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網絡玄幻 時光之輪01·世界之眼

第36章 第三十二章暗影中的四王鎮

四王鎮比蘭德一路到過的村鎮都要大,不過仍然只是一個普通的鄉間小鎮,枉有“四王”這麼華貴的名字。像其他所有村鎮一樣,凱姆林大道直穿過鎮中心,不同的是,同時又有另一條大道一直通向南方。大多數村子都是當地農場的市集,但四王鎮上卻看不到多少農夫。四王鎮不只是一個普通的村鎮,它還是在凱姆林和迷霧山脈的礦山城鎮間通行商隊的中繼站,向南的大道則連通了盧加德與礦山的貿易。盧加德和凱姆林之間的貿易線路則是經過另一條更直接的大路。四王鎮周圍的郊野沒有多少農場,這裡出產的農作物只能勉強養活這裡的人。鎮上的一切設施都是圍繞馬車商隊而存在的,這裡能看到許多馬車夫和搬運貨物的工人。 四王鎮上分佈著許多光禿禿的土地,上面密集地停放著一排排馬車,只有幾名無聊的保鏢在看著。沿街有許多馬厩,每座馬厩都寬得足以讓馬車通過,許多路上都被馬車碾出深深的車轍。這裡沒有綠地,孩子們就在街道上玩耍,一邊還要躲避馬車,聽馬車夫的咒罵。村里的女人們都戴著頭巾,低垂著目光,在街上快步走著,有時一些馬車夫對這些女人品頭論足的話甚至會讓蘭德臉紅,就連麥特也往往對那些評語感到吃驚。沒有女人會站在籬笆旁和鄰居聊天。土褐色的木造房屋密集地擠在一起,中間只留有很窄的巷道,風吹雨淋的牆板有一些也被刷上白色的石灰,但看起來都是經過許多年也沒有再重新粉刷過的樣子。沉重的百葉窗已經有很長時間沒被打開過,上面的鉸鏈積了厚厚的灰塵,早就生鏽了。到處都是噪聲——鐵匠打鐵的聲音、馬車夫的吆喝聲、旅店裡粗嘎的笑聲。

蘭德從一輛商人的帆布篷馬車上跳下來,馬車正好經過一間色彩鮮豔的旅店,這座旅店全都被漆成綠色和黃色,在一片顏色沉悶的房屋中非常搶眼。那支馬車隊還在前進。天正漸漸暗下來,馬車夫們只是在全神貫注地看著馬,似乎根本沒注意他和麥特下了車。蘭德被一道車轍絆了一下,急忙向前一跳,避開了從另一個方向衝過來的一輛沉重的載貨馬車。那輛車上的車夫大喊著丟下一句髒話,隨著車一同走掉了。一名婦人繞過蘭德,繼續飛快地向前走去,甚至沒有看蘭德一眼。 “我不確定是否該待在這個地方。”蘭德說道,他覺得在這一片喧囂聲中混雜著一點音樂,但他不知道這音樂是從哪裡來的,也許就是從這間旅店裡,但他無法確定。 “我不喜歡這裡,也許我們應該再往前走一段。”

麥特不以為然地看了他一眼,然後翻起眼珠看看天空。他們的頭頂上聚集了厚厚的一層黑雲。 “然後今晚在樹下睡覺?在這種天氣裡?我已經又習慣睡在床上了。”他側過頭聽了一陣,然後嘀咕著,“也許還會有旅店沒有樂手。不管怎麼樣,我打賭他們沒有人會玩雜耍。”他將長弓掛在肩膀上,朝亮黃色的旅店大門走去,一邊瞇起眼睛打量周圍的一切。蘭德猶疑地跟在後面。 這家旅店裡的確有樂手,他們演奏的箏和鼓聲幾乎被淹沒在充滿酒氣的大笑和叫喊聲裡。蘭德連找這家店的老闆都省了。另外兩家旅店也有樂手,而且裡面同樣充滿了震耳欲聾的噪聲。衣著粗糙的男人擠在桌旁,在桌子間跌跌撞撞地走著,搖晃著手裡的酒杯,竭力想要捏一把那些來回躲閃、努力在臉上裝出一點微笑的女侍。整間旅店幾乎都因這些喧嘩而顫動。大廳裡充斥著陳酒和骯髒身體的酸臭氣味。這種地方看不到穿著絲綢、天鵝絨和錦緞的商人,因為他們都待在私人套房裡。每次蘭德和麥特只是朝這種地方探探頭就轉身離開。蘭德開始覺得他們可能沒有選擇,只得離開了。

但第四家旅店——“跳舞的趕車人”——卻顯得很安靜。 這家旅店像其他旅店一樣色彩艷麗,亮紅色和刺眼的綠色外牆鑲著黃色的邊,但這家旅店的油漆有許多都裂開剝落了。蘭德和麥特走了進去。 大廳裡只有五六個人坐在桌旁,全都盯著自己的杯子,陷在自己的思緒裡。這裡的生意顯然不好,不過應該曾經好過。和客人數量相同的女侍正忙著各自的事情。這裡的確有足夠的工作讓她們忙碌——地板上有許多泥土,牆角全都是蜘蛛網,但她們並沒有真正在做什麼有意義的工作,只是來回移動著,以免被看到在發呆。 一名瘦骨嶙峋、頭髮又長又細的男人皺著眉頭,轉過頭看著蘭德和麥特走進門。這時,四王鎮上空傳來第一陣隆隆的雷聲。 “你們想要什麼?”他在油膩的圍裙上擦抹著雙手,那件圍裙一直垂到他的腳踝處。蘭德懷疑他這麼做會不會只是讓更多的油污沾在手上。他是蘭德見過的第一個瘦子旅店老闆。 “嗯?說吧,買杯酒,或者出去!我看起來像是演戲的嗎?”

蘭德紅著臉開始在每一名旅店老闆面前做出的那一番自我介紹。 “我會吹長笛,我的朋友會雜耍,就算再過一年,你也找不到技藝比我們更好的人。只要有一個好房間和一頓好飯,我們就能讓你的大廳裡坐滿人。”他記起前三處高朋滿座的大廳,特別是最後一間大廳裡,那個就在他面前嘔吐的男人,那時他向後跳了一下才沒讓自己的靴子沾上污物。他不禁恍惚了一下,但他急忙將思緒拉回來,繼續說道,“我們會讓你的旅店裡坐滿人,相較於付給我們的酬勞,你會得到二十倍以上的收益。為什麼——” “我已經有一個敲響板琴的人了。”旅店老闆沒好氣地說。 “你只有一個醉鬼,薩姆·黑格。”一名女侍說道。她正從他們身邊走過,手中的托盤上放著兩杯酒。她停下來,給了蘭德和麥特一個微笑。 “大多數時候,那個醉鬼都找不到大廳在哪裡。”她又壓低了聲音,“已經有兩天時間看不到他的人影了。”

薩姆一邊繼續盯著蘭德和麥特,一邊反手打在那名女侍的臉上。女孩驚呼一聲,重重地摔在久不曾刷洗的地板上,一隻酒杯摔破了,濺出的葡萄酒流淌在一層塵土上。 “損失的酒和杯子從你的工錢裡扣。給客人們端酒去,快點。客人不會因為你們偷懶而掏錢的。”他的口氣像剛才那一擊般隨性。沒有任何客人抬起頭來看一眼,其他女侍也都把眼睛轉向了一旁。 那個胖姑娘揉搓著臉頰,用凶狠的眼光盯著薩姆,但她再沒有說一句話,只是將酒杯的碎片和另一隻空酒杯收進盤子裡,匆匆地跑開了。 薩姆若有所思地吮著牙齒,打量著蘭德和麥特,他的目光在那柄蒼鷺徽劍上盯了很長一段時間。 “那麼,”最後他說道,“你們可以在後面的儲藏室裡搭兩個地舖,畢竟客房讓你們睡的話太浪費了。所有客人走了之後你們才能吃飯,那時應該還會有些食物剩給你們。”

蘭德希望四王鎮還能有一家他和麥特沒去過的旅店。離開白橋之後,他遭遇過冷漠、白眼,甚至直接的敵意,但還從沒有任何東西像這個人和這裡一樣讓他感到如此不安。蘭德告訴自己,這只是因為這裡的骯髒和嘈雜,但他的憂慮並不能因此而消失。麥特一直在看著薩姆,彷彿在懷疑這其中有什麼陷阱,但他並沒有要放棄這家旅店,去野外露宿的意思。雷聲震動著窗戶。蘭德嘆了口氣。 “如果地板夠乾淨,也有足夠的干淨毯子,那麼我們可以打地舖。但我們要在天黑後兩個小時吃飯,不能再晚了,而且我們要吃這裡最好的食物。我們可以讓你看看我們都能表演什麼。”他伸手拿出長笛匣,但薩姆搖了搖頭。 “沒關係,就算是亂七八糟的音樂,只要聽起來像首曲子,就夠滿足這幫人了。”他又看了一眼蘭德的劍,他的臉上只有嘴角還掛著一絲笑紋。 “你們想吃飯的時候就吃飯,但如果你們沒有把客人吸引進來,就滾到街上去吧!”他朝兩個坐在牆邊、表情凶狠的傢伙點了點頭。他們沒有喝酒,而且他們的手臂足有普通人的腿那麼粗。薩姆向他們點頭的時候,他們的目光轉向了蘭德和麥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蘭德將一隻手放在劍柄上,希望心裡的顫抖不會表現在臉上。 “前提是你也能履行先前我們提出的要求。”他用冷靜的語調說。 薩姆眨眨眼,片刻之間,他似乎感到有些不安。隨後他很突兀地一點頭:“我不是說好了嗎?好吧,開始吧!你們光站在這裡不會吸引任何人進來的。”他說完就大步走開了,一邊仍然緊皺著眉頭,大聲責罵那些女侍,彷彿這裡有五十位客人都沒被照顧到一樣。 在房間遠程,靠近後門的地方有個高出地板的小平台,蘭德將一張凳子放在上面,把自己的斗篷、毯子和湯姆的包袱放在凳子後面,把劍放在這堆東西的最上面。 蘭德覺得還是不要公開佩帶這把劍會更好。劍在這裡是很平常的東西,但一把蒼鷺徽劍會引來不必要的注意與懷疑;而現在任何人多看他一眼都會讓他感到不舒服。他不能給隱妖留下任何痕跡,即使他懷疑隱妖追踪他們並不一定需要這種痕跡。不管怎樣,放下這把劍的時候,他總是會感到不情願。這是譚姆給他的。他的父親。只要帶著這把劍,他就保持著和父親的聯繫,他就仍然可以稱譚姆為父親。現在太遲了,他心想。他不知道這個想法到底是什麼意思,但他相信這是真的。太遲了。

當“雄雞向北啼”的第一小節響起時,大廳裡的幾位客人都抬起了頭,就連坐在牆邊的兩名大漢也向前傾了傾身子。一曲終了,包括兩名大漢在內的所有人都鼓起了掌。麥特讓彩球在雙手間來回飛舞時,掌聲再一次響起。外面又響起一陣雷聲,雨漸漸停了,但氣壓仍然低得厲害,這樣的間歇拉得愈長,下一場雨就愈大。 訊息已經傳了出去,夜幕落下時,旅店裡已經擠滿了人,響亮的笑聲和叫喊聲讓蘭德幾乎聽不到自己在吹什麼,只有突然落下的雷聲掩蓋了大廳裡所有的喧囂。閃電劃過窗口,耳朵還沒有完全從雷電的轟鳴中恢復過來,蘭德已經聽到雨點敲擊屋頂的聲音。現在走進來的人們在地板上留下了一攤攤水跡。 蘭德只要一停下來,就立刻會有人喊出某個曲調的名字。其中有許多名字他都不認識,但只要有人能將他們想听的曲子哼上一段,他經常就會發現自己知道這首曲子,而這首曲子在別的地方又有別的名字,比如“快樂的傑姆”在這裡被稱為“飛奔的三趾鳥”,而在他們前一個留宿的村子則被叫做“太陽的顏色”。有些曲子的名稱一直沒有變化,而另一些曲子只是相距十里的兩地就會有不同的叫法。蘭德這一路上也學了一些新的曲子,“喝醉的賣貨郎”就是他新學到的,但有時候這首曲子又被稱作“廚房裡的匠民”,“兩個國王去打獵”同時被這裡的人們叫作“雙馬飛馳”和其他幾個名字。蘭德吹了他會的曲子,人們拍著桌子,要他再多吹幾首。

另一些人喊著要繼續看麥特的雜耍。有時候,想听曲子的人和想看雜耍的人還會發生爭執。有人亮出一把匕首,立刻有一個女人發出尖叫。一個男人臉上流著血踉蹌著從桌邊向後退去。旅店的兩名保鏢(他們的名字是傑克和斯多姆)立刻快步走過去,不問緣由便將所有參與鬥毆的人都扔到了街上。這是他們解決一切麻煩的辦法。大廳裡仍然充滿說話聲和笑聲,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除了那些被保鏢擠撞到的人之外,甚至沒有人朝這裡看上一眼。 客人們當然不會對自己閒著的雙手有多少約束,特別是當某一名女侍不夠小心時。不止一次,傑克和斯多姆不得不將陷在客人堆中的女侍救出來,不過他們這時的速度往往就慢了許多。薩姆往往會對剛被解救出來的女孩大聲責罵,搖晃拳頭,他總是認為這種事女侍也有錯,而流著眼淚、結結巴巴向他道歉的女侍說明她們也願意接受他的觀點。每次薩姆皺起眉頭,那些女侍就會打個冷顫,即使他並沒有看著她們。蘭德很奇怪為什麼她們會容忍他這樣。

現在薩姆看到蘭德和麥特時就會露出笑容。過了一會兒,蘭德意識到他不是在對他們笑,他的目光總是滑到他們身後,落在那柄蒼鷺徽劍上。曾經有一次,當蘭德將錯金銀花紋的長笛放到身邊的凳子上時,這枝長笛也贏得了一個微笑。 當麥特退下,又輪到蘭德演出時,蘭德趁著和麥特錯身的空當對麥特耳語道,“薩姆打算搶劫我們。”在如此喧鬧的環境裡,蘭德必須大聲把話說出來,不過他相信除了麥特之外,沒有人能聽見他說話。 麥特點點頭,彷彿一點也不意外。 “我們今晚必須把門鎖住。” “鎖住門?傑克和斯多姆能用拳頭把門板打碎,我們得離開這裡。” “至少等到吃過飯以後,我餓了。他們在這裡做不了什麼。”客人們開始不耐煩地喊他們繼續表演,薩姆則開始瞪他們了。 “不管怎樣,今晚你想睡在外面?”一道特別響亮的雷聲將一切聲音都湮沒了,眨眼間,從窗戶射進來的白光比屋裡的燈光還要亮。 “我只是想完整無缺地離開這裡。”蘭德說,但麥特已經沒精打采地坐到凳子上休息去了。蘭德嘆了口氣,吹起了“登亞倫大道”,有許多人喜歡這首曲子,蘭德已經將它吹過四遍,但還有人喊著要再聽一遍。 現在的問題是,麥特是正確的,蘭德也很餓了,而大廳裡坐滿了人,雖然有一些人離開了,還有一些人被傑克和斯多姆扔了出去,但又有兩倍數量的人走了進來,他看不出薩姆現在能耍什麼花招。人們喊叫著要看雜耍,聽曲子,但大多數人的興趣還是喝酒和戲弄女侍。不過有一個人和其他人不一樣。 這個人在人群中顯得非常突出。據蘭德觀察,這個低檔次的旅店裡就連為商人提供的私人套房都沒有,因此這裡也沒有商人。在身穿粗布衣服、皮膚因風吹日曬而變得粗硬的客人們當中,卻只有這個人肌膚光鮮,雙手纖軟,穿著一件天鵝絨外衣,黑綠色的天鵝絨斗篷綴著藍色絲綢花邊。他腳上穿著天鵝絨軟鞋,而不是靴子。這種鞋不適合在四王鎮泥濘坑洼的街道上行走,甚至根本不適合在任何街道上行走。 這個人是在天完全黑下來之後出現的,他一邊甩掉斗篷上的雨水,一邊掃視著四周,扭曲的嘴角顯露出厭惡的情緒。他將大廳掃視了一圈,本來已經準備要離開了,卻又彷佛突然注意到了什麼,便坐到了一張傑克和斯多姆剛剛清空的桌子旁邊。一名女侍停在他面前,給他端上一杯葡萄酒,他把那隻杯子推到一旁,就再沒有碰過。那名女侍兩次來到他身邊都彷彿急著要離開,雖然他根本沒有碰那個女孩,甚至沒看她一眼,其他靠近他的人似乎也都有著同樣的想法。儘管他的相貌和衣著看起來很柔和,但只要有哪個馬車夫想要分享他的桌子,他只是側目一瞥,就會讓那個粗壯的漢子將視線轉到別的地方。他坐在那裡,彷彿大廳裡並沒有其他人,只有他——還有蘭德和麥特。他一直在看著他們,十根手指搭在一起,每根手指上都有一枚戒指在熠熠放光。他看著他們,露出滿意的微笑,彷彿認識他們一樣。 蘭德趁再次換位的機會和麥特提起那個人,麥特點點頭,“我看見他了。他是誰?我一直覺得我知道他。” 蘭德也有同樣的想法,他的記憶深處有什麼在顫動,但他就是沒辦法想起來。不過他相信,這張臉他以前從沒見過。 蘭德估計他們大約已經表演了兩個小時,他將長笛收進皮匣裡,和麥特整理好行李。當他們走下舞台時,薩姆擠了過來。他氣得一張窄臉都扭歪了。 “該吃飯了,”蘭德搶先對薩姆說,“我們不想讓自己的東西被偷走。你不去吩咐廚師嗎?”薩姆猶豫著,他仍然很生氣,裝作對蘭德的東西不感興趣的樣子,但並不成功。蘭德彷彿是隨意地挪了一下肩上的帶子,讓自己的手可以放在劍柄上。 “或者你可以試試把我們扔出去。”他故意加重了語氣。然後他又說道,“夜還很長,我們還可以表演很久。如果要讓客人們繼續花錢,我們就必須有力氣表演下去,你覺得如果我們餓倒了,人們還會在這裡坐多久?” 薩姆向正在往他口袋裡放錢的滿屋客人瞥了一眼,然後轉過身,打開後門,探出頭喊道,“給他們吃飯!”他回過身來,朝蘭德和麥特吼道,“別吃上一整夜,在最後一個客人離開之前你們都要表演。” 一些客人還在喊著要看節目,薩姆急忙過去向他們解釋。穿天鵝絨衣服的人也是焦躁不安的人之一。蘭德示意麥特跟在他身後。 廚房被一道厚重的門和大廳分開,除了偶爾有女侍開門進來的動靜,否則這裡最響的就是雨點敲打屋頂的聲音,甚至比隔壁客人大喊大叫的聲音還要響亮。這是一個很大的房間,熱氣和蒸氣不停地從爐子與烤箱中冒出來。一張極大的桌子上有一半放著食物的半成品,另一半放著準備盛放食物的碗碟。幾名女侍坐在門旁的一張長凳上,一邊揉搓著雙腳,一邊唧唧喳喳地和胖廚娘聊著天。胖廚娘同時和她們所有人說著話,還揮舞著一柄大湯勺以強調自己的意思。她們全都看著走進來的蘭德和麥特,但這並沒有影響她們說話的速度和揉腳的動作。 “我們應該在有機會的時候離開這裡。”蘭德輕聲說,但麥特搖了搖頭。他的眼睛只是盯著那兩個已經被廚娘盛滿牛肉、馬鈴薯和青豆的盤子。廚娘已經不再看他們了,她一邊繼續和女侍們聊天,一邊用臂肘推開桌上的雜物,把兩個盤子擺在上面,又放上兩把叉子。 “時間還夠,先吃飯。”麥特立刻坐到凳子上,開始像鏟子一樣使用起叉子。 蘭德嘆了口氣,但也緊跟著麥特吃了起來。從昨天晚上到現在,他只吃了一個麵包頭,現在他的肚子就像乞丐的錢袋一樣空,廚房裡食物的香氣更是讓他飢不可耐。他飛快地向嘴裡填著食物,但還沒等他吃完半盤,麥特已經讓廚娘給他又盛了一盤。 蘭德並不打算偷聽那些女人說話,但一些話不由自主地鑽進他的耳朵。 “聽起來真瘋狂。” “不管瘋不瘋狂,這就是我聽到的。他到這裡來之前已經去過鎮上的半數旅店,就是走進去,看一圈,然後一句話都不說就走出來,連在王室旅店中也是一樣,就好像外面根本沒下雨一樣。” “也許他覺得這裡是最舒服的。”這句話引起一片笑聲。 “我聽說他在入夜時才來到四王鎮。他的馬喘得厲害,好像跑得很急。” “入夜才到,他是從哪裡來的?只有傻瓜和瘋子才會有這麼糟糕的旅行計劃。” “嗯,也許他是個傻瓜,但他的確很有錢,我聽說他甚至有第二輛馬車裝載僕人和行李。記住我的話吧,從他身上能撈到大錢。你們有沒有看見他的斗篷?我可不介意擁有一件那樣的斗篷。” “他對於我來說有點胖。不過我一直都說,男人如果有足夠的金子,再胖也不要緊。”她們全都咯咯地笑彎了腰。廚娘揚起頭,也和她們一同大笑起來。 蘭德的叉子掉在盤子上,一個讓他非常不喜歡的想法出現在他的腦海中。 “我過一會兒就回來。”他說道。麥特正把一塊馬鈴薯塞進嘴裡,幾乎顧不得點頭。 蘭德站起身,將劍帶在腰間掛好,朝通往屋外的後門走去。沒有人注意他。 大雨傾盆而下,他裹起斗篷,拉起兜帽,小跑著通過馬厩院子。水幕遮住了一切,只有電光閃起的時候才能依稀看到遠一點的地方,但他很快就找到了目標。拉車的馬匹都已經被牽進了馬厩,但兩輛黑漆馬車仍然停在外面,映射著閃電的白光。雷聲隆隆,又一道閃電劃過天空。借助電光,蘭德看到了嵌在馬車門上的金色名字——霍沃·古德。 蘭德完全不在意打在臉上的雨水,他盯著那個重新消失在黑暗中的名字。他記得自己曾經在什麼地方看見過許多黑漆馬車,車門上鑲嵌著主人的名字,以及穿絲綢鑲邊的天鵝絨斗篷、天鵝絨軟鞋、保養良好的人——白橋。白橋鎮的商人當然有理由前往凱姆林。他有什麼理由找遍鎮上的半數旅店,然後選擇了你在的那一家?有什麼理由讓他一直看著你,就好像他找到了一直在尋找的東西? 蘭德打了個哆嗦,突然意識到雨水流到他的背上,他的斗篷織得很密,但也無法抵擋如此強猛的雨勢。他急忙向旅店跑去,一路上踩過一個又一個水坑。傑克在他跑到門口時擋住了他。 “好啊,好啊,好啊,一個人跑到黑暗裡。黑暗是危險的,男孩。” 雨水順著蘭德的頭髮不停地流到他的額頭上,馬厩院子裡只有他們兩個人,他懷疑是不是薩姆太想要這柄劍和那枝長笛,已經顧不得大廳裡的酒客了。 他用一隻手擦掉眼睛上的水,另一隻手握住劍柄。劍柄雖然濕了,但優質的皮革仍然牢牢地貼在他的手指上。 “薩姆是不是認為那些人不需要看表演,只要有酒喝就能坐在他的大廳裡?如果是這樣,我們已經為他做的事也值得吃他一頓,然後我們就走人。” 那個大漢站在門廊裡,身上沒有一滴雨水,他望著大雨,哼了一聲。 “在這種天氣裡?”他的視線順著蘭德的手臂移到那把劍上。 “你知道嗎,我和斯多姆打了個賭,他說這是你從你的老祖母那裡偷來的,我說你的老祖母會把你踢進豬圈裡,再把你掛在那里風幹。”他笑了起來,露出一口歪七扭八的黃牙,這個笑容讓他顯得更加卑劣。 “夜還很長,男孩。” 蘭德擠過他身邊走進旅店。傑克沒擋他,只是在他背後發出一陣更加醜惡的笑聲。 蘭德卸下斗篷,一屁股坐在他剛剛離開幾分鐘的凳子上。麥特已經吃完了第二盤,正在吞下第三盤,現在他吃得慢了一點,不過更專心了,彷彿他決定就算是要死在這裡,也要把死前的任何一點時間都用來吃東西。傑克仍然站在通往馬厩院子的後門旁,靠在牆上,看著他們,就連廚娘似乎也對他敬而遠之。 “他是從白橋來的。”蘭德低聲說,不需要說明“他”是誰。麥特向他轉過頭,手裡的叉子還在向嘴里送著一塊牛肉。察覺到傑克的監視,蘭德只是胡亂地攪拌著盤子裡的食物,現在即使他就要餓死,也沒辦法再大口吃下任何東西了。但他仍然假裝作對青豆很感興趣的樣子,一邊將馬車的事告訴了麥特。他還向麥特複述了剛才那些女人的對話,以免麥特急著吃東西,沒有去聽。 麥特顯然是沒有聽。他驚訝地眨眨眼,從牙縫裡吹出一聲口哨,然後皺起眉看著叉子上的肉,重重地噴了一下鼻息,將叉子扔到盤子上。蘭德希望在眼前這種情況下,他至少應該懂得行事慎重一些。 “在跟踪我們,”麥特說,他額頭的皺紋加深了,“暗黑之友?” “也許,我不知道。”蘭德瞥了傑克一眼,那名大漢正在活動筋骨,寬大的肩膀完全不亞於任何鐵匠。 “你認為我們能通過他那一關嗎?” “不能,而且他還會發出很大的聲音,把薩姆和另一個都引來。我就知道,我們絕不該留在這裡的。” 蘭德驚訝地張大了嘴,但還沒等他說出一個字,薩姆已經從通往大廳的門口走了進來。斯多姆跟在他身後。傑克也走了過來。 “你們要吃上一整夜嗎?”薩姆吼道,“我讓你們吃東西可不是為了讓你們在這裡閒晃。” 蘭德看著自己的朋友。再等一下,麥特用唇語對他說。他們開始在薩姆、斯多姆和傑克的監視下收拾東西。 蘭德和麥特一出現在大廳裡,人們就叫嚷著要看雜耍,還喊出各種曲調的名字。那個穿天鵝絨的男人——霍沃·古德仍然對周圍所有的人都視而不見,他只是挺直身子坐在椅子邊上,直到看見蘭德和麥特,才靠回到椅背裡,嘴角重新露出滿意的微笑。 蘭德首先吹起了“井中取水”。他吹得心不在焉,但似乎沒有人注意到他吹錯的幾個音符。他開始努力思考該如何離開這裡,同時又盡量避免去看霍沃。如果霍沃真是在追他們,也不能讓他知道他們已經察覺了。至於逃跑…… 他這時才發覺這家旅店是個多麼好的陷阱。薩姆、傑克和斯多姆甚至不必緊盯著他們,只要他和麥特離開舞台,酒客們立刻就會讓他們三個知道。只要大廳裡還坐滿了人,薩姆就不能讓傑克和斯多姆對他和麥特怎樣,但他們也沒辦法悄悄離開;而且霍沃同樣在盯著他們的一舉一動。這種狀況倒真是有趣,如果自己不是獵物,而且現在又不舒服得直想嘔吐,蘭德一定會笑起來。現在他們只能保持警覺,等待機會。 當他和麥特輪換的時候,蘭德不由得呻吟了一聲。麥特對薩姆和他的兩名打手怒目而視,根本不在乎他們是否注意到了,會不會起什麼疑心。當他沒有耍彩球時,他的手就一直放在外衣下面。蘭德沖他噓了一聲,他卻沒注意到。如果薩姆看到那枚紅寶石,他也許就不會等到酒客走光後才下手了。而如果那些酒客看到它,大概其中半數都會成為薩姆的幫兇。 最糟糕的是,麥特同樣還瞪著那名白橋的商人——他究竟是不是暗黑之友? ——目光比瞪其他人時更嚴厲兩倍。而且霍沃注意到了,他不可能不注意到,但他泰然自若的神情絲毫沒受影響,笑意反而更濃了。他朝麥特點點頭,彷彿在向老朋友打招呼。然後他看著蘭德,帶著疑問的神情挑起了一側眉毛。蘭德不想知道他的疑問是什麼。他竭力不去看那個人,但他知道,現在已經太遲了。太遲了。這也太遲了。 只有一件事似乎讓那個穿天鵝絨的男人有些困擾——蘭德的劍。蘭德將那把劍放在身邊。有兩三個人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問他是不是覺得自己吹得很糟糕,所以需要一把劍來保護自己,但他們都沒有註意到劍柄上的蒼鷺徽。霍沃注意到了。他蒼白的雙手緊握著,朝那把劍皺了很長時間的眉頭,才重新恢復了微笑的表情,但他的笑容已經不像剛才那樣篤定了。 至少這算是件好事,蘭德心想,如果他相信我確實擁有配得上蒼鷺徽劍的實力,也許他會放過我們。那我們要擔心的就只有薩姆那伙人了。但這個想法並不能給他多少安慰。不管有沒有這把劍,霍沃一直在看著他們,微笑著。 蘭德覺得這一夜彷彿有一年那麼久,所有那些眼睛都在看著他:薩姆一夥像一群禿鷹看著陷在沼澤里的綿羊;霍沃則顯得更加可怕。蘭德開始覺得這個房間裡的所有人都有著或多或少的不良心思。發酸的酒氣和污垢的臭氣,一個個冒汗的身體讓他感到頭暈。吵鬧的聲音不停地轟擊著他的神經,讓他眼冒金星,就連他自己的長笛聲也刺激著他的耳朵。每一記雷聲似乎都是在他的顱內炸響,疲倦像鐵砣般壓著他的身體。 終於,想到明天還要早起的人們不情願地紛紛離開了旅店。一名農夫可以自己決定作息時間,但商人們既然出錢雇了這些馬車夫,就絕對不會對他們的偷懶有半點通融。午夜過後,大廳裡漸漸變得空曠了,就連那些住在這家旅店裡的人也都開始向樓上走去。 霍沃是大廳中最後一名客人。當蘭德打著哈欠,伸手去拿裝長笛的皮匣時,霍沃站起身,將斗篷甩在背後。女侍們開始做清潔工作,一邊都在低聲抱怨桌子和地板上潑了太多酒,還有太多碎片。薩姆用一把大鑰匙鎖上前門。霍沃把薩姆拉到屋角說了些什麼。薩姆叫一名女侍帶他去樓上看房間。霍沃最後給了麥特和蘭德一個神秘的微笑,就走上了樓梯。 薩姆還在看著蘭德和麥特,傑克和斯多姆站在他身後。 蘭德急忙將自己的東西收拾好,背在肩頭,笨拙地用左手將它們按住,騰出右手來好隨時可以拔劍。他沒有伸手按住劍柄,但他希望如有萬一時可以隨時抽出它。他抑制住打哈欠的衝動,他很累,但這點不該讓他們知道。 麥特背起長弓,同樣是笨拙地把屬於自己的幾件東西掛在肩頭。但他的右手一直放在外衣下面。看著薩姆時,他完全不掩飾自己的凶狠。 薩姆提著一盞油燈,讓蘭德吃驚的是,他向他們稍稍鞠了個躬,朝側門抬起了手。 “你們的舖位在這邊。”只是嘴唇的一點扭曲暴露了他的心思。 麥特朝傑克和斯多姆點一下頭。 “你帶我們去舖位時也要這兩個傢伙護送?” “我是個有財產的人,”薩姆一邊說,一邊撣了撣骯髒的圍裙,“有財產的人無論怎樣小心都不為過。”一道雷電震動著窗戶,他意味深長地瞥了天花板一眼,然後給了他們一個齜牙的笑容:“你們究竟想不想去看你們的床?” 蘭德想知道如果他說他們想要離開的話會發生什麼事。如果在嵐教你的那一點劍法之外,你還懂得更多用劍的技巧……“帶路吧!”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強硬一些。 “我不喜歡有人走在我後面。” 斯多姆冷笑了一聲,但薩姆平靜地點點頭,轉身朝那道側門走去。兩名大漢大搖大擺地尾隨在他身後。蘭德深吸一口氣,朝通往廚房的門投去懷著希望的一瞥。如果薩姆已經鎖上了那道門,現在逃跑就只會導致他在竭力避免的後果。他陰沉著臉跟上了旅店老闆。 走進側門時,他猶豫了一下,麥特撞到了他的後背。薩姆點起油燈的原因很明顯,這道門後是一條漆黑的走廊,薩姆手中的油燈是唯一的光源,將傑克和斯多姆的影子投在牆壁上,也給了蘭德走下去的勇氣。如果他們轉身,他立刻就會知道。然後怎麼辦?地板在蘭德腳下發出嘎吱的響聲。 走廊末端是一扇沒有油漆過的粗木門板,蘭德一路上沒有再看見其他門。薩姆和兩名打手開門走了進去,蘭德緊隨在後,以免他們有機會在門裡設埋伏。但薩姆只是將油燈舉高,朝房間裡一揮手。 “就是這裡。” 薩姆說這裡是一間老儲藏室,但看樣子,這裡已經有一段時間沒使用過了。破爛的桶和碎裂的箱子堆滿了一半的地板,天花板上不止一處在往下滴水,雨水不停地從窗戶潑灑進來。靠牆的架子上全都是各種垃圾,到處都覆蓋著厚厚的塵土。不過地舖倒還真的鋪好了,這點令他感到很驚訝。 這把劍讓他緊張。除非我們睡熟了,否則他不敢下手。蘭德並不打算在薩姆的屋樑底下睡覺,只要這個旅店老闆離開,他就要從窗戶逃出去。 “就這樣吧。”他說道,他的眼睛一直看著薩姆,提防著他向那兩名正在冷笑的大漢發出任何信號。費了很大力氣,他才沒讓自己去舔乾燥的嘴唇,“把燈留下。” 薩姆哼了一聲,但還是將那盞油燈放到架子上。他猶豫著,看著他們。蘭德相信他是要命令傑克和斯多姆撲向他們,但他又一次盯著蘭德的劍,皺起眉頭,彷彿在算計什麼。然後他猛地朝那兩名大漢一擺頭,驚訝的神色閃過兩名大漢的面孔,但他們還是頭也不回地跟隨他走出了房間。 蘭德等待著,直到他們的腳步聲漸漸消失,然後又數了五十下,才將頭探進走廊。走廊裡恢復了黑暗,一片方形的亮光彷彿像月亮那麼遙遠——那是通往大廳的門。蘭德退回到房間裡,一個高大的黑色影子在靠近大廳的門旁閃了一下。那是傑克或斯多姆,正在看守著他們。 蘭德將門板迅速檢查了一遍,證實了自己的預料——這扇門倒是足夠厚重結實,但沒有鎖,裡面也沒有門閂。不過門板是向房間裡開的。 “我還以為他們現在就要動手了,”麥特說,“他們在等什麼?”他已經掏出了匕首,握緊匕首的指節都泛白了,燈光在匕首刃上閃爍,他的弓和箭囊卻被忘在地板上。 “等我們睡熟。”蘭德開始在桶和箱子裡翻找。 “幫我找些能擋住門的東西。” “為什麼?你不是真的要睡在這裡吧?我們從窗子出去,一走了之。我寧願當落湯雞也不要死在這裡。” “他們之中有一個人正在走廊的那一頭,我們發出任何聲音,他們立刻會跑過來。我想,薩姆寧可在我們醒著的時候對付我們,也不會冒險讓我們跑掉。” 麥特嘟囔著,開始和蘭德一起搜索,但他們沒找到任何有用的東西。一堆空桶和板條箱的碎片,就算是把這些垃圾都堆到門前也不能阻止任何人打開它。這時,架子上的一些東西引起蘭德的注意——兩枝鏽跡斑斑、覆蓋著塵土的楔子。蘭德笑著將它們拿了下來。 他急忙將它們推進門縫裡,伴隨著一陣雷聲,他猛力用腳跟將它們踹牢。雷聲退去時,他屏住呼吸,仔細傾聽著。只有雨水落在屋頂上的聲音,沒有人跑過來。 “窗戶。”他說。 殘破的窗戶顯然是許多年沒被打開過了,塵土在上面積了厚厚一層,他們一起把全部力氣都用了上去。直到蘭德的膝蓋開始搖晃,窗框才有些許鬆動,不情願地一寸寸被打開。窗戶被打開到可以讓他們擠出去的時候,他們停了下來。 “該死的!”麥特抱怨著,“怪不得薩姆不擔心我們從這裡溜出去。” 在窗戶外面,一排被雨水打濕的鐵柵閃爍著黑色的光澤,蘭德推了一下,發現它們像山岩一樣牢固。 “我看到了什麼。”麥特說。他匆匆地在架子上翻找了一陣,拿了一根生鏽的撬棍回來。他使勁將撬棍插進鐵柵裡,刺耳的聲音讓蘭德不由得打了個哆嗦。 “記住這會發出多大的噪聲,麥特。” 麥特的面孔扭曲了一下,低聲嘀咕了些什麼,但他還是停下來等待時機。蘭德將雙手放在撬棍上,竭力在窗前愈來愈深的水坑里找到一個好的立足點。雷聲滾滾而來。他們立刻使出巨大的力量。一陣尖利的摩擦聲響起,蘭德頸後的毛髮都豎了起來。鐵柵開始移動了——大約有四分之一寸。隨著每一陣雷聲響起,他們一次又一次地扳動撬棍。失敗,四分之一寸,失敗,一點點,失敗,失敗。 突然間,蘭德的腳在水中滑了一下。他們倒在地板上。撬棍從鐵柵間落下,發出響亮的撞擊聲。蘭德趴在水坑里,屏住呼吸傾聽著。只有雨聲。 麥特摸了摸被擦傷的指節,然後瞪著蘭德。 “以這種效率,我們永遠也出不去。”現在鐵柵和窗戶間的縫隙只有兩指寬,而這道縫隙還被幾十根粗釘子擋住了。 “我們必須再試試。”蘭德說著站了起來,但是當他將撬棍重新插進那道縫隙時,門板那裡發出一陣聲音,好像有人要將它打開,幸好楔子擋住了門板。蘭德和麥特交換了一個擔憂的眼神,麥特又抽出匕首。門板後面傳來另一陣響聲。 蘭德深吸一口氣,竭力想讓自己的聲音穩定一些。 “走開,薩姆,我們要睡了。” “恐怕你們誤會我了。”那個油腔滑調的聲音表明了說話的人是誰——霍沃·古德,“薩姆師傅和他的……走狗不會給我們找麻煩了,他們都已經睡熟了。等到了早晨,他們只會奇怪你們怎麼會平白消失了。讓我進來,我年輕的朋友們,我們必須談談。” “我們和你沒什麼好談的,”麥特說,“走開,讓我們睡覺。” 霍沃發出一陣凶狠的笑聲。 “我們當然有事可談,你們像我一樣清楚這點,我已經從你們的眼裡看到了。我知道你們是誰,對於這一點,我也許比你們自己更清楚。我能感覺到它從你們身上一波波散發出來,你們已經開始屬於我的主人了。不要逃了,接受吧!那樣一切對你們而言都會容易得多。如果塔瓦隆女巫們找到你們,你們會後悔自己為什麼沒有先一步割斷自己的喉嚨,但那時你們已經無能為力了。只有我的主人能保護你們不受她們傷害。” 蘭德費力地吞了口口水。 “我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你走吧!”門外走廊的地板發出一陣嘎吱聲。霍沃不是一個人,他能用兩輛車帶來多少人? “別傻了,我的朋友們。你們知道,你們非常清楚,至尊暗主已經給你們留下了他的標記。當他醒來的時候,新的驚怖領主會再一次頌揚他的偉大,這是預言中的定數。你們一定就是兩名候選人,否則我就不會被派來尋找你們。想想吧,永恆的生命,超出夢想的權能。”他的聲音充滿了對那種權能的渴望。 蘭德回頭瞥了窗戶一眼,一道閃電橫過天空,他幾乎要呻吟起來。借助電光,他看見窗外也站著人。那些人只是盯著窗戶,完全不在意全身已經被雨水淋濕。 “我已經沒有耐心了。”霍沃說道,“你們要服從我的主人——你們的主人,否則自然會有人讓你們服從。但你們不會喜歡那樣的。至尊暗主統治著死亡,他可以賜予死亡,也可以賜予生命,一切全憑他的心意。打開門,不管怎樣,你們的逃亡到此結束了。打開它,快點!” 他一定同時也下了什麼命令,突然間,一個沉重的軀體撞在門板上,門板顫動了一下,楔子向門板裡滑進了一寸。一次又一次,門板在撞擊中顫抖著。有時候,楔子能頂住,有時候它們會繼續滑進一點。門逐漸在向裡面開啟。 “服從!”霍沃命令般的聲音從走廊里傳來,“否則就用永恆的時間為自己錯誤的決定懺悔吧!” “如果我們沒有選擇……”麥特在蘭德的瞪視下舔舔嘴唇,他的眼睛閃爍著,如同一隻掉進陷阱裡的獾。他的臉色蒼白,卻又在劇烈地喘息著。 “我們可以答應他,然後再找機會溜走。該死的,蘭德,現在我們沒辦法出去!” 麥特的話好像透過一層厚厚的羊毛才傳進蘭德的耳朵。沒辦法出去。雷聲在頭頂炸響,隨之而來的是一道刺眼的電光。必須想辦法出去。霍沃在向他們叫喊、命令、懇求。門又向裡滑了一寸,就要被打開了。想辦法出去! 強光充滿房間,遮蔽了雙眼。空氣在咆哮,燃燒。蘭德感覺自己被彈起,撞上牆壁。他無力地滑倒在地上,耳邊嗡嗡作響,每根頭髮似乎都要豎起來。他眩暈著蹣跚站起,伸手扶住牆壁,膝蓋仍然在不停地抖動。他向周圍掃視了一圈,愈來愈感到驚愕。 油燈倒在架子的殘骸上,但燈火併沒有熄滅,藉著那一點燈光,蘭德看到所有的桶和箱子的碎片上都出現了或多或少的燒焦痕跡,在地上散佈得更加凌亂。窗戶、鐵柵,還有大部分牆壁都消失了,只剩下一個敞開的洞口。屋頂塌陷下來,一股股煙霧從斷壁殘垣上飄向雨中。屋門掛在鉸鏈上,向走廊裡傾斜了過去。 帶著疲憊而不現實的感覺,他把油燈扶正。現在對他來說全世界最重要的事似乎就是不讓這盞燈熄滅。 一堆碎木片突然動了起來,麥特從裡面爬出來。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眨著眼,摸索著自己的身體,好像在檢查自己是不是還完整。他望著蘭德:“蘭德?是你嗎?你還活著,我還以為我們全都……”他停下來,咬住嘴唇,全身搖晃著。蘭德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他是在笑,而且顯得有些歇斯底里。 “出了什麼事,麥特?麥特?麥特!出了什麼事?” 麥特最後又哆嗦了一下,才定住身體。 “閃電,蘭德,它擊中鐵柵的時候,我正看著窗戶,是閃電。我看不見……”他又停下來,向歪斜的房門望去。他的聲音變得犀利起來,“霍沃在哪裡?” 門外黑暗的走廊裡沒有任何動靜,既看不到霍沃和他的同夥,也聽不到他們的聲音,但任何東西都能潛伏在那片黑暗裡。蘭德希望他們已經死了,但他無論如何也不想探頭到走廊裡去確認。在牆上那個大洞外也看不到任何動靜,但樓上傳來混亂的喊聲,還有奔跑的腳步聲。 “還是趕快走吧!”蘭德說。 他匆忙地從一片狼藉中拿出他們的行李。蘭德抓住麥特的手臂,半拖半扶地帶著他的朋友從牆上的大洞中走進黑夜。麥特抓住他的手臂,踉踉蹌蹌地向前走著,一邊探著頭,努力想看清前方。 當第一片雨水打在蘭德臉上時,一道閃電穿過旅店上方的天空。蘭德驀然停住腳步。霍沃的人還在,全都躺倒在地上,兩隻腳朝著那個牆洞。在疾雨中,他們睜大了眼睛盯著天空。 “到底怎麼了?”麥特問,“該死的!我連我該死的手指都看不見了!” “沒什麼,”蘭德說。是運氣,是光明本身的……真的嗎?他哆嗦了一下,小心地引領麥特繞過那些屍體。 “只是閃電而已。” 現在為他們照明的只有閃電的白光。當他們踉踉蹌蹌地從旅店跑開時,麥特整個人的重量幾乎就壓在蘭德的肩膀上。蘭德不止一次被車轍絆住。每次他們兩個都幾乎要跌倒在地,但他們還是堅持向前跑著、掙扎著、喘息著。 蘭德回頭看了一眼。閃電照出了一個人影。他站在旅店後面,正向他們,或者是向天空揮著拳頭。這之後,大雨更加猛烈,從天上落下的水幕徹底擋住了“跳舞的趕車人”。蘭德不知道那個人是霍沃還是薩姆,不過這對他來說並沒有太大的差別。滔滔的暴雨將他們圍在一片片水牆之中,他們急急地在黑夜中奔跑著,在狂驟的流水落雷聲中聽著後面是否有人在追趕。
註釋: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