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戴拉走進梅森的辦公室,手裡拿著早上收到的郵件說:“你放在水面上的麵包,似乎變成蛋糕回來了。”
“什麼麵包?”梅森問。
“你昨天寄給溫渥斯的信。”
“哦,那個。”梅森笑著說。 “恐怕我得送你去烹飪學校了。”
“為什麼?”
“水上的麵包,”梅森評論道。 “不會變成蛋糕回來,而是變成麵團。”
“麵團?”她問。
“正是,”梅森說。 “就是錢嘛!他等多久了?”
“大約半小時了。好像非常困擾的樣子。”
“帶他進來。”梅森說。
溫渥斯年紀約五十出頭,很顯然是為了要掩蓋歲月的痕跡,非常費心地修飾了外表。他的衣服燙得很平整。腰圍和胸的比例、衣服的合身度,以及他的姿勢,都顯示出腹部自然的鬆弛現像已經被有彈性的腰帶束縛住了。
他的手也保養得很好,指甲修剪整齊。經過理髮師細心照料的臉紅潤光滑,和灰綠色的眼睛形成了尖銳的對比。一小撮鬍子經過仔細的修整,尾端還上了臘。
“早安,梅森先生。”他說。
“嗨,”梅森看來漫不經心。 “請坐。”
溫渥斯在指定的椅子坐下。他打量梅森時的眼光,就像一位精明的橋牌手第一次掃視手中牌似的。 “天氣很好。”他說。
梅森的臉色變得很嚴肅。 “你認為會下雨嗎?”他問。
“不,”溫渥斯說。 “只是霧大而已。我接到你的信。”
梅森說:“我倒認為會下雨。那封信有問題嗎?”
“我認為應該給你一個解釋。”
梅森認真地說:“很好,我一向不拒絕該給我的東西。”
“請別誤會,梅森先生。”
“我不會的。”
“我認為,毫無疑問地,你被騙了。如果你知道一切事實,以你的身分、名譽和能力,絕不會答應代表媚依·菲爾的。”
“抽煙嗎?”梅森問。
“是的,謝謝。”
梅森遞過煙盒,溫渥斯伸手取了一根香煙。他似乎很高興有一個空檔。
梅森劃了一根火柴,點燃香煙,然後心不在焉似地丟進字紙簍,說:“繼續說。”
“如果你知道菲爾是一個逃犯,大概會感到驚訝吧。”
“的確。”梅森語調平淡地說。
“警方已開出逮捕令要捉拿她。”
“什麼罪名?”梅森問。
“偽造。”
“偽造什麼?”
“一張支票。”溫渥斯憤慨似地說。 “這張支票是對友誼可鄙的背叛。她是一個淘金女郎,一個不知感恩的人,一個自私、詭計多端的……”
“等一下。”梅森說,同時按鈴。
梅森舉起手,掌心朝外。 “一下就好,”他說。 “我按鈴叫秘書。”
“你的秘書嗎?”
“是的,我希望她記錄你對於我的客戶這些道德上的指摘。”
“聽著,”溫渥斯突然警覺似地說。 “你不能引用我說的話。”
戴拉由外面的辦公室開門進來。梅森說:“戴拉,請你記下溫渥斯先生對於菲爾的評語。”
戴拉平靜地瞥了一眼看似不安的訪客,然後走向桌子,遞了一張紙條給梅森。
梅森打開便條,上面寫著:“外面辦公室有一位叫哈洛·安德斯的人,為私人事情要找溫渥斯,但拒絕說明是什麼事。他住在北梅沙。有人告訴他說溫渥斯在這裡,他會等他出來。”
梅森慢慢地把紙條撕碎,丟進字紙簍。
溫渥斯說:“我說的話,只有我們兩人知道。”
“你一定不會對一位小姐做這樣嚴重的指責,”梅森說。 “除非你能證明。”
溫渥斯說:“別想設計我。我是一片好意來提醒你要小心她那型的人,可不是來惹誹謗官司的。”
“現在才想到,不嫌太晚了嗎?”梅森問。
“什麼意思?”
梅森突然轉向戴拉說:“讓安德斯先生進來。告訴他,溫渥斯先生將在這裡見他。”
溫渥斯從椅子上站起來,以懷疑和警覺的眼神看著梅森。
“誰是安德斯?”他問。
戴拉安靜地走出去,梅森安撫溫渥斯說:“這個傢伙有私事要見你。他在找你,聽說你在這裡,就跟來了。”
“可是我不認識這個叫安德斯的人,”溫渥斯說。 “我也不想見他。我可以由另一個門出去嗎?”
“你有所不知,”梅森說。 “他來自北梅沙,我想他是因為菲爾小姐的事來找你的。”溫渥斯向外走去,但只走了兩步,戴拉就拉開門,一位高壯的男人走了進來,他年紀約三十出頭。
“你們哪一位是溫渥斯先生?”他問。
梅森做了一個友善的手勢。 “正在向那個門走去的先生。”他說。
安德斯大步跨過房間,迅速擋住溫渥斯的去路。
溫渥斯想從他身旁走過去,但安德斯抓住他外套的肩部。 “你知道我是誰吧?”他說。
“我從沒見過你。”
“但是你知道我是誰。”
溫渥斯不語。
安德斯說:“所有我聽過的令人憎惡不齒的詭計中,就屬讓媚依被捕的這一件最出色。這裡是你的八百五十元,我要使支票有效。”
他從口袋拿出一疊鈔票,開始數。 “到桌子這邊來數清楚。我要證人和收據。”
“你不能清償那張支票的債務。”溫渥斯說。
“為什麼不能?”
“因為這件事已經交由檢察官處理了,我收錢也算犯罪。梅森先生是一位律師,他會告訴你,我的話沒錯。對嗎?梅森先生。”
“你要專業的諮詢嗎?”梅森詢問道。
“別胡說,我說的是一般常識。”
“把你的錢收起來,安德斯,”梅森說。 “坐下,你也是,溫渥斯。你們兩人都在場,我有些話要說。”
“我沒什麼好說了,”溫渥斯說。 “我懷著最大的誠意到這裡來,想替你免除一次尷尬的經驗,梅森,我不是來上當、受騙、或被侮辱的。我猜想,你和安德斯精心安排了這次會面吧。”
安德斯面露驚訝。 “你在說什麼?”他問。 “我一生中從來沒聽過他的名字。”
溫渥斯渴望似地望著門。
“不,你別想,”安德斯說。 “我找你找遍了全市,此時此地我們得說個明白。如果你試著走出那扇門,一定會後悔的。”
“你無權阻擋我。”溫渥斯說。
“也許不行,”安德斯神情冷酷。 “但是我可以痛打你一頓。”
梅森對戴拉微笑,同時靠向椅背,把腳踝橫放在桌子一角。 “不用管我,紳士們,”他說。 “請便吧!”
“這算哪門子的陷阱?”溫渥斯質問。
“沒有任何陷阱,”安德斯說,他的聲音似乎因為氣憤而顫抖。 “你耍了一個惡劣下流的詭計,我告訴你,你是逃不掉的。這是你的八百五十圓。”
“我拒絕碰這些錢。”溫渥斯說。 “錢不重要,重要的是做事的原則。”
安德斯突然跳起來說:“你敢阻止我,我就報警,告你們違法……”
梅森對安德斯說:“讓他走,安德斯,”又轉向溫渥斯。 “我只是要讓你知道,我代表媚依·菲爾。你或許也有興趣知道,我已經把那張支票影本送交筆跡專家了。”
手握門把的溫渥斯停下來,注視著梅森。
梅森說:“我懷疑你的簽名,是否如同媚依·菲爾的簽名一樣是偽造的。”
溫渥斯說:“我真是好心沒好報。我應該讓我的律師和你談的。”
“請帶他來,”梅森邀請說。 “他來的時候,你可以向他解釋支票的事,並聽取他的建議。”
“什麼意思?”
梅森說:“你指控菲爾偽造支票,純粹只憑你的假設。你認為因為支票是抵付她在時尚百貨公司的欠款,所以必定是她偽造的。但我認為,你沒有證據支持這個指控,也無法證明她寄了支票,你無法證明她開了那張支票,因為筆跡專家會證明她沒有。所以,支票是其他人偽造的。”
溫渥斯遲疑了一下,謹慎似地說:“噢,當然,如果真是這樣……”
“如果真是道樣,”梅森淡淡地說。 “你就是誹謗菲爾的人格。你誹謗她是偽造犯和逃犯,你對警方和其他人都這樣宣稱。你發誓要控告她犯了刑法……去找你的律師吧,溫渥斯,我相信他會建議你去叫銀行付那張支票。你任何時候都可以來找我,但請先打電話給我的秘書約時間。再見。”
溫渥斯驚駭似地註視他,然後突然打開門走出去,留下安德斯困惑似地望著梅森。
“坐下,安德斯。”梅森邀請說。
安德斯走向溫渥斯方才坐的大皮椅,坐了下來。
“我的毛病是,”梅森顯出談話的興致。 “我天生是個愛現的人,朋友說這是戲劇天才,敵人說是故弄玄虛。愛現再加上我對人的好奇,以及對神秘事件的興趣,常常為我惹來麻煩。你有什麼壞習慣嗎?”
安德斯笑著說:“我太容易動怒,我不能接受別人的拒絕。我太喜歡泥土,我有鄉下人的想法。”
梅森眨著眼看他。 “這些評語聽起來,像是出自剛離開北梅沙來到都市的年輕小姐之口。”
“的確是。”安德斯說。
梅森說:“我受聘代表菲爾。就我所知,她所有的麻煩都在這張偽造的支票上,這件事你似乎也很清楚。我不認為還會有其他麻煩。”
“聽著,”安德斯說。 “她確實沒有偽造支票。媚依不會做這種事,我猜不透誰會那樣做。”
“是溫渥斯干的。”梅森說。
“溫渥斯?”
“正是他。我們也許不能證明這一點,但一定是他做的,或是他叫別人做的。”
“老天,為什麼呢?”
梅森淡淡地說:“很可能溫渥斯也是一個不能接受自己被人拒絕的人。”
安德斯漸漸顯露出了解的神情,他突然雙手按住扶手,站起身來,快步地走向門口。梅森叫住他。
“等一下,安德斯,”梅森說,聲音溫和但有權威。 “我負責這件事,你回來,我要和你談談。”
安德斯遲疑著,臉色泛紅,下顎上揚。
“請回來坐好,”梅森說。 “記住,我是菲爾的律師,我不希望有任何不符合她最大利益的事情發生。”
安德斯慢慢走回來,並坐下。梅森打量著他粗獷的五官、褐色的皮膚,以及頸背上特別深的顏色。
“在牧場工作嗎?”他問。
“嗯。”安德斯說。
“什麼樣的牧場?”
“大部分是牛,一小塊地種三葉苜蓿,一些乾草地。”
“有多大呢?”梅森問。
“一千五百英畝。”安德斯驕傲似地說。
“全都清理好了嗎?”
“不,還有一些樹叢,大部分是山坡,都圍了籬笆。”
“很好。”梅森說。
兩人靜默地對坐了幾秒鐘。梅森平靜地註視著坐在他對面的男人。安德斯的怒氣似乎正逐漸消散,對梅森的認同也似乎漸漸增加。
“你認識媚依有一段時間了吧?”梅森問。
“將近十五年了。”
“認識她的家人嗎?”
“認識。”
“她母親還活著吧?”
“是。”
“她有兄弟姊妹嗎?”
“有個妹妹,叫西維亞。”
“她在哪裡?”
“她在北梅沙,在一間糖果店里工作。”
“你怎麼知道媚依有麻煩?”
“西維亞很擔心她。她有一陣子沒有接到媚依的信,她寫給媚依的信又都退回來,說媚依已經搬走,而且沒有留下新地址。”
“你們不常聯絡嗎?”梅森問。
安德斯略微遲疑,然後簡短地說:“是的。”
“你是透過西維亞和她聯絡的嗎?”
“正是如此,”安德斯說,他的語氣顯示,他認為這些問題和律師的業務無關。 “但這次是她自己打電話給我,說她因為一張八百五十圓的偽造支票而吃上官司。”
“你找過菲爾小姐嗎?”
“還沒有。我希望……呃,我是她的朋友,我要她的地址。”
“真抱歉,”梅森說。 “我沒有她的地址。”
“我認為她僱用你了。”
“僱用我的那位年輕女士,”梅森說。 “說她是為了媚依而僱用我的,但她說她不知道媚依在哪裡。”
安德斯露出失望的表情。
“然而,”梅森說。 “如果你繼續尋找,我確信你會找到她。你是何時離開北梅沙的?”
“兩天前。”
“她的妹妹西維亞呢?仍然留在北梅沙嗎?或是跟你一起來了?”
“她還在那裡繼續工作。她們兩人要供養母親,但媚依賺的錢比較多。”
“她從幾個月以前就停止寄支票了嗎?”梅森問。
“是的,這就是我要找溫渥斯的原因。西維亞收到三張溫渥斯的支票。他說媚依替他工作,媚依要求將部分薪資直接寄給西維亞。”
“我明白了。”梅森露出深思的表情。
“聽我說,梅森先生,我認為我們不能就此罷休,我們該想辦法對付溫渥斯。”
“我也有同感。”梅森同意道。
“然後呢?”安德斯問。
“在我沒有充分的證據以前,我不喜歡過早下結論,但我們的推測應該沒錯。就我了解,溫渥斯是一個賭徒。我不知道他究竟在做些什麼事,但他顯然很有錢。菲爾小姐替他工作,而且並不怕朋友知道自己的工作場所。”
安德斯好像很焦慮,但又努力使聲音聽來平靜似的。 “百貨公司的那筆帳單……”
“那筆帳單毫無疑問地表示,”梅森告訴他。 “她在某個溫渥斯掌控的地方擔任女主持人,或是做些需要與公眾接觸的工作。溫渥斯堅持她必須打扮得很好,所以送她去百貨公司,還替她出具保證函。你大概也注意到,溫渥斯並沒有答應無條件支付購物帳款,同時又寄支票給西維亞,所以我們可以合理地推測,溫渥斯保留大部分媚依的薪水,用來支付百貨公司的帳單,以及給西維亞的匯款。”
“但是媚依在信上說,她替他工作,而且……”
“是的,”梅森補充說。 “但她沒有說明工作的性質。如果她是在夜總會之類的地方當女招待,就很可能不願意讓西維亞知道。”
“我明白了,”安德斯想了一下,好像豁然開朗。 “的確,這可以說得通。媚依不想讓母親知道她在做什麼。她母親很保守拘謹,身體又不好,媚依怕她會擔心。”
“一點也沒錯。”梅森說。
安德斯站起身。 “梅森先生,我不想太打擾你,我知道你是一個大忙人。我就住在美景旅館三〇九號房。如果你見到媚依,可以轉告她我在這里而且很想見她,好嗎?”
“我會轉告她的。”梅森說,同時起身。安德斯趨前握手。他們兩人的體格相當,都很高壯又粗獷。安德斯褐色的手握著梅森的手。
“我不知道該怎樣感謝你,”他說。 “梅森先生,你的收費是多少?我可以……”
“不,”梅森打斷他的話。 “我想菲爾小姐會希望由自己安排一切,你認為呢?”
“她是會這樣做,”安德斯說。 “請別告訴她我曾經有過這個提議。”
梅森點頭。
“有什麼消息,你會讓我知道吧?”
“我會告訴她你在哪裡的。”
安德斯說:“梅森先生,我真慶幸在你這兒遇到溫渥斯,否則我可能會做些蠢事。再見!”
“再見。”梅森說。
安德斯遲疑了一下,然後向戴拉彎一個身。她在整個談話過程中都安靜地坐在一旁。 “也謝謝你,呃……”他說。
“史翠特,”梅森接著說。 “戴拉·史翠特,我的秘書。”
“很感謝你,史翠特小姐。”
安德斯走向門口,蕭灑的大步顯示出他是一個習慣戶外生活的男人。
門關上後,戴拉看了一眼梅森,說:“你真的相信那個故事嗎?”
“什麼故事?”
“你告訴安德斯的那個,有關解釋菲爾行為的故事。”
梅森微笑。 “噢!戴拉,我也不知道。這是我能想出來的最好的解釋。該死!我希望自己不要對人們這麼感興趣,不要這麼同情他們的困難。”
戴拉眼中有些許惆悵,她體貼地說:“那是一個好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