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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老子

新妖怪志 花布 9565 2018-03-11
老子,古代妖怪,善於變化。因人之親情而生。 廚房裡瀰漫的藥味讓牧野有些反胃,他很討厭這股味道。這是遠在城裡的親戚特意寄來的藥方,據說,對治療母親的心髒病有奇效。自從母親的心髒病越來越嚴重後,不知喝了多少種偏方湯藥,依然不見好轉。而因為母親的病,他幾乎傾盡所有。 在母親剛剛檢查出心髒病時,那個跟隨牧野將近十年的女人不辭而別,唯一給他留下的只有病榻上的母親和年幼的女兒,以及一大堆責任。 牧野終究還是挺了過來。 只是日子從此變得毫無生氣,毫無生氣中又滿是忙碌。牧野每天不到六點便要起床,先為女兒做早餐,之後急匆匆地為母親熬製湯藥,快到中午時他才能稍微喘息一下,坐在長廊上痴痴發呆,自嘲地想,這樣的生活他居然挺了過來了。

也因為如此,鄰居們經常誇讚牧野,說他是一個稱職的父親、一個孝順的兒子。 就像生活一樣,磨難多了人就習慣了,久而久之讚美也就變得稀鬆平常了。牧野漸漸有些不上心了。每到晚上,他時常會懷念以前的日子,那時母親身體健康,他和妻子是快樂的上班族,女兒在城裡著名的小學上學…… 而現在一切都變了,妻子跑了,他成了無業遊民,帶著女兒回到荒僻的故鄉照顧病重的母親。 牧野實在想不明白,為什麼瞬息間他就從天堂掉進了地獄裡。就如同面前那鍋黑且苦澀的湯藥。想到這裡,他憤恨地咬了咬牙,看一看時間,已經到了母親吃藥的時候,無可奈何地端起湯碗向母親臥房走去。 地板吱吱呀呀地響著,訴說著這座老宅的歷史。牧野一邊走一邊向旁邊望了兩眼——這是他曾經賴以生存的地方。如今,更是他唯一的資產。這是父親在世時留給他和母親的,一家很普通的“農家樂”。

只是寂靜的空氣告訴牧野,生意實在是太差了。 牧野正暗自感嘆著,已經來到了母親臥房門前,輕輕推開拉門,一股濃重的藥味撲面而來。由於常年服藥,房間的家具似乎都泡在湯藥裡,不管如何打掃,都難以遏制這股味道。好在他已習慣,輕手輕腳地來到母親的床邊坐下來:“媽媽,吃藥了。” 母親翻起眼皮,沉重地悶哼了一聲:“啊,辛苦你了,兒子。” 牧野沒有說話,攙扶母親起來,將湯碗遞了過去,默默注視母親艱難飲用,心頭突然一陣泛酸。年輕時的母親也是一位標準的美人,有白皙的皮膚、大大的眼睛,怎麼如今變得如此不堪入目,乾癟的臉皮像鬆餅一樣疊在一起。 總算是喝完了藥,牧野準備離開,母親卻一把抓住了他,醞釀了許久才張開嘴巴:“兒子,真是辛苦你了。我知道,這一切都怪我,如果不是因為我的病,你也不會變成現在這樣,讓你和小美跟我受苦了。”

“媽媽,我要去打掃旅店了。”牧野不想听這些。 母親並未鬆開牧野的手:“兒子,我……” “好了!”牧野驀地煩躁起來,稍稍用力便掙脫了母親,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間。站在房間門口,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母親真的老了,不僅身體老了,連內心也跟著一起蒼老起來,總是愛說這些沒用的話。 如果生活真的能說好就好,那倒是簡單了。 牧野搖了搖腦袋,邁開雙腳,步履沉重地向客房走去。 “農家樂”雖然生意不是很好,但偶爾還是會有一兩位客人,能讓牧野他們聊以為生。昨天清晨,便有一對前來投宿的年輕人,看穿戴像是城裡來的大學生,說是來這裡拍攝鄉村風景的。 和母親聊那些陳年往事實在無趣,相比之下,牧野更願意接觸充滿朝氣的大學生。

令牧野失望的是,來到客房後,那對大學生已經杳無踪跡,看樣子是去山上拍攝風景了,屋子裡只凌亂地堆著一些雜物和一部袖珍DV機。無憂無慮的日子真是讓人羨慕,想到這裡,他又不禁有些傷感,如今的自己居然要靠別人獲取快樂。 整個晚餐時間,小美都在不停地說著學校的趣聞,她對新學校、新同學、新家已經完全適應了,完全沒了剛來時的哭鬧。只是,牧野沒有心思聽女兒說這些不痛不癢的話題,和小美相比,他反而越來越不適應現狀了。 小美是個敏感的孩子,看出了父親的厭煩,轉移了話題:“奶奶今天還好嗎?” 想不到的是,牧野對這個話題更加反感:“好了,吃完了上樓睡覺去!” 小美並沒有離開座位,反而很生氣地瞪著牧野,那樣子像牧野做了什麼壞事,讓她這個做女兒的感到愧疚。這眼神激怒了牧野,他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小美嚇了一大跳,不得已才含著淚水上樓去了。

望著女兒的背影,牧野的腦袋都快炸了。他真後悔當初生下小美,如今,他不僅要照顧母親,還要看管女兒。但是生活不會因為後悔而停止前進,他揉了揉腦袋,母親晚上還要吃一次藥,該去廚房為母親熬藥了。 牧野迅速地收好碗筷,匆匆來到廚房,開始為母親熬製湯藥。今天的夜晚格外安靜,唯一的兩位旅客剛剛打來了電話,說是要在山上露營,以便明早能夠欣賞美麗的日出,真是浪漫得令人妒忌。 牧野完全沒有時間去妒忌什麼,他已累了一整天。在藥味的侵襲下,好不容易清水煮成了黑色液體。他麻利地將湯藥倒進碗裡,端著湯碗再一次向母親臥房走去。由於旅店裡只剩下他們三個人,為了省電,他只開了一盞走廊燈。 昏昏暗暗的燈光,照得牆壁一片慘白,有些鬼魅。

牧野大腦空白地來到母親臥房門前,剛要推拉門,忽然聽到屋內傳來低沉的呻吟。那聲音他再熟悉不過,自從母親患病以來,已經不止一次經歷生死瞬間了,他也不止一次見過母親犯病的樣子,每一次都要靠一些速效而昂貴的藥物將母親拉離死亡線。 這些藥物,牧野總是隨身攜帶,以防不測。 當聽到母親的呻吟時,牧野知道母親又犯病了,必須趕緊給母親服藥。可就在他準備衝進去的一瞬,突然又停住了。他像中了邪一般,放緩了所有動作,輕手輕腳地將藥碗放在地上,又輕手輕腳地將拉門推開了一道縫隙。 母親的屋子一片漆黑,為了省電,她沒有開燈。 有明亮的月光從窗子外射進來,白花花地籠罩著整個屋子。 牧野看得很清楚,母親的確是犯病了。她像以前一樣,一隻手緊緊抓著胸前衣服,扭結成一團,一隻手徒勞地從被子裡伸了出來,僵直地抓撓著地板,一次又一次,聲音細微而刺耳。

“媽媽……”牧野呢喃了一句,身子微微動了動,卻再一次靜止下來。 在那一瞬間,牧野的腦海裡充滿了雜亂的回憶:妻子決絕的面孔,女兒不願離開舊學校的哭聲,自己最後一次上班的愁容,這一切像一條繩索一般,牢牢地禁錮了他的身體。從幽暗而漆黑的深處,不斷傳來一個聲音——不要進去、不要進去、不要進去…… 是的,所謂的感情在牧野看來,已一文不值。 一個曾和自己朝朝暮暮、為自己生兒育女的女人都可以不顧一切,那牧野還有什麼可以信賴的?即使是母子之情在這一刻也成了折磨糾結,假如母親就此離開,將會是無限解脫,從此以後,生活或許會回歸彼時的安逸。 而生老病死不是每一個人都要經歷的過程嗎?也許,片刻的絕情帶給母親的也是一種解脫。

牧野的腦子好像不受控制了,他不知道自己是過於冷靜還是過於激動,他緩緩地又將拉門拉上了。 牧野記不清這是第幾個不眠夜了。 自從母親去世後,牧野一直在做噩夢,或許,那本不是噩夢,只是事實重現。當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以為母親是病逝而去時,只有牧野和已故的母親清楚,那不是一次簡單的死亡。哪怕母親已化為灰燼,牧野的腦海裡依舊清清楚楚地記得那一刻。 那是最後最後最後最後的一次四目相對。 牧野永遠記得他準備關上拉門的那一瞬間,母親驚詫而不可思議的雙眼。 事實上,這一切來得太過突然,牧野也沒有想到,在母親窒息之前,居然會從門縫中窺到自己。他無法形容那種眼神,只感覺渾身上下一片冰冷,像被人澆了一盆涼水。然而,他仍舊未動,好似因為這份冰冷更堅定了什麼。

但牧野內心深處滋生了一種恐懼。 這種恐懼是從母親身上散發出來的,牧野甚至搞不清楚那究竟還是不是自己的母親,那更像一隻鬼,從地獄深處爬了上來,指甲抓撓著地板,不顧一切地朝著他的方向移過來,恨不得下一秒就抓住他,一把扯進深淵。 像被某種力量控制著,牧野卻一動也不敢動。 確切地說,牧野是看著母親死去的,他看著母親失去所有力量,一頭栽在床邊,看著母親充血的眼睛和大張的嘴巴瞬間合攏,看著母親暴露在手臂外的青筋逐漸消失,這才跌跌撞撞衝回自己的房間,死死蒙在被子裡,死死閉著眼睛。 牧野明白,與其說是病魔奪走了母親的生命,不如說,是他親手掐死了母親。 牧野開始不斷安慰自己。他對自己說,每一個人都會死的,母親也總歸要死去,即使我救了她,有朝一日她依然會化為灰燼,與其這樣活著折磨自己、折磨我、折磨小美,不如讓母親早早脫離苦海。

這算不算是一種變態的自我安慰,牧野也說不清楚。 只是,自從母親去世後,事情真的在慢慢轉變。不知道是否像那個傳說一樣,有病在身的人總會給周邊的事物帶來晦氣。自從母親去世後,“農家樂”的生意居然漸漸好起來了,翌日一早便有客人登門,而且那對大學生也說要繼續長住。 表面雖然好轉了,牧野的內心卻越來越病態。 牧野好似成了另一個母親,經常會噩夢連連,偶爾還會半夜驚醒。 望著空蕩安靜的房子,牧野感覺很異樣,他說不出來哪裡異樣,但就是覺得不對勁。這種不對勁漸漸演化成一種固定思維,以至於他看哪裡都感到恐慌,感到母親的存在,感到背後有一雙腳,悄無聲息地跟著他,寸步不離。 說不清楚這是不是一種心理因素,倘若真的是心理原因造成的,牧野開始學著習慣。 正如牧野當初剛剛回來服侍母親一樣,隨著時間的推移,他漸漸拋棄了自己掙扎的內心,分分秒秒強大到可以讓人忘卻所有。在母親去世半個月後,他已完全適應了。 “農家樂”在牧野的精心經營下,生意也越來越好。 喜悅的心情沖淡了一切過往和記憶。 幾天后,牧野已可以做到出入母親房間如入無人之境。他把母親房間簡單整理了一下,當做自己的新臥室。這間位於一樓的臥室更便於他打理生意,也更舒適和寬敞,他很享受自己的新窩,甚至連母親的遺照都挪到了地下室去。 可牧野沒有想到的是,他的這一舉動是錯誤的。 第一次意識到這是個錯誤決定時,牧野還有些不相信。那是一個夜晚,晚餐時,他很興奮地詢問小美最近在讀什麼書,小美的答案讓他感到寒冷。小美說:“我最近什麼書都沒讀,我對那些不大感興趣,倒是在讀奶奶的日記。” 牧野愣了一下,想起母親生前的確有寫日記的習慣:“噢,那種東西還是少看為妙。” “為什麼?”小美很不高興,“這可是奶奶昨天剛剛拿給我的。” 在反复思考小美那句話後,牧野再一次跌進了深淵。他決定找女兒問個清楚。 一個悠閒的下午,牧野破例來到女兒學校,接女兒放學。當看到父親難得地出現在學校門口時,小美顯得非常高興。但牧野高興不起來,他在思考該怎樣向女兒開口詢問,不至於嚇到女兒。 “小美,”牧野一邊遞給女兒章魚燒,一邊笑容滿面地說,“你說你最近都在讀奶奶的日記?” 小美忽閃著大眼睛點了點頭:“是啊。” “奶奶什麼時候給你的?” “就是前幾天哪。”小美大口大口地吃著,沒覺得有什麼不妥。 牧野很想告訴女兒這是一件恐怖的事,死去的人是不可能再活過來的,但他還是沒有說出口。他想了想,繼而問道:“我問你,你確定是奶奶給你的嗎?而不是你偷偷去奶奶房間翻來的?” 得到女兒肯定的眼神後,他繼續問:“那你告訴我,奶奶是什麼時間給你的?” 小美回憶了一下,說:“是個晚上,我記得已經很晚很晚了,突然聽到有人敲門,門外傳來奶奶的聲音,我就跑下床開門去了。打開門後,我看到奶奶捧著一本日記本,說是送給我的禮物。後來我看著看著就睡著了,醒來後奶奶已不在了。” 以牧野對小美的了解,她是從來不對自己說謊的。 可這若是真的,事情就變得複雜了。 牧野繼續問:“奶奶那晚穿的什麼衣服?” “就是她以前最愛的花布衣啊,還有繡花鞋。” 那晚,牧野回到家後,從臥室裡翻出了母親那件花布衣,以及那雙紅色的繡花鞋。他翻來覆去地研究了許久,沒有發現什麼異樣。吃罷晚餐後,他又一次來到女兒臥室,打算和女兒繼續談一談這個話題。 小美卻不大喜歡父親的話題,她撅著嘴說:“爸爸,你是不是懷疑我在說謊?” “不是的。”牧野有些手足無措,“我是想問……小美,自從那一次之後,你還有沒有再見過奶奶?” “沒有了……”小美失望地聳了聳肩膀,“不過,奶奶說,後天她還會來看我的。” 牧野繃緊了身體:“那奶奶再來的時候,你要問一問奶奶是從哪裡來的,為什麼來——” 牧野的問題還沒有問完,已被小美打斷:“爸爸,奶奶告訴我,不能告訴別人她來過,更不能問她問題,不能問她從哪裡來啊,到哪裡去啊。奶奶說,如果我問這些問題的話,她就再也不來看我們了,我可不想奶奶不理我。” 孩子的思維方式總是如此簡單,純真得讓牧野無法招架。 或許,對於小美來說,這世界上沒有死人和活人的區別,更沒有什麼恐怖。在她內心,只清楚那是疼愛她的祖母,而祖母來看望她是理所當然的事。即使那真的是一個靈魂,也比很多實實在在的人來得可親。 可牧野很恐懼,他的內心翻來覆去地鬥爭著。他不清楚自己在和什麼作鬥爭,是死去的母親,還是自己,或許,是一種無法承受的罪惡感。但女兒小美已經表明態度,他也不好多說什麼,靈魂肉體的東西和小孩子是講不清楚的。 牧野無奈地又回到了臥房。 再一次回到母親生前居住的房間,已沒有了那種寬敞舒適的自在。牧野感到空氣裡充斥著母親的氣息,且正在蔓延縈繞,是那種難聞的湯藥味道,揮之不去。他難以入眠,必須想個方法搞清楚這是為什麼,他又坐了起來。 牧野冷靜地想了一下,再一次拿出了母親的紅色繡花鞋。 他突然想到了一個主意。 六月的天氣經常難以預測,即使是天氣預報偶爾也會出錯。就像今天,明明說的是多雲轉晴,誰知道剛剛到了下午,烏雲便壓了過來,一大片濃稠得像化不開的焦糖,在天空中鋪展開來,不一會兒便無聲無息地下起了雨。 雨下得不算小,旅店內的客人都被困在了房間裡。 牧野的心情和這場悶雨差不多,今天是小美說的那個日子,母親是否會再次回歸?回來幹些什麼?想到這裡,他的心一點點地提了起來。本能告訴他,母親的回歸或許沒有那麼簡單,她很可能是來報復的,很可能會出什麼意外。 而任何一個人都無法控制這一切,那屬於另一個世界的神秘和深邃。 當然,到目前為止,牧野對女兒的話仍舊處於半信半疑的狀態。 入夜,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了。牧野忙碌地準備著客人們的晚餐,等到一切工作完畢,他匆匆回到了臥室,將母親那雙紅色繡花鞋又拿了出來,輕輕地在鞋底部塗上了一層黏糊糊的紅豆飯。 做完這一切,牧野像一隻小貓一般,鑽進了被窩。他閉上眼睛想睡去,可緊張的情緒讓他難以入眠,他一直翻來覆去,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幽幽地進入了夢鄉。 雨依舊沒有停的意思,嘩啦啦地掩蓋了一切聲響,似乎別有用心。 不知道過了多久,窗外猛地傳來一聲悶雷,在牧野的耳邊炸響開來。他哆嗦了一下,睜開了眼睛。稍微冷靜了一下,他看了看時間,已是深夜一點多了。像猛地意識到了什麼,他飛快地來到衣櫃旁邊,打開拉門之後,如釋重負地長舒了口氣。 那雙紅色繡花鞋還在。 就在這時,窗外突然又是一陣雷聲。 牧野嚇得倒吸了一口涼氣,扭頭的間隙,下意識地低下頭去,目光觸及地板。在隱隱約約的白光下,那些褐色的腳印並不是很清晰,卻很醒目。那些腳印的起始點似乎就在臥房內,像蟲子一般一直延伸到大門口。 牧野一下子就傻了,這些真真實實的腳印如同踩在他心臟上一般,讓他呼吸困難。 但稍稍愣了一下,牧野便快步衝出了臥房,徑直向女兒房間跑去。來到女兒房間,他迫不及待地打開電燈,將女兒叫醒。小美好像剛剛睡著,見到父親一臉的驚恐,揉著眼睛問:“爸爸,你怎麼了?” “小美,你……你奶奶是不是來過了?” 小美認真地點了點頭:“是啊,奶奶剛走不久。” 牧野瑟縮了一下,哆哆嗦嗦地問:“她都說了些什麼?” 小美皺起眉頭:“沒說什麼啊,只是來和我聊天罷了,告訴我要好好生活。” 牧野的呼吸異常急促,他停頓了許久,才嚴肅地對女兒說:“小美,你確定你沒有騙我?” 這個問題充滿不信任,讓小美感到厭惡。她毫不客氣地白了父親一眼,用眼神回答了父親的問題後,翻過身去睡覺了。牧野沒有辦法繼續追問什麼,實際上,他也害怕繼續問下去。關掉燈,他小心翼翼地向臥房外走去。 站在女兒房間門口,牧野再一次看到了那些腳印。 牧野跟著這些腳印又向樓下走去,這是母親離開小美房間後留下的腳印,緊湊而模糊。他想搞清楚,母親離開後又去了哪裡,可在腳印消失的盡頭,他再一次愕然了——那竟然是自己的臥房,或者說,依舊是母親生前的房子。 站在房門口,牧野無論如何都不敢挪動半步了。他彷彿又一次回到了那個鬼祟的夜晚,從那道縫隙中再次看到了母親。她掙扎著抓撓著地板,一雙昏黃的眼睛惡狠狠地盯著門縫外的兒子,惡鬼一般地伸著枯瘦的大手。 也許,母親真的未曾離開過,不管是活著還是死了。 牧野並沒有搬離母親的臥房,不是他不想搬,而是他明白,即使搬了,那間房子依舊是他的心病。如果搞不清楚母親究竟為什麼回來,究竟是人是鬼,無論他睡在哪裡都感覺不踏實。這種病態的精神控制著他,讓他備感焦慮。 從小美房間回來的那夜,牧野整夜未眠。 翌日,趁著女兒準備去上學的間隙,牧野問女兒:“小美,奶奶有沒有說,下一次什麼時候回來?” 小美興奮地說:“奶奶告訴我,最近她會經常回來。” 牧野倒吸了一口涼氣,想了許久,說:“小美,見到奶奶的事千萬不要告訴別人。” “為什麼?”小美一邊背書包一邊不解地望著牧野。 牧野懶得理會女兒的童言童語,她不知道奶奶死亡的真相,她當然不害怕。牧野匆匆將女兒送出家門,折回店里後,直奔那兩位大學生的客房而去。他打算向他們藉來DV機,架設在自己房間內,他要徹底搞清楚這一切。 當然,牧野不會傻到將此事告訴外人。兩個大學生很大方,聽到牧野要藉DV機,爽快地拿給了牧野。牧野捧著DV機回到臥房,在房間裡轉了許久,最後將DV機架設在了大門上方,這個位置剛好可以拍下屋內全景。 準備好這一切,接下來唯一可以做的便是等待了。 牧野每天早晨起來,都要打開DV機看一遍,卻什麼都沒有發現。那個讓他不堪其擾的幽靈好像突然失踪了,再也不回來了。漸漸地,他又一次將這些事拋諸腦後了,每天繼續平淡生活,早晨起來為女兒做早餐、整理旅店,而女兒也沒有再提起過祖母的事情。 很快,一個月過去了。 那對來鄉村采風的大學生要歸校了。 由於在牧野的旅店住了很久,他們與牧野幾乎成了朋友。臨行前一天晚上,牧野買了一些白酒,三個人一起買醉。不知道喝到了幾點,濛濛矓矓中牧野跌跌撞撞地爬回臥室,因為酒精的作用,很快就睡著了。可剛剛睡了不久,就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了。 牧野睜開眼睛,酒已醒了一大半,打開拉門時,發現是那兩位大學生。 男生很拘謹慌張的樣子,對牧野說:“牧野大哥,我們現在打算離開了,你能為我們結賬嗎?” “現在?”牧野回頭望了一眼窗戶,外面依舊漆黑,還不到早晨,“怎麼這麼著急走啊?” 男生還想說什麼,女生輕輕推了男生一把,轉移了話題:“那個……您還沒有還我們DV機。” 牧野這才想起來,那台DV機還掛在房樑上,他抱歉地拍了拍腦袋,取下DV機交到女生手裡。女生拿到DV機匆匆轉身向走廊走去,男生走了幾步,趁著女生不注意,回過頭來匆匆對牧野耳語道:“牧野大哥,說實話,我女友剛剛去廁所時,見到您……死去的母親了……” 這一句話讓牧野徹底醒了過來,他目瞪口呆地望著男生。他知道,他們是見過自己母親的。 男生還想說什麼,女生已在走廊盡頭急促呼喚起來,一邊呼喚一邊檢查著手裡的DV機是否完好無損。可就在她低頭望向DV機的瞬間,表情突然變得異常驚恐,渾身上下都在打戰,隨後,一把將DV機丟在地上,抱著腦袋大叫起來。 牧野和男生嚇了一跳,急忙跑了過去。 男生焦急地詢問女友發生了什麼事,女生伸手直直地指著DV機,呼吸急促,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男生好奇地撿起DV機,幾分鐘後,他的臉色逐漸變得慘白,並且不時瞟向站在旁邊的牧野,下意識地向後倒退著。 牧野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不住地問道:“怎麼了?看到什麼了?” 兩個人卻一句話都不說,像見鬼了一般。男生猛地丟掉了DV機,一把拉起女友,飛一般逃出了旅店。牧野追到門口,費解地望著兩個驚慌不已的背影,彎下身去,撿起了地上的DV機。當DV機上的畫面赫然呈現在他眼前後,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DV機的畫面一直在閃爍。牧野整個晚上都在發呆,他的雙眼變得紅腫而憔悴,不是因為害怕,更多的是痛苦和折磨,來自他內心深處的痛苦和折磨。他搞不清楚,這一切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那段影像真實地記錄了母親出現的全部過程,那是牧野完全沒有想到的。 那其實就是牧野自己。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牧野永遠都不會相信那個自己——那個在慢慢變化著的自己。他眼睜睜地看著DV機畫面的內容,看著靜謐夜晚中,自己緩緩地從被窩裡爬起來,一點兒一點兒地走到衣櫃旁邊,與此同時,他的身體緩慢地變化著。 他的皮膚變得鬆散塌陷…… 他的身體一點兒一點兒地萎縮…… 他的頭髮一絲一縷地瘋長…… 他的身軀漸漸變得低矮而佝僂…… 直到一切停止,畫面中的牧野已完全變成了母親生前的樣子。她似乎處於半夢半醒的狀態,一點兒一點兒地拉開衣櫃,先是在梳妝鏡前梳理頭髮,如同在世一般,滿臉慈愛。接著,拿出那套最愛的花布衣和繡花鞋穿上。 她一副很滿意的樣子,走出了臥房。 畫面到此並沒有停止。大概一小時後,母親又回到臥房,脫去了花布衣和繡花鞋,像什麼事都未曾發生一般,安靜地躺回床上。就似畫面倒轉,她的樣子又開始逐漸迴轉,頭髮一點兒一點兒地縮回腦袋,皮膚一寸一寸地繃緊,身軀又變回兒子高大挺拔的樣子…… 整個過程如一部科幻電影,在牧野看來,一點兒也不可怕。 但牧野依然無法相信那個由自己變成的母親,確確實實是母親本人。他更不敢相信,母親會以這種形式回到這裡。而更讓他糾結的是,再一次看到母親慈愛的面孔生動地呈現在自己面前時,那個不堪入目的夜晚,又一次成了他的心病。 牧野不想繼續這樣折磨自己,可他無法控制。 他一遍又一遍地翻看那段錄像,看著自己變成母親,又看著母親變回自己。 直到翌日,當小美敲開牧野臥室的房門時,看到女兒的一瞬,他才急匆匆地收起DV機。小美並沒有覺得父親的舉動異常,她像一夜間長大了,燦爛地對著父親笑道:“爸爸,我要去上學了,對了,早餐我已做好了,你也去吃一點兒吧。” 小美轉身要走,牧野叫住了女兒:“小美……奶奶她……” 小美一臉驚喜:“怎麼,爸爸,你昨晚也見到奶奶了?” 牧野揮了揮手,讓女兒上學去了。他不知道該怎樣回答這個問題。關掉DV機,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走出了臥房。今天天氣非常晴朗,他突然想去女兒房間看一看,看一看那本他一直不在意的日記本,看一看那裡面都寫了些什麼。 徑直來到小美的房間,牧野很輕鬆地便在女兒枕下翻出了那本日記。 當翻開第一頁時,母親娟秀的字跡便映入眼簾,其中寫的多半都是一些日常生活,點點滴滴,倒也記錄得非常詳細,一直到母親病後,生活依舊刻畫在那些白紙上面。只是,由於身體原因,記錄的東西越來越少,更多的都是關於病情,關於心情。 當不知不覺翻看到最後一頁時,牧野的眼睛濕潤了。 上面是這樣寫的—— 我知道我已時日不多,可我並不感到孤獨,因為我的兒子是一個孝順的孩子。唯一讓我傷心的事情,是我帶來的災難和折磨,我知道牧野很辛苦,而作為一個母親不能給予,只會索要,實在讓我痛苦。 所以,我決定解脫自己,更重要的是讓我的兒子能夠活得更好。 三天后,我會用我今天偷偷藏起來的那包毒藥,還給兒子一份寧靜的生活。 牧野像瘋了一樣不言不語好幾天了,也許,他是真的瘋了。 母親最後一篇日記,讓牧野搞清楚了一切。原來,即使自己施援手,母親也已決定離開。而這個離開的原因,竟然簡單得只是“兒子”這兩個字。而作為兒子的他,是否還有資格叫她一聲母親?而那些詭異變化,如今解釋起來也再簡單不過了。 在母親心裡,身為兒子的牧野,從孕育的那一天開始,便已經血肉相連,永遠無法割斷。在她的心裡,自己其實就是另一個牧野,他已是她的唯一,是她的所有。甚至,比她自己都要重要——她一直活在兒子的身體裡,不曾離開。 就像兒子曾經活在她的身體裡一樣。 他是她留在這個世界上的另一個生命。 那天傍晚,許久沒有開口的牧野突然笑了,從那之後,他變得瘋瘋癲癲。而年幼的小美像曾經的牧野一樣,突然面臨巨大的生活壓力,為了照顧父親,她不得不輟學在家,獨自承擔起生活的一切重擔。而從那天開始,她再也沒有見過奶奶。 你的身體裡是否也住著一個早已逝去的親人,與你血肉相連、不曾離開? 還是,早就忘得一干二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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