地解釋:“雖然有點刮傷,但性能可是好得很。”
如今找到買家,他覺得自己的未來有了依靠。
“請到辦公室辦手續。”
他心情大好地對客人如此說道。這時辦公室的門打開了。
“安田先生,你家裡打電話來,你媽病倒了……”老闆娘大聲叫著。
“你根本不用急著趕回來,那個人喔,每次都大驚小怪的。”
和廣一沖進家門,隨便蓋了條被子躺在窗邊的田津坐起身來便立刻這麼抱怨。
那個人指的就是他婚後搬來這幢公寓所認識的鄰居太太,她看到田津買晚餐回家時,蹲在走廊上,便急忙打電話通知和廣。
“只是有點頭暈而已。啊,對了,我來弄晚餐。我買了姜拌策魚,忘了放進冰箱,不曉得有沒有壞掉。”
“你睡吧。不用管我。”
“阿和,是你在和我客氣,你根本不用這樣匆匆忙忙趕回來。你不需要照顧我,我是因為沒地方去,才硬是搬來和你住。不管我在哪裡死了,你都不用負責。你看你滿頭大汗的。”她把放在額頭上的毛巾丟了過去,又把電風扇對準和廣,不理會和廣的勸阻,自顧自地走進廚房。
雖說是母親,其實是岳母。她是去世的文子的母親,名叫梅本田津,六十四歲。她的夫妻、子女運欠佳,戰爭爆發前的昭和十年(一九三五),她從櫪木縣的鄉下來到東京,嫁給神田一家小旅館的獨生子。這段婚姻很不幸,才新婚便發現丈夫其實有被強勢的婆婆拆散的前妻和孩子。新婚不到半個月,丈夫就常常背著婆婆和田津與前妻見面。勤快的田津很討婆婆喜歡,在戰爭爆發的前一年,生下長女靖代。婆婆在開戰那年過世,丈夫從此肆無忌憚地跑回前妻身邊。儘管他沒有收到徵兵的“紅紙”,但這和被徵召沒什麼兩樣。
因為戰亂的關係,無論田津再怎麼努力,旅館仍然撐不下去,最後只能拱手讓人,自己在熟人的旅館里當服務生,把孩子養大。當丈夫的前妻被空襲炸死後,丈夫便像退伍般地回了家,但他從小嬌生慣養,根本無心工作。昭和二十八年(一九五三),在文子出生的同時,他因飲酒過度死於胃潰瘍。
田津除了在印刷工廠、牛奶工廠兼差,還同時做生意,像拉馬車的馬兒一樣辛勤工作。一個女人就這樣把兩個女兒撫養長大。
她在戰後不久生下一名男嬰,不過很快就夭折了。她原以為小孩只是輕微發燒而已,在背著孩子做生意的途中,突然覺得背上變輕了,放下來一看,才發現孩子已經氣若游絲。
而附近看不到半幢民宅,她蹲在狂風呼嘯的鄉村路上,拼命擠著因為營養失調分泌不足的乳汁餵食垂危的孩子。
“年輕時雖然吃了不少苦,但我並不討厭工作。”她心情好的時候,聊起自己的往事總是用這句話作結。
其實她的夫妻、子女運的確不好。
長女靖代國中上裁縫學校,高中畢業後開始教裁縫貼補家用。六年前,靖代在大久保車站後面開設一家三層樓的裁縫教室。但田津的女婿比自己的丈夫更糟糕,完全靠靖代賺錢養家,簡直是個吃軟飯的。而且,田津當初反對他們結婚,他對這一點一直耿耿於懷。靖代也為此懷恨在心,雖然身為老師,但只在人前假裝孝順老母親,背地裡卻和丈夫沆瀣一氣,百般折磨田津,簡直難以相信那是自己的親生女兒。
當外孫還需要照顧時,他們對田津還算客氣。外孫長大之後,他們就露出一副田津已經不管用了的態度。田津也不是省油的燈,反唇相譏:“我的男人運不好,沒想到女婿運更糟糕。”整天和他們吵吵鬧鬧。
“我媽太可憐了,我去找份工作,搬去大一點的房子後,可不可以讓我媽跟我們一起住。我媽也很喜歡你,和你一起生活,應該不會有問題。”當文子提出這個要求時,和廣回答:“我是無所謂啦!”但還沒開始張羅,文子就死了。
文子一周年忌時,田津藉口幫忙祭拜,帶著行李箱和包袱搬了進來,然後拿出存款將近兩千萬的存摺,說是文子的保險理賠金,之後又突然提出:“不好意思,可不可以用這筆錢讓我住在這裡、守著文子的牌位?”
當時她的外孫也開始和父母一樣,根本不把她放在眼裡,她終於在和他們大吵一架後離開了那個家。
“雖然我可以用這筆錢住養老院,可是我想和文子的牌位一起生活。”雖然田津這麼說,和廣還是把存摺還她。
“看來,我得住養老院了。”
“不是這樣的。”和廣告訴她,文子臨死之前一直擔心母親的事,這些錢是文子用生命換來的,希望可以用在刀刃上。
和廣看了一眼祭壇上文子的照片說道:“當初是為了和文子一起生活才搬來這裡,現在,文子變得這麼小——應該是特地留給媽住的。”
田津一臉難以置信地看著和廣許久,最後皺著眼睛說:“文子的男人運真好,但卻短命。”
她的眼睛泛著淚光,不禁粗聲粗氣起來。
這是去年夏天的事,起初還以為畢竟是母女,再怎麼吵,早晚還是會搬回去。但大久保那邊至今沒有任何联絡,田津在和廣這裡已經整整住了一年。和廣早就領教過大久保那邊的姐姐、姐夫的冷漠,在文子的葬禮時,他們一副好像是他殺了文子似的模樣。但與田津一起生活之後不久,和廣很快就發現他們母女倆鬧得這麼僵,田津也要負一點責任。
守了半輩子寡的田津也比別人好勝,她可以為一點小事和鄰居太太、管理員、推銷員吵架,爭得面紅耳赤。但是她也有討人喜歡的一面。她很勤快,一早就起床打掃公寓的走廊,清理門前的水溝;看到了鄰居的酒家女,雖然嘴巴上說她“化那種妝,臉皮會變厚”,但當對方感冒,她卻也體貼入微地照顧,所以大家對她的壞脾氣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她在一般小孩上小學的年紀就開始下田跟著大人一一起工作,個子不高,有著男人般的寬闊肩膀,黝黑的手臂比和廣的還粗。她不善於裁縫和烹飪的細活,但粗活可就難不倒她了。
這屋子只有有兩間房間和一間廚房,理當沒什麼事好忙,但她整天精神奕奕地忙上忙下,實在難以相信她已經六十四歲了。
不過,儘管她整天忙個不停,卻因為缺乏女人的細緻,結果屋子比和廣獨居時還亂。
但是和廣沒有半句怨言。
最初和廣或許只是基於同情。不管和廣說什麼,她即使面露不悅也會耐心傾聽;看到她用一雙粗手努力做便當的背影,想到她一旦離開這里便無處可去,感受到她努力地想要保住人生最後的容身之處,也就不忍對她說什麼重話了。
原本只是同情和客套,但經過了一年,彼此也自然而然生出了感情。
今年年初的那一場車禍反倒發揮了正面的影響。躺在病床上的和廣毫不顧忌地任性起來,田津雖然嘴巴上抱怨,卻也甘之如飴地在病榻前細心照料。當傷口逐漸癒合時,兩個人的關係也越來越融洽。和廣出院後,暗自下了決心,如果大久保那邊一直沒聯絡,自己便為她送終。
和廣在家庭方面的命運也很差。母親在他小時候就過世了,即將大學畢業時,父親死了。自從住在老家信州的哥哥結了婚,已經好幾年沒聯絡了;自己才新婚不久就失去了文子。這兩個素不相識的人因著姻親關係建立起母子般的生活倒也不錯。
話雖如此,終究是岳母。聽到她昏倒時,和廣之所以匆忙趕回家,正是覺得她是外人——仍有一種基於客氣的義務。
“你這麼丟下工作沒關係嗎?”
“不,反正也快下班了。”
和廣沒有告訴她,好不容易下了決心的客人年紀輕輕的卻說:“買車時,有人昏倒,真是太不吉利了。”結果那輛紅色車子仍然沒賣掉。
田津不理會和廣的勸阻,硬是起床把飯菜端到矮桌上,她像往常一樣,把只有和廣一半分量的菜扒進嘴里後,便鋪了被子躺下。
“今天我要早點睡,昨晚太熱了,根本沒睡好。”
“要不要我幫你買藥?”
和廣吃完飯,正這麼問田津時,電話響了。和廣一拿起電話就听到淺子震耳欲聾的尖叫:“搞什麼,你根本就在家嘛。”
他忘了自己和淺子約好傍晚見面。現在足足晚了三十分鐘。他說明是因為岳母昏倒了。
“她知道你要和我見面才故意昏倒的吧!算了。”和廣還來不及開口,對方就掛了電話。
“是那個女孩子吧?別管我,你現在趕快去吧。”
“沒關係,我明天再打電話給她。”
田津觀察和廣一番之後,心虛地閉上眼睛,轉過身去。
和廣還沒有決定再婚,淺子和田津之間卻已經展開了婆媳之爭。正因為田津是和廣死去的妻子的母親,這種關係就更微妙了。
淺子是和廣住院期間照顧他的護士,稱不上美女,但笑起來時眼睛很可愛。最初是田津中意她,對她說:“謝謝你幫了這麼多忙,改天到家裡坐坐吧。”
田津說:“這女孩子很乖,笑起來是不是很像文子?聽說她沒有父母親,但看起來不像是苦命的孩子。阿和,你也不能就這麼單身一輩子吧。文子也已經過了一周年忌,你就認真考慮看看。”淺子已經二十八歲了,或許覺得自己不該挑剔,對和廣表現得很積極。
“結婚三個月就病死了,根本和單身沒什麼兩樣嘛。而且,和那個婆婆一起生活應該沒問題。我朋友說婆婆還是囉嗦點好,就算脾氣壞一點也沒關係……那種陰險、沉默的婆婆最讓人頭痛。”於是和廣就像被她們趕鴨子上架似的。正當和廣開始有此打算時,田津的態度卻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轉變。
“她太厚臉皮了,簡直把自己當成是你老婆了。”她開始數落每個星期天造訪的淺子,只要和廣提起淺子的名字,她就一臉的不耐煩。一個月前的星期天,當淺子烹煮法國料理時,田津終於露骨地出言不遜:“文子就不會煮這種料理,不過,這反而更好,因為阿和根本不喜歡吃這種不三不四的料理。”淺子頓時變臉,衝出公寓。之後他們只好在外面偷偷約會。
“她自己不是有女兒嗎?為什麼要賴在你這裡,要你照顧他?”
淺子也絲毫不示弱。
但淺子似乎無法對和廣忘情,至今沒有說出“斷絕交往”
的話。
經過這兩年接二連三的霉運之後,和廣對將來的事也提不起勁了,再加上懶散慣了,對她們兩人的緊張關係也就暫不理會。淺子的好勝固然讓人傷腦筋,但她和田津一樣,本性不壞。
“下星期是文子的忌日……這次是三週年忌,雖然不會很隆重,但是你明天見到淺子,請她也一起過來吧。”
田津突然這麼說道。她的背看起來猶如岩石一般。
活到了六十四歲,田津唯一的優點就是身體十分硬朗,不知是否因為昏倒受到了打擊,她很難得地示弱。
風鈴發出聲響。
夏日傍晚的風中夾雜著隔壁肥皂工廠的藥劑味。
“我覺得她很可憐。”
和廣隔著桌子看著仍然一瞼不悅的淺子說道。
“她洗碗的時候好用力,一下子就被她洗破了;洗衣服也不用洗衣機,完全用手洗,但她實在太用力了,內衣一下子就磨損了……廚房的地板一天擦好幾次,最近連木板都翹了起來。她工作好像是為了搞破壞。看她這樣子,我似乎能夠理解她拼命工作,為家人犧牲奉獻了一輩子,最後卻必須由我這個外人來照顧的原因了。”
“和廣,你還深愛著過世的太太。正因為你還愛她,才會關心她媽媽。”
“哪是什麼愛……才三個月而已,她死的時候,我甚至沒哭。而且,我想要照顧她,並不是因為她是文子的母親。”
淺子默不作聲,用吸管朝冰咖啡吹氣,似乎是藉由噗嚕噗嚕的氣泡吐出壓抑在心頭的不快。
“上次的事,她也覺得對你很過意不去。雖然她嘴上沒說,但要我請你在下星期文子的忌日到家裡。”
淺子又吐了一個大大的泡。
“她只是想讓我看看去世的文子的照片吧。”
“你不要什麼事都往壞處想。”
淺子用眼角掃了和廣一眼。
“中古的啊,當然想要一個人慢慢開。”
她鬧彆扭地說道。正想點煙的和廣停住了手。
“中古?你說我嗎?”
兩人大吵了一架。和廣衝出咖啡店,走進位於鬧區的柏青哥店。自從和田津共同生活後,只要遇到不愉快的事,他就會等心情平復了才回家。和廣四下找空機台,突然發現一個背影很像田津的人坐在角落的位子,他忍不住停下腳步。果真是田津——從他所熟悉的浴衣布料衣服的後襟露出了襯衣,似乎是從澡堂洗完澡便直接來這裡。她坐在椅子上打小鋼珠,膝上放了一個臉盆,關節粗大的手指靈活地操作著,盆子裡的小鋼珠快滿出來了。
和廣想起之前田津曾經買了三十包左右的香煙回家。當時和廣還納悶著怎麼在月底手頭拮据的時候做這麼不尋常的事,現在終於恍然大悟。
和廣默不作聲地坐在旁邊,田津大吃一驚,一臉尷尬。
“我以為你今天會晚回家。我是勞碌命,手指不動一動就覺得難受——你沒有和淺子見面嗎?”
和廣點了點頭。
“騙人。你們一定是吵架了。”
“你怎麼知道?”
“你心情不好就會刻意不顯露在臉上。平時很少笑的人竟然露出笑容,我怎麼會看不出來?”
“你很會打嘛,要不要教我幾招?”和廣收起笑容,連忙找話題。
“打二十年了,怎麼可能不會打?”
“是喔!我一點都不知道。我以為你只會工作。”
“我也沒想到像你這麼老實的人會來這種地方。”
“我只有兩年而已——從文子葬禮的第二天晚上開始的。”
“和我差不多——我老公過世的那天晚上,我還背著文子去玩。之前只要遇到不順心的事就常跑去玩……打小鋼珠不需要面對任何人,而且那種地方很吵,就算哭了,也沒有人知道。那天晚上我沒哭,但是心裡覺得,就算是那樣的老公,既然人都死了,應該為他流幾滴眼淚……所以我把小鋼珠打到眼睛的位置……”
和廣探頭張望,小鋼珠靈巧地從機台玻璃田津眼睛倒影的位置滑下,彷彿滑下的是銀色的水滴。不停滑落的銀色顆粒不時綻放光芒,好像真的是從田津的眼裡流出的淚。
“我就是用這種辦法掉眼淚。”
“我也哭不出來。這麼說對岳母有點不好意思,但文子走得太突然了,我根本還來不及反應……葬禮結束後,只剩孤單一人時,腦子裡一片空白。我真的很難過,也覺得如果不哭一下,和文子一起生活的這三個月好像會變得不真實……於是,我喝了啤酒,唱了幾首低俗的演歌……但隻流了像打呵欠時流的半滴眼淚……”
“時間太短了,這也難怪。但想哭的時候哭不出來也很那個。”
“真的很痛苦。”
和廣也學田津把瞼湊近機台,將小鋼珠瞄準玻璃上的倒影。雖然無法像田津打得那麼準,但仍然可以常常打到眼睛的位置。瞇起眼睛便看不到完整的鋼珠,只見光亮而已,看起來就像眼淚。鬱金香花開,把一滴眼淚吸了進去,結果換來更多的眼淚,將下面的盆子裝滿了。
原來有這種哭法,和廣這麼想著,默默地打鋼珠。不可思議的是,只有擦過臉頰的鋼珠才會命中花朵,伴隨著叮鈴噹啷的清脆聲閃觀一整片銀光。當盆子裡充滿銀光時,和廣的內心也滿溢這樣的光。文子死了兩年,壓抑在內心的情緒突然得以宣洩。
當裝滿鋼珠的盆子溢出一顆時,也有東西從和廣的眼睛裡流了出來。
“文子真是個好女人。”
銀色的顆粒也不斷在田津的盆子裡堆積。
“真的,沒有比她更好的女人了。”
“唉,好人不長命。不知道淺子怎麼樣?她和我一樣剛強,應該會活很久吧。”
“她絕對可以活很久。”
“她一定是那個在小鋼珠機台前流淚的人……阿和,你也要小心點。做人太善良未必有好報。”
“我沒關係,就算大卡車也撞不死我。我也是最後流淚的那個人——岳母,你死了,我會來這家柏青哥店。”
鋼珠從盆子滾落到地上。
“不用討好我這個老太婆,應該去哄哄年輕女孩。”田津一邊齜牙咧嘴地說一邊撿起地上的鋼珠。
“岳母和我雖然生命線不錯,但其他的運都不好。”
“雖然運氣不好,打小鋼珠卻常常贏。”
“真的,常常贏。”
“淺予的運也不好,偏偏喜歡一個結過婚的男人。那孩子真的很喜歡你,一看到你就露出傳統女人那種溫柔眼神。”
“就算她心裡喜歡我,嘴巴上卻未必。她說我是中古的。”
“你本來就是中古的嘛,有什麼好抱怨的。”
“算了,別提她了。”
“那怎麼行?阿和,你也有錯。文子在結婚前就說過,你很不懂得討好年輕女孩,一點都不了解女人的心——你注意過淺子穿什麼農服嗎?她每次都為你精心打扮,但你從來不多看她一眼。難怪淺子會傷心,你買一支口紅送她吧。”
“為什麼要送她口紅?”
田津彎下身撿起地上的小鋼珠。
“她之前說希望你送她口紅。”
“她化妝嗎?”
“你看,難怪她會傷心。一看就知道她對著鏡子化了半天的妝。”
“文子搽口紅嗎?”
“有啊。她搽很淡的顏色。”
“這麼說,上次——”
文子去世時,田津向護士借了口紅,想幫文子搽上。只當了三個月妻子的女人紋絲不動的嘴唇十分慘白,雖然和廣看了也捨不得,但又覺得鮮豔的口紅對她面露微笑的安詳臉龐反而是一種褻瀆,便阻止了田津。但不知是否因為他突然心生後悔,覺得早知如此就應該幫她搽上口紅,他發現綻開的鬱金香彷彿是兩片紅唇。
“算了,別提文子了。你要多關心淺子。”
田津說完便一言不發地繼續打小鋼珠。
兩個人積滿四盆小鋼珠,兌換了雜貨和威士忌。
晚上,田津陪和廣喝了一口威士忌,嘴裡抱怨著“為什麼大家要喝這種有煙味的東西”,但是心情很不錯,一鋪好被子躺下就輕聲哼起歌來。今天,她也是一早起床,說自己的身體“已經沒問題啦”,和往常一樣踩著重重的步伐走來走去,或許是心理作用吧,和廣覺得她此刻露出毛巾被的臉好像小了一圈。毛巾被因為過度清洗,四周露出了白色線頭。
支撐她這一輩子的身體,彷彿也露出了線頭。
“你常唱這首歌……”
和廣一邊打開電視看棒球比賽一邊說道。他說的是“紅顏薄命,墜入愛河的女人,朱唇尚未褪色”的那首歌。電視畫面上,棒球正打得如火如荼,解說員的聲音混雜著觀眾的歡呼聲。田津像是要壓過這些嘈雜似的,用慣有的沙啞聲音繼續唱:“宛如漂泊的小舟——”
她突然停下來,自言自語地嘟囔著:“說到口紅,不知道阿豐怎麼樣了?”
“誰是阿豐?”
“戰爭時和我一起在旅館工作的同事。我長得不好看,唯一的長處就是能做粗活,負責打掃清潔的工作。阿豐細皮嫩肉的,人也長得標致,而且,她那腰,才叫柳腰。所以,她除了當服務生,也常在客人吃飯的時候陪他們聊天,而她個性又好,男人就是喜歡這種女人。”
田津這樣起了頭,便娓娓道出陳年舊事。
戰爭還沒爆發時,有個年輕少尉常到那家叫龍村的小旅館住宿。他和新婚不久的弟弟夫婦倆一起住在高圓寺,為了讓小兩口過得自在,他常常夜不歸營。少尉長得併不特別英俊,兩道濃眉卻頗有男人味,細長的眼睛也和軍帽十分相稱,挺拔的肩膀穿起軍裝特別好看。
田津將夫家的旅館頂讓之後,帶著年幼的靖代住進龍村時,少尉和阿豐便已經情投意合了。雖說是情投意合,兩人卻沒說過半句話。拘謹的少尉每次看到阿豐就像銅像般僵硬,一副謁見天皇陛下致上最高敬禮似的。阿豐對其他客人總是和藹親切,但只要少尉一出現,她就躲在後面打掃,由田津負責少尉的三餐。
每當田津從客房回來,阿豐便仔細打听少尉的情況,連喝茶的樣子也問得一清二楚,可見她真是愛在心裡口難開。
少尉表面上親切地和田津聊天,卻故作不經意地問起阿豐的情況。田津夾在他們之間千著急,好幾次都想打開天窗說亮話,將阿豐的心意告訴少尉,但阿豐堅持反對,說是如果田津這麼做,她就要跳進旅館後面的那條河。其實那條河水深及膝而已,但阿豐卻說得煞有其事。
一年之後,戰爭越發激烈,少尉的部隊終於被派往戰區了。出發前夕,少尉住在龍村。他送田津一盒靖代喜歡的餅乾,作為臨別贈禮,然後又拿出一個小盒子交給田津,用慣有的生硬口吻說:“這個是給阿豐的。”希望田津在他離開之後轉交阿豐。
那最後一夜,田津顧不了那麼多了,拉著害羞的阿豐去少尉的房間。田津想讓他們兩人獨處,正打算起身離開,阿豐卻死命拉著田津的褲子,央求著:“田津姐,別走。”少尉放在膝蓋的手也微微顫抖,他說:“請你留下。”田津無奈地坐了下來,少尉和阿豐面對面坐在矮桌前,低頭不語,氣氛十分尷尬。田津只好故意用走音的嗓子,大聲唱著花笠音頭軍歌化解尷尬。雖然唱得很難聽,但少尉仍不吝稱讚,最後問她可不可以唱那首《鳳尾船之歌》。田津便像唱軍歌那樣,揮著手臂唱起“紅顏薄命,墜入愛河的女人,朱唇尚未褪色,臉上的紅暈還未消退”。
“事後回想起來,那真的是最後一晚,就算他們都不開口,也應該讓他們獨處的。”
翌日清晨,少尉離開後,田津把小盒子交給阿豐,阿豐從裡面拿出一支口紅。那麼木訥的少尉為什麼會送口紅——田津十分驚訝,阿豐也很納悶,過了好一會兒,阿豐才露出“我想起來了”的表情,說出戰爭爆發後不久所發生的事。
某個冬天的早晨,阿豐正在打掃庭院,發現走廊有一個塞滿破爛的箱子。她在生鏽的空罐和破玻璃瓶中發現一支滿是灰塵的口紅,口紅底部還殘留少許顏色。阿豐用小指摳出口紅,就著走廊的玻璃窗將口紅塗在唇上時,突然發現好像有人在看著自己,她回頭看見上完廁所的少尉正站在那裡。少尉和阿豐四目相接,慌忙邁開大步走開,但他一定把那一幕牢牢記在心裡了。
在那種時局,不知道他上哪兒找到這支有著嶄新金色蓋子,連眼睛都會被染紅的艷紅色口紅。
幾天后的早晨,她們去了東京車站前為出征的少尉送行,但沿路擠滿了人,比阿豐高一個頭的田津即使踮起腳尖也只能看到隊伍前面騎在馬上的男人。
不一會兒,有人叫著少尉所屬的部隊名,而那個部隊似乎正從前面經過,但只聽到軍靴的聲音。軍靴的聲音也被人聲不時地淹沒,到底哪一個才是上下樓梯時把樓板踩得咯答咯答響的少尉的腳步聲?阿豐心碎欲絕,哭喪著臉,扯著田津的手臂。
田津突然蹲了下來,把頭鑽進阿豐的兩腿之間,用盡全身的力氣站了起來。她在小時候就已經可以扛起米袋,儘管阿豐的個子十分嬌小,但此刻不知道她哪來的力氣可以把一個成年女人扛在肩上。在那一刻,她管不了那麼多了,而阿豐也自然而然地緊緊抱著田津的脖子。阿豐的雙腳拼命壓在田津的胸口,田津忍住疼痛、扯著嗓子高呼“萬歲萬歲”。不久,田津的意識越來越遙遠,終於無力地倒在路旁。
“看到了,看到了。”
事後阿豐是這麼說的,其實她只看到一個寬闊的肩膀,覺得那人就是少尉。但那一刻便足以令她們欣喜若狂,在萬歲的歡呼聲和一片太陽旗的旗海中相擁而泣。
半年後的夏天,報紙的一角=刊登了少尉所屬的部隊在南方島嶼全軍覆沒的消息。時間是戰爭結束的前一年。
“或許是早就不抱什麼希望吧,阿豐沒有流半滴眼淚。”
那天傍晚,阿豐突然出門了。她在一個小時後回來,拿著一個裝了兩隻螢火蟲的白色紙袋。那天晚上睡覺前,阿豐第一次打開少尉送她的口紅,仔細搽在唇上。
“我們兩個人就像這樣……”
田津從毛巾被裡伸出兩隻手做出酸漿果的形狀放在胸前。
然後,兩人手中各自放了一隻螢火蟲,一動也不動地躺著,直到天亮。微弱的亮光不時從指縫中漏出來,滲入夏日的夜色裡。
寂靜的夜晚令人難以想像在大海的彼岸,戰火正在延燒,展開血腥的殺戮。不,即使靜如東京,也不知何時會被空襲警報破壞這份寂靜,但她們約定無論發生任何事都不能動。
她們一點都不害怕。即使響起空襲警報,炸彈掉在頭上,她們也會靜靜地凝視著黑夜。螢火蟲似乎也被她們的寂靜所吸引而靜止不動。不僅是阿豐纖細的手指,就連田津耙子般的手指也被螢火蟲照得微微發亮,顯得美麗動人。當阿豐手上的光暫時消失時,田津的手中滲出微弱的光,好似兩朵睡蓮在黑夜中競相綻放。兩個人連續好幾個小時都合掌包覆著光,直到夏夜的天空微微吐白……螢火蟲綻放出最後的光芒,像霞光般溶化在拂曉的晨光中,結束生命。
龍村在翌年三月的大空襲中燒毀。當阿豐準備回岡山老家時,田津送她到車站,那是她們最後一次見面。
“不知道阿豐現在怎麼樣了——”
她嘀咕了一句,又唱了一段:“黑髮的顏色還未褪去——”
“岳母,你也喜歡那個軍人吧?”
“我長得又不好看,又有老公、孩子。但他人很好,對我也很客氣,經常陪靖代玩。幫他上菜時,他也會一再道謝……真的是好人不長命。”
她淡淡地說完最後一句話,然後鬆開放在胸前的手。
“你有沒有請淺子下星期來家裡?”
“說是說了,但看她那樣子,應該不會來吧。”
“不……一定會來。”
她這麼說著,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幾乎淹沒了電視裡的歡呼聲。
“我要睡了。你電視開著沒關係。”然後閉上眼睛。
和廣倚在亂成一團的矮桌旁,呆杲地盯著電視,棒球結束後的焦點新聞出現了“螢火蟲”的字幕。據說千島淵昨晚出現了十幾隻源氏螢火蟲,震驚了附近的居民。主播播報:“在終戰紀念日即將到來的此刻,這些螢火蟲彷彿是戰亡烈士靈魂的甦醒。”畫面上出現停歇在不知名葉子上的螢火蟲特寫。
墨色的身體一端綻放出圓形的光芒。
和廣生於戰後,但是在這一年裡,田津不時聊起的陳年往事,讓他學到了不同於教科書上的活生生的歷史,但他仍然缺乏真實感。或許是剛才偶然聽到的故事還記憶猶新吧,他在螢火蟲的光亮中,彷彿看到了在南方島嶼喪生的軍人魂魄。
他原本想叫田津起來,但田津已經發出慣有的重重鼻息聲。
她那像岩石表面的瞼上,眼、唇緊閉,似乎早已將剛才所說的往事遺忘了。
結果,淺子並沒有在文子的忌日時出現。田津堅持“她一定會來”而多訂了一個便當,和廣只好吃兩個便當。下午,他們一起去多磨靈園。
那是用保險理賠金買的一小塊墓地。刻著安田文子的嶄新花崗岩墓前,似乎有人來過了,上面插了鮮花,和廣以為是住大久保的姐姐和姐夫,但田津卻說:“靖代他們怎麼可能會來……那種女人。”
和廣這才想起,淺子曾經問他墓園的地址,而墳上也供奉一罐紅茶。上個星期,淺子在咖啡店點紅茶,和廣說“文子也喜歡喝紅茶”時,淺子連忙改點咖啡。
“她果然來過了。”
田津把自己帶來的花供在隔壁的墓,蹲在地上念了好一會兒經,之後才一邊整一整淺子插的花一邊說:“你們和阿豐、少尉一樣;他們彼此一句話也不說,而你們則是整天都在吵架,卻無法說出自己的真心話,和四十年前的那兩個人一模一樣。所以,只能這樣偷偷帶花過來。現在又不是戰爭的年代,有什麼好害羞的……又要我來牽線了。”
她轉頭看著默不作聲正抽煙的和廣說:“當我聽到那孩子說想要一支口紅時,我就想要撮合你們。”
她一副大恩人的口吻,完全忘了之前就是這張嘴差點壞了這樁好事。
和廣根本沒把她的話當真。翌日午休,他正在吃便當時,田津出現了,要求陪她三十分鐘。在車道和人行道不分的馬路上,田津走在路中間。有車子來時,她會讓路,但之後又會很自然地走到路中間,可能是還有著小時候走農村小路的習慣吧,她那雙被擠出拖鞋的大腳用力踏下的每一步,彷彿可以踩到水泥地下的泥土似的。和廣就這樣跟著田津走進柏青哥店。
田津選了一台很好打的機台,讓和廣一個人打。小鋼殊不停地掉出來,一眨眼的工夫,已經裝滿了半盆。田津拿著小鋼珠去獎品兌換處,抬頭看著貨架問:“哪一種顏色比較好看?”和廣這才注意到架子上除了洗衣劑和即溶咖啡之外,還擺了一些化妝品,角落裡擺了近十支口紅。田津問的正是口紅的顏色。
“我打算等一下去找淺子。”
“不用了,沒必要向她低頭。”
“我才不會呢。我要讓她低頭……哪一支好看?”
“我又不懂。”
“就選你喜歡的顏色吧。反正只是表達心意而已。”
“……最紅的那一支。”無奈之餘,和廣只好這麼說。上星期聽的故事中的鮮紅顏色,仍在他的腦海裡盤旋不去。
“沒必要選一樣的顏色啊!”
田津說著,雖然皺起眉頭,卻難掩心中的喜悅。她要求店員簡單包裝一下口紅,便走出柏青哥店,獨自走向車站。她那關節粗大的手用力握著口紅,有棱有角的背影充滿了鬥志。
和廣一回到辦公室便接到淺子的電話。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剛才阿婆打電話,說要來醫院找我,有事要和我談。”
“我也不知道她要談什麼,拜託你聽她說一下吧。”
“我很忙耶!”
“你不能翹班嗎?”
“我沒這麼說——好吧,我只聽她說一下而已喔。”淺子的聲音聽起來很不高興,還用力掛上電話。
和廣感到忐忑不安,照這麼看來,事情絕對會越搞越複雜。
果然不出所料,傍晚的時候,他走出辦公室準備回家,看到田津一瞼歉意地站在柵欄圍牆的角落。她中午離開時還意氣風發,看來最後兩人一定是不歡而散,讓她覺得無顏面對和廣。
她似乎已經在那裡等了很久,_看到和廣,便不發一語地搖搖頭,愧疚地低下頭。看到田津垂頭喪氣的樣子,和廣決定放棄再婚的念頭。自己不該在再婚也可以、不再婚也沒關係的這兩種心態中搖擺不定。
“要不要去看螢火蟲?”
“哪裡有螢火蟲?”
“聽說在千鳥淵。”
“真的嗎?”
和廣走回辦公室,拿了車鑰匙,讓田津坐上這一個星期來仍然沒有賣出去的紅色中古車。
“我決定用分期付款買這部車。可以嗎?老闆說要算我便宜點。”
“但是這麼破的車……”
“這部車的引擎還很好,只要重新烤漆,就跟新的一樣。”
車子抵達千鳥淵,和廣四處尋找在電視畫面上所看到的那個地方,卻怎麼也找不到。只有傍晚時突然轉暗的烏雲重重地壓在溝渠的水面上。
到派出所打聽之後,才知道“那些螢火蟲停留兩三天就不見了”。但他們還是去了員警所說的地方,在呈立體交叉的道路一角,草葉上蒙上一層暮色和汽車的廢氣,看起來千千灰灰的,完全不見螢火蟲的踪影。
雨滴在乾燥的柏油路上,他們只能作罷,回到車裡。車子上了首都高速公路時,雨勢轉大,而且開始塞車。車流好不容易才動了起來,但接近澀谷時,又動彈不得了。正當和廣停下車時,看著車窗的田津小聲地叫了起來:“啊,螢火蟲!”
和廣探頭看著田津身後的窗戶,在落下的雨滴中,的確可以看到像螢火蟲般的亮光若隱若現。
那隻是高速公路被兩旁的摩天大樓遮住,只剩中間像短橋式地懸著,車子行經時的亮光。由於道路的斜度,那亮光便像飄向了半空才慢慢消失一般。
夜色、雨滴飄落在大都會兩側毗連的昏暗大樓錯落的罅隙中。
當小小的燈光朝空中流洩的那一剎那,車窗上的雨滴攫住了它,它散了去。
雨越下越大,燈光越來越凌亂,遙遠的夜空中,彷彿真的有一大群螢火蟲。
“好漂亮……好漂亮。”
田津將臉貼在車窗上,就像第一次看到城市燈光的人那樣興奮地叫著。她的頭髮已經稀疏,夾雜不少白髮,此刻她卻發出極不相稱的孩子般的聲音。
“真的是螢火蟲!”
和廣也跟著田津像孩子般地歡叫。
到了車站前,田津說沒有準備晚餐,提議到餐廳隨便吃點東西。這是他們共同生活以來的一次外食。即使是一起出門,田津也總是說“靜不下心來”,拒絕在外面吃飯。和廣因為工作上的應酬在外面用餐時,她也總是沒什麼好臉色。
他們走進一家在這一帶算是頗有水準的餐廳。田津點了可樂餅,卻說“都是牛奶的味道”,幾乎沒吃半口就夾到和廣的盤子,然後笨手笨腳地吃起附菜的蔬菜和一半的飯,飯後則是津津有味地吃著後來點的冰淇淋。
“時下的年輕女人真漂亮。”她看著從車站檢票口走出來的人潮,然後不經意地說:“阿和,我幫你找再婚的對象。”
看來她真的和淺子吵架了。
和廣正想開口回答,卻被她打斷了。
“那個女孩怎麼樣?撐白色傘的那個。”
她指了指正在路口等紅燈,看起來像是大學生的女孩。
“太年輕了。”
“也對……那,那個呢?”
一個長髮披肩的上班族,沒有撐傘,正小跑步穿過斑馬線。
“好是好,但是好像有點冷酷。”
“對啊,好像打從娘胎出來就沒笑過一樣。”
“啊,我喜歡那個。”
“花裙子的那個?是很漂亮……”
“但她一臉高傲,這可不行。手上拿書的那個呢?”
“啊,那個不錯,一定很能生。”
“太胖了。肯定是吃完飯就躺著不動。後面那個穿黑衣服的才正點。”
“那種長相會克夫。阿和,你會被她克死。啊,那個穿桃紅襯衫的呢?長得漂亮,看起來又很溫柔的樣子。”
“她已經有男朋友了。”
這位穿桃紅襯衫的女孩過斑馬線走到一半時,挽起身旁年輕人的手。信號燈每變換一次,從斑馬線走來的這些女人在細雨和雨傘的陰影下,看起來都頗有姿色,但仔細一看,總有美中不足的地方。
“看來,要找個好對像沒那麼容易。啊,那個呢?穿白襯衫、撐黃色傘的那個女孩——”
“被雨傘遮住了,根本看不到。”
他語音甫落,信號燈就變成綠燈,走在斑馬線上的年輕女人將傘撐高了起來。
是淺子。淺子緩緩朝這家餐廳走來。
“那個不錯,雖然看起來很倔強,但骨子裡很溫柔,絕對錯不了——就這麼決定了。”
“岳母……”
他還來不及驚訝,田津便站了起來。
“沒辦法,只好我向她低頭了。這是我這輩子唯一一次向別人低頭。這也是我和你最後一次……”說到這裡,她趕忙把沒說出口的話吞了回去。
“我也想好好表現一下——我走路回去,你們開車去兜兜風。不好好哄她一下可不行。”
田津向走進玻璃門,朝他們慢慢走來的淺子借了傘,她說:“你今天和文子真的很像。”便哈哈哈地發出爽朗的笑聲。淺子在田津的位子坐了下來。
“她叫你來這裡的嗎?”
“她說你七點半會在這裡等我。”
她說完話看到和廣一副若有所思的眼神,以為是在生氣。
“本來我打算向她道歉的,但沒想到阿婆先跟我說對不起。”
“我岳母說什麼?”
“她說你很喜歡我,她希望我可以代替文子,讓你幸福……”
淺子一副難以啟齒地抬起視線這麼說道。
和廣起身說:“可不可以和我回家一趟?”他走出門外,四處張望,但已不見田津的黃色雨傘。他一直對剛才田津說“這也是我和你最後一次……”的話無法釋懷。
和廣開車回到公寓,一踏進房間,發現整理得比平時更乾淨。矮桌上用廣告單的背面留了話,上面用鉛筆歪歪扭扭地寫著:“這段時間,承蒙你照顧。我搬回靖代那裡,不要打電話給我。文子的牌位,我也帶走了。”
不僅是牌位,供桌上文子的照片也不見了。和廣用狐疑的眼神看著淺子,淺子搖了搖頭。
“她沒說要離開,只說不會再打擾我們了……我還對阿婆說,希望可以和她好好相處。”
有人敲門。和廣衝下玄關的水泥地,鄰居太太探頭進來。
今天早晨,和廣一出門,田津立刻將自己的隨身物品裝進行李箱,把鑰匙寄放在隔壁,說是要回大久保那邊的女兒家。
她把行李放在車站的置物櫃,在午休時間去找和廣。
“但是她真的會回女兒那裡嗎?”
從鄰居太太口中得知,半個月前,田津不在家的時候,一個看似養老院業務員的人來找過她。據說田津在一年前和養老院簽了約,但又說情況有變化,請對方等一年。由於對方收了一百萬的定金,而時間也差不多一年了,所以過來看看情況。就在這個時候,田津正好回來了,便慌忙把男人拉進屋裡。
“可是我沒問是哪一家養老院。”
她絕不可能回大久保。她自己說了,對淺子低頭是這輩子唯一的一次。當初她幾乎是被女兒趕出門的,如今怎麼可能厚著老臉回去?
“啊,還有這個,是不是你爸爸的照片?”
鄰居太太拿出一張照片。已經褪成茶褐色的照片裡是一個戴著軍帽的年輕人,照片下方燒焦了。今天早晨田津在後面的焚燒爐燒東西,之後鄰居太太在那裡發現了這張還沒燒完的照片。
“我想,可能是她不小心燒錯了。”
和廣道謝後,關上了門。
照片中的軍人濃眉細眼,下巴的線條有棱有角的,顯得特別粗獷。他一定是上星期那個故事裡在南方島嶼喪生、在螢火蟲的亮光下升天的少尉。
“你爸爸?”
淺子探頭張望,和廣回答“不是”,接著娓娓道出田津上星期告訴他的故事。
“阿婆今天也告訴我這個故事。他會不會就是在派往戰地前分別送阿豐和阿婆兩人口紅的那個人?”
“兩人?他送我岳母的不是口紅,是小孩子吃的點心。”
和廣看著照片,突然抬起頭來。
“你今天有沒有收到用白色包裝紙包裝的口紅?”
“誰送的?”
淺子一臉納悶。和廣說明了來龍去脈。
“柏青哥店的獎品?真是太過分了。但是我沒收到。”
“那可能是她忘了……你是不是跟我岳母說你想要一支口紅?”
“我從來沒說過。我朋友不是在推銷化妝品嗎?總是叫我買一大堆,根本用不完。”
“不過……”
淺子出神地看著少尉的照片。
“這個人和你很像。我也以為是你爸爸……眼睛和下巴,還有老實、佔板的樣子……”
聽她這麼一說,和廣也覺得有幾分神似。
淺子看著照片好一會兒,小聲地驚呼“好討厭喔”,然後連忙用照片摀住嘴巴,好像要把這句話塞回去似的。淺子只露出一雙眼睛,緊緊盯著和廣的臉。她的眼裡夾雜著笑意和困惑。
“我……是不是競爭對手?”
她喃喃地自言自語,似乎想藉此確認自己的想法。
“競爭對手?”
“情敵!我以為去世的文子才是我的情敵,但其實是文子的母親——我是她的情敵吧。”
“什麼意思?”
“剛才的鄰居說阿婆原本就只打算在這裡住一年,一年之後,她就要住進養老院。阿婆今天對我說,如果真的愛一個人就要先和他共同生活一年,否則日後會後悔。她說服侍心愛的人是最幸福的事。原本我還納悶為什麼是一年,現在我懂了,她是指在這裡生活的一年,阿婆把這段日子當成那個了……”
“那個?”
“我說不清楚,有點像是婚姻生活……為心愛的人做便當,洗衣服,照顧他的生活起居。她從小就開始工作,婚後也馬上工作,為了撫養兒女而工作,後來一對兒女也死了,最後只剩她孤家寡人,實在是一無可取的一生……她今天這麼對我說,但是她在最後把握了美好的事。文子長得很漂亮,應該是像父親吧?恕我直言,阿婆——她長得不好看,整個身體看起來就像一塊大岩石,不曾有男人愛過她,但她卻有心儀的對象。和廣,你之前不是說她做起事來很拼命嗎?為了心愛的人,做事當然會拼命,所以才會把碗洗破,把內衣也洗得磨損。原來,她喜歡你。”
和廣足足比田津小三十四歲,甚至可以當她的孫子了。
田津怎麼可能對這麼年輕的男人產生非分的愛情?然而她的確愛他。只是她愛的並不是和廣,而是與和廣有幾分神似的男人。田津愛上了照片中的少尉;田津——和廣的岳母——在戰爭時也愛上了少尉,她暗自喜歡這個和丈夫迥然不同的溫柔而又粗獷的男人。但是少尉喜歡的是阿豐,阿豐也對少尉深情款款。田津知道自己長得不好看,所以捨棄了心中的這份暗戀,為了成全少尉而幫他居中牽線。在最後的那一夜,她為他們歌唱“紅顏薄命,墜入愛河的女人”,其實她並不是為他們而唱,而是大聲地唱給自己聽。
“紅顏薄命,墜入愛河的女人,黑髮的顏色還未褪去,心頭之火還未消失。”
真正無法說出自己心意的,不是少尉也不是阿豐,而是田津。
和廣想像著把情敵扛在肩頭,雙腳用力踩地的女人的情景;也想像著為了悼念少尉的死,和阿豐捧著螢火蟲的那雙粗糙的手。
這都是和廣出生之前的事,至今已經流逝了四十個年頭。
他雖然無法想像共同生活只有一年、感覺像是自己母親或祖母的人心中到底有什麼想法——經過了四十年的歲月,應該只剩對遙遠過去的小小回憶吧——然而當她被辛苦養大的親生女兒趕出家門,最後只能終老於養老院時,田津突然想起了這個小小的回憶。在為了父母,為了丈夫,為了婆婆,為了兒女辛苦工作的一輩子裡,唯一值得回憶的就是對少尉的那份淡淡情愫。正如淺子所說,田津借住在死去的女兒為她留下的地方,通過女兒留給她的與少尉有幾分神似的男人,為四十年前的這個回憶抹上些許色彩。
和廣原本認為過度賣力做家事的她破壞了自己的人生,但把和廣的內衣洗到磨損、把地板擦到破損的田津,或許是在這個屋裡拼命蒐集往日舊夢的片斷。
四十年前,田津希望自己也能和阿豐一樣收到少尉送的紅色口紅。
今天下午,田津撒了個小謊,讓和廣挑選了一支他認為好看的口紅後交給了她。雖然沒能收到少尉的口紅,但四十年後,田津卻藉用另一個男人的手實現了自己的夢想。當然,她不可能搽在自己的唇上,她只是希望用這支新的口紅,為像這張照片般泛黃、褪色的戰爭回憶抹上色彩。然後,她又向淺子謊稱當年少尉也送了她一支口紅,那是如岩石般的身體裡隱藏的女人心所表現出來的虛榮。田津到了養老院之後,也會這麼告訴大家吧——“少尉也送了我一支口紅”。雖然這支口紅雜放在佈滿灰塵的洗衣劑和即溶咖啡的獎品裡,但她仍然用粗糙的於緊握著帶去了養老院。
“比起死去的女兒,她更為你著想。正因為她覺得你很重要,才會為你的幸福著想。她放棄了死去的文子,讓你選擇我。”
和廣同意地點了點頭。田津應該是真的喜歡自己,所以,她可以不向自己的親生女兒低頭,但可以為了他向別人低頭。
然後,以一輩子都為他人犧牲奉獻的人所特有的方式,在最後一刻,輕鬆地笑著離開。
和廣從壁櫥拿出電話簿,翻找養老院的電話。但淺子阻止了他。
“先不要急著找他。”
“可是我不能讓她住養老院……”
“那種地方,並沒有你想像的那麼糟糕。而且,就算你現在馬上過去,我想她也不願意跟你回來。我能夠理解她的心情,不妨等過一陣子,我會陪你一起去找她。如果到時候你仍然希望她回來,我會幫你勸她。反正婆媳之間本來就是陌生人,本來就像情敵的關係。”
淺子露出微笑。和廣第一次凝視著她的嘴唇。她搽了紅色的口紅,和給田津的那支口紅顏色很像。她開朗的笑容更加襯托出口紅的鮮豔。
夏夜的雨不停地下,悶熱的空氣中,連燈泡也像流汗似的,看起來濕濕的。
和廣暗暗做了決定,將車送去烤漆,然後開著鮮紅的車和淺子一起去見田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