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網絡玄幻 時光之輪01·世界之眼

第28章 第二十四章順流而下

水從遙遠的地方滴下,發出空洞的回音,永遠失去了它們的源頭。到處都是石橋和沒有盡頭的坡道,全都發源於高大的石砌平頂高塔。這些高塔全都經過了拋光,平滑圓潤,上面有紅色和金色的條紋。一層又一層,這座迷宮在黑暗中上下起伏,看不到起點和盡頭。橋、坡道和高塔連結在一起,無論蘭德朝哪個方向望去,在他視力所及之地,遠近上下都是一樣的景色。這裡沒有足夠的光線能讓他看得清楚,而他幾乎要為此感到高興。一些坡道就在另一些坡道的正上方。蘭德看不到它們的地基在哪裡。他努力地尋覓著,尋覓自由,卻心知那隻是幻象。一切都是幻象。 他知道這個幻象。他已經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次跟隨這個幻象。無論他走得多遠,向下、向上,或者是朝向其他任何方向,只有這些閃亮的石頭,石頭。但深沉的黑暗如同新翻開的泥土般瀰漫在空氣中,伴隨著令人噁心的、腐敗的甜味。這是墳墓的氣息。他竭力不去呼吸,但這股氣息充塞了他的鼻腔,黏附在他的皮膚上,如同臭油。

他的眼睛捕捉到一絲閃動。他立刻停住腳步,彎下身子靠在一座高塔頂端光滑的圍牆上。這不是一個好的藏身之所,周圍有一千個地方能輕易就看到這裡。到處都是影子,但沒有任何一片影子能夠完全遮住他。這裡的光線不是來自油燈或火把。它就存在這裡,如同從空氣中滲出來的一樣。足以看見,足以被看見。但一動也不動總還是讓人覺得有了一點保護。 移動又出現了。這一次蘭德看清楚了。一個人正大步走上遠處的一條坡道,絲毫不在意兩側完全沒有欄杆保護,只要一失足就會跌下無盡的深淵。那個人的斗篷隨著他的動作在他背後掀動著,他向四處轉著頭,搜尋著。他們之間的距離太遠,蘭德在黑暗中只能看見他模糊的身形。但蘭德不需要靠近就能知道,他的斗篷是血紅色的,那雙搜尋的眼睛裡正燃燒著熾烈的火焰。

蘭德竭力想要看清楚這座迷宮,好弄清楚巴爾阿煞蒙在找到他之前還需要走過多少坡道和橋樑的接點,但他很快就放棄了。直線距離在這裡是具有欺騙性的,這是他學到的另一件事,看起來很遠的位置可能再轉過一彎就能到達,彷彿近在眼前的地方卻又怎麼也走不到。從開始到現在,惟一能做的就是保持移動。保持移動,不去思考。思考是危險的——他知道這點。 當他轉過身,不再去看遠處的巴爾阿煞蒙時,他不禁想起麥特。麥特也在這座迷宮裡嗎?或者會有兩座迷宮,兩個巴爾阿煞蒙?這個念頭在他的腦海中剛一出現就被他強壓了下去。思考這種事情實在太令人害怕了。這個夢就像是在巴爾倫做的那個夢嗎?那為什麼他找不到我?這總算是要好一點,讓人感到稍微舒服一點。舒服?該死的,這有什麼舒服可言?

有兩三次,他依稀記得他已經這樣逃了很長很長的時間,他不知道有多長,而巴爾阿煞蒙也一直在徒勞地追逐他。這是他在巴爾倫做過的那種夢?或者只是個噩夢,就像其他人都會有的噩夢一樣? 片刻之間(只是在呼吸一次的時間裡),他知道為什麼思考是危險的,知道思考什麼是危險的。彷彿如同以前一樣,每次當他允許自己認為環繞在他周圍的只是一個夢時,空氣都會閃爍起來,遮住他的眼睛,彷彿變成一種膠體,將他凝固住。只是在片刻之間。 焦熱刺激著他的皮膚,他的喉嚨早已沒有一絲水汽。他正在這座被荊棘圍繞的迷宮中奔跑著,已經有多久了?他的汗水在聚成汗珠之前就蒸發了。他的眼睛感到燒灼的疼痛。在頭頂上不遠處,怒濤般的雲團在黑暗中沸騰,但這座迷宮中卻沒有一點風。片刻之間,他覺得這座迷宮曾有過變化,但這個想法很快就在高熱中蒸發了。他在這裡已經很長時間了。思考是危險的,他知道。

圓形的白色石塊鋪成的道路,半埋在骨白色的干土下,即使以最小的力量邁出一步,也會揚起一團灰塵。灰塵刺激著他的鼻子,但只要打一個噴嚏,他就有可能暴露自己。他開始用嘴呼吸,但灰塵很快塞滿他的喉嚨,引得他一陣陣乾咳。 這是個危險的地方,這點他也知道。在前面,他能看見高大的荊棘牆壁上有三個缺口,更前面的道路彎曲到他看不見的地方。巴爾阿煞蒙可能在任何一個拐彎處出現,他們已經在這裡有過兩三次遭遇。但除了遭遇過巴爾阿煞蒙,後來又逃掉之外……他什麼都不記得了。有太多想法是危險的。 在酷熱中喘息著,他停下來檢查迷宮的牆壁。黑褐色的荊棘藤蔓厚密地纏繞在一起,看起來彷彿已經死了,可怕的黑色針刺如同一寸長的鉤針。牆壁非常高,不可能越過去看到後面;牆壁非常厚,也不可能讓視線從中透過。他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那面牆,立刻倒抽了一口氣,儘管他的力道很輕,但還是有一根荊刺刺穿了他的手指,如同燒紅的鋼針,讓他感到灼熱的疼痛。他踉蹌著後退了一步,腳跟絆在石頭上,為了保持平衡,他用力一揮手,大滴血液潑灑出來。灼痛感開始減退,但他的整隻手都能感覺到血管的脈動。

突然間,他忘了疼痛。他的腳跟踢翻了一塊鋪路石,那塊石頭落在地面的干灰上。他盯著這塊石頭,回視他的是一雙空空的眼窩。一具骷髏,一個人類的骷髏頭。他看著這條平坦的道路,全都是一樣的石頭。他急忙抬起腳,但他只要他落下腳,就只能踩在骷髏上。他心想,這一切也許並不是看上去的那樣,但他毫不猶豫地壓下了這個念頭。思考在這裡是危險的。 他勉強控制住自己,雖然渾身仍然不禁微微顫抖。停留在一個地方也是危險的。他模糊地知道這點,但他對此非常確定。他指尖的流血逐漸減緩,那個傷口幾乎已經消失了。他吮著指尖,盯著那條他恰巧選擇的路,在這裡,一條路和另一條路不會有什麼差別。 現在他回憶起自己曾聽說過,一個人只要在迷宮中一直朝一側拐彎,最終就能走出迷宮。在荊棘牆壁的第一個開口處,他轉向右邊,然後再向右轉——卻發現自己正與巴爾阿煞蒙面對面地站著。

驚訝的神情掠過巴爾阿煞蒙的面孔。他的血紅色斗篷隨著他驀然停步而落了下來,火焰在他眼中咆哮。只是在迷宮的高熱中,蘭德幾乎感覺不到那火焰。 “你以為你可以躲我多久,男孩?你以為你可以逃開自己的命運多久?你是我的!” 蘭德踉蹌著向後退去,心中懷疑自己為什麼要在腰帶中摸索,難道是要找一把劍。 “光明助我,”他喃喃地說著,“光明拯救我。”他記不得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了。 “光明救不了你,男孩,世界之眼也不會為你所用。你是我的獵犬,如果你不聽從我的命令,我會用時間巨蛇的屍體將你勒死!” 巴爾阿煞蒙伸出手。突然間,蘭德知道一條逃跑的路,一條存在於他的記憶中,被迷霧籠罩,充滿了危險的路,但絕不可能比暗帝的碰觸更加危險。

“一個夢!”蘭德叫喊著,“這是一個夢!” 巴爾阿煞蒙睜大眼睛,也許是因為驚訝,也許是因為惱怒。隨後,空氣開始晃動,巴爾阿煞蒙的影像逐漸變得模糊,最終消失了。 蘭德又轉過一個拐角,嚇呆了。他盯著自己的映射,一千個,一萬個。上面是黑暗,下面也是黑暗,但在他周圍全都是鏡子,鏡子從每一個角度映照著他,從身前到視野的最遠程,全都是鏡子。他在鏡子裡彎著身子,來迴轉動著,睜大一雙充滿恐懼的眼睛向四處望著。 一道紅色的影子在鏡子裡閃過。蘭德急轉過身,想要看清那道影子,但在每一面鏡子裡,它都是從蘭德身後一閃便消失了。隨後那個影子又回來了,但已經不僅僅是一道影子。巴爾阿煞蒙站在鏡子對面,一萬個巴爾阿煞蒙,在銀鏡中來回搜尋著。

蘭德發現自己正在盯著自己面孔的倒影——蒼白、顫抖,被刀刃般的嚴寒切割著。巴爾阿煞蒙在他背後逐漸浮現,瞪視著他,雖然並沒有看見他,但還是在瞪著他。在每一面鏡子裡,巴爾阿煞蒙的火焰面孔在他的身後咆哮、擴張、吞沒、融合。他想要尖叫,但他的喉嚨已經僵硬。這片沒有盡頭的鏡海中只剩下一張臉,他自己的臉,巴爾阿煞蒙的臉。一張臉。 蘭德顫抖著睜開眼睛。黑暗,只有極為暗淡的光。蘭德幾乎停止了呼吸,除了眼睛,他的全身絲毫沒有移動。一條粗羊毛毯子蓋住他的身體,直到肩膀。他的頭枕在弓起的手臂上。他的手能感覺到平滑的木板,是甲板。索具在夜色中發出輕微的摩擦聲。蘭德籲了口氣,他正在噴沫號上。結束了……至少又一個夜晚結束了。

他下意識地將手指放進嘴裡,嚐到上面的血腥味,他一下子停止了呼吸。緩緩地,他將手放到眼前,借助朦朧的月光,他能看見指尖正滲出血珠,是荊棘刺出的血。 噴沫號在亞林河的推動下全速前進,不過實際上它的速度絕對不算快。多蒙船長一再命令槳手全力划槳,只是船速並沒有因此而加快多少。船員們從日出到日落一直在划槳,但一陣陣強風卻總是迎頭吹來,彷彿要將船推回上游一樣。到了晚上還要繼續行船,會有一個人在船頭借助燈光用水砣測量水深,並將測到的資料不斷報告給舵手。在亞林河上不必害怕礁石,但這裡有許多淺灘和沙洲。船隻如果擱淺,就只能等待其他船隻的救援,如果在這時遇上強盜,就連逃也逃不掉了。 他們無論是白天還是晚上都不靠岸。貝爾·多蒙一邊凶狠地催促著船員,一邊咒罵著可恨的風和緩慢的船速,每個在槳位上偷懶的水手都會被他痛揍幾下,每個出錯的船員也會被他罵上一頓。他不停地用低沉、凶狠的聲音描述著十尺高的獸魔人站在甲板上,把船員們的腦袋一一折斷的情景。最開始兩天裡,所有船員都很害怕,很樂於聽從他的命令,但獸魔人攻擊造成的恐慌很快就開始消退了,開始有人嘟囔著想上岸去蹓躂一個小時,活動一下手腳。也有人抱怨這樣沒日沒夜地向下游行船實在太危險了。

不過船員們只敢用最低的聲音說出這些抱怨,而且還不停地用眼角覷著周圍,以免貝爾船長就在旁邊。但貝爾船長好像能聽到船上的每一句話,每次一有船員開始抱怨,他就會拿出那次獸魔人丟下的鐮刀一樣的巨劍和彎鉤戰斧,把它們掛在桅杆上一個小時,那些受傷的船員立刻會用手指撫摸著身上的繃帶,各種怨言也自然就平息了。船員們會保持安靜至少一天的時間,直到另一名船員覺得獸魔人應該已經被甩掉了,這個情況又會重新開始。 蘭德注意到湯姆·梅里林在船員們皺起雙眉交頭接耳時都會遠遠地躲開。但平時他總是和船員們混在一起,講笑話給他們聽,和他們開玩笑,讓每名正在艱苦工作的船員都笑逐顏開。湯姆每次都用機警的眼光觀察那些竊竊私語的船員,表面上卻只是在專心地擺弄著自己的長柄煙斗,為豎琴調弦,或者是做著其他的雜事,蘭德不明白這是為什麼。船員們並沒有責備這三個被獸魔人追上船的人,但佛魯藍·蓋博除外。 從第一天開始,佛魯藍那個枯瘦的身子幾乎總是在其他船員身邊晃蕩,告訴他們那晚蘭德的“強盜行徑”。他時而怒氣沖衝,時而又痛哭流涕。看著湯姆和麥特,尤其是看著蘭德的時候,他的嘴角就會垂下來,彷彿和他們有什麼深仇大恨一樣。 “他們是陌生人。”佛魯藍總是一邊急切地低聲說著,一邊還在用一隻眼睛搜尋著船長是不是在附近,“我們對他們有什麼了解?獸魔人是和他們一起來的。我們只知道這個。他們是一伙的。” “運氣啊,佛魯藍,住嘴吧!”一個人朝佛魯藍喊道。這個人將頭髮編成一根辮子,在臉頰上刺著一顆藍色的小星,他正在用光腳趾捲起甲板上的一根纜繩。雖然天氣寒冷,但所有水手都赤著腳,靴子很容易在濕甲板上打滑。 “如果任你信口胡說,你會說你媽媽也是暗黑之友。從我面前滾開!”他朝佛魯藍腳下吐了口痰,又繼續去整理他的纜繩了。 所有船員都記得佛魯藍在站崗時玩忽職守的事,那個梳辮子的男人對他的態度已經算和善的,現在根本已經沒有人想要和他一同工作,佛魯藍只能做一些單人完成,往往骯髒不堪的工作,比如刷洗廚房裡油膩的碗盤,或是匍匐著爬進艙底,在陳年堆積的霉斑與泥濘中尋找船殼的漏洞。大多數時間裡,他總是防禦般地縮著肩膀,委屈地沉默著。人們愈注意他,他就愈表現出委屈的樣子,雖然這並沒有讓他得到任何一點同情。但當他的目光落在蘭德、麥特和湯姆身上的時候,他有著長鼻子的臉上總會閃過一絲陰冷的殺機。 蘭德和麥特聊天時,提到佛魯藍早晚會給他們製造麻煩。麥特向周圍看了看,說道:“我們能信任這些人中的哪一個?”然後就另外找了一個地方單獨待著。雖然這艘船從頭到尾不過三十尺,但麥特一直都盡量避開其他人。蘭德覺得從離開煞達羅苟斯之後,他就是這樣。 湯姆說,“麻煩不會來自佛魯藍,男孩,至少現在還不會。船員們不聽他的,他也沒有膽量單獨做任何事。但還有其他人……貝爾現在似乎還認為獸魔人在追趕他,但其他人已經開始認為危險過去了,或者是認為他們已經受夠了,他們已經被逼到了極限。”他拉了拉百衲斗篷。蘭德有一種感覺,走唱人是在檢查藏在斗篷裡的小刀——他的第二好的小刀。 “如果他們發動叛變,男孩,他們是不會留下船客把他們的行徑流傳出去的。女王的法律也許在如此遠離的凱姆林難以實行,但即使是一名村長也會對叛變水手有所作為的。”這以後,蘭德在看那些水手時也開始盡量不惹人注意了。 湯姆盡量將水手們的思緒從叛變的可能中引開。他不停講述各種精彩的故事,其間還會演唱水手們提出的任何一首歌曲,為了證明蘭德和麥特是他的學徒,他每天都會給他們上課,這同樣能娛樂船員們。當然,湯姆從不讓蘭德和麥特碰他的豎琴。他們在學習長笛時,至少一開始是非常難堪的,即使他們摀住耳朵,也沒辦法擋住船員們的笑聲。 湯姆也向兩個男孩傳授一些通俗故事、簡單的雜耍和戲法。麥特抱怨湯姆對他們要求太多,湯姆也總是向麥特吹鬍子瞪眼地說,“我不知道該怎麼一邊玩一邊教,男孩。我或者要教你一樣東西,或者不教。開始吧!就連鄉巴佬也應該能做個簡單的倒立,快點。” 沒在工作的船員們總是會聚集在他們三人周圍,有人甚至會在湯姆教課時也學上兩手,即使失手了也很開心。只有佛魯藍站在一旁表情陰沉地看著,痛恨著所有這些人。 蘭德每天都用大量的時間靠在船欄上,盯著岸邊,他並不真的以為能看到艾雯或其他同伴突然出現。但這艘船的速度並不快,所以他心中也不是完全沒有這樣的希望。艾雯他們如果騎馬,用不著太快就能追上這艘船。如果他們逃脫了,如果他們還活著。 河水汩汩流淌,除了這艘船之外,沒有任何其他船隻,也看不到任何活物,但這並不代表沿途沒有值得觀看和驚奇的事物。在他們行船的第一天中午,有一段半長的河道兩岸都是高聳的斷崖,而這兩片斷崖的石壁上雕滿了百尺高的男女人像,它們全都戴著王冠,顯示著它們君主的身份。它們的年齡既有弱冠,也有耄耋,面貌也各不相同。風雨將北段的雕塑侵蝕得幾乎看不出原貌;愈往南,雕像的條紋形質就變得愈清晰。河水拍打著雕像的腳部,已經將腳趾磨蝕殆盡。蘭德想像著它們已經在這里站立了多久,才會被腐蝕到這種程度。那些船員卻全都忙著自己的工作,根本懶得抬頭看一眼這番景色。他們已經見過這些古代雕像太多次了。 又過了幾天,河東岸變成平坦的草原,只是偶爾能看見一叢樹木。太陽照在遠處的某件東西上,映出了點點光芒。 “那是什麼?”蘭德問,“看起來像是金屬。” 貝爾船長正走過蘭德身邊。他停下腳步,朝那閃光瞄了一眼。 “那就是金屬。”他的話還沒有說完,蘭德也漸漸看清楚了。 “一座金屬的塔,我曾在近處見過它。我知道。河上的商人都把它當作地標。以現在的速度,我們還需要十天才能到達白橋。” “一座金屬塔?”蘭德驚異地說。麥特正盤著雙腿,背靠一個桶坐著,這時也投過來關注的眼神。 船長點點頭,“是,看起來像是完全用鋼鑄的,但閃閃發光,通體沒有一點鏽跡。它足有兩百尺高,最底部有一幢房子那麼大,上面像鏡子一樣光滑,沒有一絲紋路,更找不到出入的孔道。” “我打賭裡面一定有財寶,”麥特說,他已經站起身,盯著與噴沫號逐漸遠離的那座塔,“這麼一座建築一定保護著什麼貴重的東西。” “也許吧,小子。”船長喃喃地說道,“不過這個世界上還有比這更奇怪的東西。在索馬金,那是一座海民島,那上面的一座小山上立著一隻五十尺高的石手,那隻手裡握著一枚像這艘船一樣大的水晶球。如果世界上真的有寶藏,肯定會在那座山底下,但那座島上的人卻從不想挖掘那裡。海民們一心只想駕船前往各方,尋找克拉莫,他們的被選中的聖者。” “是我的話就會挖開那裡。”麥特說,“那個……索馬金離這裡有多遠?”那座閃光的高塔已經被一叢樹木擋住了,但麥特仍然盯著那個方向,彷彿還能看見它一樣。 貝爾船長搖搖頭,“不,小子,這個世界上值得一看的並非是那些財寶。如果你找到一堆金子,或者是某個古代國王的珠寶,那當然好,但真正會讓你想去地平線那裡看看的,是各種夢幻般的奇景。在坦其克,那是通向愛瑞斯洋的一座港口,據說那裡的帕那克宮有一部分還是在傳說紀元之前建成的,那座宮殿的牆邊展示著一些現在的人從沒見過的動物。” “任何小孩都能畫一頭沒人見過的動物。”蘭德說。船長呵呵地笑了起來。 “是,小子,他們能畫出來,但一個小孩能做出動物的骨骼肌理嗎?坦其克的那些動物骨骼都被拼裝成原來的樣子,放在宮殿裡讓每個人都可以參觀。世界崩毀也為我們留下了千百個奇觀。在那之前,世界上出現過好幾個帝國,有些甚至能與亞圖·鷹翼的帝國匹敵,每一個帝國都有遺跡和遺物可循。光杖、利刃緞帶和心石。一整座島嶼被水晶柵欄覆蓋,當月亮升起時,那片水晶就會嗡嗡作響。山脈中有一座碗形的巨谷,在谷地正中央立著一根百幅高的銀針,任何靠近它一里內的人都會死。佈滿鏽蝕的廢墟、破碎的殘片、被海水沖上來的奇異物品,即使是最古老的書籍中也沒有記載關於它們的信息。我自己也收集了一些這樣的物品,你們做夢也想不到的東西,你們就算用十輩子的時間也走不完那些東西原來所在的地方。那才是最吸引人的。” “我們經常在沙礫丘挖掘到動物的骨頭,”蘭德緩緩地說,“奇怪的骨頭。我們還在那裡見過一條魚的骨頭——我覺得那是魚——足足有這條船那麼大。有些人說在那些沙丘中挖掘會帶來厄運。” 船長瞥了他一眼:“你已經在想家了,小子,你才離開家不久呢!這個世界會將一隻釣鉤放在你嘴裡。你會習慣於追逐落日,期待、觀賞……如果你回去,你的村子將變得非常狹窄,再也留不住你。” “不!”蘭德打了個冷戰。上次他想家,想伊蒙村是在什麼時候?他想譚姆是在什麼時候?一定是幾天前了,那種感覺就好像是幾個月之前。 “總有一天,我會回家的,當我能回家的時候。我會養幾隻小羊,就像……就像我父親一樣,我也再不會離開了。對不對,麥特?只要可以,我們就會回家去,忘掉所有這一切。” 麥特顯然是費了些力氣才將目光從那座已經消失的高塔上移開。 “什麼?哦,是的,當然,我們會回家去,當然。”當他轉身打算走開時,蘭德聽見他低聲嘀咕著,“我打賭他只是不想讓其他人去找那些財寶。”他似乎並沒察覺自己把心裡想的都說了出來。 在河上的第四天,蘭德出現在桅杆頂端,他坐在桿頂的平台上,雙腿抱緊桅杆。噴沫號只是在河上輕微地顛簸著,但到了五十尺高的地方,就變成大幅度地前後晃動。蘭德高揚起頭,在迎面吹來的風中大聲笑著。 水手們正在划槳。從桅杆頂向下望去,這艘船就像是一隻有十二條腿的甲蟲正在沿亞林河向前爬行。以前他在兩河時也曾爬上過五十尺高的大樹,而這次周圍並沒有樹枝阻擋他的視線,甲板上的一切都盡收眼底。水手們跪著用光滑的石頭磨洗甲板,整理著纜繩和覆蓋艙口蓋的帆布,從上面望下去,他們的樣子顯得很奇怪。蘭德看著他們,笑了足有一個小時。 雖然還會不時向下看一眼,笑兩聲,但蘭德現在已經將注意力轉移到河岸上。那種感覺就好像他是固定的(如果不考慮這種前後的晃動),而河兩岸正從他身邊緩緩地向後移動。樹和山丘排列在兩岸,整個世界都在向他背後挪動。 突然間,一陣劇烈的晃動讓蘭德放開了盤在桅杆上的雙腿,不得不撐開四肢,以保持平衡。而晃動又突然消失了,蘭德繼續擺動著雙臂和雙腿,向前倒了過去。他急忙趁機抓住了桅索,但雙腿仍然懸在桅杆兩旁,讓他無法固定住身體。但他還是在笑著,大口呼吸著新鮮冷冽的空氣,愉快地大笑著。 “小子,”湯姆沙啞的聲音從下方傳來,“小子,即使你想摔斷你那根蠢脖子,也不要摔下來砸到我身上。” 蘭德向下看去。湯姆就在他的正下方,緊抓著繩梯,抬頭瞪著他們之間最後的幾尺距離。像蘭德一樣,走唱人把斗篷放在下面。 “湯姆,”蘭德輕快地說,“湯姆,你什麼時候上來的?” “在你根本不聽底下的人向你喊什麼的時候。燒了我吧,男孩,你讓所有人都以為你瘋了。” 蘭德向甲板上望去,驚訝地發現所有人都在盯著他,除了麥特還盤腿坐在船頭,背對著桅杆,就連那些划槳的人也都仰起了頭,只是依照習慣還在一下一下地推著槳,但並沒有人指責這些槳手。蘭德轉頭從手臂下面望向船尾,貝爾船長站在舵槳旁邊,槌子般的拳頭杵在腰間,同樣在瞪著他。他轉過頭對湯姆笑著,“那你想讓我下來?” 湯姆用力一點頭,“我會很感激你這麼做。” “好的。”蘭德鬆開桅索,從桅頂平台上一躍而下。當他再一次憑藉雙手掛在桅索上的時候,他聽見湯姆一句髒話說了一半又閉上嘴。走唱人對他皺起雙眉,伸出一隻手想要抓住他。他又朝湯姆一笑,“我這就下去了。” 他用一條腿勾住通向船頭的主纜,又將臂彎掛在上面,就鬆開了雙手。他向下滑去,開始速度很慢,但愈來愈快。快到船頭的時候,他鬆開腿臂,剛好跳在麥特面前。他邁出一步,維持住平衡,立刻又轉過身,面對全船張開了手臂,就像湯姆每次表演完雜技那樣。 船員中傳來稀稀落落的掌聲,但蘭德只是驚訝地看著麥特,看著麥特緊握在手中,用身體遮住的東西。那是一把彎曲的匕首,黃金刀鞘上雕刻著奇怪的花紋,匕首柄上纏繞著細金絲,在柄端鑲著一顆足有蘭德拇指指甲那麼大的紅寶石。它的護手是兩條露出毒牙的金鱗毒蛇。 麥特不停地將匕首從鞘中抽出,又送回鞘裡。當他慢慢抬起頭來時,手裡仍然在把玩著這把匕首,他的眼睛只是茫然地看著遠方。突然,他的目光聚焦在蘭德身上。他愣了一下,將匕首收回外衣下。 蘭德蹲下來,雙臂抱住膝蓋:“你是從哪裡得到它的?”麥特什麼都沒說,只是飛快地向四周張望著。令人有些驚訝的是,周圍並沒有人在註意他們。 “它不是從煞達羅苟斯被拿出來的吧?” 麥特盯著他:“這是你的錯,你和佩林的錯。你們兩個把我從那座寶藏中拖走,那時我正把它拿在手裡。這不是魔德斯給我的,是我自己拿的。沐瑞只是警告我們不要接受他的禮物,這個不算。你不會告訴其他人吧,蘭德。他們也許會想要偷走它。” “我不會告訴任何人,”蘭德說,“我認為貝爾船長是個誠實的人,但我沒辦法信任其他人,尤其是佛魯藍。” “不要告訴任何人。”麥特堅持著,“貝爾不行,湯姆不行,任何人都不行。伊蒙村的人只有我們兩個了,蘭德。我們不能信任其他人。” “他們還活著,麥特,艾雯和佩林,我知道他們活著。”蘭德覺得麥特看起來很羞愧,“我會保守你的秘密,只有我們兩個知道。至少我們現在不必擔心錢的問題。只要把它賣掉,我們就能像國王一樣一直旅行到塔瓦隆。” 沉默了片刻,麥特說道,“當然,如果我們必須這樣的話。但在我同意之前,不能告訴任何人。” “我說過,我不會的。自從我們上船以來,你還做過夢嗎?這還是我第一次有機會單獨問你這個,而不需要被另外六個人聽到。” 麥特將頭轉到一旁,瞥了蘭德一眼,“也許。” “什麼意思?也許?是有還是沒有做?” “好吧,好吧,有。我不想談這個,我甚至不想去想到它。它沒有任何意義。” 他們的談話沒有繼續下去。湯姆大步走到他們身邊。走唱人將斗篷搭在手臂上,風吹動著他的白髮,他的長鬍子彷彿都炸了開來。 “我終於讓船長相信你還沒瘋,”他大聲說道,“我告訴他這只是你接受訓練的一部分。”他抓住前桅索,用力搖晃著,“你從這根繩子上滑下來的愚蠢行為讓他相信了我的說辭,但你沒有跌斷脖子還真是要感謝你的好運了。” 蘭德看著前桅索,視線沿著它一直走到桅杆的頂端。他的下巴垮了下來。他竟然從這根繩子上滑了下來,而且剛才他一直坐在…… 突然間,他彷彿看見自己還坐在那裡,四肢都向外伸展著。他重重地坐了下去,差點就跌在船板上。湯姆若有所思地看著他。 “我還不知道你有這麼好的平衡感,小子。也許我們能在伊利安、艾博達,甚至是提爾表演一些精彩的節目。南方大城市裡的人們都喜歡看走鋼索或空中飛人之類的演出。” “我們要去……”那個詞即將說出口時,蘭德終於記起來要看看周圍有沒有人能聽到他說話。有幾名船員正在看著他們,其中也包括佛魯藍,他像往常一樣瞪著他們,不過沒有人靠近到能聽見他們的說話聲。 “去塔瓦隆。”麥特聳了一下肩,彷彿去哪裡對他都一樣。 “現在是這樣,小子。”湯姆說著坐到他們身旁,“但明天……又有誰知道?走唱人的生活就是這樣。”他從寬袖子裡摸出幾顆彩球。 “既然我已經讓你下來了,我們就練習一下三交叉吧!” 蘭德的目光再次飄向桅杆頂端。他哆嗦了一下。我出了什麼事?光明啊,怎麼了?他必須弄清楚。他必須在真正發瘋之前到達塔瓦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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