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網絡玄幻 時光之輪01·世界之眼

第30章 第二十六章白橋

“搖撼柳枝的風”的最後一段旋律顫抖著,幾乎已經無法分辨,但總算是仁慈地結束了。麥特放下湯姆的金銀長笛,蘭德也從耳朵上放下雙手。他們身旁,一名在甲板上整理纜繩的水手重重地籲了口氣。片刻之間,這裡只剩下波浪拍擊船殼的聲音,船槳有節律的嘎吱聲和偶爾風吹過緊繃的索具時發出的嗡嗡聲。勁風一直從噴沫號的船頭吹來,無用的船帆都已經被捲起來了。 “我想我應該謝謝你。”湯姆·梅里林喃喃地說道,“你讓我知道那句老話是多麼真實——不管你怎麼教,豬永遠不會吹長笛。”那名水手大笑起來,麥特舉起長笛,彷彿要把它丟向湯姆,湯姆靈巧地將那件樂器從麥特的手上拿下來,放進硬皮匣裡。 “我本來以為所有牧羊人和羊群在一起時都會吹吹長笛或短笛,現在我還知道了耳聽為虛,眼見為實。”

“蘭德才是牧羊人,”麥特嘟囔著,“吹短笛的是他,不是我。” “是的,不錯,他是有一些天賦。也許我們最好還是在雜耍上努力些,男孩,至少你在這方面表現出了一些天分。” “湯姆,”蘭德說,“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這麼努力教我們。”他瞥了那名水手一眼,壓低聲音,“畢竟我們並不真的想要成為走唱人,這麼做只是為了我們在找到沐瑞和其他人之前掩飾身份。” 湯姆拉了一下胡梢,似乎在端詳膝上長笛匣平滑的深棕色皮紋,“如果你們找不到他們呢,男孩?沒有任何證據證明他們還活著。” “他們還活著。”蘭德堅定地說,他轉頭看著麥特尋求支持,但麥特的眼眉幾乎和鼻樑擰在了一起,嘴唇抿成一道細線,眼睛緊盯著甲板。 “好了,說吧!”蘭德對麥特說,“只是吹不了長笛不會把你逼成這樣,我也還吹不好。再說你以前從沒想要吹過長笛。”

麥特抬起頭,仍然緊皺著雙眉。 “如果他們都死了呢?”他輕聲說,“我們必須接受事實,對不對?” 就在這時候,船頭的瞭望員喊道,“白橋!白橋就在前面!” 過了好一會兒,蘭德仍然不願相信麥特會如此輕易說出這樣的話。蘭德在一群為了準備靠岸而忙碌的水手中盯著自己的朋友。麥特也在瞪著他,同時緊縮肩膀。有太多話蘭德想說,但他不知道該如何把它們組織成辭句。他們一定要相信其他人還活著。一定要。為什麼?一個聲音在他腦海深處響起。難道這真的會像湯姆講的那些故事一樣嗎?英雄們找到寶藏,擊敗惡棍,繼續快樂地生活著?湯姆的故事並不全都是這樣結尾的。有時候甚至英雄也會死。你是個英雄嗎,蘭德·亞瑟?你是英雄嗎,牧羊人?

突然間,麥特紅著臉將目光轉向一旁。蘭德甩掉這些想法,跳起身,擠過喧鬧的人群向船欄走去。麥特緩步跟在他身後,甚至沒注意躲開不小心和他撞在一起的船員。 人們在船上奔忙著,無數光腳板拍擊著甲板,他們拉起纜繩,係緊一些繩索,解開另一些。許多人從船艙裡抬出好幾隻大油布袋,裡面的羊毛幾乎要把這些袋子撐破了,另一些人抬上來一捲捲像蘭德手腕一樣粗的纜繩。儘管每個人的行動都很迅速,但甲板上的一切工作都顯得有條不紊,似乎他們已經這樣做過上千次了。多蒙船長來回巡視著,不停大聲喊出命令,並責罵著那些他認為速度不夠快的人。 蘭德一直望著船頭的方向。他們繞過亞林河上的一個小彎角,白橋清晰地呈現在他眼前。他以前在歌曲、故事和賣貨郎們的傳說中就听說過這座橋,現在他真的能親眼見到這個奇蹟了。

白橋呈拱形高聳在寬闊的水面上,比噴沫號的主桅高出一倍多,它在陽光中通體閃爍著乳白色的光彩,彷彿它本身就是能發光的光源。細長的橋墩立在急流中,顯得那樣脆弱,根本不可能支撐起如此宏偉沉重的橋樑。它看起來是完整的一體,沒有任何接縫,彷彿是一個巨人用一整塊巨岩雕刻、打磨出這座橋。寬闊的橋樑以輕盈優雅的姿態跨過河面,讓欣賞它的人甚至會忘記它的巨大。而坐落在河東岸橋頭的白橋鎮與之相比顯得矮小乏味——雖然白橋鎮實際上比伊蒙村要大上許多。那些磚石結構的房子就像塔倫渡口的那麼高大,木板碼頭如同手指般伸在河面上,小艇密佈在亞林河的河面上,漁夫們不時將漁網拉起。白橋屹立於這一切之上,熠熠生輝。 “它看起來就像是玻璃做的。”蘭德自言自語地說。

貝爾船長停在他身後,將拇指插在皮帶裡,“不是,小子。不管它是什麼,它並不是玻璃。無論下多大的雨,走在上面也不會打滑。即使是最強壯的手臂和最鋒利的鑿子也無法在上面弄出一道刻痕。” “一座傳說紀元的遺跡,”湯姆說,“我一直都是這樣認為的。” 船長沉著臉哼了一聲,“也許吧!但現在還很有用,也許是其他什麼人建造了它。運氣啊,它不一定是兩儀師的作品,它也不一定有那麼古老。認真點,你這個該死的傻瓜!”他說完就匆匆走下了甲板。 蘭德用更加好奇的眼光望著那座橋。傳說紀元的遺跡。也許真的是兩儀師建造的,所以貝爾船長對這座橋才會有那樣的感覺,雖然他總是對世界上的各種奇蹟和異象津津樂道。兩儀師的作品。聽說是一回事,親眼看見、親手觸摸到則是另一回事。你知道的,不是嗎?剎那間,蘭德覺得彷彿有一片影子漫過這座乳白色的建築。他將視線移開,望向那些愈來愈近的碼頭,但那座橋仍然從他視野的角落中浮現出來。

“我們成功了,湯姆。”他強迫自己笑了笑,“沒有發生譁變。” 走唱人只是用鼻息吹了一下鬍子。旁邊兩名正在整理纜繩的水手用犀利的目光瞥了蘭德一眼,然後又飛快地彎下腰繼續去工作了。蘭德止住笑,在繼續靠近白橋的過程中竭力不再去看那兩名水手。 噴沫號以一個平滑的曲線靠在第一座碼頭旁,這座碼頭是用原木在塗滿柏油的樁基上鋪成的。槳手們最後將槳葉倒推向船頭,讓船停了下來。當船槳被抽回時,水手們把纜繩扔給碼頭上的工人,他們立刻賣力地將纜繩繫緊在碼頭上。另一些水手紛紛將塞滿羊毛的油布袋垂到船側,以免船殼在碼頭的樁基上撞傷。 還沒等這艘船在碼頭上停穩,幾輛馬車已經出現在碼頭末端,高大的馬車漆成閃亮的黑色,每輛馬車的車門上都用金色或紅色漆著由大寫字母組成的名字。步橋搭好之後,坐在馬車裡的人立刻就走了上來。他們都是些臉蛋光滑的人,穿著天鵝絨長外衣、絲綢鑲邊的斗篷和軟布鞋。他們的身後都跟著一名衣著普通的僕人,為他們提著鐵箍的錢箱。

他們朝貝爾船長走來,而船長的一聲大吼把他們掛在臉上的微笑都吹走了。 “你!”他用一根粗大的手指指著那些人的背後——佛魯藍·蓋博正鬼鬼祟祟地躲在船的另一頭。佛魯藍前額上被蘭德踩出來的瘀傷已經褪掉了,但他仍然會不時摸一下那裡,好像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忘記這個仇怨。 “別想在我的船上繼續一邊站崗一邊睡覺了!如果我有辦法,我不會讓你在任何一艘船上再這麼做!現在選擇吧——或者是碼頭,或者是河水,但現在從我的船上滾出去!” 佛魯藍蜷起身子,但他的眼睛對蘭德和他的朋友閃爍著恨意,瞪著蘭德時,那雙眼睛裡更是充滿了怨毒。這個枯瘦的男人在甲板上望了一圈,想要尋求支持,但他顯然沒看到什麼希望。船員們逐一從工作的地方站起身,冷冷地回瞪著他。佛魯藍的身子彷彿是小了一圈,但很快地,他用更加狠毒的目光回瞪著所有人,一邊低聲咒罵著,一邊朝甲板下的船艙走去。貝爾派了兩個人盯著他,防止他搞鬼,最後又罵了一句,就把這個人拋在腦後了。隨後船長又轉向那些乘馬車來的商人,那些商人們立刻重拾起笑容,向船長鞠躬行禮,彷彿剛才的事完全沒發生過一樣。

湯姆說了句話,麥特和蘭德開始收拾行李,實際上,他們除了身上的衣服之外,也沒太多東西。蘭德背起毯子捲和鞍囊,他將父親的劍在手中握了一會兒,思念之情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懷疑自己可能再也見不到譚姆了。還有家鄉呢?家鄉。還是在逃亡中度過你的餘生吧!逃亡並畏懼著你的夢。蘭德顫抖著嘆息一聲,將劍帶掛在外衣外面的腰上。 佛魯藍回到甲板上,後面還跟著那兩名監視他的水手。他的眼睛直瞪著前方,但蘭德仍然能感覺到他的恨意。佛魯藍挺直了後背,陰沉著臉,雙腿僵硬地走下步橋,粗暴地推開碼頭上擋路的行人。沒過多久,他就消失在那些商人馬車的後面。 碼頭上有許多人,從衣著上看來,他們之中有工人、織網的漁夫,還有一些鎮民來看今年第一艘從沙戴亞到這裡靠岸的船隻。那些女孩之中並沒有艾雯的身影,也沒有任何長得像沐瑞、嵐,或者是其他蘭德想見到的人。

“也許他們沒有到碼頭上來。”蘭德說。 “也許,”湯姆答了一句,他將音樂匣小心地拴在背上,“你們兩個要小心佛魯藍,如果有機會,他會製造麻煩的。我們要悄無聲息地經過白橋,最好在我們離開五分鐘後,這裡就沒人記得我們了。” 他們拉著不斷被風吹起的斗篷,向步橋走去。麥特將弓掛在胸前,雖然已經在船上度過了好幾天,仍然有一些水手用好奇的眼光看著他。他們的弓比兩河長弓要短得多。 貝爾船長離開那些商人,走到就要踏上步橋的湯姆面前。 “你要離開我們了?走唱人。我還是沒辦法說服你在我的船上繼續旅程嗎?我會一直行船到伊利安,那裡的人對走唱人有相當正面的評價,世界上再沒有其他地方能比那裡更適合你展示技藝了。我可以讓你在瑟分節之前到達那裡。你知道那時在伊利安舉行的走唱人大賽,朗誦狩獵號角史詩的勝利者能得到一百枚金幣的獎賞。”

“是一筆很大的獎金,船長,”湯姆一邊回答,一邊優雅地鞠了個躬,用多彩斗篷舞出一個花式。 “競賽也很盛大,全世界的走唱人都會被吸引過去。但,”他話鋒一轉,“恐怕我們無法承受你所要求的船費。” “啊,嗯,這個……”船長從外衣裡掏出一隻皮袋子,將它扔給湯姆,湯姆抓住它時,發出一陣叮噹聲響。 “你們的費用都還給你們了,還多了一點,造成的損壞不像我預料的那麼嚴重,而且你一路上也不斷地在講故事、彈豎琴。如果你留在船上一直到風暴海,我還會再給你這麼多錢。我會讓你在伊利安上岸,一名優秀的走唱人在那裡能掙很多錢,即使那裡還有不少競爭對手。” 湯姆猶豫著,掂量著那隻錢袋,但蘭德說道,“我們要在這里和朋友會面,船長,然後我們要一起去凱姆林。我們只能之後再去伊利安了。” 湯姆撇撇嘴,吹了一下長鬍子,將錢袋塞進口袋裡。 “如果我們要找的人不在這裡,也許可以再商量吧,船長。” “好吧!”貝爾不高興地說,“你可以再考慮一下。我沒辦法留下佛魯藍,好讓其他船員能把火氣發洩在他身上,這有點糟糕,但我是言而有信的人。我想現在我不能那樣逼船員了,也許這要讓我到達伊利安的時間延長兩倍。嗯,也許那些獸魔人的目標真的是你們三個。” 蘭德眨眨眼,但保持著沉默。麥特卻沒有這樣謹慎。 “它們怎麼可能不是在追我們?”麥特問,“它們在和我們尋找同一個寶藏。” “也許吧!”船長嘟囔著,聽口氣,他並沒有完全相信湯姆的故事。他用粗指頭搔了搔鬍子,然後指著湯姆放進衣袋裡的錢袋說,“如果你回來繼續為船員們疏解壓力,我就給你這麼多錢的兩倍,考慮一下,我會在明天第一縷曙光出現的時候啟航。”他轉身朝商人們走過去,伸開雙手,為了他的耽擱而向那些人道歉。 湯姆仍然在猶豫,但蘭德不容分說便推著他走下甲板,走唱人則只是任由蘭德推著。碼頭上的一些人看見湯姆的百衲斗篷後紛紛湊了過來,還有人高喊著問他會在哪裡演出。還說什麼悄無聲息,不惹人注意!蘭德不贊同地想。到日落時,全白橋鎮的人都會知道來了名走唱人。他只是推著湯姆快步前行,湯姆則悶聲不吭地隨他走著,甚至一直沒有要走慢一步,朝關注他的人群還一個禮。 馬車夫們都坐在高高的馬車位上,興致勃勃地看著湯姆,但顯然他們所在的位置讓他們不能大喊大叫。蘭德並不知道應該去哪裡。他轉上了從橋底穿過的沿河街道。 “我們需要找到沐瑞和其他人。”他說,“要快!我們應該想到要讓湯姆換一件斗篷的。” 湯姆突然甩脫蘭德,停住腳步。 “一名旅店老闆會知道他們是否在這裡,或者是否從這裡經過,只要他願意告訴我們。旅店老闆能聽到各種閒話,如果他們不在這裡……”他看著蘭德和麥特,“我們必須談談,我們三個。”他將斗篷在腳踝處甩出個花式,離開河岸朝城裡走去。蘭德和麥特只能快步跟上。 那座讓白橋鎮因之而得名的乳白色大橋,無論是近看還是遠觀,都凌駕在這座城鎮之上。但蘭德走在這座城鎮的街道中時,才發現這座城鎮絕不比巴爾倫小,只是這裡沒有擠著那麼多人。街上能看見幾輛大車,拖車的有馬、牛、驢子和人,載人的馬車則完全看不到。可能只有商人們有足夠的錢坐馬車,而現在他們都到碼頭上去了。 街道兩旁排列著各種各樣的店鋪,許多商販坐在店鋪外的貨攤後面,招牌在風中來回搖擺。他們走過一名鋦碗匠;一名裁縫正從店裡抱出成捆的布料給他的客人挑選;一名鞋匠坐在店鋪門口,敲打著一隻靴子的後跟;一名磨刀匠在當街叫賣;小販們捧著他們的托盤,托盤裡放著為數不多的水果和蔬菜。但沒有多少行人對他們有興趣。出售食品的商店也只能擺出一些寒酸的貨色。蘭德記得在巴爾倫時就是這樣,甚至就連魚販也只有幾條小魚可賣,這顯然與河面上那麼多漁船不成比例。現在的情況還算不上是飢荒,但所有人都明白,如果天氣再沒有什麼變化,將來的日子會是怎樣的情形。人們不是一臉憂愁,就彷佛是盯著遠方某個看不見的東西,某個無法讓人高興的東西。 白橋一直通到城鎮中心的方形大廣場上,廣場上的鋪路石板已經因為許多世代的人踩車輾而嚴重磨損了。廣場周圍環繞著旅店和商舖,還有一些高大的紅磚房屋上掛著招牌,畫在招牌上的名字蘭德在河邊的那些馬車上已經看見過了。湯姆似乎是隨便選了一家旅店就走進去,掛在旅店門上的招牌在風中擺動著,上面的圖案分為左右兩半,一半畫了一個背著包袱、大步前行的人,另一半畫的是同一個人睡在枕頭上。旅店的名字是“旅人宿處”。 大廳裡,肥胖的旅店老闆正從酒桶中倒啤酒出來,兩名穿著粗布工人裝的男人坐在靠裡面的一張桌子旁,沉悶地盯著他們的酒杯。一行三人走進門時,只有旅店老闆抬起了頭。一堵齊肩高的牆將大廳分為前後兩半,每一半都擺著桌子,並有一個劈啪作響的壁爐。蘭德很想知道是不是每一名旅店老闆都是這種胖嘟嘟又禿頂的樣子。 湯姆愉快地揉搓著雙手,和老闆聊起了耽擱不去的寒冬,又要了香料葡萄酒,然後他低聲說:“有什麼地方能讓我和我的朋友不受打擾?” 旅店老闆朝那堵矮牆點了點頭,“那後面就不錯,或者你想租個房間?從船上下來的水手們總是喜歡和別的水手打架,所以我會把他們分開。”他說話時一直在看湯姆的斗篷。這時他歪過頭,眼睛裡閃過一絲狡黠的光芒,“你會留在這裡嗎?我們這裡已經有一段時間沒走唱人來過了,如果能有些什麼東西讓我們暫時忘記眼前的這些事,我們絕不會虧待你。我甚至可以減少一些你們的住宿費和餐費。” 真是不惹人注意。蘭德悶悶不樂地想著。 “你真是太好了!”湯姆邊說邊鞠了個躬,“也許我會接受你的好意,但現在,還請先讓我們在比較私人的地方待一會兒。” “我會給你拿酒來。我們這裡會付給走唱人一個好價錢。” 靠牆的桌子全都空著,但湯姆選了個正中間的位置。 “這樣我們能看見所有可能在偷聽我們說話的人。”他解釋道,“你們聽見那傢伙說的是什麼?他會減少我們的食宿費用,我懷疑他肚子裡到底是怎麼盤算的,任何誠實的旅店老闆都會為走唱人免費提供房間、舞台和其他許多東西。” 這些空桌子沒有太乾淨的,地板也好像有許多天沒打掃了,蘭德向周圍掃了一眼,不禁皺起眉。艾威爾師傅即使生病臥床也絕不會讓自己的旅店這麼臟。 “我們來這裡不是只為了蒐集信息嗎?” “為什麼要選這裡?”麥特問,“我們可以去找一家更乾淨的旅店。” “就在這座大橋前面,”湯姆說,“是通往凱姆林的大道,任何經過白橋的人都會從這座廣場上走過,除非他們一定要坐船過河。我們知道你們的朋友不會坐船。如果這裡沒有他們的訊息,他們就確實沒來過。讓我們進行談話吧!一定要小心行事。” 就在這時,旅店老闆出現了,他一手握著三隻有凹痕損傷的錫鑞酒杯,另一隻手拿著毛巾在桌面上抹了抹,就把酒杯放下了,然後他接過湯姆的錢。 “如果你們留在這裡,你們就不必付酒錢了。這裡的葡萄酒很好的。” 湯姆動動嘴角,算是一個微笑。 “我會考慮的,老闆,這裡有什麼訊息嗎?我們前段時間一直在很偏僻的地方,很少聽到什麼訊息。” “有大訊息,大訊息。” 旅店老闆將毛巾搭在肩頭,拉過一把椅子,將雙臂撐在桌上,長長地籲了口氣,開始感嘆能坐下來是件多麼舒服的事。他的名字是巴汀。一開始,他只是不停嘮叨自己的兩隻腳,逐一數落它們的雞眼和囊腫,抱怨每天要站那麼長的時間,幾乎讓他都感覺不到這兩隻腳了。直到湯姆提到他剛才所說的大訊息,他幾乎是毫無停頓地立刻又把話題轉移到這上面。 巴汀所說的果然是大訊息。偽龍洛根從海丹向提爾進軍,結果在盧加德附近的一場大戰中被俘虜了。旅店老闆問走唱人是否知道預言?湯姆點點頭,老闆便繼續說了下去。南方的大路上擠滿了行人,成千上萬的人背著僅剩的一點財產,逃往各個方向。 “當然!”巴汀冷笑了兩聲,“沒有人支持洛根。哦,不,現在你找不到幾個人會承認他們追隨過洛根了,他們只是尋找安全的庇護所、躲避災禍的難民。” 兩儀師當然參與了捉拿洛根的行動,巴汀在說到這個的時候向地板上啐了一口。當他說到兩儀師們已經將那個偽龍帶往北方的塔瓦隆時,又啐了一口。他說他自己是個正直的、受人尊敬的人,那些兩儀師不該和他待在同一個世界裡。她們應該返回生出她們的妖境去,把她們的塔瓦隆也一同帶走。如果他有辦法,他就絕不會靠近距離兩儀師不到一千里的地方。他聽說那些兩儀師會在每一個村子和城鎮停留,展示她們俘獲的洛根,讓人們知道偽龍已經被捉獲,世界重新獲得了安全。如果這樣的展示來到白橋鎮,他倒是很想去看看,即使這意味著要靠近兩儀師。他甚至有點想要去凱姆林,因為那裡會有一場盛大的凱旋式。 “她們要把他帶到那裡去,摩格絲女王會親自迎接。”旅店老闆恭敬地碰了碰額頭,“我從沒見過女王呢!人們都應該去看看他們的女王,你說是不是?” 洛根能做“那種事”。巴汀說到這裡,不停地轉動眼珠,舔著嘴唇,明白地表現出他所說的“那種事”是什麼。兩年前,他曾經見過上一個偽龍,那時那個偽龍正在鄉間各處展示,但那隻是個想藉此而聚眾稱王的傢伙,當時不需要兩儀師插手那個偽龍就被抓住了,士兵們用鐵鍊把他綁在一輛馬車上。那是個面色陰沉的傢伙,他一直在車廂中呻吟著,每當人們用石頭丟他,或者是用棒子戳他時,他就會用雙手抱住頭。用各種方法戲弄他的人很多,但只要不危及他的生命,士兵們就不會阻止。他做不了“那種事”,而這個洛根好像是有這種能力。巴汀相信他可以把洛根的故事講給他的孫子聽,只是這家旅店讓他脫不開身。 蘭德專心傾聽著,他的興趣不是裝出來的,而是真真切切的。當帕登·範告訴伊蒙村人能使用至上力的偽龍出現在世上時,那是數年來傳入兩河最重要的訊息。那之後發生的事情已經將這件事擠出蘭德的腦海,但這的確是人們會談論許多年,並講給自己孫子聽的故事。而不管事實怎樣,巴汀也許都會告訴他的孫子,他親眼見過洛根。沒有人會認為兩河鄉巴佬身上會發生什麼值得談論的事情,除非是兩河人自己。 “這樣啊!”湯姆說道,“這的確是個好故事,一個能講述一千年的故事。真希望那時我在那裡。”他彷彿是在陳述一個簡單的事實。蘭德認為他說的全是真的。 “我也很想看他一眼。你還沒說兩儀師是從哪條路線走的,也許這裡還有別的旅行者?他們也許知道那些兩儀師的路線。” 巴汀不屑地揮了一下臟手。 “北邊。這裡所有的人都知道。你想看他的話,就去凱姆林吧!我就知道這些,白橋鎮上沒有人比我知道得更多。” “當然,”湯姆安慰地說,“我想,這裡經過的陌生人一定很多。我從白橋的橋頭那裡一眼就看見了你的招牌。” “到這裡來的不只是西邊的人。兩天前來了個伊利安人,滿口說著什麼修補封印和束縛之類的話。他就在廣場上大聲宣布這些事,還說要一直宣布這些事情,直到迷霧山脈,如果道路通暢,他甚至會去愛瑞斯洋沿岸。他說他們派出許多人前往世界各地宣布這些。”旅店老闆搖搖頭,“迷霧山脈。我聽說那裡整年都是濃霧籠罩,那些霧中藏著怪物,會把你的肉從骨頭上撕下來,你根本來不及逃跑。”麥特偷笑一聲,惹得巴汀瞪了他一眼。 湯姆專注地向前傾過身,“他到底宣布了什麼?” “什麼,當然是狩獵號角,”巴汀高聲道,“我沒說過嗎?伊利安人正在號召所有人去伊利安發誓狩獵號角。你能想像嗎?發誓把自己的一生扔在一個傳說上?我想他們終究還是能找到一些傻瓜的。到處都有傻瓜。那個傢伙說世界末日就要到來了,人類要和暗帝進行最後一場戰爭。”他乾笑了兩聲,但顯得沒什麼力氣,就像是一個人為了讓自己相信某件事是可笑的而笑。 “我猜他們是相信瓦力爾號角必須在末日來臨前找到。那麼,你們是怎麼想的?”他咬著指節沉思了一會兒。 “當然,經過這樣的冬天,我不知道該怎麼反駁他。這樣的冬天,還有洛根這種人,他之前還有另外兩個。為什麼過去幾年有這麼多人自稱為龍?還有這樣的冬天,這一定意味著什麼事情。你們是怎樣想的?” 湯姆彷彿沒聽見他的提問,走唱人開始用一種輕柔的嗓音朗誦起來: “就是這個。”巴汀露出笑容,彷彿他已經看見擁擠的人群掏出錢來,只為了聽湯姆的一段朗誦。 “就是這個,'尋獵號角史詩',你光是唱這首,就會讓這裡的人爬到屋樑上聽你的朗誦。所有人都已經聽過那個伊利安人宣布的事情了。” 湯姆仍然是一副神遊天外的樣子。蘭德於是說道,“我們在尋找幾名應該來到這裡的朋友,他們是從西邊過來的,過去一兩個星期裡是不是有許多人從這裡經過?” “是有些人,”巴汀緩緩地說,“這裡一直都有陌生人,有的從西邊來,有的從東邊來。”他輪流看著這三個人,忽然變得警覺起來。 “他們看起來是什麼樣子?你們的那些朋友?” 蘭德張開口,但湯姆突然彷彿是回過神來一樣,用嚴厲的目光示意蘭德安靜。 “兩男三女,”他不情願地說,“他們也許在一起,也許是分開的。”他各用幾句話描述了他們的外貌,足以讓任何人認出他們,又不至於洩露他們的身份。 巴汀用一隻手揉搓著頭頂,弄亂了他稀疏的頭髮,然後他緩緩站起身。 “忘記在這裡的表演吧!走唱人。實際上,如果你們喝完酒就走人,我會很高興。如果你們聰明的話,最好離開白橋。” “有別人在打聽他們?”湯姆喝了一口酒,彷彿這個答案是他在世界上最不關心的事情,然後他朝旅店老闆挑起一側的眼眉,“會是什麼人?” 巴汀繼續搔著頭髮,彷彿是拔腿就要離開的樣子,然後他自顧自地點點頭。 “我記得,大約一個星期前,一個長得像黃鼠狼一樣的傢伙過了橋。所有人都認為他是瘋子,他總是自言自語,甚至在站著的時候也從沒停止過動作。他也詢問過你的朋友……詢問過他們之中的幾個。他有時顯得非常重視這些人,有時卻又彷佛根本不關心答案是什麼。在一半時間裡,他一直在說他必須留在這裡等這些人;而在另一半時間裡,他又說必須盡快離開,說時間緊迫。他剛剛還在抱怨、乞求,一轉眼卻又像國王一樣發號施令。人們不止一次差一點痛揍他一頓,不管他是不是個瘋子。為了他自己的安全起見,鎮上的衛兵幾乎要把他關起來。但他很快就向凱姆林去了。那時他還在一邊自言自語,一邊痛哭流涕。就像我說的,他是個瘋子。” 蘭德帶著疑問的神情看著湯姆和麥特。他們全都搖搖頭。也許這個黃鼠狼一樣的人是在找他們,但他們絕對不認識這個人。 “你確定他要找的也是這些人?”蘭德問。 “他們之中的幾個,那個戰士一樣的男人,那個穿絲綢的女人。但他關心的並不是這兩個人,他關心的是三個鄉下男孩。”旅店老闆的目光飛快地劃過蘭德和麥特,讓蘭德甚至無法確定他是真的瞥了他們一眼,抑或只是自己的想像。 “他在拼命地尋找他們。但就像我說的,他是個瘋子。” 蘭德打了個哆嗦,心中疑惑那個瘋子到底是誰,為什麼要找他們。是暗黑之友嗎?巴爾阿煞蒙會用一個瘋子嗎? “他是瘋子,而另一個……”巴汀的眼睛不安地閃爍著,他的舌頭舔著嘴唇,彷彿找不到足夠的濕氣去潤澤它們。 “他離開後的第二天……另一個人第一次出現了。”他說完便陷入沉寂。 “另一個人?”湯姆終於發問了。 巴汀向周圍看了一圈,這個隔間裡仍然只有他們三個,他甚至踮起腳向矮牆外看了一眼,當他終於重新開口時,聲音幾乎壓低成耳語。 “他穿著一身黑,總是用斗篷的兜帽遮住臉,讓你看不見他是什麼樣子。但你能感覺到他在看你,感覺到彷彿有一根冰柱插進你的脊骨。他……他和我說過話。”巴汀打了個寒戰,咬著嘴唇停了一下才繼續說道,“那聲音就像是毒蛇爬過枯死的樹葉,我的腸子都快凍成冰了。每次他來的時候,他都會問相同的問題,就是那個瘋子問過的問題。沒有人看見他是怎樣出現的。他突然就出現在這裡,無論白天還是黑夜,他都會讓你僵在原地。從那時起,人們開始不停地回頭張望。最可怕的是,守門人說從沒見過他從城鎮上的任何一道門走過,無論是來還是去。” 蘭德努力讓自己的表情保持平靜,但他還是緊咬住了牙,直到下巴都咬痛了。麥特皺起眉頭。湯姆只是盯著自己的酒杯。心照不宣的那個名字彷彿就懸在他們面前——魔達奧。 “我想如果我遇到那樣的人,一定不會忘記的。”過了一會兒,湯姆說道。 巴汀用力地點著頭。 “燒了我吧!你絕對不會忘記的。光明在上,你絕對不會忘記。他……他想要的和那個瘋子一樣,只是他還說到了一個女孩。還有……”他瞥了湯姆一眼,“……一個白頭髮的走唱人。” 湯姆的眼眉立了起來,蘭德相信這不是他裝的。 “一個白頭髮的走唱人?嗯,看來我不是這個世界上惟一有些年紀的走唱人。我向你保證,我不認識這傢伙。他沒理由找我。” “但願如此。”巴汀沉著臉說,“他沒有說太多。但我相信,如果有人想要幫助那些人,或者是把那些人藏起來,他會非常不高興。不管怎樣,我會把告訴他的話再告訴你。我從沒見過那些人,也沒聽說過他們,這是實話。我沒見過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人。”他的話似乎意有所指。突然間,他將湯姆的錢拍到桌子上。 “喝完酒就走吧!好吧?好嗎?”然後他就轉身用最快的速度離開了。一邊走還一邊回頭張望。 “隱妖。”旅店老闆離開後,麥特喘息著說,“我應該知道,它們會在這裡尋找我們。” “它會回來的。”湯姆說著,將身子探過桌面,壓低聲音。 “我認為我們應該溜回那艘船上,接受貝爾船長的邀請。隱妖的獵殺一定會集中在前往凱姆林的大道上,那時我們卻已經在前往伊利安的路上了。那裡距離魔達奧等著我們的地方足有上千里。” “不,”蘭德堅定地說,“我們在白橋等待沐瑞和其他人,或者我們去凱姆林。只能這樣,湯姆,這是我的決定。” “這太瘋狂了,孩子,情況已經改變,你聽我的,不管旅店老闆說什麼,當一名魔達奧盯著他時候,他會把我們的一切都說出去,從我們喝了什麼到我們的靴子上有多少泥巴。”蘭德想起隱妖無眼的凝視,不由得打了個哆嗦。 “至於凱姆林……你們以為半人不知道你們想去塔瓦隆?我們應該乘船南下才是。” “不,湯姆。”蘭德想著能夠躲到距離隱妖千里之外的地方去,立刻覺得很難把該說的話說出口,但他還是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說道:“不。” “認真想一下,男孩,伊利安!地面上最華麗的城市。還有號角狩獵!到現在已經有將近四百年沒有過號角狩獵了,那裡有許多新的故事等待人們去創造。想一想吧!那是你做夢也想不到的。等到魔達奧弄清楚我們去了哪裡,你肯定已經白了頭髮,厭煩了照顧孫子的工作,即使是它們找到你,你也不在乎了。” 蘭德的表情變得堅決起來。 “我必須說多少次'不'?無論我們去什麼地方,它們都會找到我們。在伊利安也會出現隱妖。我們又怎能逃避那些夢?我想知道我出了什麼事,湯姆,還有為什麼。我要去塔瓦隆。如果可以,就和沐瑞一起去。即使沒有她,我一樣要去,我要知道這一切。” “但想想伊利安,男孩!它們在東邊找你,你卻順流而下,這樣才是安全的辦法。該死的,夢又不會有什麼危險。” 蘭德保持著沉默。夢不會有危險嗎?夢中的荊刺會刺出真的血嗎?他幾乎希望自己已經和湯姆談論過那個夢。你敢將這個夢告訴別人嗎?巴爾阿煞蒙在你的夢裡。但夢和清醒之間的又是什麼?你被暗帝碰觸了,但你又敢告訴誰? 湯姆似乎明白了,走唱人的表情緩和下來,“就算是有那些夢,小子。那些仍然只是夢而已,不是嗎?光明的救贖啊,麥特,跟他談談吧!我知道,至少你是不想去塔瓦隆。” 麥特的臉紅了,半是因為困窘,半是因為氣惱。他避開蘭德的目光,皺起眉看著湯姆。 “為什麼你要這樣大驚小怪的?你想回到船上去?那就回去啊!我們會照顧好我們自己的。” 走唱人無聲地笑了起來,連肩膀都開始微微抖動,但他的聲音裡還是出現了一絲怒意,“你們以為你們對魔達奧的了解已經夠多了,可以獨自逃開它們,是嗎?你們準備孤身進入塔瓦隆,將你們自己交給玉座?你們甚至連不同的宗派還分不清楚。你們能嗎?光明燒了我吧,男孩。如果你們以為你們可以僅憑自己的力量到達塔瓦隆,你們就讓我走好了。” “那就走吧!”麥特一邊吼著,一邊將一隻手伸進斗篷下面。蘭德吃驚地察覺到,麥特正抓著那把出自煞達羅苟斯的匕首。他甚至可能已經準備好要使用它。 矮牆的另一邊傳來沙啞的笑聲,一個人用輕蔑的語氣大聲說道。 “獸魔人?穿上走唱人的斗篷算了,老兄!呸!你喝醉了!獸魔人!那都是邊境國的故事!” 這番話如同一罐冷水澆熄了三個人的怒意,就連麥特也半轉過身,睜大眼睛向牆對面望去。 蘭德站起到剛好可以讓視線越過牆頭的高度,然後又急忙坐了下去。佛魯藍·蓋博正在牆對面,和剛才他們進門時看到的那個人坐在同一張桌旁。那兩個人朝他笑著,但也在聽他說話。巴汀在旁邊擦著一張已經相當乾淨的桌子,沒有去看佛魯藍和那兩個人,但肯定也在聽。他手中的抹佈在一個地方來回抹著,身子一直朝佛魯藍那裡靠過去,看起來幾乎都要跌倒了。 “是佛魯藍。”蘭德坐回到椅子裡,悄聲說道。另外兩個人也立刻緊張起來。湯姆飛快地將大廳的這一半環視了一圈。 矮牆外,另一個男人的聲音響了起來:“不,不,這裡是曾經有過獸魔人,但它們在獸魔人戰爭時都被殺死了。” “邊境國的謊言!”第一個聲音重複道。 “是真的,我告訴你們。”佛魯藍大聲地反駁著,“我曾經去過邊境國,我曾經見過獸魔人。我肯定它們是獸魔人,就像我肯定我坐在這裡一樣。那三個人聲稱獸魔人在追逐他們,但我知道他們的底細,所以我沒辦法留在噴沫號上。我也懷疑過貝爾·多蒙,但這三個肯定是暗黑之友。我告訴你們……”笑聲和粗鄙的嘲弄聲都停息下來,那些人顯然是要聽佛魯藍還會說些什麼。 蘭德不知道再過多久,旅店老闆就會聽到佛魯藍對“那三個暗黑之友”的描述,而這裡惟一的出口只能讓他們走到佛魯藍的桌前。 “也許回船上不是什麼壞主意。”麥特嘀咕著,但湯姆搖了搖頭。 “不行了。”走唱人壓低聲音快速說道。他拿出多蒙船長給他的皮袋子,用最快的速度將錢分成三份。 “佛魯藍的話在一個小時之內會傳遍全鎮,不管有沒有人相信他,半人很快就會聽到訊息。貝爾要到明天早晨才會啟航,獸魔人肯定會把他的船當成目標。他如果能平安到達伊利安就算不錯了。他是對的,危險還沒有離開他。但不管他怎麼做,都與我們無關了,我們現在只能逃跑,盡全力逃跑。” 麥特很快將湯姆推到他面前的那堆錢幣塞進口袋。蘭德的速度比麥特慢了許多。沐瑞給他的錢幣不在其中,貝爾還了他們一枚同等重量的銀幣,但不知為什麼,蘭德希望他能拿回兩儀師給他的那枚銀幣。他將錢放進口袋,帶著疑問的神情看著走唱人。 “為了防備我們中途分開,”湯姆向兩個人解釋,“我們也許一路都能在一起,但如果有萬一……嗯,你們兩個能照顧好自己。你們是很好的小伙子。但為了你們的安全著想,離兩儀師遠一點。” “我還以為你會一直和我們在一起。”蘭德說。 “我會的,男孩,我會的。但它們現在距離我們還有多遠,大概只有光明才知道。沒關係,應該還不會有事。”湯姆停了一下,看著麥特,冷冷地說,“我希望你不會再介意我留在你們身邊。” 麥特聳聳肩,他分別看了湯姆和蘭德一眼,又聳了聳肩。 “我只是感到緊張。我覺得我們永遠也擺脫不掉它們了,每次我們停下來歇口氣,它們就會追過來。我總是覺得有人在背後盯著我。我們要怎麼做?” 牆對面爆出笑聲,又被佛魯藍打斷了。他大聲地朝那兩個人叫喊著,說他講的一切都是事實,遲早巴汀會把佛魯藍描述的那三個人和他們三個湊在一起。蘭德一直在想著他們還剩下多少時間。 湯姆推開椅子站了起來,但他彎著腰,繼續讓矮牆完全擋住自己的身形。他示意兩名年輕人跟著他,一邊悄聲說道,“保持絕對安靜。” 壁爐旁的窗戶外面是一條巷子。湯姆小心地在一扇窗前觀察了許久,才將窗戶打開一道夠讓他們出來的縫隙。他幾乎沒發出任何聲音,牆那邊正在叫囂大笑的人甚麼都不可能聽見。 到了巷子裡,麥特沿著街道跑了起來,但湯姆抓住他的手臂,“別這麼快,先讓我們確定我們在做什麼。”湯姆輕輕放下窗戶,轉身開始查看這條巷子。 蘭德跟隨著湯姆的視線。旅店牆邊放著六隻接雨桶,緊鄰旅店的是一家裁縫鋪。巷子裡空無一人,乾燥的硬土路面上滿是塵土。 “為什麼你要這麼做?”麥特又問道,“你離開我們就安全了,為什麼你要跟我們在一起?” 湯姆盯著他,過了一段時間才說道,“我曾經有一個侄子,他叫歐文。”他疲倦地說著,聳了聳肩。他一邊說,一邊將行李束在一起,小心地把樂器匣放在最上面。 “那是我弟弟惟一的兒子,我在世上最後一個親人,那時他和兩儀師有了麻煩,但我有太多事要做,太多……別的事。我不知道我能做什麼,但當我開始努力的時候,已經太遲了。歐文在幾年後死了,你可以認為是兩儀師殺死了他。”他站直身體,沒有再看兩個男孩。他的聲音一直很平靜,但蘭德瞥見他在轉過頭時眼中的淚光。 “如果我能讓你們兩個躲開塔瓦隆,也許我就能不再去想歐文了。等在這裡。”他頭也不回地朝巷口走去,到巷口附近,他放慢腳步,快速觀察了一下,他謹慎地走出巷口,從蘭德和麥特的視線中消失了。 麥特半站起身跟了上去,沒走幾步又折返回來。 “他不會丟下這個的。”他說著碰了一下皮製的樂器匣,“你相信他的故事嗎?” 蘭德蹲到接雨桶旁:“你怎麼了,麥特?你原來不是這樣的,我已經幾天沒聽到你的笑聲了。” “我不喜歡像兔子一樣被追獵。”麥特厲聲說道,他嘆息一聲,仰頭靠在旅店的磚牆上。即使這樣,他看起來仍然是緊張得要命,他的眼珠不停地朝各個方向轉動著。 “抱歉,這場逃亡,所有這些陌生人,還有……還有這一切,它們勒緊了我的神經。我看著某個人,心中就不禁懷疑他會不會向隱妖告發我們,或者是欺騙我們,搶劫我們。或者……光明啊,蘭德,這難道不會讓你緊張嗎?” 蘭德笑了,笑聲卻好像是悶在嗓子裡的一陣乾咳。 “我太害怕,都不知道要緊張了。” “你覺得兩儀師對他的侄子做了些什麼?” “我不知道。”蘭德不安地說。他所知道的男人和兩儀師之間發生的麻煩只有一種。 “我想,他應該跟我們不一樣。” “不一樣。” 片刻之間,他們只是靠牆坐著,沒有再說話。蘭德不確定他們等了多久,也許只有幾分鐘,但感覺上卻像過了一個小時。等待湯姆回來,等待巴汀和佛魯藍打開窗子,指控他們是暗黑之友。這時,一個人影從巷口轉了進來。那是個高大的男人,兜帽完全遮住了面孔,身上的斗篷在昏暗的光線中如同夜一樣黑。 蘭德爬起身,一隻手緊握住譚姆的劍柄,連指節都捏痛了,他感覺口中髮乾,無論吞下多少口水也不管用。麥特也站了起來,微彎著腰,一隻手還放在斗篷下面。 那個男人愈走愈近,蘭德的喉嚨隨著他邁出的每一步而繃緊。突然間,那個男人站定腳步,掀起兜帽,蘭德的膝蓋差點彎了下來。原來是湯姆。 “好了,如果你們沒認出我……”走唱人露出笑容,“我猜我們走出鎮門時也不會被認出來了。” 湯姆推開他們,開始將百衲斗篷裡的物品轉移到新斗篷裡,速度之快讓蘭德甚至無法看清他都拿出又放進了什麼。這時蘭德才看清湯姆的這件新斗篷是深褐色的。蘭德顫抖著深吸一口氣,他仍然覺得喉嚨好像被掐住了一樣。是褐色,不是黑色。麥特的手還放在斗篷中,他盯著湯姆的背,彷彿正在考慮是否應該使用藏在那裡的匕首。 湯姆抬頭瞥了他們一眼,目光變得嚴厲起來,“現在沒時間胡思亂想了。”他迅速地將百衲斗篷包住樂器匣,打成一個包裹,斗篷的襯裡被翻到外面,多彩碎布被藏在裡面。 “我們每次一個人從這裡走出去,只要能看見彼此就行。你不能把肩膀垂下來,彎彎腰嗎?”他又對蘭德說,“你的高個子就像一面旗子那麼醒目。”他將包裹搭在背上,站起身,又戴起兜帽,現在他看起來根本不像是個白髮走唱人,只不過是一名普通的旅者,一個買不起馬或馬車的窮漢。 “我們走吧!已經浪費太多時間了。” 蘭德衷心贊成湯姆的命令,但當他要離開巷子,走進廣場時,還是不禁猶豫了一下。廣場上稀少的行人並沒有多看他一眼,但他感覺肩膀上的肌肉彷彿揪在了一起,也許會有暗黑之友高呼一聲,這些人就會變成一群殺人的暴徒。他不停地向周圍掃視著,盯著那些忙碌著日常事務的人們,當他將視線轉回來時,看到一名魔達奧出現在廣場中心附近,正朝他們走來。 蘭德沒有去猜測隱妖怎麼來到這裡,只是直直地看著它那緩慢而致命的步伐,如同一頭食肉獸慢慢靠近它的獵物。人們在這個披黑色斗篷的形體前紛紛閃退,一邊將視線轉向一旁,彷彿想到什麼緊急的事情一樣,匆忙離開廣場。很快地,廣場就變得空空蕩盪。 藏在那個黑色兜帽後面的東西讓蘭德僵在原地。蘭德想要建立虛空,卻像是在煙霧中摸索,隱妖的凝視刮削著他的骨骼,讓他的骨髓變成了冰塊。 “不要看它的臉。”湯姆低聲說道,他的聲音充滿震撼的魅力,就如同他用盡力氣將每一個字射進蘭德的耳膜,“光明燒了你吧,別看它的臉!” 蘭德用力將頭別開,他幾乎呻吟起來,那種感覺就像是將水蛭從臉上撕掉。但即使只是盯著石頭廣場,他仍然能看到魔達奧在靠近。如同一隻貓在玩弄老鼠,看著他徒勞地拼命想要逃跑,等待著最後一爪拍掉他的性命。隱妖和他的距離已經縮短了一半。 “我們只是站在這裡嗎?”蘭德喃喃地說道,“我們必須逃……離開。”但他就是無法移動自己的雙足。 麥特終於抽出那把嵌著紅寶石的匕首。他的手在顫抖,兩排牙齒露在唇外,面孔在瘋狂和恐懼中扭曲著。 “你們認為……”湯姆停下來吞了口口水,繼續用沙啞的聲音說,“你們認為自己可以跑贏它,孩子?”他低聲說了些什麼,蘭德只聽到了“歐文”這個詞。突然間,湯姆吼了一聲,“真不該和你們攪在一起,孩子,真不應該。”他放下背上用走唱人斗篷打的包裹,將它塞進蘭德的懷裡。 “照顧好它。我說跑的時候,你就拼命跑,在到達凱姆林之前都不要停下。在那裡找一家旅店,名字是'王后之祝福'。記住它,萬一……一定要記住。” “我不明白。”蘭德說。魔達奧距離他已經不到二十步。他的腳被愈來愈大的力量牽住了。 “記住就對了!”湯姆吼道,“'王后之祝福'。現在,跑!” 湯姆伸出雙手按在蘭德和麥特的肩頭,猛地向前一推。蘭德踉蹌著向前跑去,麥特緊隨在他身邊。 “跑!”湯姆也開始了動作。隨著一聲長嘯,他沖向魔達奧,他的雙手一顫,兩把匕首驟然顯出。蘭德停下腳步,但麥特拖著他繼續向前跑去。 隱妖吃了一驚,它從容不迫的步伐一下子亂掉了。它伸手向腰間的黑劍劍柄摸去,但走唱人以更快的速度縮短了他們之間的距離。黑劍剛剛從鞘中抽出一半,湯姆已經撞在魔達奧身上,他們兩個一同跌倒在地。廣場上最後幾個行人全都跑掉了。 “跑!”廣場上閃過一道刺目的藍光。湯姆尖叫起來,但他仍然努力喊出了一聲,“跑!” 蘭德照做了。走唱人的尖叫聲緊追著他。 緊緊地將湯姆的包裹抱在胸前,蘭德拼盡全力向前跑著,慌亂從廣場向全鎮擴散,他和麥特就跑在這片亂流的最前鋒。他們跑過的地方,店鋪老闆丟掉攤子上的商品;臨街的百葉窗一扇扇關閉;一張張面帶驚恐的臉出現在窗前,又以最快的速度消失;人們狂亂地在街道上奔跑,彼此相撞,倒在地上的人如果沒有馬上爬起來,又會將別人絆倒。白橋如同被踢開的蟻丘一樣沸騰了。 當蘭德和麥特沖向鎮門時,蘭德突然想起湯姆說過他個子太高了。他繼續拼命地向前邁著步子,一邊盡量縮起了身子,很快蘭德就發現自己是多慮了。用鐵條箍住的厚木鎮門敞開著,兩名看門的士兵戴著鋼帽,穿著煉甲上衣和質料低劣的白領紅外衣,站在門外,一邊摩挲著手中的長戟,一邊不安地朝鎮裡張望著。有一名士兵瞥了蘭德和麥特一眼,但此時跑出鎮門的並不只他們兩個人。人群不斷地湧向鎮門,氣喘吁籲的男人拉著妻子;哭哭啼啼的婦人抱著嬰兒,拖著大哭不停的孩子;面色慘白的工匠們來不及脫掉圍裙,手裡甚至還握著他們的工具。 沒有人知道要跑到哪裡去。蘭德一邊跑,一邊感到陣陣暈眩。湯姆。哦,光明救我,湯姆。 麥特在他旁邊踉蹌著,努力保持著平衡。他們一直向前狂奔,直到周圍再沒有別人,直到白橋和那座城鎮都消失在他們身後的視線裡。 最後,蘭德跪倒在地上,顫抖著,用乾澀的喉嚨大口地吸進空氣。身後的大路上看不見一個人,直到它消失在枯樹林中。麥特在用力拉扯著他。 “不要停,不要停。”麥特一邊喘氣一邊說著,汗水和灰塵在他的臉上混合成一道道泥印,他看起來隨時都可能一頭栽倒在地。 “我們必須繼續跑。” “湯姆。”蘭德說,他的雙臂仍然緊抱著湯姆的斗篷,堅硬的樂器匣撐在其中。 “湯姆。” “他死了,你看見了,你聽到了。光明啊,蘭德,他死了!” “你認為艾雯、沐瑞和其他所有人都死了,如果他們死了,為什麼魔達奧仍然在追逐他們?回答我!” 麥特也跪倒在他旁邊,“好吧!也許他們還活著。但湯姆……你親眼看見了!該死的,蘭德,同樣的事情也會發生在我們身上。” 蘭德緩緩地點著頭,他們身後的路還空著,他心中還在期盼著能看到湯姆出現,大步向他們走過來,一邊吹著鬍子,告訴他們現在惹了多大的麻煩。凱姆林的“王后之祝福”旅店。他掙扎著站起身,將湯姆的包裹和行李一起搭在背上。麥特抬起頭盯著他,瞇起的眼睛裡閃爍著警覺的光芒。 “我們走。”蘭德朝凱姆林的方向走去。他聽見麥特在嘀咕。過了一會兒,麥特追了上來。 他們在滿是塵土的路上前進著,低垂著頭,一言不發。在風中生成的塵柱旋轉著,如同幽靈般掠過他們行經的道路。有時蘭德會回頭看一眼,但身後只有空蕩蕩的路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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