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網絡玄幻 時光之輪01·世界之眼

第33章 第二十九章沒有憐憫的眼睛

艾萊斯在黃褐色的平坦草原上竭力以最快的速度前進,彷彿是為了補償在匠民車隊中浪費的時間。他們一直向南前進,直到暮色低垂時,就連貝拉也很高興能夠停下來休息。儘管艾萊斯想要盡量走遠一些,但他也採取了以前從未有過的防範措施。在夜裡,除非地面上已有現成的斷枝,否則不准生火,尤其不能從樹上折樹枝下來。升起的火堆非常小,而且一定要藏在先挖好的土坑里,土坑上面的草皮更是先要完整地移開。做好飯之後,艾萊斯就會將火熄滅,並重新用移開的草皮蓋好。當天光漸亮,將要出發時,艾萊斯還會將宿營地一寸一寸地檢查一遍,確認沒留下任何痕跡,就連翻開的石塊和壓彎的灌木也會被他一一扶正拉直。他做這些事的速度非常快,不過幾分鐘而已,但每次只有在他完全滿意之後,他們才能出發。

佩林不認為這種嚴密的防範對他的夢能有什麼好處。但當他開始評估這種謹慎究竟能防範什麼危險時,他倒希望威脅他的只有夢境。一開始,艾雯焦慮地問艾萊斯是不是獸魔人回來了,但艾萊斯只是搖搖頭,催促他們趕路。佩林什麼都沒說,他知道附近沒有獸魔人,狼只嗅到了草、樹和小動物的氣味。催趕艾萊斯的並不是對於獸魔人的恐懼,而是某些艾萊斯自己也無法確定的東西。狼同樣不知道那是什麼,但它們能感覺到艾萊斯的急迫與警戒。它們開始不停地巡視周圍,彷彿危險就潛伏在它們背後,或者是前方的山丘後面。 現在突起在地面上的那些低矮土丘已經很難被稱為小山了。枯草如同地毯般覆蓋著大地,上麵點綴著叢叢芒草,小樹叢變得更加稀少。從東方吹來的寒風在草地上吹起一層層漣漪,跨越上百里也不會受到任何阻擋。一切還都是冬日蕭條的景象,太陽沒有任何熱量,從地平線升起時也顯得很不情願。

遇到低矮的山脊,艾萊斯總是盡量循著山麓前進,避免走上山巔。他很少說話,當他開口時…… “你們知道這要花多少時間?要繞過每一座這種該死的小山。該死的!可能要一直等到夏天到來,我才能讓你們離開我。不,我要告訴你們多少遍?我們不能只是走直線!你們知不知道從多遠就能看見一個人站在山頂上?燒了我吧,我們要走的路至少多出了一倍。我們只能像蛇一樣不停地拐彎,如果不是這樣,就算是把我的腳綁起來,我也能比現在走得更快。好吧,你們是要一直這樣盯著我,還是要繼續趕路!” 佩林和艾雯交換了一個眼神。艾雯朝艾萊斯的後背吐了一下舌頭。他們都沒有說話,只有一次,艾雯說既然是艾萊斯要求繞著山走,他就不該為此責備他們。那次艾雯換來的是艾萊斯滔滔不絕的訓話,向她訓斥了一番聲音會如何傳播等等的話,然而艾萊斯自己抱怨的音量就足以被一里外的人聽見。艾萊斯的訓話還是一邊趕路一邊進行的,他甚至連前進的速度都不曾有絲毫減緩。

不管是不是在說話,艾萊斯都會不停地掃視四周。有時候,他會專注地盯著某個地方,彷彿那裡除了枯草外真的有什麼值得注意的東西。佩林看不出他到底在觀察什麼,狼也不知道。艾萊斯額頭的皺紋增多了,但他沒有做任何解釋——他們為什麼要如此匆忙地趕路,他在害怕什麼。 有時候,他們面前會出現一道過長的山脊,向東、西延伸數里不止,即使是艾萊斯也不得不同意翻越過去。但他會先讓佩林和艾雯等在山腳下,他一個人匍匐著爬上山頂,仔細地將周圍觀察一番,彷彿狼們並沒有在幾分鐘間剛剛偵察過這裡一樣,而等在山下的兩個人總是覺得幾分鐘也如同幾個小時一樣漫長,那種未知的恐懼不斷地壓迫著他們。艾雯會咬住嘴唇,並且不自覺地用手指敲打亞藍送她的項鍊。佩林只能強打精神故作鎮定,雖然他的腸子好像打了個結,但他總算還能將混亂藏在心裡。

如果真的有危險,狼會發出警告。如果它們能離開,能完全消失,那就太好了。但現在……現在,它們是最可靠的哨兵。他在尋找什麼?到底在找些什麼? 每次艾萊斯都要趴在山頂觀察很長的時間,才會招手示意另外兩個人上來。每次前方都沒有任何危險。他們看見第三座山脊時,佩林腸子顫抖了一下,喉嚨中升起一股酸烈的味道。他知道,如果再讓他那樣等上五分鐘,他一定要吐出來了。 “我……”他吞了口口水,“我跟你一起上去。” “壓低身子。”艾萊斯只說了這樣一句。 當他說話時,艾雯從馬鞍上跳了下來。 艾萊斯將圓頂帽向前一推,從帽簷下面瞥著艾雯。 “你想讓這匹馬也匍匐上去?” 艾雯動了動嘴唇,但沒發出任何聲音,最後,她聳聳肩,艾萊斯沒再說一個字,轉過身開始登上平緩的山坡。佩林急忙跟在他身後。

到了接近山頂的地方,艾萊斯做了個伏身的手勢,便趴倒在地,爬過最後幾碼。佩林也依樣照做。 在山頂上,艾萊斯摘下帽子,才緩緩地抬起頭,透過一叢荊棘向對面望過去。佩林只能看見略有起伏的平原一直延伸到遠方的地平線。另一側的山坡上,在距離他們大約一百步的一個山坳裡生長著幾棵樹,除此之外別無遮蔽。山坡向南延伸了半里遠。狼已經察看過這裡,並沒有嗅到獸魔人和魔達奧的痕跡。 佩林向東、西兩側看過去,也沒有任何異常,只有草原和零散分佈的灌木叢。狼已經到了前方一里外,在這麼遠的距離,佩林幾乎感覺不到它們。它們一路上同樣沒有發現任何異常。艾萊斯在找什麼?根本什麼都沒有。 “我們在浪費時間。”佩林盯著前方的平原說道,並準備起身,就在這個瞬間,一群烏鴉從下方的樹叢中猛然飛了出來。大約有五十隻,不,一百隻黑色的鳥盤旋著衝上天空。正在站起來的佩林立刻定住了身子。暗帝的眼睛。它們看見我了嗎?汗水從他的臉上滲出來。

突然,就像是有什麼想法在它們腦中同時浮現一般,那些烏鴉不約而同地改變了方向,向南方飛去。鴉群很快就消失在一座又一座小山後面,而且看樣子似乎已經準備俯衝。在他們東邊,另一片樹林裡飛出更多的烏鴉,黑色的鴉群盤旋了兩圈,同樣向南飛去。 佩林顫抖著,又緩慢地趴回地上。他想要說話,卻感到口乾舌燥。過了一會兒,他努力地潤了潤喉嚨,“這就是你害怕的?為什麼你什麼都不說?為什麼狼沒看見它們?” “狼並不經常抬頭看樹,”艾萊斯聲音粗啞地說,“我所找的也不是這個。我告訴過你,我不知道那是什麼……”在遙遠的西方,一團黑雲從另一片樹林中升起,快速地向南移動,因為距離太遠,佩林已經分辨不清一隻隻的烏鴉了。 “感謝光明,這不是大規模捕獵。它們不知道我們,即使那場……”他猛地轉過身盯著他們來時的路。

佩林吞了口口水,艾萊斯說的一定是即使在那場夢之後。 “不是大規模的?在我的家鄉兩河,你一整年也看不到這麼多烏鴉。” 艾萊斯搖搖頭:“在邊境國,我見過成千上萬的烏鴉集結成群。當然,那裡也不經常見到那種事——在那邊,獵殺烏鴉是有賞金的——但它的確發生過。”他的目光仍然沒有離開北方,“現在安靜一下。” 佩林感覺到艾萊斯努力朝遠方的狼群發出訊號。他想讓斑紋和它的同伴停止對前方的搜索,折返回來察看他們已經走過的路線。艾萊斯憔悴的面孔緊繃著,顯得更加瘦削了。狼距離他們是那麼遠,佩林甚至已經感覺不到它們了。快。注意天空。快。 佩林依稀感覺到狼從南方傳回的訊息。我們來了。一幅影像從他的腦海中閃過——狼在奔跑,冷風從鼻尖飛速地掠過。奔跑,如同野火在身後追趕。而轉眼間,這幅畫面消失了。

艾萊斯放鬆全身,深吸一口氣,皺起眉頭。他又朝山脊對面窺望了一陣,再次將視線轉回北方,低聲嘟囔了些什麼。 “你認為我們身後也有烏鴉?”佩林問。 “可能,”艾萊斯含混地說,“它們有時候會這麼做,我知道一個地方,如果我們能在天黑前趕到那裡就好了,就算不行,我們也要在天完全黑下來前一直趕路。但我們沒辦法按照我所希望的速度前進,我們不能太靠近前面的烏鴉。但如果它們也在我們背後……” “為什麼是天黑前?要趕到哪裡?”佩林問,“一個能躲避烏鴉的地方?” “能躲避烏鴉的地方。”艾萊斯說,“但有太多人知道……烏鴉在晚上會回到樹上睡覺,不必擔心它們會在晚上找到我們。光明在上,但願我們現在需要擔心的只有烏鴉。”他又朝山對面望了一眼,便站起身向艾雯招手。 “但現在距離天黑還有很長的時間,我們必須上路了。”他開始快跑下山,每一步幾乎都要跌倒的樣子。 “行動啊,燒了你!”

佩林也越過山脊,半跑半溜地跟在艾萊斯身後。 艾雯這時登上山頂,她是催趕貝拉小跑上來的,看到艾萊斯和佩林時,她的臉上綻放出放心的笑容。 “出什麼事了?”她一邊喊,一邊催促貝拉跟上那兩個人。 “你們剛才那樣忽然消失,我還以為……出什麼事了?” 佩林不敢浪費呼吸說話,他只是繼續往前奔跑,等到艾雯追上他們才開始解釋。他向艾雯說了烏鴉和艾萊斯的避開烏鴉的地方,他沒辦法順暢地把故事講完。艾雯窒息般地喊了一聲“烏鴉!”之後,就開始不停地用問題打斷他的話。而對於艾雯大部分的問題,佩林自己也不知道答案。一直跑到下一座山脊前,佩林才終於做完了解釋。 正常情況下(如果這段旅程有什麼地方可以被稱作正常的話),他們應該繞過這座山脊,而不是攀越過去,但艾萊斯堅持要進行偵察。

“你想直接走進烏鴉群裡去嗎,男孩?”他刻薄地說。 艾雯盯著山頂,舔了舔嘴唇,似乎是既想和艾萊斯一起上去,又想留在山下。艾萊斯是他們之中唯一沒表現出任何猶豫的人。 佩林很想知道那些烏鴉是不是會回來。如果在爬到山頂時恰好遇到一群折返的烏鴉,那就有得瞧了。 爬到山頂後,佩林將頭稍稍抬高了幾寸,讓自己剛好能看到前方的狀況。當他看見稍稍靠西的地方有一小片樹林,此外什麼也沒有的時候,他才長吁了一口氣。一隻烏鴉也沒有。突然間,一隻狐狸從樹林裡竄了出來,沒命地奔跑著。大群烏鴉從樹枝間湧出,緊隨其後,如同一股黑色的旋風,很快就將狐狸裹在裡面,烏鴉翅膀的拍打聲幾乎足以淹沒狐狸發出的陣陣哀鳴。狐狸想要咬住它們,但根本碰不到驟來驟往的烏鴉。一些烏鴉的黑喙上出現了血跡。狐狸轉頭又向樹林跑去,可能是想要躲進自己的巢穴中。現在它的奔跑遲緩了許多,頭低垂下來,皮毛被血液浸濕了。烏鴉盤旋在它頭頂,發起愈來愈密集的襲擊,直到最後,狐狸徹底被黑色的羽毛覆蓋。很快地,黑色旋風又疾速升起,消失在南方另一座小山後面,地面上一團狼藉不堪的皮毛血跡標記出狐狸最後所在的地方。 佩林費力地吞了口口水。光明啊!它們也可以這樣對付我們。只要有一百隻烏鴉,就能…… “快跑!”艾萊斯低吼一聲,跳了起來,他揮手示意艾雯上山,然後毫不停頓地朝那片樹林小跑過去。 “快啊,燒了你!”他回頭喊道,“跑啊!” 艾雯騎著貝拉跑上山頂,在佩林跑下山之前追上了他。沒時間解釋了。艾雯自己也看到了那隻狐狸,她的臉變得像雪一樣白。 艾萊斯跑到樹林邊上,轉過身用力揮手示意他們加快速度。佩林竭力想要跑快一點,結果卻絆了一下,他揮動著雙臂平衡,勉強沒有栽倒在地。該死的!我已經不能再快了! 一隻烏鴉從樹林中飛出來。它側過頭看著這三個人,尖叫一聲,轉頭向南方飛去。佩林知道已經來不及了,但還是手忙腳亂地從腰間摸出投石索,當他還在往口袋裡摸索石子時,那隻烏鴉突然在半空中一縮身子,倒頭栽了下來。佩林驚訝地張大了嘴,然後才看見懸在艾雯手上的投石索,和女孩臉上仍然有些不穩的笑容。 “不要站在那里數腳趾了!”艾萊斯喊道。 佩林愣了一下,急忙跑進樹林裡,又快速閃到一旁,以免被貝拉的蹄子踩到。 在西邊很遠的地方,幾乎已經到了他們的視線以外,彷彿有一團黑霧正升上空中。佩林感覺到狼正從那個地方向北方急奔,他感覺到它們發現左右兩側全都有烏鴉群,但它們並沒有減慢速度。黑色的雲霧向北方飄浮,彷彿在追趕狼,然後突然又轉頭飄向南方。 “你認為它們看見我們了嗎?”艾雯問。 “我們已經躲在樹林裡了,它們不可能從這麼遠看見我們吧,對嗎?這個距離太遠了。” “我們在這個距離看到了它們。”艾萊斯冷冷地說。佩林不安地聳聳肩。艾雯顫抖著吸了口氣。 “如果它們已經看見了我們,”艾萊斯沉聲說道,“它們現在已經撲到我們身上了,就像對付那隻狐狸一樣。如果你想活下來,就記得要思考。控制不住恐懼的話,恐懼會殺了你。”他用犀利的目光輪流盯著艾雯和佩林,然後才點點頭。 “它們走了,我們也該上路了。準備好投石索,也許還會用上。” 當他們走出樹林時,艾萊斯從原來的前進方向稍轉向西方。佩林一直大口喘著氣。他們似乎是在追逐他們最後看到的那一群烏鴉。艾萊斯不知疲倦地奔跑著,佩林和艾雯除了緊隨在後之外別無他法。畢竟,艾萊斯知道一個安全的地方,至少他是這麼說的。 他們跑到下一座小山下,一直等到烏鴉離開,才繼續向前奔跑。等待,奔跑。原先的勻速前進已經足夠讓人感到疲憊了,現在這種變速的方式很快就耗盡兩個伊蒙村人的力氣。佩林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現在他趴在山頂上時,只能竭盡全力多吸進一點空氣。偵察的工作全都丟給了艾萊斯。貝拉站在他們身後不遠處的山坡上,鼻孔快速地一開一合。恐懼鞭策著他們,佩林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控制住它。他只希望狼能夠告訴他們身後的情況。 前方的烏鴉遠超過了佩林希望見到的數量。左側和右側都有大群黑鳥飛向南方。差不多有十來次,他們剛跑進樹林或躲到山坡下,烏鴉就蜂擁著飛上了天空。有一次,當太陽開始從天頂向西方滑去時,他們只能像雕像一樣僵立在空地上。距離他們最近的林地還在半里外,而一百隻暗帝的黑羽間諜正從東邊不到一里的地方快速飛過。儘管冷風強勁,佩林仍然在流汗,直到最後一點黑色也消失在天際。佩林已經不知道他們一路上打下多少只掉隊的烏鴉了。 在烏鴉經過的地方,佩林又看見許多足以讓他感到恐懼的痕跡。他懷著既噁心又驚懼的心情看著一隻被撕成碎片的兔子,沒了眼珠的頭顱立在地上,殘肢、內臟在周圍鋪灑成一片圓形。其他鳥雀也被啄爛成一堆不成形的羽毛。被啄死的還有另外兩隻狐狸。 佩林記得嵐說過,所有暗帝的造物都以殺戮為樂。暗帝的力量就是死亡。如果烏鴉找到他們呢?黑色珠子一樣冷酷的眼睛,鋒利的、嗜血的黑喙。一百隻就足夠了。或者它們還會叫來更多的同類?如果它們全都加入狩獵?一幅令人眩暈的情景出現在佩林的意識中——無數的烏鴉堆得像山一樣高,像窩成一團的蛆蟲般翻滾著,爭奪著最後幾片血肉。 這幅情景突然被另一些情景所取代,每一幅情景都清晰地出現,又迅速被另一幅取代。狼在北方也找到了烏鴉。那些烏鴉一直在空中盤旋,黑喙不放過任何掠取其他生靈血肉的機會。狼們號叫、躲閃、跳躍,在空中轉身,下顎猛力咬合。一次又一次,佩林嚐到羽毛和污穢的血肉味,感覺到肉體撕裂的痛苦,感覺到無力反抗的絕望,感覺到絕不放棄的堅強。突然間,烏鴉群分開了,烏鴉盤旋向上,伴隨著最後一陣不甘心的淒厲尖嘯。狼不像狐狸那麼脆弱,而烏鴉另有任務,它們搧動著黑色的羽翼離開了。幾根黑羽飄落在死烏鴉的屍體上。風舔舐著左前腳上一個被戳穿的傷口。飛跳的一隻眼睛出了毛病。斑紋完全不理會自己的傷痛,將另外兩匹狼召集在一起,帶著滿身傷口朝烏鴉離開的方向大步跑去。鮮血浸濕了它們的皮毛。我們來了。危險將在我們之前到來。 佩林吃力地奔跑著,和艾萊斯對視了一眼。那個人的黃眼睛裡沒有任何表情,但他知道。他什麼都沒說,只是看著佩林,等待著,邁開兩條長腿大步地跑著。 在等我,等我承認我感覺到了狼。 “烏鴉,”佩林喘息著,不情願地說,“在我們身後。” “他是對的,”艾雯倒吸了口氣,“你能和它們說話。” 佩林感覺到自己的兩條腿就像是在末端插著兩塊生鐵的木棍,但他還是盡力讓它們動得更快一些,他希望能逃離他們的注視,逃離那些烏鴉,逃離那些狼。但尤其是逃離艾雯的眼睛。他們看著他,明白了他是什麼樣的人。你是誰?污穢的人,光明燒了我吧!被詛咒的人! 佩林的喉嚨感到火一般的灼痛,比吸進盧漢師傅熔爐中的熱煙更加難受。他一隻手抓著艾雯的馬鐙,向前蹣跚著,直到艾雯跳下馬背,不顧他反對硬把他推上馬鞍。但沒過多久,艾雯就用一隻手抓住馬鐙,剩下另一隻手握著裙子。這以後沒多久,佩林就下了馬。他的膝蓋仍然在發軟,但他硬把艾雯抱上馬鞍。艾雯太累了,沒力氣和他抗爭。 艾萊斯並沒有因為他們的疲憊而減慢速度。他一直在催促他們,責罵他們,帶領他們緊跟在那群一路搜索向南的烏鴉後面。佩林覺得那群烏鴉中只要有一隻回頭看一眼,他們就完了。 “繼續前進,燒了你們吧!如果被抓住的話,你們的下場不會比那隻狐狸更好!那隻內臟都被灑到腦袋上的狐狸!”艾雯立刻從馬鞍上探出身子,劇烈地嘔吐起來。 “我知道你們還記得。再走一段路吧!再多走一點就好了。燒了你們吧!我還以為鄉下的年輕人體力不錯呢!你們不是整個白天都在工作,整個晚上都在跳舞嗎?我看,你們倒像是整日整夜都在睡覺。快點把你們該死的腿動起來!” 每次都是鴉群消失在前方的另一座小山後面時,躲在山背後的他們才從山頂下來。只要有一隻飛在後面的烏鴉回頭……從東邊到西邊,鴉群在平原上快速向前推動,不知在搜索著什麼。只要有一隻回頭就前功盡棄了。 三個人身後的烏鴉正在迅速向他們靠近。狼繞過鴉群,全力要趕上他們,甚至來不及停下來舔一下傷口。它們已經得到足夠的教訓,知道要隨時注意天空。還有多近?還有多久?狼和人類的時間概念不同,它們不需要將一天再分割為小時,季節和白天黑夜的劃分對它們來說已經足夠了。終於,佩林從影像中確認了當鴉群從背後覆蓋他們的時候,太陽在天空中的位置。他回頭瞥了一眼正在西下的太陽,用乾燥的舌頭舔舔嘴唇。再過一個小時,或者更少的時間,烏鴉就會追上他們。而現在距離日落至少還有兩個小時。 我們會隨著日落死去,佩林心想著,腳下不由得踉蹌了一步。像那隻狐狸一樣被撕碎。他的手指摸到了斧刃,接著轉而緊握住投石索。這比斧頭更能派上用場,但也不足以保護他們。他們對抗不了一百隻烏鴉,一百個竄動的目標,一百隻鋒利的喙。 “該你騎馬了,佩林。”艾雯的聲音並沒有多少力氣。 “再一會兒,”佩林喘著氣說,“我還能跑好幾里。”艾雯點點頭,沒有從馬上跳下來。她確實累了。要告訴她嗎?還是讓她以為我們仍然有機會逃脫?還有一個小時的希望,或者只是一個小時的絕望? 艾萊斯又在看著他,沒有說話。艾萊斯一定也知道,但他沒說出來。佩林又看了艾雯一眼,強自壓下即將湧出的熱淚。他摸著斧刃,懷疑自己是否有那樣的勇氣。在最後時刻,當烏鴉落在他們身上時,當所有的希望都已消失時,他是否有勇氣讓艾雯死得不像那隻狐狸一樣痛苦?光明啊,讓我堅強起來吧! 他們前面的烏鴉彷彿突然消失了。佩林仍然能在遙遠的東方和西方看見薄霧般的黑雲,但前方……什麼都沒有。它們去了哪裡?光明啊,難道我們跑到它們前面了……? 突然,一陣寒意掠過佩林全身,就好像他跳進仲冬時分的酒泉中。寒冷浸潤了他,似乎帶走了某些疲累,帶走腿上的一點疼痛和肺部灼燒的感覺。它留下了……什麼?佩林說不出那是什麼,但他的感覺不一樣了。他霍然停住腳步,看著四周,心中充滿恐懼。 艾萊斯看著他,看著他們兩個,眼裡閃爍著精光。佩林相信,他知道那是什麼,但他只是看著他們。 艾雯勒住貝拉的韁繩,不確定地四下張望著,目光中半是疑惑,半是恐懼。 “這……真奇怪,”她喃喃地說道,“我覺得彷彿失去了什麼。”就連貝拉也不停地揚著頭,鼻翼翕動著,彷彿嗅到一堆新鮮的干草。 “那……那是什麼?”佩林問。 艾萊斯忽然笑了起來,他彎下腰,雙手撐在膝蓋上,肩膀不停地顫抖著。 “安全了,就是這裡,我們到了,你們這些該死的傻瓜。烏鴉不會越過這道線……至少,任何暗帝的眼線都不會。獸魔人若被魔達奧逼著進到這裡,那名魔達奧必定是受到極為嚴苛的逼迫。兩儀師也不願意進來,至上力在這裡不起作用。她們在這裡無法碰觸真源,甚至感覺不到真源,彷彿它根本不存在,這會讓她們心癢難耐,又無所憑依。總之,這裡是安全的。” 一開始,佩林看不出這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依舊是連綿的平原和低矮的山巒。但他逐漸注意到,在這裡的草地上能看見星星點點的綠色,新草在奮力地生長出來,不是很多,但絕對是佩林在其他地方見不到的。而且這里黑色的棘草比其他地方更少。佩林不知道是為什麼,但他覺得這裡……是特殊的。而艾萊斯說的話似乎觸動了他的記憶。 “這是怎麼了?”艾雯問,“我覺得……這是什麼地方?我想,我不喜歡這裡。” “聚落,”艾萊斯大聲說,“你們沒聽過那些故事嗎?當然,這裡在三千年前就沒有巨森靈了。世界崩毀之後,巨森靈離開了這裡,但是聚落造就了巨森靈,而不是巨森靈造就了聚落。” “只是個傳說。”佩林有些結巴地說。在故事裡,聚落一直都是天堂,是庇護所,無論兩儀師還是謊言之父的造物都無法入侵這個地方。 艾萊斯站直身體,雖然不是精神充足,但也絲毫沒有奔跑了一整天的樣子。 “來吧,我們最好到這個傳說之地的深處去。烏鴉無法追殺我們,但它們還是能在靠近邊緣的地方看見我們。它們的數量已經足以將整個聚落包圍了。讓它們在外面繼續狩獵吧!” 跑了那麼久之後終於有機會停下來,佩林真想就留在這裡。他的雙腿顫抖著,要求他躺下來睡上一個星期。剛才那一點振奮的感覺早已消失了,疲倦和酸痛殺了回來。他強迫自己邁出一步,又一步。這並不容易,但他依然堅持著。艾雯用韁繩拍了拍貝拉,讓它繼續前進。艾萊斯輕鬆地慢跑起來,但當他發現另外兩個人實在撐不住時,他才放慢速度走一段,但也是快速行走。 “為什麼我們不——留在這裡?”佩林只能勉強不讓自己的話被喘息打斷,“如果這裡真的是……聚落,那我們已經安全了。不會有獸魔人,不會有兩儀師,為什麼我們不留在這裡,等待危險過去?”也許狼也不會進來。 “那我們要等多久?”艾萊斯回過頭,挑起一側的眼眉。 “你們要吃什麼?像那匹馬一樣吃草?而且,我不是唯一知道這個地方的人。聚落無法阻擋任何人進入,即使是最邪惡的人,況且這裡的水源只有一處。”他忽然不安地皺起眉頭,轉了一圈,仔細審視四周。然後他搖搖頭,低聲嘟囔了些什麼。佩林感覺到他在呼喚狼。快,快。 “也許我們要對付的並不只有一種邪惡,只能從中抉擇,然後交給運氣。但烏鴉卻肯定是個威脅。來吧!再走一兩裡就行了。” 佩林如果不是急著要多吸進一點空氣,一定會呻吟起來。 低矮山丘上開始出現巨大的石塊,灰白色的岩石半埋在地下,掩藏在荊棘灌木叢中,表面覆蓋著苔蘚,其中有一些足有一幢房子那麼大。但棕褐色的灌木叢不時能看見一片綠色,表明這裡是個特別的地方。無論世界受到怎樣的傷害,這裡受到的傷害顯然要輕許多。 最後,他們匆忙地翻過更多山脊,最後來到一座小山腳下。這裡有一個兩步就可以涉水而過的小水潭,透過清澈的潭水,沙質潭底纖毫畢現。看見水潭時,就連艾萊斯也忙不迭地加快了腳步。 佩林趴倒在潭邊,將頭完全浸入水中。眨眼間,從地下深處湧出的清冷潭水冷得佩林差點嗆了一口。佩林起身用力搖頭,久未修剪的長發甩起一片水滴。艾雯笑著向他潑了一捧水。佩林的眼神卻在這時變得嚴肅起來。艾雯皺起眉,張開口,但佩林已經把頭埋回水中。不要問題,現在不要,不要解釋,永遠都不要。但似乎有一個微小的聲音在嘲笑他。你本來會那麼做的,對不對? 他們身後傳來艾萊斯的喊聲。 “有人想吃飯嗎?過來幫幫忙。” 艾雯高興地動起了手。她笑著、開著玩笑,心情愉悅地開始準備不算豐富的晚餐。他們手邊只有奶酪和乾肉,而且也沒什麼機會捕獵了。不過他們至少還有茶。佩林靜靜地盡著自己的責任,幫忙料理食物。他感覺到艾雯的眼睛在看著他,也看到她臉上漸增的憂慮。但佩林還是盡力躲避著艾雯的眼睛。艾雯的笑容消失了,開的玩笑也愈來愈少,每一個都比前一個更顯生硬。艾萊斯看著他們,什麼都沒說。三個人之間瀰漫著一股肅穆的氣氛,沒有人再說話。太陽在西邊變成了一顆紅球,他們的影子在慢慢變長變細。 距離天黑不到一個小時。如果不是因為聚落,你們現在全都死了。那樣的話,你能救她嗎?你會親手砍倒她,就像砍樹一樣?樹不會流血,也不會尖叫,或者看著你的眼睛,詢問你,為什麼? 佩林更加沉默了。他能感覺到有什麼在向他大笑,在他的腦海深處,某種殘忍的東西。不是暗帝。他幾乎希望那就是暗帝。不是暗帝,是他自己。 這一晚宿營時,艾萊斯沒有遵循自己定下的對篝火的管制規則。這裡沒有大樹,但他從灌木叢中折下許多幹枝,在小山旁邊一塊巨大的石頭上堆起了篝火。那塊石頭上已經積了厚厚的火灰,佩林覺得一定已經有許多個世代的旅行者在它上面生過火了。 這塊大石只有很少的一部分露出地面,地上的這個部分看起來本來應該是圓形的,但崩碎了一塊,粗糙的岩石斷面上覆蓋著陳舊的棕色苔蘚。岩石的其餘部分有一些凹槽和坑洞讓佩林覺得有些奇怪,不過他只是在想著自己的心事,沒太在意這些。只有艾雯一邊吃飯,一邊打量起這塊岩石。 “這個,”最後艾雯說道,“看起來像是一隻眼睛。”佩林眨眨眼,縱然覆蓋著一層煙灰,下面的紋路倒的確很像是一隻眼睛。 “是眼睛。”艾萊斯說。他正背靠篝火和岩石坐著,一邊咀嚼幾乎像皮革一樣粗韌的干肉,一邊仔細觀察著周圍。 “亞圖·鷹翼的眼睛,至高王的眼睛,這是他所有力量和榮光的終點。”他心不在焉地說著,心不在焉地嚼著乾肉,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那些山丘上。 “亞圖·鷹翼!”艾雯喊道,“你在開玩笑,那不可能真的是一隻眼睛。為什麼會有人在這裡的一塊石頭上雕刻亞圖·鷹翼的眼睛?” 艾萊斯回頭瞥了她一眼,喃喃地說,“鄉下人是怎麼教育小孩子的?”然後他哼了一聲,便轉回頭去繼續觀察周圍。但他還是解釋說,“亞圖·潘恩崔·塔瑞奧,亞圖·鷹翼,至高王,統一了從風暴海到妖境、從愛瑞斯洋到艾伊爾荒漠的所有土地,其勢力甚至延伸到荒漠以外,他還派遣遠征軍渡過愛瑞斯洋。故事裡說他統治了整個世界,實際上,他真正統治的地方對任何故事以外的人來說,也是足夠了。他為這片土地帶來了和平與公正。” “所有人在法律面前都是平等的,”艾雯說,“沒有人會以暴力抗擊別人。” “那麼,至少你們也聽過那些故事了。”艾萊斯干笑一聲,“亞圖·鷹翼帶來了和平與公正,但他帶來這些用的是血與火。一個孩子能夠帶著一袋金幣騎馬從愛瑞斯洋直到世界之脊,而完全不需要有任何擔心。至高王的正義對任何敢挑戰他權力的人,都像這塊石頭一樣冰冷、生硬、堅不可撼。不論是從未想過要挑戰他的人,還是自認為可以挑戰他的人,只要對他構成威脅,全都難逃劫運。普通人能得到和平、公正和溫飽,但同時他圍攻塔瓦隆二十年,對每一名兩儀師的頭顱懸賞一千金幣。” “我還以為你不喜歡兩儀師。”艾雯說。 艾萊斯冷冷地一笑。 “這與我的喜好無關,女孩。亞圖·鷹翼是個驕傲的傻瓜,當他病重時,或者按照某些說法——中毒時——兩儀師醫療者本來可以救他的命,但那時所有還活著的兩儀師都躲到閃亮之牆後面,正使用她們所有的至上力去抵擋一支篝火能夠照亮夜晚的大軍。無論怎樣,他都不讓任何兩儀師接近他。他像恨暗帝一樣恨著兩儀師。” 艾雯的嘴唇繃緊了,但她只是問道,“這些又和這個雕刻是不是亞圖·鷹翼的眼睛有什麼關係?” “就這麼說吧,女孩,人們真的愛戴他,因為整片大陸的和平,他所到之處永遠都伴隨著歡呼聲。他是個嚴苛的人,但從不會把他的嚴苛加在平民身上。建立帝國之後,他決定應該為自己修建一座首都,一座新的大城,嶄新的城市,不會跟過去的任何理念、團體或勢力有所牽連。他的城就要建在這裡,從海疆到荒漠,直到妖境邊緣,整片陸地的正中心。就在這裡,兩儀師不願進入,也無法使用至上力的地方,終有一日,全世界都將接受以這座城市為源頭的和平與公正。旨意發出之後,平民們捐贈出無數金錢,為他建了一座紀念碑,人們都將他視為與創世主只差一步的存在,很短的一步。修建和雕刻紀念碑歷時五年。那是一座鷹翼的雕像,只是比他本人大了一百倍。豎立紀念碑的地方就是這裡,城市將圍繞它拔地而起。” “這裡從未有過城市。”艾雯用輕蔑的口吻說,“如果有過城市,一定會有什麼遺跡吧!” 艾萊斯點點頭,注意力仍然放在遠處:“確實沒有城市。亞圖·鷹翼剛好在雕像完工的那一天去世了,他的兒子和其餘血親開始為應該由誰坐上鷹翼的帝座而爭鬥。雕像孤獨地立在這些山丘中間。鷹翼的子侄親眷們都死了,這片大陸上再沒有鷹翼的血親,只有那支跨越愛瑞斯洋而去的軍隊也許還留下他的後代。有一些人要努力抹去這個世界對他的記憶,如果他們能做到的話。書籍僅僅因為提到他的名字就被燒毀。除了一些被扭曲的故事之外,一切關於他的東西都被毀滅。這就是至高王的榮光最後的下場。 “當然,戰爭並沒有因鷹翼家族的滅亡而停止,被人覬覦的王座仍然存在,所有地方貴族都在竭力召集士兵,這只是百年戰爭的開始。一百二十三年,大部分這段時間的歷史都和被戰火點燃的城市一同消失了。許多軍閥佔據了帝國的一角,但沒有人能再次統一帝國。這座雕像被推倒了,也許所有那些人都無法容忍自己在它面前的渺小。” “一開始,你的口氣彷彿是看不起亞圖·鷹翼,”艾雯說著,搖搖頭,“現在你又好像很崇敬他。” 艾萊斯轉過頭看著艾雯,冰冷的眼睛眨也不眨:“再喝些茶吧,如果你還想喝的話。我要在天黑前將火熄掉。” 雖然光線漸暗,不過佩林已經能清楚地分辨出那枚石雕的眼睛了,它比人頭還要大,落在它上面的影子讓它看起來像是一隻烏鴉的眼睛。漆黑冷酷,沒有半點憐憫。佩林希望他們能睡在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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