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網絡玄幻 鬼趣圖·艷異香川1

第6章 後記莫駭泥犁多變相

離我家三四站路車程,步行約二十分鐘遠的地方有條彌陀巷,巷內有清代“朱草詩林”舊跡,那是座狹小的院落,與揚州眾多鹽商巨賈的豪宅嘉苑比起來根本不值一提,以至屢屢路過的我到今天也沒弄清它的大門究竟在深巷何處,但這小院曾經的主人卻格外聲名赫赫,他是才華橫溢又身世傳奇的畫壇巨擘,也是這部小說主角阿鸞的原型——羅聘羅兩峰。 忝稱原型,其實阿鸞根本不能望羅兩峰之項背。兩峰祖籍安徽歙縣,但生養死葬卻都在揚州,私心揣度他未必不會像朱自清先生那樣,自稱“我是揚州人”,更何況他還是名動天下的“揚州八怪”之殿軍。 “揚州八怪”究竟有哪些成員歷來說法不一,但兩峰為其中最年輕的一位卻已是定論。之所以將這群畫林豪傑稱為“八怪”,除了驚世駭俗的審美取向和藝術風格之外,還因為他們幾乎每一個都有癖性上的狂怪畸零之處,然而比起或憨癲癡絕、或放浪形骸的前輩們,兩峰就性格而言算是細膩平和的,但是他卻也有著足以稱“怪”的特徵,那就是傳說中的“青眼睛”。

“眸子炯炯”、“雙瞳如水”,這是翁方綱筆下的兩峰,紀曉嵐說得更明白:“揚州羅兩峰,目能視鬼”,朱純孝的詩句則一擊雙響,謂其“一雙碧眼慣蒐奇”。就是這能視鬼的青眼睛觸發了我最初的靈感,令“阿鸞”的輪廓朦朧的浮現在眼前。從某種程度上說,兩峰也是所謂的“燃犀”吧——就像溫嶠在牛渚水濱點燃犀角照映幽冥水族那樣,兩峰以他的青眼洞悉了人世與彼岸的真相,更用妙筆繪形繪影的描拓而出,於是便有了鬼斧神工的《鬼趣圖》冊頁。 在氣勢磅礴的《劍閣圖》和妙韻天成的《二色梅花圖》等作品面前,《鬼趣圖》冊頁也許稱不上羅兩峰最傑出的作品,但算作他最具神秘感也最富獨特性的作品是不為過的。當年兩峰入京,《鬼趣圖》冊頁正是他的自薦信、敲門磚,這僅有八幅的小品一出便震動帝都,包括紀昀、袁枚、翁方綱等當世名臣、名士、名儒在內的百多位文人爭相題詠,最後竟達八十四篇,兩三萬言之巨。可兩峰自己卻一反常理,並未留款也不曾為此作寫下片言隻字,然而他對這套冊頁又格外珍視,至死都沒讓它們離開過身邊。

而較之傳聞逸事,《鬼趣圖》冊頁本身更是妙不可言,這八幅小影迷離變幻:有紅顏絕色之鬼、有形銷骨立之鬼、有白骨嶙峋之鬼、有煙形霧態之鬼……其貌栩栩如生,其趣入骨三分。有意思的是第六幅中頭大如斗之鬼,他屢屢被一衣帶水鄰邦的畫家們引入浮世繪畫作,甚至今市子《百鬼夜行抄》中《雪路》一章裡也能看到他的身影——匍匐在被袱之上,循著氣息呼叫著“蝸牛在哪裡”。 一一看來,這組鬼怪變相圖不真不假、不幻不實、不有不無,簡直就像是附著著魔性一般,會在你看第一眼的時候攫住你,會在你細細欣賞的時候沉溺你。這便是《鬼趣圖》之“趣”吧。雖然所謂的“鬼趣”當為鬼道,為佛教輪迴六道之一,但我以為在這裡亦可解作“趣味”之“趣”——此中有真味,欲辨已忘言。

閒來玩味《鬼趣圖》冊頁之“趣”,有人說所畫正為青眸兩峰親眼所見,謂“這就是鬼”;有人說這分明是燭照塵世借幻諷真,謂“這就是人”。其實人而鬼、鬼而人,是人是鬼究竟有多少區別呢?更何況兩峰生活的時代,本來就是個“鬼怪橫行”的時代。 ——《鬼趣圖》冊頁上落下最初題詠之時,正逢付梓開雕。 《聊齋》艷異奇巧,新開一代文風,而冷峭清幽,可謂志怪小說之絕品,足以與之並峙,其作者紀昀恰恰有十二韻的題畫詩落於兩峰《鬼趣圖》上。還不止於此,冊頁間還有一首題詠寫道:“我纂鬼怪書,號稱。見君畫鬼圖,方知鬼如許。得此趣者誰,其惟吾與汝。”這個“得趣”的會心人正是袁枚!和《閱微》一南一北兩大鬼書與《聊齋》鼎足而三,又有兩峰以鮮活的畫面與這些成功的文字作品相互發明,為它們作最直觀的註解,這四位大師生活交遊的時代,難道不正是“鬼怪橫行”麼?

懷想那雲譎風詭的往昔,這部小說的構思也漸漸成型,人物紛至沓來,向我呈現著他們的性格與命運。其中亦不乏羅兩峰生平記略的啟發,其中有兩位女性尤其讓我動容——一位是他的曾祖母李氏夫人,還有一位便是他的髮妻方婉儀。 李氏夫人死於揚州十日,小說中烈焰焚樓的情節正是切切實實發生在她身上的真事。無論閱讀多少遍兩峰傳記,每當看到兵臨城下,李氏夫人積薪樓底,對全家女眷振臂高呼“願死者從我無辱”這一段的時候,我都忍不住潸然淚下。 而兩峰之妻“白蓮居士”方婉儀則是當時著名的才女。她工詩善畫,所寫蘭花飄逸嫻婉,果然畫如其人,人如其名。傳說婉儀曾取朝顏花汁為兩峰點染梅瓣,如此清雅韻事也只可能發生在這般志同道合的伉儷之間。然而便是這對神仙眷侶也難逃生離死別——當婉儀病篤時,兩峰卻北上入京,臨別時他留詩一首,有“出門落淚豈無情”,“明知見面是他生”之句。就在兩峰啟程十三天后婉儀便溘然辭世。每次看到這一段我常常會想,如果兩峰能預知妻子只餘不到半個月的時間,他是不是還能橫得下心邁出遠行的步伐。

然而“莫駭泥犁多變相,須憐鬼國少完人”,張問陶的題詩恰可作解答——不要驚恐於泥犁地獄中的鬼怪狀貌陰森可怖,須得要體諒墮入那個世界的,能有幾個是好人呢?其實何止鬼國,便是這人間又有誰能十全十美。青眼睛的羅兩峰也好、《鬼趣圖》冊頁也好、剛烈的李氏夫人也好,自許“我與荷花同日生”的方婉儀也好,也許都可看作殘缺幻化的紛紜變相,或善美,或醜惡,但一切善美醜惡的總和,難道不就是這個世界嗎? 阿鸞、清曉以及此書中諸多角色也同樣是種種變相,是構成這大千世界的微渺碎片。 緣此,我也冒昧將這部小說取名為《鬼趣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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