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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趣圖·艷異香川1

鬼趣圖·艷異香川1

迦楼罗火翼

  • 網絡玄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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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 149751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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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篇夜光雲

看到寶珠形欄杆的玲瓏姿影安靜地浮現在夜幕彼方,阿鸞就知道自己又繞回原處了。這已經是他第三次來到躑躅橋頭,從夕霞盡染到新月初升這段時間之內,他尋找歸途的努力可以說毫無進展。 “難怪人人都叫你'蜘蛛橋'啊……”阿鸞一邊為難地摸著後腦緩緩踱向白石橋,一邊用婉轉的徽州腔嘟噥著。雖然在人前總說著一口囁嚅的官話,但獨處的時候,這位文靜的少年卻常常下意識地用家鄉話自言自語。 躑躅橋並不是因為諧音才落下“蜘蛛橋”之惡名的,這座南北向的平橋修建在溝通運河和湖沼的狹長水域上。作為重要的交通樞紐,它連接著香川內城的十丈軟紅和外城的八方叢林;因此橋兩端直接面對四通八達的街衢巷道,加之跨度甚小而橋面寬闊,俯瞰起來活像穩居網陣中央的碩大蜘蛛。

這一帶出了名的路況繁雜,就算本地人也常會走錯,更不要說半個月前才來香川的阿鸞了。其實剛剛抵達時,他搭乘的大車就曾在這裡繞來繞去耽擱了很久,急著趕路的商販旅客都叫苦不迭,唯獨阿鸞抱著小包袱出神地凝望著車窗外——那時春意尚淺,唯有兩岸的垂柳透出了明媚的綠意,掩映著遠處黛灰的樓台院落和近處白得耀眼的石橋。這與家鄉的山林景緻迥然不同的如畫風情,一瞬間給少年留下了分外新鮮的印象。然而不知為什麼,就算在這種本該雀躍的時刻,他的眼神都始終有些黯然,一如盛夏蒼翠濃蔭覆蓋下的深潭。 這是十五歲的少年第一次獨自出遠門。為了寡母和幼弟的生計,阿鸞不得不來到數百里外香川城的香料鋪子養霞齋裡做學徒,店主敘起輩分來是他遠房堂叔,這位獨居的老人雖然性格古怪,但對阿鸞也還不太刻薄,只是有個怪癖——別家店主總讓學徒住在鋪子里或家中兼做僕役,他卻嚴禁任何人侵入自己的私人領域。這多少讓孤身在外無處落腳的少年有些不便,好在松蟲院主願意收留他——對於外城數不清的僧院而言,閒置的空房多得是,而勤快的雜役卻是相當稀缺的資源。

原本從躑躅橋通勤是最快的,但阿鸞卻寧可繞遠路回家;若不是今天打烊晚,他也不會想到抄這個近路。少年一邊暗暗埋怨自己輕率決定,一邊四下張望想找人問路,卻只見春夜的靉靆煙雲和朦朧眉月——從剛剛開始,別說行人,附近就連晚歸的飛鳥都踪影全無。 周遭寂寂無聲。側耳細聽,平日橋南頭徹夜不絕的歌吹管弦、歡聲笑語,橋北頭餘音裊裊的晨鐘暮鼓、經聲梵唱,似乎都被一層透明障壁隔在了可望而不可即的咫尺之外;加之剛入仲春尚無鳴蟲啼鵑,就連濕潤的微風穿過嫩葉的輕響似乎也被黑暗吞沒了。論理現在正是繁華熱鬧的當口,眼前這種萬籟俱靜的狀況實在來得蹊蹺,簡直就好像整座城市只剩下阿鸞一人而已…… “有些麻煩啊……”少年低語著轉向內城方向,死寂給這片燈紅酒綠的街衢憑空染上了幾分幻像似的虛無感。他正要舉步前行,眼前驀地一暗,璀璨的夜市千燈在一剎那間失去了全部光華。

是光……從背後傾瀉過來,肆無忌憚的輝煌強光…… 阿鸞下意識的回過頭去,卻忍不住舉手遮住眼簾。就在他身後,北方天宇毫無徵兆地呈現出不可思議的恢宏景象——貼近地平線之處,漸次亮起一線絢爛的緋紅光帶,隨即蔓延成熊熊烈焰似的炎光…… “火災嗎?”阿鸞在心底暗叫不好,然而定睛細看,卻只見躑躅橋北的松林竹海,寺塔僧舍凝然不動,全被那片籠罩大地的火光勾勒成清晰靜謐的漆黑剪影——並沒有哪裡起火,更何況就算將整座香川城都付之一炬,也不會燃起這樣鋪天蓋地的紅蓮之炎! 然而這只是個開始——恍若巨眼慵懶地睜開,又像碩大無朋的水泡緩緩漲滿,熾烈輝光毫無徵兆地膨脹起來,撐開暗藍天幕的一角,本該像深海般混沌幽暗的北方夜空頓時亮如白晝,這片越來越清澈透明的異樣蔚藍中,層層薄而纖細的霞影次第浮現。銀青色鱗雲綺麗地舒卷,狂亂的流動,叢嵐用難以置信的速度急劇變幻著形狀,如同生命體一般,或者說更像無數有生命的雲絮和冰晶爭先恐後地奔赴這輝煌的舞台,酣暢淋漓地跳起壯麗輪舞。

然而就在這一切的上方,天頂的夜幕依舊無動於衷的低垂著,只是曾經水霧氤氳的大氣不知何時變得像凜冽冬夜一樣清澄。新月恰似一彎玉鉤,不動聲色的凍結在琉璃冰面般的天空一角;璀璨的流星箭矢間或掠過它身邊,就像預感到自己粉身碎骨的命運似的,不顧一切地馳向天邊那片光之墳塋。 晝與夜,光明與黑暗就這樣迥然分割著蒼穹,針鋒相對地共存著。阿鸞目瞪口呆的抬頭仰望:“夜光雲,這難道是夜光雲嗎?” 傳說中在塵世與異界的交匯處,偶爾會散逸出不屬於凡間的絢爛光芒,這就是夜光雲,如果人們被這剎那清輝迷惑而向它走去,便會迷失在彼岸世界永遠無法歸來。然而這異象畢竟只是一閃而逝的吉光片羽,此刻這麼大規模的夜光雲,更像是詭譎的預兆,正莊嚴宣告著巨大異變的到來……

窺伺到某種禁忌的敬畏讓阿鸞下意識地後退一步,卻一下子撞上了什麼柔軟的東西。不等少年反應過來,冰冷鐵環似的束縛感便已箍住他左腕,身後的東西倏地搶到了前面,毫不遲疑地拽著他向那片光之領域飛奔過去。 先於恐懼而來的,是某種異樣的熟悉感,就好像曾經的夢魘突然在現實中重演…… 阿鸞反射性地一把拖住橋欄杆,前方的東西微微一停,這一瞬間他看清那是嬌小婦人白衣楚楚的背影,甚至可以分辨出插在她漆黑髮髻邊的赤金點翠蝴蝶簪。然而緊接著,不可思議的大力間不容髮地襲來,婦人纖細的五指緊緊捏住少年的手腕,頭也不回地抵死向前,那種怪力竟連身為男子的阿鸞都無法抗拒,無法掙脫。 拼命拽住橋欄杆的手指漸漸麻木,終於控制不住地鬆開了,阿鸞身不由己的跟隨著婦人飛也似的朝躑躅橋北奔去。沒想到這女子不僅力大無窮,連奔跑的速度也快得可怕,阿鸞拼盡全力一路狂奔才不至被她帶倒在地。

會被她拽到哪裡去呢?拖進異界的夜光雲裡嗎? 動蕩的視野中,白石欄杆的影子不斷向後退去。躑躅橋明明只是一座七節欄杆的短橋,可這樣疾走許久,光輝的彼岸卻始終在遙不可及的遠方。無休止的奔跑讓阿鸞只覺得喉嚨口像著了火,呼吸越來越淺越來越急促,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腿也一陣陣發軟;此刻他全憑意志在堅持著,同時又拼命阻止自己猜想即將面對的,將是怎樣的未來…… 就在這分神的剎那,阿鸞腳底一滑…… 跌倒的過程意外的漫長,堅硬的橋面不知消失到了何處,不透明的黑暗像深淵之水一樣汩汩然淹沒少年頭頂,在這去處不明的墮落過程中,蝴蝶簪的白衣婦人依舊握緊阿鸞的左腕踩踏虛空奔跑著,而那片炫目光明中的妖艷叢雲始終翻捲於絕望的彼方。

不能這樣任她宰割!阿鸞拼命掙扎卻無法起身,整個人被強行拖曳著前進。天旋地轉間,清冷如冰的光華突然匹練般地流瀉過少年眼角,直劈向糾纏的雙手,猛地鍥進奔跑婦人白皙的皓腕中。 不像人間所有的淒厲慘叫霎時貫穿阿鸞腦際。鮮血從婦人的傷口猝然噴出,然而那不是溫暖而粘稠的紅色液體,卻是妖異的暗紫色冰冷烈焰! 婦人吃痛一下子鬆手,就在解開牽絆的一剎那,她的背影驀地消失在阿鸞視野中。石質橋面的強烈撞擊隨即傳來,宣告著少年好歹已回到人間的境界,但這並不代表危機解除——從婦人傷口中噴出的血之星火沾上他的衣袖,頓時在身上瘋狂蔓延開來。 阿鸞慌忙笨拙地撲打這詭異的紫炎,卻徒然使之更加肆虐而已,這火焰並不燃燒衣物,而是帶著凜冽苦寒直接穿透肌膚,凍結血液,摧毀骨骼。只是片刻,少年的動作便開始僵硬,眼看這妖焰就要將他吞噬。

就在這時,獵獵招展的風聲劃破寂靜,厚重的絲織物接二連三的準確撲擊在阿鸞身上,隨即織金錦緞一下子將他兜頭裹住,伴著一陣令人安心的和煦溫暖,冰凍的無明怪火頓時湮滅了。 瑟瑟發抖的阿鸞好不容易才清醒過來,戰戰兢兢地從錦衣下探出頭。夜空早已恢復了平常的深邃幽暗,周圍漆黑一片——因為燈火和月明全都聚集在眼前這一泓秋水之上,那毫無瑕疵的銳光一瞬間刺痛了他的眼睛。 是刀!少年心中頓時警鈴大作,他本能的後退著,卻被衣衫下擺絆得踉蹌跌坐在地。隨著毫不掩飾的爽朗笑聲,阿鸞的領口突然被一把抓住,短狹的刀鋒猛地貼上他眼角,視野隨即被一張猛獸般精悍的面孔佔據了。 阿鸞一時間忘記驚恐注視著眼前的持刀者,卻迎上了那微妙混合著犀利、靈動與率真的目光。對方看來與自己年紀相仿,卻十分罕見地留著全發,那隨意披散著的髮絲在昏暗光線下微微泛著紅光。亂發下是寬闊的額角和傲慢的下巴,不羈的笑容與鮮明俊朗的五官相得益彰,加之在黑夜裡看來都異常華麗的衣飾——這少年給人的感覺就像逐風而生的異國人一樣。

“真漂亮!”聽到自己心聲被華服少年隨口說了出來,阿鸞一陣心驚,然而對方卻自顧自地調整短刀的位置,刺眼的反光讓他反射性地閉上眼,這一刻,耳中傳來低低的咋舌聲,“幹嗎藏起來,你的青眼睛……” 青眼睛!聽見這句話的一瞬,阿鸞想都沒想就猛地推開華服少年,狼狽地遠退到橋欄杆邊。 還是被發現了——自己的青眼睛! 雖然在明亮的地方看來並不明顯,但是一到暗處,阿鸞的瞳孔就會透出薄薄的青影,因此眼神總帶著倒映濃密綠蔭的深潭的感覺。正是這雙眼睛,讓光明與黑暗在阿鸞面前變得毫無意義——就算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他依然能清晰的窺見落在地上的花針。 這雙眼睛消解的又何止是光與暗的界限:雖然在家鄉的山村里,人人都嫌惡地叫著“青眼梟”而疏遠幼小的阿鸞,但童年的他從來都不覺得寂寞——通往後山的路口,池塘邊的樹下,乃至屋角旮旯,到處都有願意和自己玩耍的“夥伴”,雖然他們的形貌和村人們稍稍有些不同。

可是父母卻總是嚴厲禁止阿鸞與那些“夥伴”玩耍。從雙親和村人一樣困惑的視線中,阿鸞漸漸了解到他們也許根本看不見圍攏在自己身邊的“夥伴”。可是為什麼要禁止交往呢?這些長相怪異的傢伙明明都很親切啊! 直到有一天,阿鸞看見古怪的陌生來客旁若無人的登堂入室。回憶的細節已經被流逝的時光抹掉了,他只依稀記得那客人徑直走向父親,抬手指中他眉心大喊了一聲什麼,這位體格健壯的家長突然間矮了下去——像被抽乾全身血液般,他就這樣站立著變成了一具枯槁的干屍! 當時阿鸞正從房內出來,真真切切地目睹了這一幕,忍不住發出破碎的慘叫。陌生人聽到響動倏地轉身,眼看便要發現阿鸞!就在這一刻,潛伏在家門內外各個角落的“夥伴”們突然從四面八方聚集過來,層層疊疊地攔在他身前,阻擋了陌生人致命的視線…… 接著親戚鄉鄰全都湧到家中狹窄的堂屋裡,什麼也不做只是哭天抹淚,那陌生怪客不知何時已消失的無影無踪。而平素要好的“夥伴”們躲在大門外探頭探腦地張望,伸出細長的指爪指指點點,似乎在提醒什麼的樣子。 阿鸞大哭著告訴大家屋裡曾來過不速之客,然而這只換來旁人的側目和母親的呵斥:“早就說不能和鬼怪玩耍,你偏不聽!都是你招來的,青眼梟!” 為什麼連母親也叫自己“青眼梟”呢?為什麼連母親也將自己視為不孝的惡鳥貓頭鷹?從那一刻起阿鸞漸漸明白,正是這雙青眼使自己的世界因充滿魑魅魍魎而變得過分擁擠,又因缺少朋友親人而變得異常冷清。 還以為離開家鄉,便可以就此逃離青眼梟的宿命……可是自己為什麼偏偏走上躑躅橋呢?明明有人善意忠告過不要接近,自己剛來的時候也確實看到這裡逡巡著異樣的身影啊!若不是如此輕率的話,今夜也就不會看見夜光雲、不會遇上那古怪的狂奔婦人、更不會被眼前的少年隨口揭穿最想掩藏的秘密。 然而華服少年絲毫沒有註意到阿鸞心中的波瀾。他很美味似的舔了舔幽藍的短刃,隨即將它收入描金黑漆鞘中;刀鞘上的牙形墜飾輕輕晃動,一瞬間閃出溫潤的光澤。 看到短刀阿鸞才意識到反應過度——怎麼說對方也是將自己從困境中解救出來的恩人。他歉疚的低下頭:“謝謝你出手相救。但是請把剛剛發生的一切統統忘掉吧,還有什麼青眼睛不青眼睛的,都是月光映得你看錯了……” 促狹的笑容浮現在對方嘴角:“很動聽的黃梅調呢!” 阿鸞這才發現自己脫口而出的竟是家鄉話,頓時紅了臉,華服少年滿不在乎地說開了:“青眼睛有什麼稀奇的,來拜望我父親的洋人都是紅毛藍眼,你呢?不會也是洋人吧!” “不不,我是養霞齋的學徒阿鸞……”剛說出口阿鸞就後悔了,他並非不懂得如何對待那些異形的“夥伴”:不想惹麻煩的話,不和它們扯上絲毫關係就行;別和它們視線相對,別跟它們應答交談,別拿更別吃他們的東西;而名字代表著一個人的存在,在他們面前更應該妥善隱藏——而這突然出現在迷途的“蜘蛛橋”上,用飾物一樣的短刀從容擊退怪婦,又將自己從妖火中救出來的傢伙,似乎也不是可以隨便透露身份的對象…… “阿鸞啊!”華服少年徑自熟稔的叫開了,“我呢,叫做清曉。目前……算是畫家吧。” 什麼叫目前算是畫家啊?而且名字也沒頭沒腦的相當可疑,果然一點也大意不得!清曉並不知道阿鸞心裡的戒備,只是熱心地打量著對方:“真奇怪,這妖怪怎麼會纏上你的啊?那可是個了不得的傢伙,有人說她是水妖,有人說她是厲鬼,雖然說不清究竟是什麼,反正是再凶狠不過的異類就沒錯啦!她已經從躑躅橋上拖過好幾個路人下水了,那些淹死的人卻是一副焦屍的樣子,焦屍的皮囊裡又全都堆的是冰塊,你說嚇人不嚇人!那時候可是鬧得滿城風雨,害得好一陣子誰都不敢打這座橋上過。不過這幾年又請道士又請和尚捉妖作法,已經消停多了,你做了什麼又把她惹出來的?” 所謂的妖怪,就是蝴蝶簪的白衣怪婦吧。誰知道那種東西心裡在想什麼啊!阿鸞不由得一肚子委屈——自己明明是受害者,為什麼還要被責問“做了什麼把她引出來”? 看到阿鸞垂頭喪氣的樣子,清曉好像拿他沒辦法似的長長嘆了口氣,抬手就將刀鞘上的墜子拽下來送到對方面前:“我說阿鸞啊,既然見面就是有緣,區區薄禮還請笑納!” 這桃核大小的牙形吊墜呈現出厚重的金茶色,斑斑點點沁著雲影似的紅暈;通體光滑毫無雕琢,看起來既不像琥珀又不是玳瑁,完全不知道是什麼材質。 越來越不對勁了!阿鸞警惕的讓到一邊:“這麼貴重的東西我絕不能收!” “不要就算了!”清曉倒也爽快,他悠然的擺了擺手,“可惜我今晚還有重要的約會,有幅畫無論如何也要與知音共賞,先走一步啊!” 一聽這話阿鸞頓時鬆了口氣,連聲說好走好走。清曉從懷中摸出一支短笛,緩步朝內城走去,就在擦身而過的瞬間,他幽幽的沉吟著,像是同阿鸞耳語,又像只說給自己聽:“一定還會再見的,有趣的傢伙……” 丟下這自信滿滿的話語,清曉便信口吹著《鷓鴣飛》的曲子漸行漸遠。 “誰要和你再見啊……”阿鸞嘟噥著正要過橋回家,卻見清曉站立過的地方落著一卷薄紙,在微弱的夜風裡,紙頁的邊角微微翕動著,善睞的明眸驚鴻一瞥地顯露出來。他忍不住俯身攤開薄卷,窈窕的倩影翩然浮現在眼前…… 這是一幅尚未裱褙的仕女圖,以淡墨描繪了一位十七八歲妙齡少女的形象,娟秀的面孔刻畫得異常細緻,而衣袂則以寥寥數筆隨手勾勒。只是這一瞥,阿鸞就已徹底無法移開視線。 少年並不是沒見過美女——香川自古以來就以盛產麗人聞名,加之鹽業漕運的發達,一時間儼然是異常繁華的大都市,城中云集著南國紅粉、北地胭脂。至於阿鸞所在的香料鋪更是以女客為主,這半個月間少年竟也碰到過幾個人間絕色。若說畫中少女的面容如何光彩照人艷冠群芳,似乎並不太確切;但是她下頜到頸項的曲線承載著無限的愛嬌與幽雅,與似乎在悲憫著什麼憂傷的眼波呼應得恰到好處。因此整幅畫面雖然沒有任何背景,但阿鸞總有種錯覺,彷彿這位少女正臨水而立,身邊簇擁著與她豐神相似的清雅白蓮——能夠帶給人無限悠遠聯想的美人,說的就是這樣的女性吧…… “沒想到……還真是個畫家吶?”阿鸞不由得嘆了口氣撿起薄卷,看來這就是那幅“無論如何也要與知音共賞”的畫兒吧。少年一邊憐惜地輕輕撣去浮塵,一邊回身去叫理應沒有走遠的清曉;就在這節骨眼上,侵衣的嫩寒令他忍不住鼻尖一癢,連打幾個噴嚏,蜂鳴似的銳響驟然掠過耳際,熙熙攘攘的人聲隨即如潮水般漫了過來…… 彷彿解開魔咒一樣,絲竹聲、笑語聲、弦歌聲、車馬聲、叫賣聲,這些香川夜夜常聞的喧鬧頓時洋溢在周遭。阿鸞驚訝地發現,三三兩兩的路人竟憑空出現,在自己身邊自然而然地穿行著,這些人的身影遍布橋南橋北橋中央,絕不是剛剛才走過來的——也就是說躑躅橋上其實一直人來人往,絡繹不絕! 難道從夕陽西下開始,直到此刻自己才從幻境中走出來嗎!阿鸞難以置信的四下張望著,卻哪裡也看不見清曉的身影…… “你的東西掉了哦!”有人指了指河面提醒阿鸞,他這才發現因為打噴嚏的緣故,自己竟一失手讓那幅仕女圖被風吹進了河裡! 唯有這真切存在的物品宣告著片刻前的奇遇確是事實——在阿鸞那雙視黑夜如白晝的青眼裡,清晰地映出畫中少女楚楚可憐的身影飄飄悠悠落入水中的景象,一脈難以言喻的情愫緩緩浸透了少年心頭…… “真是的,你怎麼會碰上盧清曉那個浪蕩子啊!”松蟲院主蟬法師爽朗的大笑讓阿鸞又一次臉紅到了耳根。 松蟲院是極樂寺的下院,原本可能也有法華院、金剛院之類威風的名字吧,可是佔因為地不大的禪庭中多植松柏,到了秋天風濤陣陣、蟬蜩鈴蟲齊鳴,“松蟲院”的外號反而蓋過真名不脛而走。現任院主蟬法師獨居此地,他是個生著一雙彎彎笑眼的年輕和尚,就清心寡欲的出家人而言性格相當活潑爽朗,並且意外的彈了一手好琵琶。 此刻這位“得道高僧”不顧阿鸞的窘狀一個勁地打趣:“這種花里胡哨外褂你就堂堂穿回來啦?可惜今天是錦衣夜行,你不妨等到八月半再把這褂子拿出來——香川城的中秋亮得就像大白天一樣吶!” 若不是院主問起,阿鸞回到家也沒發現清曉撲滅妖火的外衣竟還披在自己身上。那是一件白面紫裡的雙色織金倭緞長褂,藤蝶的團花艷麗得驚人,式樣竟與前朝的彷彿。阿鸞頓時慌了神:“糟糕了,這是清曉的衣服……” 別看蟬法師容顏淡泊秀逸,行止也端莊謹嚴;一聽到“清曉”這名字,他頓時兩眼放光,連聲詢問阿鸞怎麼會碰上那個紈絝子弟。 “原來清曉……他是人啊……”阿鸞忍不住低聲嘀咕了一句,卻立刻碰上熱切詢問的目光,他慌忙解釋,“我……我是說清曉是什麼人啊?” “那可是個'大人物'呢!”蟬法師端端正正地坐著,臉上卻滿是故作神秘的坏笑,平日足不出戶的他偏偏對坊間的趣聞傳言了若指掌,“那位哥兒學名叫盧熹,表字清曉,是欽加二品銜兩淮巡鹽御史盧大人的二公子。這座香川城裡,不知道他的人可不多!” “原來……是這樣的'大人物'啊……”阿鸞縮了縮肩膀,說書先生們描繪的惡少形象頓時浮現在眼前。 “你似乎弄錯了什麼吧……”發現少年的想像力朝著有些偏差的方向而去,蟬法師嘆了口氣,“要說這位二爺也不是什麼劣跡斑斑之徒,但卻絕對是富貴人家無能子弟的頭一名!託生在那樣的人家,卻也不好好讀書明理;今天說要當樂師,明天說要做畫家,到頭來什麼也做不像。偏偏因為娘親死得早,上頭又有個哥哥有出息能指望,盧大人便對他格外溺愛。你也看見了——說是怕難養活,都十五了也不行冠禮,還留著頭。” “難養活?”阿鸞脫口大喊起來,當然清曉算不得魁梧粗壯,但修長剽悍的身材,咄咄逼人的氣勢,異族情調的容貌,怎麼看也沒法和“難養活”聯繫在一起。 “可不是!說是清曉出生的時辰不好,非但娘親因為難產而不在了,他自己根基也淺,是被孤魂野鬼纏住的命,盧大人不知道弄了多少奇珍異寶給他鎮邪驅怪呢。” “這樣啊……”聽到這裡,阿鸞倒有幾分同情起清曉來。蟬法師卻饒有興趣的湊近,低聲問道:“說起來……你是在哪裡遇到盧二爺的啊,他經常出入的可不是什麼'好地方'哦!” 在哪裡碰上清曉的?躑躅橋上的怪異經歷再一次浮現在阿鸞眼前,他的臉色頓時黯淡了下去。蟬法師卻像是會錯了意,連連搖手:“別在意,別在意,我不是在責問你啦!年輕人嘛,看不破色相也是正常的……” “不是那樣的!”阿鸞頓時省悟過來,顧不得禮貌大聲否定,“我……我並沒有去不好的地方,只是……” “只是?” “只是院主,對不起……我沒有聽你的囑咐,還是走了躑躅橋……” 這一刻,微瀾搖盪在蟬法師淡然的眼眸裡,隨即融化成灑脫的笑意:“算了。花飛水逝不由人,該發生的終歸還是會發生……” 辭別了松蟲院主,阿鸞將那件麻煩的長褂掛在肩頭,打著哈欠朝自己借住的邊房而去。木格子門掩在一叢花事闌珊的海棠樹下,阿鸞剛伸手想推開,左腕驀地被人一把握住…… 片刻前撕裂般的恐怖記憶霎時淹沒了少年的意識。他短促地驚呼著,奮力甩開這束縛,沒想到對方卻意外的不堪一擊——隨著一聲嬌啼,縹緲的白影掠過紛紜的花間,輕飄飄的撲倒在阿鸞面前;這一剎那,少年有種捕獲了半透明的巨大白翼的錯覺…… “好痛……”稚嫩的哭訴讓阿鸞頓時回過神來,定睛看去,只見落滿海棠花瓣的白石鋪地上跌坐著一個纖小的人影:漆黑長髮梳作雙鬟,身披丁香染長襖,襯著比上衣稍深一點的琥珀色大袴,那看起來像潔白薄翼的錯覺,則來自一件又輕又軟的素縑罩衣——這根本是清貴人家未及笄女兒的打扮。 阿鸞頓時後悔自己行為粗魯——這次握住自己手腕的掌心和躑躅橋上那冰冷的指尖不同,分明是溫暖柔潤、有血有肉的觸感!他慌忙去扶對方起來,那女童也不忸怩,徑自拉住阿鸞的袖口,娟秀的面孔隨著這動作微微抬起,清晰映入阿鸞那雙穿透黑暗的青目中。 “畫上的女孩子!”一瞬間少年脫口喊道。話剛出口他就後悔了:畫上的少女大約十七八歲的年紀,而這位女童明顯年幼許多,看起來僅是荳蔻年華;因此她不可能有畫中人那樣慈悲而包容的眼神,更不會完備那如同皎皎白蓮般的風神;然而單就容貌來說實在相似得驚人,簡直像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姊妹似的。 “你不是盧公子!”女童的聲音驚回了少年的思緒,黑暗中她好不容易才看清眼前人的面目,此刻的表情簡直可以用震驚來形容。女童一把拽住搭在阿鸞肩上的外褂:“這是盧公子的衣服沒錯啊!可是為什麼是別人呢?我……我好不容易才出來的,家里人很快就會發現我不在的……怎麼辦,已經沒有時間了,該去哪裡找盧公子啊……” 從顛三倒四的句子中,阿鸞好歹弄清了是怎麼回事——夜黑路暗,這女童單憑醒目的外褂來分辨,所以把自己和盧清曉弄混了,竟跟錯了人一直來到松蟲院!而這清寒寂寥的僧舍根本沒有關門防賊的必要,她也就順理成章地從虛掩的角門溜進來了。 想到這里阿鸞不由得長長嘆了口氣:清曉的確是胡來的膏粱浪子沒錯,但香川城的女兒家也實在不容小覷,小小年紀就知道這一出了…… “我已經等盧公子十年了……”髫年稚齡不該有的幽怨語聲陡然落入阿鸞耳中,他有些吃驚地望向那名女童,心裡正嘀咕著:十年前你還是三四歲的黃毛丫頭吧!然而眼前的所見卻令他不能再以玩笑視之…… “從十年前得到盧公子信物那天開始,我就在等他了……”女童柔嫩的指尖求救似的撫著掛在胸前的飾物——那是一個不加雕琢的牙形墜子,沉穩的金茶色中泛出雲團似的赤暈,通體流暢圓潤卻看不出什麼質地;正和清曉想要送給阿鸞的刀鞘墜飾一模一樣,除了個頭大出一圈之外! 一切謎底都已經揭開了——眼前的女童就是清曉今晚的約會對象,這浪蕩公子要與之共賞肖像的知音畫中人吧!圖影看起來之所以略長幾歲,可能因為那是清曉想像中她長大成人的模樣。 “盧清曉……你這個作孽的傢伙!”阿鸞沒來由的義憤填膺,咬牙切齒的嘟噥著——女童天真爛漫,將這信物看作山盟海誓,但清曉可是個逢人就會相贈表記的濫情人啊!今天他還以有緣這種荒唐理由,要把同樣的牙墜送給萍水相逢的阿鸞呢! “先生你認識盧公子?”女童抬起晶瑩明淨的瞳孔,一眨不眨地仰望著阿鸞。這毫不掩飾的注視讓少年頓時局促地紅了臉,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就算給出否定的答案她也不會相信吧:若不認識,清曉那件外褂怎麼會在自己手裡呢? “拜託先生務必成全我!”女童雙膝一軟就要下跪,阿鸞連忙攔住,一迭聲地說著何至於此,額頭上連汗都下來了:“還有快別叫我先生了,我只是個小伙計!你就叫我阿鸞吧!” “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你,阿鸞。我在等盧公子,想著就這樣一直這樣等下去也無所謂。可是不行了——花一定會凋落,水一定會東流,有些事情的發生根本無法抗拒。”女童明淨無邪的瞳孔已隱然染上淚光,“已經沒有時間了,我等不過明天……” 阿鸞聽著,不由得暗自嘆息——看來是有了人家了吧。看你的穿戴就知道家境不錯,人品又生得這麼好,父母替你找個般配人家豈不是很妥當,何必執著於那個浪蕩子呢? 阿鸞一面想著,一面嗯嗯啊啊的答應,突然間那女童用力拉住他的袖口:“那麼就說定了,我就在躑躅橋頭等你們!” “躑躅橋?”這名字讓阿鸞頓時清醒過來,連忙問道,“說定了什麼?在躑躅橋頭等什麼啊?” 女童一字一字鄭重地說道:“阿鸞你答應我的!明天落日之前,帶盧公子到躑躅橋頭見我!” 自己只是有口無心地應答,沒想到對方卻如此認真,阿鸞正要分辯,卻迷惑於這女童瞬間流露出的,這個年紀少有的滄桑:“這是最後一面——若不見盧公子這最後一面,我的存在就沒有任何意義……” 話說到這種程度倒讓阿鸞沒法拒絕了。他心想著白天的躑躅橋應該沒問題吧,不自覺地用徽州腔嘟噥起來,“如果清曉問起來誰想見他可怎麼辦……” “就請告訴盧公子:衣羽在等他!”女童衣羽對阿鸞深深一禮,轉身便向僧院角門跑去,少年情不自禁地目送著那薄茶色的嬌小身影,看她盈盈穿越過蒼松翠柏,如同自在飛舞的蛺蝶。 走到門口,衣羽不失周到地回頭向依然呆立原地的阿鸞再度施禮告別,這一瞬間的舉動竟有了碧玉年華的婀娜風情,隨即那輕柔的白縑衣掠過門框,像煙雲似的在黑暗中漸漸飄散了…… 正午時分,在香川城中最熱鬧的桐坊大街十字路口,阿鸞終於碰上了盧清曉招搖過市的七寶瓔珞車。 鴉青色高麗扇挑開染著叢雲翔鶴紋的車簾,清曉那得意洋洋的俊臉出現在帷幔的陰影下:“怎麼樣,我說還會再見面的吧!” 阿鸞卻全然沒有重逢的感動——他面無表情的將那華麗過頭的外褂遞到清曉面前。對方滿不在乎的擺了擺手:“跟我計較什麼啊,一件衣服還巴巴的還回來!喜歡就穿著,不喜歡就丟掉嘛!” 這種自來熟的腔調讓阿鸞無名火起,順手把褂子丟入車中。沒想到簾內傳來窸窣的避讓聲,少年這才注意到還有別人——清曉的身邊依偎著綺年玉貌的美人,那披著重重疊疊深緋衣衫的姿影如天竺牡丹般艷麗妖嬈。她舉起袖子像徵性的遮住面孔,算是在陌生男人面前的禮數,但那動作卻更讓袖口的寬鑲密滾映襯出嬌媚無雙的容顏——看起來,這是個對自己魅力的質地再清楚不過,並懂得將其錘煉打磨而成為鋒利武器的女人。 “你昨夜見到'知音'了嗎?”阿鸞再也忍不住了,他直視著清曉劈頭問道。 清曉明顯露出困惑神情,想了一會兒才恍然大悟:“啊!那個啊,因為沒見著也就沒了興致……” 衣羽等了你十年,你卻因為沒等到就輕率失約,如今還和別人尋歡作樂!阿鸞頓時因為憤怒而漲紅了臉,要說的話千頭萬緒卻連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雖然對少年異常的反應有些不解,但清曉看到同車美人露出不耐煩的神色,還是準備放下車簾繼續前行。阿鸞一把拉住韁繩,終於脫口喊出:“可是衣羽還在等你!” “衣羽?”清曉的表情相當迷惘,看來在他濃墨重彩的獵豔經歷中,那清麗的女童實在是很淡薄的一筆。 “請跟我去見衣羽!”阿鸞毫不相讓。 “可是我正和虎妃……”從清曉口中報出香川城首席花魁之名,然而這只能讓阿鸞更不罷休,他瞥了一眼車內的艷影:“虎花魁天天都在這裡,可是衣羽等不到明天了!” “可我的確不認識什麼衣羽啊!”可能是顧忌同行的花魁吧,清曉一個勁地否認著。 忍無可忍的阿鸞再也不顧什麼,直截了當地揭穿這謊話:“你胡說!衣羽她不就是你畫中的人嗎?” “畫中人?難道……是我畫的那幅仕女圖?”清曉忍不住坐正身體。 “沒錯!就是那個……” “我說怎麼一直找不到,原來被你拿去了啊!害我空手去拜訪,被人家取笑連門都不讓進!剛才怎麼不說呢?快把畫還給我吧!” 清曉連珠炮似的一席話讓阿鸞的氣勢頓時弱了下來,他連忙否認:“不是我拿的,是你不小心掉在地上的!” “這個無所謂啦!快還給我吧——若是山水花鳥什麼的送你也無所謂,不過這是人物小影,若不拿回來,很是對不住畫中人呢。” “這個……”阿鸞更加窘迫了,他左顧右盼著低下頭,“我……我不小心把畫弄丟了。” “啊?弄丟了?怎麼弄丟了!” “對不起!對不起!”阿鸞完全沒有了質問對方的魄力,“我一鬆手,畫就被風吹到躑躅橋底下河裡邊去了……” 這一瞬間,暗影從清曉明朗的眼眸深處浮起,阿鸞連忙搶在他發作之前做最後的努力:“弄丟你的東西是我的過錯,我會盡全力償還!這和衣羽沒關係,無論如何你也得去見她!你若不喜歡衣羽,從一開始就不該送信物給她讓她有所期待,白等你十年啊!” 陰雲緩緩籠罩住清曉的臉龐,他斷然放下車簾隔絕阿鸞的視線,低垂的錦帳內傳來毫無感情的冷語:“我是絕對不會去的。也奉勸你一句——最好不要多管閒事。” 肥馬香車碾起浮塵揚長而去,只留下阿鸞一人呆若木雞地佇立在街頭…… “你還是忘了他吧!盧清曉根本不值得你喜歡!”直到大喊出這句話,支吾半晌的阿鸞才有勇氣抬起頭去看靜立在躑躅橋邊的衣羽。 雖然只有幾個時辰不見而已,但阿鸞卻明顯地感到衣羽的美越來越讓人無法逼視。可能是為了見心上人的緣故吧,她特意在素縑衣下穿了成人風格的珠灰長襖和胡桃色百褶裙;抑或是苦苦等待十年的人不願見自己一面的現實,讓這小女孩一下子意識到世事殘酷——此刻衣羽看起來竟像一夜長大了幾歲,倒與阿鸞年齡彷彿,那浸染著憂傷陰翳的目光也越來越有了畫中人的神韻。 少女什麼也不說,只是一個勁地踩踏著地上一隻大飛蟲的屍體,這令阿鸞愈發慌了手腳:“對不起!你打我罵我也不要緊——是我沒本事,沒能把清曉帶來……” “阿鸞你不要在意,本來就已經偏勞了,我謝你還來不及呢!”一直片語不發的衣羽突然朗聲說道,她一腳將早已破碎的飛蟲踢到橋下,毫不畏縮地抬起頭朝少年綻開坦然的笑容,“這種事情本來就不應該請別人代勞的。所以我要自己去找盧公子!可是我還有個不情之請……” “有什麼事你儘管說,我一定做到!”不知為什麼總覺得虧欠對方的阿鸞不假思索地答應下來。 衣羽優柔地垂下眼簾:“在我去見盧公子這段時間內,就請阿鸞你扮成我的樣子呆在房間裡,幫我瞞過家人的眼目。” 阿鸞怎麼也沒想到居然是這樣的請求,可現在拒絕已經來不及了,他不由得為難地摸著腦後烏油油的髮辮:“應該……是可以啦!只是不會被發現嗎?” “只要讓家里人誤以為我在房間裡就行了,反正不經我同意他們也不敢進我的閨房!”衣羽說著緩緩抬起長長的睫毛一動不動地凝視著阿鸞,那眼神堅定而灼熱,絲毫不給人迴轉的餘地,此刻的她看起來完全不像一個天真無知的女童,“求求你,阿鸞!我等不下去了!我再也沒有十年可等了!” 衣羽的家就坐落在躑躅橋北,臨水而建,佔地相當廣闊,高高的黛牆黑瓦色調幽暗,隱在雜木林間幾乎與周圍景物渾然一體。香川的富商們都喜歡將別院園林建在清幽的外城,但這座建築的格局倒是本邸的樣子:三軸三進的前宅坐北朝南,相當氣派;後院便是內宅花園,探出檐外的桃李已然凋謝,這時節唯有巨大的古藤盤在院牆上,垂下芬芳四溢的累累濃紫花房。 衣羽把縑衣披在阿鸞頭上,將他扮作侍女的樣子帶進後院角門。一進入宅第,某種微妙的違和感就讓阿鸞沒來由的畏縮起來。然而四下看去,這裡毫無特別之處,視野反而還比在外面更澄澈朗暢,周遭就像籠著淡淡的光暈一般,或許是因為此地空氣乾淨得像清水似的緣故吧。 看到阿鸞猶豫不決的樣子,衣羽不由分說一把拖起他的手腕向園內走,突如其來的拉力讓少年一個踉蹌,他慌亂地抬起頭凝望衣羽淡雅的背影——啊……髮髻裡沒有赤金點翠蝴蝶簪呢…… 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念頭反倒讓少年自己大大嚇了一跳:點翠蝴蝶簪是躑躅橋上狂奔怪婦的頭飾,自己怎麼偏在這時候突然想起來?對衣羽來說太失禮了! 衣羽當然不會知道對方心裡的動搖,她默默不語地帶領少年穿過盛開著金色棣棠的小徑,寬廣又不失精巧的庭院豁然展現在眼前。可阿鸞卻根本沒有欣賞美景的閒情,他大氣也不敢出地小步隨行。一路上釵光鬢影,花團錦簇,全都是與衣羽年齡相仿的少年男女,一見她眾人便忙不迭地下拜行禮,看起來這姑娘在家身份著實不低。 “咦?衣羽姐姐帶出去的小婢,好像長高了不少啊?”溫言軟語中,一位高挑少女瞥了阿鸞一眼,信口問道,直駭得少年出了一身冷汗。 “長高了也是應該的嘛。”衣羽全然不動聲色的應道。這種毫無道理可言的答案卻意外地得到大家的一致認可。阿鸞正有些納悶,衣羽已做出勞累不支的樣子:“大白天出門實在累得慌,我想好好休息,不叫你們誰也別來打擾!” 就這樣有驚無險地,阿鸞終於成功過關,跟著衣羽來到她的閨房。 “你在這裡什麼也不要碰,萬一弄出什麼聲響讓他們發覺就不好了。我去去就回來!”衣羽悄聲吩咐著,這一瞬間的縝密溫柔讓她看起來像極了畫中少女。 阿鸞始終有些不放心:“還是讓我幫你找清曉吧——你都已經有了人家了,這樣總歸不好……” “有了人家?誰跟你說我有了人家!”衣羽頓時又羞又惱,連聲調都提高了。 “啊?你還沒定親!”阿鸞心中不知為何一陣欣喜,連說話都顛三倒四的了,“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我是說你一個女兒家在外面……如果找不到清曉怎麼辦?如果他不願見你怎麼辦,還是我去比較好……” “我必須自己去……”一瞬間,近乎絕望的哀慟漫過衣羽的眼眸,隨即浸染在她悲憫著什麼似的笑容裡。 畫裡的人,果然是你啊……阿鸞心中長長嘆息。言語已不再受理智控制了,少年情不自禁的脫口而出:“我……我願意為衣羽做任何事情!只是為什麼非要找到清曉不可呢?他……並不是值得你付出真心的對像啊!明明這世上,有比清曉更珍重你的人……” 雖然根本不清楚自己究竟在說什麼,但是有一點在阿鸞心中卻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肯定——那就是在看見肖像小影的瞬間,自己已經丟不開如月下白蓮一般的畫中之人了;即便粉身碎骨、此生不再,也無法磨滅那雙烙印在靈魂上的慈悲而溫柔的明眸。他是第一次感到為了某個人,自己可以變得溫柔,也可以變得勇敢;可以放棄一切,也可以無所不能…… “沒有想到這個世界上,還會有人這樣對我。”衣羽的低語讓阿鸞一下子回過神來,意識到失態的少年頓時滿臉通紅,張口結舌再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然而那女童卻淡淡輕笑起來:“謝謝你阿鸞,我從沒見過像你這麼好的人。” 我從沒見過像你這麼好的人——這何嘗不是阿鸞得到過的唯一肯定:被村人,甚至被生母喚作“青眼梟”的他,同樣初次確認到自己原來可以為別人做什麼,可以被別人需要,甚至給別人幸福。 窈窕的身影轉到背陰的窗口,衣羽回頭朝阿鸞投去深深一瞥,便從窗口輕盈地一躍而出。綺麗的殘像久久映在少年眼底——這一刻,衣羽那因愛戀而成熟的側臉,看起來就與畫中她十七八歲成人的神韻毫無二致。 心頭鼓盪不息的感覺讓阿鸞忘記了身外的一切,衣羽離去後很久,他依然呆呆地凝視著那空蕩蕩的窗櫺。飄蕩在閨房中的甜甜的香氣令原本就無法平息的思念更加沸騰,少年只覺得心緒越來越繚亂,眼皮越來越沉重,終於支持不住跌坐在腳邊的大薰籠上…… 明明只是打了個盹,可是睜開眼時天居然已經黑透了。阿鸞轉動還有些昏沉的腦袋環顧四周,到處也沒有衣羽回來過的跡象。耳聽窗外傳來模糊的鶯聲燕語,剛來大宅時的怪異感又不失時機地浮上少年的意識表面…… 阿鸞輕手輕腳的走向窗邊,小心翼翼的弄破窗紙朝外看去,霎時間一片雪也似的紗幕掠過眼前,像是巨大的羽蟲揚起半透明翅翼飛掠而去。待他定睛細看,才發現那是碎步而去的侍女飄曳的潔白衣袂。 這個宅子里居住的人意外的多,迴廊裡、軒榭中、亭台上,到處都是美貌的年輕男女,他們的衣飾大都與衣羽類似,多是在灰褐色系的衣衫上披著半透明的素絲外褂,淡雅而不失華貴。這些正值青春年華的麗人們無憂無慮的嬉笑著,看起來就像是一幅行樂圖似的,然而無常的衰亡感卻從建築和樹木的陰影中不懷好意地探出有毒的觸鬚。 的確……有哪裡不對勁啊……詭異感再一次漫上阿鸞心頭。他環視周遭,終於發現了問題的癥結所在——不對勁的,是人! ——這個家裡既沒有成人,也沒有孩童,全都是正值妙齡,及笄初冠的少年男女! 若說當家主事的大人不常來花園中,而成年男僕在外院伺候,這些倒也說得通;但是內宅總應該有主內的家眷,教養的乳母和管事的嬤嬤才對,更何況還得有成年的僕婦廚娘來做粗活重活。至於小輩們,年歲也多少應該有點參差才對。而這院落中的景象卻完全不合常理——主子也好下人也好,人們年齡整齊劃一毫無差異,簡直就好像都是同一天生出來的一樣…… 阿鸞頓時心慌,悄悄合上窗頁背轉身去——看情形此地似乎不宜久留,但他又不能丟下尚未歸來的衣羽:萬一她被發現私自離家可就糟糕了。可是……不對啊…… ——既然根本沒人敢進衣羽的房間,那就算自己不藏在室內扮成她的樣子也無所謂啊;萬一有人前來察看,反倒是見到陌生男人在女兒家閨房裡比較嚴重吧! 阿鸞一時猜不透衣羽究竟是何主張,更被幽幽如縷的甜香弄得心煩意亂,他下意識地四下張望,一旁錦屏後的微光恰在此時映入眼簾。 轉過繪著紅蓼白蘋的屏風,只見天然几上點著一盞雪瓷幽燈,如豆的星火泛出一點淡淡的青意,顫巍巍的搖曳著。阿鸞本來倒不在意,可是這燈的樣子實在與眾不同——盞內竟沒有燈油,只擱了兩根拈成人物花樣的燈芯,室內的甜香正是從這裡散發出來。 或許是某種新鮮的薰物吧,香料鋪伙計的身份使然,阿鸞忍不住特意朝燈芯投去一瞥,然而就是這一瞥,讓他幾乎魂飛魄散…… 躑躅橋前,清曉遠遠看見了三步併兩步從北岸疾奔而來的阿鸞。那正是陽光越來越炫目,景物越來越繁雜的未時初刻。 剛過正午,大街上嘈雜稍歇,來往的行人也不多見,孤零零的身影在空曠的橋面上看起來分外醒目。清曉連忙迎上去扶住氣喘吁籲的少年,語聲裡滿是關切的焦急和惱怒:“我前腳送虎花魁回去後腳跑到養霞齋,掌櫃說你中午出門就沒回來,我便知道你還是去了躑躅橋,都說別多管閒事了!” “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阿鸞低下頭。 “我就納悶你明明沒機會認識人家,怎麼就突然提起'畫中人'的!果不其然你把畫像掉到躑躅橋底下了,八成是被什麼'東西'借去做了障眼法——這裡可是大妖怪窩啊!”清曉說著將阿鸞拉到欄杆邊,只見橋下清淺的水濱漂浮著一團模糊的東西,依稀……是人的形狀! “真可怕!看來又是'厄物'下的毒手……”阿鸞有些恐懼地沉吟著,指尖輕輕探尋對方的衣角,然而他的手卻被冷淡的拂開了。少年疑惑的目光正對上清曉居高臨下的迫視,那眼神中充滿了砭人肌骨的冰晶微粒:“你……是誰!” 阿鸞驚魂未定的臉龐倍顯蒼白,他不解地仰望著清曉:“你說什麼呢?” “你是誰!為什麼要扮成阿鸞的樣子!”伴著暴烈的語聲,清曉劈手揪緊對方的前襟。 “我就是阿鸞啊!你幹什麼呢!快放手,不能呼吸了!”被勒住咽喉阿鸞奮力掙扎著,搖曳著青影的眼中幾乎要流出淚來。 “我看你要裝到什麼時候!”清曉冷笑著,細長的飾刀曳著寒光猛然出鞘,刷地架在阿鸞頸上,“的確是高明的法術,但未免太小看我了吧!看來昨天把我引到躑躅橋,被甩掉後又糾纏阿鸞的'傢伙',就是你!” 一瞬間,陰鬱的黑潮漫過少年薄青的雙眼,“阿鸞”的臉上漸漸泛出了陌生的冷冽表情:“你究竟怎麼會發現的?我明明……連他的青眼睛也藉來了啊!” “就算是在被那傢伙襲擊的危急關頭,阿鸞也從不曾說出過'厄物'這兩個字,可見他根本就不知道橫行躑躅橋上的妖物究竟是什麼!”一瞬間近乎得意的笑容後,是倍加犀利的威脅,“說!你把阿鸞弄到哪裡去了?快說!” “你要的人的確在我手裡!你也看見橋下的屍體了——我殺了這個小婢,就是為了讓阿鸞扮成她跟我回家!”被拆穿的“阿鸞”毫不畏懼地抬起頭,迎向清曉威脅的視線,“我是藉阿鸞的'形'來自由行動的沒錯,如果你認不出我是誰,我就不把他還給你!” “或者你就是'厄物'也說不定!”清曉俊朗的面孔上是凍結般的冰冷表情,他斷然揮動刀刃,直刺“阿鸞”的咽喉。卻只聽一聲玉振,不知從何而來的力量一下子彈開了他的手臂——清曉手中的黑漆描金刀鞘上,牙形墜飾驀地透射出真紅幽炎,“阿鸞”的胸口霎時輝映出相同的光芒,一枚體形稍大但模樣如出一轍的牙墜從割裂的衣襟中顯現出來。 “我的通天犀角?”清曉難以置信的凝視著眼前化作阿鸞形象的妖物,“怎麼會是你……” “你終於想起我了!”這抑制不住驚喜的話音還未落,便被清曉的咆哮打斷了:“阿鸞在你手裡?你瘋了嗎!明知道'厄物'越來越狂暴還把通天犀角帶出來,你們一族的居所現在是最危險的地方!快帶我去見阿鸞,否則就來不及了——那東西早就糾纏過他,如果不是我阻止……” “阿鸞、阿鸞,為什麼你每句話都離不開阿鸞!我等了你十年,卻不及那個剛見面的傢伙!”近乎絕望的表情漫過“阿鸞”的面孔,“我討厭聽見他的名字,也不會把他還給你!絕不!” 這一瞬間,淺縹色的烈火突然在“阿鸞”足底燃起,焰影從他腳下慢慢升騰,經過之處,店伙計的青布衣衫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潔白素裳的精緻下擺…… 與此同時,一模一樣的幻焰正肆虐在衣羽房內的阿鸞身上,他實在沒想到自己的舉動竟然是引火燒身—— 當時少年一時好奇察看了瓷燈裡的兩枚精巧燈芯,其中一支顏色有些黯淡,因為空著擱在一旁,他就順手拈起想仔細看看;可剛剛觸及,那燈草竟一下子崩壞,散成了飛灰…… 然而阿鸞敏銳的青眼要看清一切,僅僅只需短短一剎那就夠了——淡雅的容顏,飄逸的衣飾,恍若世外仙姝的神態身姿,這枚碎裂的燈芯不正是昨日畫中少女具體而微的形象嗎! 少年慌忙轉向那支正在燃燒的燈草,卻只見小小的自己正頭朝下倒放在燈盞裡,雙腳上托著一星幽幽的青火…… 阿鸞猛然摀住嘴角才阻止了差點脫口而出的驚呼,不知該如何是好的他反射性地去撲滅火焰。然而這冒失的動作卻只讓白瓷燈搖晃翻倒,嗆啷一聲摔得粉碎,落在地上的燈草依然銜著星火,連閃都沒有閃一下…… “什麼聲音?”窗外傳來好奇的詢問,突然間這語聲變成了撕心裂肺的慘叫:“啊啊!是'厄物'!'厄物'怎麼來了!” “衣羽小姐呢?衣羽小姐不是一直將'厄物'驅逐在外的嗎!” “難道是衣羽小姐出了什麼事!”驚恐的呼喊伴著雜亂的腳步聲向閨房這邊急速而來,卻在門外徘徊著不敢入內:“衣羽小姐,事關緊急,請快快開門!” “'厄物'跑進來了!這裡很危險啊,衣羽小姐!” 阿鸞慌忙想從後窗逃走,可剛跑兩步就折返回來——他始終不能放下自己模樣的燈芯。 就在拿起燈草的那一刻,小小的人形帶著火星,像掉入水中一樣倏地沒入阿鸞掌心!不等反應過來,雙腿的知覺一下子消失了,少年癱倒在地,邁步這種再自然不過的行動頓時成了不可能的任務…… 阿鸞張皇的低頭查看,只見與燈芯上如出一轍的青瑩火焰正像鐐銬一樣纏繞住自己的腿腳,並且不斷攀升,不斷蔓延…… 動彈不得地躺倒在冰冷地面上,顛倒的視野裡呈現出花紋繁複的格子門,交錯晃動的人影映照其上,似乎被什麼迫切追趕似的,不斷有人慌張地向這裡奔來,卻又畏懼於衣羽的威勢而不敢貿然闖入,只能驚恐地再度逃竄。淒厲至極的呼救聲此起彼伏…… 最後的慘叫終於被某種鮮紅液體噴濺到門扇上的濡濕聲響吞沒了,隨之而來的是一片死寂,天地間鼓盪著沙沙急雨般的天籟之音。天色本已黑透,但不知從何而來的強光卻在血跡斑斑的紙格子上勾勒出清晰的形象——那是盤髻婦人的嬌柔身影,她優雅地抬起纖手,一把推開緊閉的門扉…… 潮水般的輝光霸道地傾瀉進來,過分的亮度讓阿鸞眼前一片空白…… 無邊無際的虛空裡,阿鸞看見細緻的素白衣擺穿越光的迷障,如同幻覺般無聲無息地停在自己面前。沒法自由行動的少年只能艱難仰視這位不速之客——飄拂的月華裙,重疊的交領上襦,從正面看去這位婦人竟一身前朝打扮! 更令阿鸞驚訝的是,他發現自己洞察秋毫的青眼居然看不清婦人在逆光中的面孔,只能隱約望見斜插在她鬢邊的赤金點翠蝴蝶簪…… 白衣蝶簪的婦人緩緩地俯下身來,像是在探尋什麼似的摸索著阿鸞的肩膀,這一刻少年清晰地看見她手腕上,還深深印著零星溢出暗紫火星的傷痕…… 這一瞬間,婦人冰冷徹骨的指尖終於觸到阿鸞的手腕,她機械地一把拉住,決然起身朝著門外狂奔…… 眼看著不斷逼近的門檻,阿鸞反射性的閉上眼睛,然而預想中的劇烈碰撞並沒有來臨。睜開眼時,大宅也好花園也好全都不見了踪影,此刻的他正被婦人拖住,在一座有著白石寶珠形欄杆的平橋上奔馳——是躑躅橋!為什麼自己竟然從衣羽的閨房,一步跨越到這座有著“蜘蛛”惡名的短橋上? 阿鸞的身體在石橋面上狠狠地顛簸摩擦著,不斷碰撞到某種冰冷僵硬的物體。急速掠過眼前的是年輕男女肢體不全的殘骸,這些遺骨多的不可計數,在橋上重重堆疊,在橋邊鋪陳開來,在橋下載沉載浮——這哪裡還是人間,說是阿鼻地獄也不為過! 阿鸞拼命壓抑著嘔吐和狂叫的衝動,努力尋找逃生的可能。因為他再清楚不過——如果就這樣被白衣婦人帶走,等待自己的,將是比眼前的一切可怕千倍萬倍的未來…… 轉頭看去,遠方無星無月的蒼穹漆黑寂寥,然而自己卻被籠罩在一片廣闊無邊的光明中,頭頂的青天突兀地撕開夜色,發光的雲靄從四周升騰而起,如同重巒疊嶂般向至高處伸展,隨即繚繞著、漫捲著鋪散開,漸漸變得輕薄而纖細,熠熠生輝的雲絮邊緣浸透著慘烈的緋紅。就這樣:幽深的夜幕,蔚藍的晴空,潔白的叢雲,如血的霞光交織在一起,天地間不可思議的呈現出一派壯麗而不祥的圖景。 這不正是昨夜在躑躅橋上看到的夜光雲嗎?唯一的不同就是上次尚且是遠眺,這次自己卻實實在在置身於這片異境中!就因為近到了這種地步,阿鸞才弄清發光雲層的真面目——空中佈滿了不計其數的有翼天人,他們曳著飄帶似的長長尾翎,揮動著精美絕倫的半透明白紗翅,絡繹不絕地向空中飛去;這些多得驚人的年輕男女周身籠罩著微弱的光芒,成千上萬的匯聚在一起,蔚然形成妖艷奪目的光之雲嵐。 飛升的過程中,這些發光的天人迫不及待的互相靠近,就在他們彼此接觸的指尖上,瞬間爆發出鮮紅的弧光,那些年輕嬌美的身體隨即幻化成巨大的枯葉色羽蟲,輕飄飄地從高空墜落下來,摔得粉碎——瑰綺的夜光雲,那是美麗的天人們奔赴寂滅的狂舞,投身死亡的火花…… 同樣的異景也籠罩著午後的躑躅橋。 天空是在一瞬間黑暗下來的,就像是為那場最終的光之盛會準備恰當的舞台。此刻站在清曉面前的,是業已褪去偽裝的少女衣羽。不再扮作阿鸞的她依舊是那身珠灰襖胡桃裙的打扮,畫中人的模樣,只是面目籠著模糊曖昧的霧氣,恍若沉在水面下一樣動盪不歇。 族人的生命燃燒而成的夜光雲橫亙在衣羽身後,她卻看也不看一眼,只是難以置信的注視著自己的雙手:“怎麼變回來了?昨天借了畫像的'形',只能在人間停留片刻,可這次明明借的是人形啊!” 清曉並沒有因為對方是女性而變得溫柔,他雷鳴般的怒吼著:“什麼借形不借形的!到底是怎麼回事!” 衣羽一半是被對方氣勢震懾住,一半是真的想不透:“不管是真人還是畫像雕塑,只要我用咒術燃成燈火鎮住他們的形骸,就能藉那副模樣行動,而族人則會將留在室內的人形當成是我。這咒術除非撲滅火焰才能解開,可是我施了幻法,連族人都看不見那盞咒燈啊!” ——身負抗拒“厄物”,守護族人之職責的衣羽不能自由單獨離家,因此她只得借形而動。在清曉眼中她是阿鸞的樣子,是因為藉了那少年的模樣;而此刻咒縛解開,她便恢復了前日所借的畫中人之形;但因為形骸之氣已然淡薄,所以看起來才是這樣模糊不清的樣子。 “原來如此。你未免太小瞧阿鸞了——只要他想看,就沒有什麼能瞞過他的眼睛!”清曉冷笑一聲,丟下衣羽便朝躑躅橋走去。 “你去哪裡!去找阿鸞嗎?”身後傳來衣羽冰冷的語聲,“你找不到他的,沒有我帶路,你根本到不了我的家族!” “家族?親手殺死族人的傢伙,這個時候倒想起家族了?”清曉說著,仰望向漫天絢爛慘烈的夜光雲,“看看吧,你還有家嗎?沒有通天犀角的守護,你所謂的家族已經被'厄物'給毀了!” “阿鸞有什麼好?族人與你何干?我家毀掉又怎樣?我心裡只有你,可在你心目中我還不如不相干的族人,更不如那個阿鸞!”伴著突然爆發的呼喊,清曉的背後猛地傳來溫暖的衝擊。衣羽反身追過來一把將他緊緊抱住。這冶遊少年頎長的身軀頓時僵了一僵,隨即他低笑著執起少女的雙手:“阿鸞沒有什麼好——但我知道,他一定不會說出這種話來!” 說著清曉猛然掙脫對方的懷抱朝前走去。衣羽淒絕的高喊在他背後響起:“有什麼辦法!除了那個唯一的人,別人變成怎樣都無所謂——我們這一族就是這樣活下來的!你就是我的唯一,盧公子,從十年前被你選中那一刻起,直到我生命的盡頭都始終如此!阿鸞可以嗎?他永遠都做不到!” 然而這用盡全力的告白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清曉的步伐只是不易覺察的一滯,隨即更加堅定的朝前而去。 “說不定阿鸞已經死了!”不受控制地,大滴的淚水滑過衣羽虛幻的面頰,隨即變成輕煙四下飄散,她緩緩低下頭握緊雙手,“說不定他已經被'厄物'帶走了!一定是那樣的!我詛咒他被'厄物'帶走,在這個世界上永遠消失!” “無所謂!”灑滿異樣清光的躑躅橋頭,傳來清曉明朗的回答,“就算賭上性命,我也不會讓'厄物'帶走阿鸞!” 幻境中的躑躅橋遠遠不止七節欄杆。朝著北岸的夜光雲,清曉靜靜前行著,那平穩的步伐漸漸急促,變成疾走,變成飛奔…… 毫無徵兆的,橋北端赫然浮現出白衣婦人的身影,似乎被什麼沉重的東西拖著似的,她正在機械的原地奔跑著。一瞬間,清曉流露出鬆了一口氣的神情——因為他看見阿鸞正不顧一切地單臂抱住橋欄,拼命堅持著不撒手。就在看見清曉的剎那,少年同樣露出放了心似的笑臉,手臂則終於因為不支脫力而滑開了…… 清曉疾步搶上前去,刷的一聲揮出佩刀。纖細但卻銳利的鋒刃迎頭刺向白衣婦人,眼看著寒光直取對方眉心,卻突然間像封凍一樣凝住——這裹挾著雷霆的攻擊竟被不費吹灰之力地化解無形! 婦人單手架住清曉的手腕,不屑的笑容浮現在她模糊的嘴角上,彷彿在嘲諷對手的盲目自信——上一次因為遭到偷襲,猝不及防才被砍傷了手腕,這次早有戒備的她根本無懈可擊。 感受著從腕間傳來的陣陣壓力,清曉清楚的意識到現在是無法靠力量取勝了,他威脅似的湊近婦人耳邊:“放開阿鸞,我跟你走!” “別胡說!衣羽還在等你,你可不能讓她傷心!”阿鸞急忙反駁,他朝婦人大聲喊道,“我不要緊的!跟你走也無所謂!” “別聽這個濫好人的!他除了惹麻煩什麼也不會!” “欠我的……一個也逃不掉!”幾乎與清曉的怒吼同時,幽然響起白衣婦人微弱而怨毒的語聲。 ——欠我的,一個也逃不掉…… 遺忘的障壁發出清晰的脆響驀地碎裂了,記憶圖景次第在阿鸞心中顯現出來——“欠我的,一個也逃不掉!”當年闖入家中的陌生人不正是對父親說了這句話,他才會死於非命的嗎? 阿鸞質問著自己——明明是如此清晰的畫面,為什麼一直無法想起呢? 隨著這詛咒般的話語,父親的身體自被指中的眉心應聲分開,崩裂為明暗兩個,陌生人熟稔地拖去其中半透明的靈體,一口吞下,餘下的形骸隨即抽縮乾枯。而阿鸞當時也差點遭了毒手,多虧那些形容怪異的“夥伴”相救——它們雖戰戰兢兢畏懼著什麼,卻還是堅定地層層環繞在周圍保護這年幼的孩童,直到陌生人放棄尋覓,悻悻然出門就地湮滅。 如果眼前的白衣婦人不是當年的不速之客,那為何言語行動熟悉到驚人的程度;如果她就是當年的不速之客,那又為何會出現在數百里之外的香川城中,又為何會對毫無關係的清曉說出同樣的詛咒? 阿鸞轉念之間,婦人那牢牢鉗住清曉手腕的五指一轉,霎時如鐵箍般收緊。直刺心扉的疼痛讓強悍的少年也堅持不住,手中的飾刀嗆然落地。然而他並不慌亂恐懼,驀地舉起刀鞘再度攻擊。這一刻,婦人的力量微妙地鬆懈了,某種本能的畏懼就在這剎那流露出來…… 清曉豈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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