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網絡玄幻 時光之輪01·世界之眼

第40章 第三十六章因緣之網

吉爾師傅將他們帶到大廳角落裡的一張桌子旁,遠離其他客人,然後他讓一名女侍給他們端來食物。蘭德看著盛食物的盤子,不禁搖了搖頭,每隻盤子裡只有薄薄幾片澆了濃湯的牛肉、一勺綠芥菜,還有兩隻馬鈴薯。不過他只是感到懊喪和無奈,並沒有半點氣惱,旅店老闆已經說了,一切物資都很匱乏。蘭德拿起刀叉,一邊想著當這裡的最後一點食物也被耗盡時該怎麼辦,這讓他面前沒有被裝滿的餐盤看起來像是一場盛宴,也讓他不寒而栗。 吉爾師傅背對著角落,在蘭德和麥特面前坐下,這樣他就能看到整個大廳。等送食物來的女侍走了之後,他壓低聲音說,“現在,為什麼你們不告訴我你們的麻煩?如果我要幫你們,我最好知道我被捲進了什麼事之中。” 蘭德看著麥特,麥特卻只是緊皺眉頭盯著餐盤,彷彿正對刀下的馬鈴薯生悶氣。蘭德深吸一口氣,“我自己也並不很明白。”

他盡量讓自己的陳述簡略一些,盡量不提到獸魔人和隱妖,即使有人願意提供援手,也不代表他們會接受那些虛幻的東西。但蘭德也不願意淡化他們面臨的危險,將別人拖入他們不了解的險境是不公平的。有人在追殺他和麥特,還有他們的一些朋友,那些追殺他們的人會在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時候出現,而且他們極度危險,會置人於死地,甚至更可怕。沐瑞說過,他們之中有一些人是暗黑之友,湯姆並不完全信任沐瑞,但他還是陪伴在他們身邊。他說過,這都是因為他的侄子。他們在前往白橋的時候遭遇了一次攻擊,並在那時候失散了,湯姆為了救他和麥特死在另一次攻擊中。他們一路上又遭遇了不止一次攻擊。蘭德知道這個故事裡有許多漏洞,但他相信,如果多說些什麼,結果可能更糟。

“我們只能盡全力到達凱姆林,”蘭德繼續說道,“這是我們最初的方案。先到凱姆林,然後去塔瓦隆。”他坐在椅子邊緣,不安地挪動著身體。這麼久以來,他一直將這些秘密嚴守在心底,而現在他把這一切一股腦地告訴另一個人——就算已經簡略不少,他說的還是夠多了——這讓他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如果我們繼續按照這條路線前進,我們的朋友遲早都會再找到我們。” “如果他們還活著的話。”麥特盯著餐盤,低聲嘟囔著。 蘭德甚至沒有瞥麥特一眼,有什麼東西催迫他又說道,“幫助我們會給你帶來很大麻煩。” 吉爾師傅將一隻圓胖的手揮了一下。 “我不是想惹麻煩,但這也不是我第一次遇到這種事了,該死的暗黑之友不可能讓我在湯姆的朋友有需要時轉過身去。你們的朋友如果要來凱姆林,就應該從北邊來,我會知道她的訊息的。這裡總是有人在盯著來來往往的人,而且這裡的訊息傳得很快。”

蘭德猶豫了一下,然後問道,“愛莉達呢?” 旅店老闆也猶豫了一下,最後他搖搖頭。 “我不這麼想。如果你們和湯姆沒有任何關係,也許你們可以去找她,她會從你們的嘴裡把一切都套出來,那時你們又該怎麼辦?如果你們打定主意什麼都不說,也許會被關進牢房裡,也許更糟。人們都說愛莉達有辦法察覺到許多事情——正在發生的,將要發生的。人們說她能挖出一個人心底最深處的秘密,我不知道,但我不會冒這個險。如果不是因為湯姆,你們也可以去找女王衛兵,他們會立刻著手對付任何暗黑之友。但即使你們能瞞過暗黑之友關於湯姆的事,只要你們提到了暗黑之友,愛莉達遲早都會知道你們,然後你們就要去對付她了。” “不去找女王衛兵。”蘭德同意吉爾師傅的話,麥特一邊用叉子將食物送進嘴裡,一邊用力地點著頭,肉湯都流在他的下巴上。

“問題是,你們正在被捲入政治的漩渦裡,小子,即使這不是你們造成的。但政治是一片充滿毒蛇的沼澤。” “那如果……”蘭德剛張開口,旅店老闆卻突然板起臉,他在椅子裡坐直身子,椅子被他的體重壓得吱嘎響。 廚娘正站在廚房的門口,一邊還在圍裙上擦著雙手。她看見旅店老闆之後,便招手讓他過去,隨後又消失在廚房裡。 “就好像是我老婆一樣。”吉爾師傅嘆了口氣,“總是會找出各種各樣的毛病要我修理,不是排水溝堵了,就是水管塞住了,要不然就是老鼠。你們要知道,我一直讓這裡很乾淨,但有這麼多人擠在這座城市裡,搞得現在到處都是老鼠。人群密集的地方總會有老鼠,而前不久凱姆林突然出現數不清的老鼠。你們根本不會相信,這幾天裡,一隻好貓能抓到多少老鼠。你們的房間在閣樓上,我會讓女侍帶你們去。不要擔心暗黑之友,我不認為白袍眾是什麼好人,但有他們和女王衛兵在,那些骯髒的傢伙不敢在凱姆林露面。”他的椅子又響了一下,因為他離開椅子站了起來,“希望這回不會又是排水溝堵塞了。”

蘭德把注意力放回餐盤上,但他看見麥特沒再往嘴里送東西。 “我還以為你非常餓。”他對麥特說。麥特卻只是盯著自己的盤子,將一片馬鈴薯用叉子頂著來迴轉圈。 “你必須把它們吃光,麥特,如果要去塔瓦隆的話,我們需要保持力氣。” 麥特低沉地苦笑了一聲,“塔瓦隆!我們不是一直都認為到了凱姆林就好嗎?沐瑞會在凱姆林等待我們,我們會在凱姆林找到佩林和艾雯。只要到達凱姆林,一切都會好起來。好吧,我們已經到了,一切卻一樣糟糕。沒有沐瑞,沒有佩林,他們都不在。現在,又變成只要我們到塔瓦隆就好了嗎?” “我們還活著。”蘭德說,他的語氣比他預期的更嚴厲。蘭德深吸一口氣,盡量讓自己的聲音緩和下來,“我們還活著,這點就已經很好了,而且我要繼續活下去。我要弄清楚我們為什麼如此重要,我不會放棄。”

“這麼多人,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都可能是暗黑之友。吉爾師傅對我們也太好了,怎樣的人才會對兩儀師和暗黑之友如此漠然置之?這不正常。任何正派的人都會把我們轟出去,或者……或者……用別的方式處置我們。” “吃吧,”蘭德溫和地說。他看著麥特,直到麥特又開始嚼一片牛肉才罷休。 但蘭德的兩隻手又在桌面上停了足足有一分鐘,他努力壓住它們,不讓它們顫抖。他很害怕,當然,他不害怕吉爾師傅,但現在已經有太多事情值得他害怕了。城牆再高再厚也擋不住隱妖。也許他應該把隱妖和獸魔人告訴吉爾師傅。但即使吉爾師傅相信,那時他還會再幫助他們嗎?還有那些老鼠。也許老鼠確實會在人群密集的地方大量繁殖,但他記得巴爾倫那個不是夢的夢,那根斷裂的細小脊椎。有時候,暗帝將食腐肉者當成他的眼線。嵐是這麼說的,烏鴉、老鼠……

蘭德吃光盤子裡所有的食物,但他完全不記得它們的味道。 剛才那名擦拭燭架的女侍帶他們到閣樓上。他們的房間有一扇傾斜的天窗,房間兩側各有一張床,門旁邊的牆上釘著一排掛鉤。那名黑眼睛的女孩輕輕甩動著裙擺,每當看到蘭德的時候都會輕笑幾聲。她很漂亮,但蘭德知道,自己只要一開口,肯定會被她看成是個傻瓜。她讓蘭德希望自己能學會佩林對付女孩的辦法。她離開的時候,蘭德感到很高興。 蘭德本以為會從麥特那裡聽到一些關於這事的評論,但女孩一離開,麥特就倒在床上,面朝牆壁躺著,連斗篷和靴子都沒脫。 蘭德把行李掛好,看著麥特的後背,他覺得麥特的一隻手放在外衣下面,又握住那把匕首。 “你想躺在這裡,把自己藏起來?”最後蘭德問道。

“我累了。”麥特嘟囔著。 “我們還有問題要問吉爾師傅,他也許真的能幫我們找到艾雯和佩林,也許他們沒有丟掉自己的馬,那樣他們可能已經到凱姆林了。” “他們死了。”麥特對著牆壁說道。 蘭德猶豫了一下,然後放棄了。他輕輕將房門在身後關好,心中希望麥特可以好好睡一覺。 但蘭德下樓之後並沒有找到吉爾師傅,而廚娘犀利的眼光說明她也在找吉爾師傅。蘭德只好坐在大廳裡。他很快就發現,他的眼睛總是不由自主地盯著每一名走進來的客人,特別是那些在光線昏暗的門口處彷彿是穿著黑色斗篷的人。一名隱妖在這樣的房間裡就如同一隻進了雞窩的狐狸。 一名女王衛兵走了進來。這個穿紅色制服的男人在門口停下了腳步,一雙冰冷的眼睛將大廳裡的外地人逐個打量了一遍。蘭德只是看著桌面,當他再次抬起頭的時候,女王衛兵已經走了。

那名黑眼睛的女侍抱著一堆毛巾從蘭德身邊走過。 “他們不時會過來看一下,”她用安慰的語氣對蘭德說,“只是看看這裡有沒有麻煩。他們會保護忠於女王的人,不必擔心他們。”她又咯咯地笑了起來。 蘭德搖搖頭。沒什麼好擔心的,女王衛兵不會走到他面前,詢問他是否認識湯姆·梅里林。他靠回到椅子裡,一邊暗自責備自己不該變得像麥特一樣多疑。 另一名女侍正在檢查牆邊燈裡的燈油。 “這裡有別的房間可以讓我坐一下嗎?”蘭德問她,現在蘭德還不想回到樓上去,和陰沉的麥特待在一起,“也許能有一個空著的私人房間?” “這裡有圖書室,”那個女孩朝一扇門指了一下,“從你右邊的那扇門進去,一直走到走廊末端,現在這個時候,那裡應該不會有人。”

“謝謝你,如果你看見吉爾師傅,能不能告訴他,如果他有時間的話,蘭德·亞瑟需要和他談談。” “我會告訴他的。”女孩說著朝蘭德一笑,“廚娘也想和他談談呢!” 旅店老闆也許躲起來了。蘭德這麼想著,站起了身。 當蘭德依照女侍的指引走進那個房間的時候,他一下子愣在門口。這裡的書架上至少放著三四百本書,蘭德以前從沒見過這麼多書被放在同一個地方。這裡有布封面書,也有鍍金書脊的皮封面書,有幾本書是木製封面的。蘭德很快就在這些書中找到幾本他喜歡的書——《簡·法斯崔德遊記》《曼那伽的威廉姆散文集》。當看到皮面的《海民之旅》時,蘭德不禁屏住了呼吸。譚姆一直都想看看這本書。 蘭德想像著譚姆坐在壁爐前,叼著煙斗,微笑著翻開這本書的樣子。他自己的手握緊了劍柄,失落和寂寞的感覺沖走了見到這本書時的喜悅。 蘭德身後傳來一陣清喉嚨的聲音,他這才察覺到自己並不是一個人。他轉過身,剛想為自己的失禮道歉,卻張口結舌地一個字也沒說出來。他一直習慣於自己比所有人都要高出一個頭,但這次,他的視線向上、向上、再向上,才看見對面的人。那個人的頭頂幾乎要碰到十尺高的屋頂,他的鼻子幾乎和他的臉一樣寬,長長的眼眉從額頭兩側垂掛下來,一雙淺色的眼睛足有茶杯口那麼大,有著茸毛的尖耳朵從蓬鬆的黑色頭髮中突出來。獸魔人!蘭德驚呼一聲,拼命向後退去,努力想抽出劍來,他絆了一下,重重地坐到地上。 “真希望你們人類不要這樣。”一個像大鼓般渾厚深沉的聲音響了起來,那雙毛茸茸的耳朵猛烈地抽動著,那個聲音顯得非常傷心。 “你們幾乎已經都把我們忘記了,我想,這是我們自己的錯。自從暗影落入道中之後,我們就很少到人類之中來了,到現在已經有……哦,六個世代了,那時百年戰爭剛剛結束。”那顆大頭搖晃著,發出一聲牛吼般的嘆息,“太久了,太久了,我們早已不再出來旅行了。” 蘭德仍然只是站在地上,大張著嘴,盯著那雙巨大的齊膝靴子。他穿著方格呢松腿褲子,深藍色的外衣,釦子從衣領一直扣到下襟,一隻大手裡拿著一本書。和那隻手相比,書本真是小得可憐,那樣的一根手指足有普通手指的三倍寬。 “我還以為你是……”蘭德剛剛開口,又急忙停住,“你是什……”這樣說顯然也不合適。他站起身,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我是蘭德·亞瑟。” 一隻像火腿般的大手裹住了蘭德的手,那個巨人鄭重地一鞠躬,“羅亞爾,阿倫特之子,海蘭之孫。你的名字在我的耳邊歌唱,蘭德·亞瑟。” 蘭德明白這是一種正式的禮儀,便也鞠了個躬,“你的名字在我的耳邊歌唱,羅亞爾,阿倫特之子……嗯……海蘭之孫。” 這讓蘭德覺得有一點迷糊,他仍然不知道羅亞爾是什麼樣的生物。羅亞爾握住他的粗大手指非常輕柔,不過當這個巨人鬆開手指,蘭德看見自己的手完整無缺,還是不禁鬆了口氣。 “人類都很容易受刺激。”羅亞爾用那種渾厚的聲音說道,“我聽過許多故事,讀了許多書,但沒有見到你們之前,我並不明白你們是什麼樣子的。我第一天到凱姆林的時候,根本無法相信會有那樣喧鬧的情景。孩子在哭,女人在尖叫,一大群人揮舞著棍棒、刀子和火把,將我從城市的一邊追到另一邊,一邊還大喊著'獸魔人!'我真害怕自己會有一點困擾了。如果不是那時恰好有一隊女王衛兵經過,還不知道要發生什麼事呢!” “總算運氣還好。”蘭德無力地說。 “是的,但就連那些士兵似乎也像其他人一樣害怕我。現在我來凱姆林已經四天了,我還沒辦法向這家旅店外面探一下頭,好心的吉爾師傅甚至求我不要經常待在大廳裡。”他的耳朵又抽動了一下,“你要知道,他對我很好,但我在這裡的第一夜確實引起一些混亂,所有人似乎都想立刻離開這家旅店,他們又叫又嚷,拼命地想要從門口擠出去。他們之中有些人可能還因此受了傷。” 蘭德好奇地盯著那兩隻抽動的耳朵。 “我要告訴你,我離開聚落可不是為了這個。” “你是巨森靈!”蘭德喊道,“等等!六個世代?你說百年戰爭到現在只有六個世代?你多大了?”這句話一出口,蘭德就知道自己又失禮了。羅亞爾立刻警覺起來,但似乎並不是因為感覺被蘭德冒犯了。 “九十歲,”巨森靈僵硬地說,“只要再過十年,我就能在聚落會議上發言了。我認為長老們在決定我是否能夠離開的時候,也應該給我發言的權利。但不管我們到了怎樣的年紀,他們也不放心讓我們離開聚落。他們總說你們人類是那麼草率魯莽,那麼難以捉摸。”他眨眨眼,又鞠了個躬,“請原諒我,我不該這麼說的,但你們的確總是在打仗,即使在沒必要的時候。” “是的。”蘭德表示同意,他還在計算羅亞爾的年紀。比老森布更老,卻還不夠年紀……他坐進旁邊的一把高背椅裡。羅亞爾將另外兩把椅子並在一起,坐了上去,看起來,他並不比站著的時候矮多少。 “至少他們放你走了。” 羅亞爾雙眼盯著地板,用粗手指揉了揉鼻子。 “嗯,至於這一點,你要明白,那時聚落會議剛開始不久,甚至連一年都不到,但根據我的判斷,等到他們對我的事情做出決定的時候,我肯定已經長大到不需要他們的允許也能離開的年紀了。他們可能會說我給我的斧頭裝了太長的握柄,但我……還是離開了。長老們總是說我容易昏了頭,恐怕我的行為證明了他們是對的。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已經發現我走了,不過我一定要出來。” 蘭德緊咬住嘴唇,不讓自己笑出來。如果羅亞爾是昏了頭的巨森靈,他能想像巨森靈都是什麼樣子。剛開始不久,甚至連一年都不到?艾威爾師傅一定會驚訝得直搖頭。村議會如果開一個上午,一定會讓所有人都急得坐立不安,就連哈蘭·盧漢也不例外。想到這裡,一股思鄉之情油然而生,回憶起譚姆、艾雯、酒泉旅店、立春節的綠坪,蘭德感覺自己快要無法再呼吸。他強迫自己把這些思緒都推到一邊。 “我能不能問一下,”蘭德清了清喉嚨,“為什麼你這麼想……嗯……出來?我只希望自己永遠都不要離開家鄉。” “我要看看外面的世界。”羅亞爾的口氣彷彿這是世界上最明白不過的事情。 “我讀了那些書,所有的那些遊記,我覺得我必須親眼看看,而不是只讀書本。”他的淺色眼睛裡洋溢著光彩,一雙尖耳朵也豎了起來。 “我讀過了能找到的每一段遊記,關於道,關於人類國家的風俗,還有世界崩毀之後,我們為人類建造的城市。我讀得愈多,我就知道自己必須出來看看,去那些我們曾經到過的地方,親眼看看我們的樹林。” 蘭德眨眨眼,“樹林?” “是的,樹林,那些樹。當然,那裡只有幾株巨樹,在蒼穹上展開的樹冠讓我們不會失去對聚落的回憶。”他向前傾過身子,椅子立刻發出一陣呻吟聲,他用兩隻手比劃著樹冠的樣子,一隻手還拿著那本書。他的眼睛比剛才更亮了,耳朵幾乎抖動了起來。 “每片樹林中大部分的樹都是當地的樹種。你不能改變土地,那樣做無法長久,土地會反抗的。你一定要根據土地改變你的想法,不可能讓土地因你的想法而改變。每一片樹林中的每一棵樹都要健康茁壯地生長,要和其他草木取得平衡,相互補充,那樣才能唱起你眼里和心中的歌聲。啊,那些記述著樹林的書籍總是讓長老們一邊歡笑,一邊流淚,那些讓綠色永存於記憶中的樹林。” “那些城市呢?”蘭德問。羅亞爾困惑地看了他一眼。 “巨森靈建造的那些城市,比如這裡,凱姆林。巨森靈建造了凱姆林,不是嗎?故事裡是這麼說的。” “石頭的作品……”羅亞爾厚重的肩頭聳了一下,“這只是我們在世界崩毀之後,在放逐中學會的技藝,那時我們正努力要再次找到聚落。我想,這項技藝是很好,但它並不真實。不論你再怎麼嘗試——我在書中讀到過,建造這些城市的巨森靈真的試過——你會發現你沒辦法讓石頭活過來。我們之中還有很少一些人依然掌握這種技藝,只是因為人類太頻繁地用戰爭摧毀那些作品。我經過……嗯……現在被稱作凱瑞安的那座城市時,看到還有幾名巨森靈在那裡。幸好他們是從另一個聚落來的,所以他們不認識我,但他們還是懷疑我可能太年輕了。還好我也沒理由在那裡逗留太久。不管怎樣,你要明白,石頭的工藝是因緣強行給我們的,樹林才真正發自我們的內心。” 蘭德搖搖頭。從小到現在,他知道的許多故事裡的巨森靈並不是這樣的。 “我還不知道巨森靈也相信因緣,羅亞爾。” “當然,我們相信因緣,時光之輪編織了時代因緣。生命是它用來編織的絲線,沒有人能知道自己或自身民族生命的絲線會如何被織入因緣。它給了我們世界崩毀,還有放逐、石頭、思鄉之情。最後,在我們滅族之前,它將聚落還給了我們。有時候,我覺得人類會有這種生活方式,是因為你們的絲線那麼短,所以你們要努力在編織中奔跑。哦,我又說錯話了,長老們說人類不喜歡被提醒自身生命的短暫。希望我沒有打擾你的心情。” 蘭德笑著搖搖頭。 “當然沒有。我想,如果能像你們有那麼長久的生命應該不錯,但我從不曾真正考慮過這個問題。我猜,如果能活到老森布那麼老,任何人都應該感到滿意了。” “他是個非常老的人?” 蘭德只是點了點頭,他並不打算解釋為什麼老森布其實比羅亞爾還要年輕。 “嗯,”羅亞爾說,“也許人類的生命確實短暫,但你們在你們的生命中做了那麼多事,你們總是在向前飛躍,總是那麼匆忙。你們將整個世界納入你們的生命,巨森靈卻只是束縛在聚落裡。” “你就不在聚落裡。” “只是暫時的,蘭德,最後我還是必須回去的,這個世界是你的,你和你的同類的。聚落才是我們的。外面有太多匆忙的事情,有太多的事情已經和我在書上讀到的不一樣了。” “嗯,這些年裡的確是有一些變化。” “一些?書中記述的城市有一半都不存在了,剩下的大多也都改了名字。你們所說的凱瑞安,她的正式名稱是奧·凱爾·芮納蘭,意思是金色黎明的山丘。那裡的人甚至完全忘記了這個名字,忘記了他們旗幟上的朝陽代表什麼。那裡的樹林,我懷疑它從獸魔人戰爭時起就再沒有受到照料,現在那裡已經變成另一片樹林,變成人類砍伐柴薪的地方。巨樹全都消失了,也沒有人記得它們。而這裡呢?凱姆林依然是凱姆林,但這裡的人類讓城市覆蓋了樹林,我們現在的位置距離原來樹林的中心不到四分之一,但一棵樹都沒有了。我也去了提爾和伊利安,她們都失去了原來的名字,原來的記憶。提爾的樹林變成了養馬的牧場,伊利安的樹林變成了國王獵鹿的園囿。我害怕所有地方的樹林都已經消失,記憶也不復存在,夢全都死了。” “你不能放棄,羅亞爾,你永遠都不能放棄。如果你放棄了,那就和你也死了一樣。”說完這句話,蘭德深深地縮進椅子裡,臉也紅了。巨森靈一定會笑他的,但羅亞爾嚴肅地點了點頭。 “是的,這就是人類的方式,對不對?”巨森靈的語氣改變了,彷彿正在引述某段文字,“直到無影,直到無水。衝進暗影中大笑,用最後一口氣吼叫。在最後一日,將口水吐到刺目者的眼中。”羅亞爾低下他毛茸茸的大頭,期待地看著蘭德。但蘭德並不知道巨森靈期待的是什麼。 羅亞爾等了一分鐘,又是一分鐘,然後他的長眉毛困惑地皺在一起。但他還是等待著,房裡的寂靜讓蘭德感到很不舒服。 “那些巨樹,”蘭德終於開口了,只是為了打破這種沉默,“它們就像愛凡德梭拉一樣嗎?” 羅亞爾猛地坐直身子,身下的椅子發出悠長響亮的呻吟聲,蘭德覺得它們大概立刻就要散掉了。 “這你應該清楚,你們都知道的。” “我?我怎麼會知道?” “你在和我開玩笑嗎?有時候,你們艾伊爾人的幽默感的確非常奇特。” “什麼?我不是艾伊爾人!我的家鄉是兩河。我甚至從沒見過艾伊爾人!” 羅亞爾搖搖頭,耳朵上的茸毛都垂了下來。 “你說真的?一切都變了,我了解的信息有一半都沒用了。我希望沒冒犯你,我相信你的兩河是個非常好的地方。” “有人告訴我,”蘭德說,“那裡曾經被稱為曼埃瑟蘭,我最近才知道這個名字,也許你……” 巨森靈高興地豎起耳朵。 “啊!是的,曼埃瑟蘭。”他的耳朵又垂下了,“那裡有一片非常好的樹林。你們的痛苦在我的心中歌唱,蘭德·亞瑟,我們沒能及時趕到。” 羅亞爾在椅子上鞠了個躬,蘭德也急忙鞠躬回禮。他懷疑如果不這樣,羅亞爾會感覺受傷,至少羅亞爾一定會認為他很無禮。他懷疑羅亞爾仍然會忘記人類並沒有巨森靈那樣的記憶。羅亞爾的嘴角和眼角都低垂下來,彷彿正在分擔蘭德的痛苦,就好像曼埃瑟蘭的毀滅並不是兩千年前的事情,而是不久前剛剛發生的一樣。而蘭德如果不是聽過沐瑞的故事,根本就不會知道兩河還有過這樣的歷史。 過了一段時間,羅亞爾嘆了口氣。 “時光之輪的轉動,沒有人能夠知道,但你像我一樣遠離家鄉,依照現在的狀況,你的確已經走了很遠一段路。當然,如果道還暢通的話……但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告訴我,是什麼讓你走了這麼遠?也是因為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嗎?” 蘭德張開口,想說他們來這裡是為了看偽龍——但他沒辦法這樣說,也許是因為九十歲的羅亞爾並沒有表現出任何比蘭德年長的樣子;也許是因為九十歲對巨森靈而言真的還只是少不更事的年紀。蘭德已經有很長時間不敢和別人有敞開心扉的交談了,所有人都可能是暗黑之友。麥特則只是沉陷在自身的思緒裡,將恐懼堆砌成懷疑的壁壘,再無心和蘭德有任何交談。不知不覺,蘭德告訴了羅亞爾那個冬日告別夜,不是只涉及暗黑之友的含混故事,而是那個破門而入的獸魔人,還有採石大道上的那隻隱妖。 蘭德仍然在對自己這樣的講述感到惴惴不安。他想要咬住自己的舌頭,但寬慰的感覺卻又從心中油然而生,這兩種矛盾的心情讓他的講述變得斷斷續續。在煞達羅苟斯的那一夜,和朋友失散,不知道他們的生死。白橋的隱妖,湯姆的犧牲和他們的逃走。巴爾倫的隱妖。後來的暗黑之友。霍沃·古德,那個害怕他們的男孩,還有那個想要殺死麥特的女人。 “鵝與王冠”外面的那名隱妖。 當他發覺自己竟然在用混亂的詞句描述那些夢的時候,急忙驚駭地用力閉上嘴,他的鼻子裡噴出沉重的氣息。他警覺地看著巨森靈,希望巨森靈只認為那是他的噩夢。光明知道,這聽起來真的只是一些噩夢,一些讓聽者也會做噩夢的噩夢。也許羅亞爾只是會認為他有點瘋了,也許…… “時軸。”羅亞爾說。 蘭德眨眨眼,“什麼?” “時軸。”羅亞爾用粗手指搔了搔耳背,稍一聳肩,“哈曼長老總是說我不知道認真聽課,但有時候我是在認真聽的。你肯定知道因緣編織的方式吧?” “我從沒認真想過這個問題,”蘭德緩緩地說,“因緣就是因緣吧!” “唔,是的,不過並不確切。要知道,時光之輪編織時代因緣,它使用的絲線就是生命。但因緣並不總是固定的,如果一個人想要改變自己的人生方向,而他在因緣中也有這樣的空間,時光之輪就會將這樣的改變編織進去。因緣中總是存在微小改變的空間,但有時候,因緣不會接受太大的改變,無論你如何努力。你明白嗎?” 蘭德點點頭,“我可以住在農場,或是住在伊蒙村,這就是一個小改變。但如果我想成為國王……”他笑了,羅亞爾也咧開那張大得過分的嘴笑了起來,他潔白的牙齒簡直像鑿子一樣寬。 “是的,就是這樣。但有時候,改變會選擇你,或者是時光之輪為你選擇了改變。有時候,時光之輪會攪動一根或幾根生命的絲線,這樣的話,周圍所有的絲線都會不由自主地因此而改變,以此再影響到更遠的絲線。影響逐漸向外擴張,形成命網。而第一根引起變化的絲線就是時軸。你對這樣的改變無能為力,除非因緣本身發生變化。命網——又被稱作塔馬阿艾蘭,持續的時間從數個星期到數年不等,它的影響範圍可能是一座城鎮,甚或是整個因緣。亞圖·鷹翼就是時軸。我想,路斯·瑟林·特拉蒙也是。”他發出一陣渾厚的笑聲,“哈曼長老會為我感到驕傲的。他總是嘮叨我只對遊記感興趣,但我的確有時認真聽課的。” “這樣啊!”蘭德說,“但我不明白這和我有什麼關係,我只是一名牧羊人,不是亞圖·鷹翼,麥特和佩林也不是。這……太荒謬了。” “我一開始並不知道你是時軸,畢竟我沒有那種能力,但聽你的故事,我幾乎能感覺到因緣正在圍繞你改變。沒錯,你是時軸,也許你的朋友們也是。”巨森靈若有所思地揉搓著寬大的鼻樑,最後,他自顧自地點點頭,彷彿做出了決定。 “我希望和你一起旅行,蘭德。” 片刻之間,蘭德愣在那裡,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和我?”他失聲驚呼道,“你沒聽到我說的……”他突然看了房門一眼,那扇門關得很緊,厚重的門板可以阻擋住任何聲音,但蘭德還是壓低嗓音,“你不知道是誰在追殺我嗎?你應該是想去看看你們的樹吧!” “塔瓦隆有一片非常好的樹林,我聽說,兩儀師一直在悉心照料它。而且,我想看的並不只是樹林,也許你不是亞圖·鷹翼,但至少在一段時間裡,這個世界的一部分會圍繞你而變化,也許這種變化現在就發生著。就連哈曼長老也會想看到你的。” 蘭德猶豫著,能多一個旅伴當然是好事,現在和麥特在一起和孤身一人幾乎已經沒有區別了。巨森靈的出現讓他感到安慰。也許羅亞爾是一名太過年輕的巨森靈,但他擁有那種不為外物所動的鎮定,就像譚姆一樣。而且羅亞爾去過許多地方,又見多識廣。蘭德看著耐心等待他回答的巨森靈,即使坐在椅子上,他也比大多數男人站立時更高。但是該如何掩藏住幾乎有十尺高的同伴?蘭德嘆了口氣,搖搖頭。 “我不認為這是個好主意,羅亞爾。即使沐瑞在這裡找到我們,我們在前往塔瓦隆的路上也是危險重重,而如果她沒有……”如果她沒有,那麼她就是已經死了,其他人也都死了。哦,艾雯。蘭德打了個寒顫。艾雯沒有死,沐瑞會找到他們的。 羅亞爾同情地看著蘭德,輕拍了一下蘭德的肩膀。 “我相信你們的朋友都很好,蘭德。” 蘭德點頭表示感謝。他的喉嚨太緊,讓他說不出話來。 “至少你可以跟我聊聊天吧?”羅亞爾嘆了口氣,那聲音就好像大銅號的低音奏鳴。 “或許我們還能下一盤棋?除了吉爾師傅之外,已經有好幾天沒人和我說過話了,但他總是很忙。那個廚娘好像隨時都有工作要讓他做。也許這間旅店真的是那個廚娘的?” “當然,我會的。”蘭德的聲音有些沙啞,他清了清嗓子,竭力露出笑容。 “如果我們在塔瓦隆重逢,你就能帶我去看那裡的樹林了。”他們一定都還平安。光明啊,不要讓他們出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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