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網絡玄幻 時光之輪01·世界之眼

第18章 第十四章牡鹿和獅子

旅店裡面,各種喧嘩聲比外面更熱鬧十倍。伊蒙村的年輕人跟隨菲斯師傅穿過旅店的後門,快速地走過一道川流不息的人潮。這些人都穿著長圍裙,高舉著放滿食物和酒的托盤。當他們擋住別人的路時,會低聲致歉,但從不會放慢步伐。菲斯師傅叫住一個人,簡捷地向他吩咐了些什麼,那個人立刻就跑走了。 “店裡快客滿了,”旅店老闆對沐瑞說,“幾乎都要有人睡到屋椽上去了。鎮上所有的旅店都一樣。大雪封山的情形剛剛過去,礦山和熔爐的工人們就都氾濫——對,說氾濫一點也不為過——到鎮上來了。他們全都傳說著各種可怕的故事。狼群,還有更可怕的,反正都是窩了一個冬天的男人們能想出來的各種奇聞怪談。現在既然有這麼多人擠在這裡,那些工地上大概一個人都沒有了。不過不必擔心,也許這裡會有一些擁擠,但我會盡量讓您和安德拉大人住得舒服。當然,還有您的朋友們。”他曾經好奇地朝蘭德他們瞥過一兩眼。除了湯姆之外,蘭德等人的穿著清楚地表明他們鄉下人的身份。湯姆的走唱人斗篷則讓他在“阿莉絲夫人”和“安德拉大人”身邊顯得很奇怪。 “我會竭盡所能為您服務,您能夠舒適地在我這裡休息。”

蘭德看著在他們身邊來回奔忙的人們,竭力不對他們造成阻礙。不過無論他怎樣動作,那些人似乎都能迅速地從他身邊閃過。蘭德則一直在回憶著艾威爾師傅和他的妻子是如何打理酒泉旅店的,只有在很忙碌的時候,他們才會需要艾雯幫忙。 麥特和佩林都伸長脖子,興致勃勃地朝大廳中望去。那裡翻滾著一陣陣歡笑和歌唱的波浪,每當通往旅店後面的寬門被打開時,都會引來許多歡快的喊聲。護法低聲說了一句要去蒐集信息,就表情嚴峻地走進那道仍然在來回擺動的寬門,消失在嬉鬧的人群裡。 蘭德想要跟著他,但更想好好洗個澡,他很輕易便能和別人笑鬧在一起,但如果他能將自己清潔一下,大廳裡的人肯定會更歡迎他。麥特和佩林顯然也有同樣的想法。麥特一直在暗中撓著身體。

“菲斯師傅,”沐瑞說,“我知道巴爾倫有聖光之子。這裡會有什麼麻煩嗎?” “哦,您完全不必擔心他們,阿莉絲夫人,他們只是在忙著施展他們慣常的伎倆,宣稱這座城鎮裡有兩儀師。”沐瑞挑起一側眉弓。旅店老闆攤開豐滿的手掌說,“不必擔心,他們以前就這麼做過。巴爾倫沒有兩儀師,長官很清楚這點。白袍眾以為如果他們指控某個女人是兩儀師,我們就會讓他們全都到城鎮裡來。嗯,我想有些人是會這麼做的,有些人會的,但大多數人知道白袍眾的目的是什麼。而且我們支持長官,沒有人想看到無辜的老婦人遭到傷害,並任由白袍眾以此作藉口肆意妄為。” “很高興聽到你這麼說。”沐瑞語氣平和地說道,她伸手按在旅店老闆的手臂上,“明還在這裡嗎?我想和她說話。”

因為有侍者來請他們去洗澡,所以蘭德沒有再去聽菲斯師傅回答了些什麼。沐瑞和艾雯也隨著一名面帶笑容、手臂上搭滿毛巾的婦人走掉。引領走唱人、蘭德一幫人的則是一個名叫亞萊的黑髮瘦男人。 蘭德想問亞萊關於巴爾倫的事,但那傢伙除了說蘭德的口音很有趣之外,幾乎沒再多說一個字。等蘭德看到浴室時,所有關於說話的念頭立刻都從腦子裡飛走了。這是一座石砌牆壁的大房間,地板鋪著瓷磚,並稍稍向房間中央傾斜。上面呈環形擺放著十二隻黃銅高浴盆。每隻澡盆後面放著一塊折疊整齊的厚毛巾和一大塊黃色的肥皂。一面牆壁前排列著黑鐵大鍋爐,鍋爐中盛滿了熱水,下面燒著旺火。在對面的牆壁中,一座大壁爐里木柴正熾烈地燃燒著,為房間提供了另一重暖意。

“幾乎像酒泉旅店一樣好。”佩林衷心地說。不過聽口氣,他似乎並沒有太在意這句話是否屬實。 湯姆響亮地笑了一聲。麥特似乎也在竊笑。 “聽起來好像我們帶來的不是佩林,而是一個科普林家的人,我們卻沒發覺。” 蘭德脫下斗篷和衣服。亞萊則已經趁這個時候將四個澡盆裡倒滿了水。其他人也緊隨著蘭德選擇了自己的澡盆,把衣服扔到澡盆旁的凳子上。亞萊又分別給他們拿來一個盛滿熱水的大桶和一個長柄勺,然後就坐到門旁的凳子上,抱起手,背靠牆壁,沉浸在他自己的思緒裡。 大家先站在地上,往自己的身上塗抹肥皂,又用長柄勺舀起熱水,衝去積累了一個星期的泥垢,這時屋裡陷入一片沉默。然後,他們開始躺在浴盆中泡澡。亞萊將水溫調得很合適,他們都滿意地嘆著氣,享受這種久違的愜意感。本來溫暖的房間現在已經飄起了薄霧,溫度也更高了。很長時間裡,除了偶爾的籲氣聲之外,房裡一片寂靜。緊張的肌肉得以放鬆,乾澀的呼吸變得溫潤,他們本來以為將永遠釘牢在骨髓裡的寒冷也被驅散了。

“還需要什麼嗎?”亞萊突然問道。他其實沒什麼資格批評別人的口音,他和菲斯師傅一樣,說話時嘴裡都像是含了碎冰。 “毛巾?熱水?” “不需要了。”湯姆用那種特別洪亮的聲音答道。他閉著眼睛,懶懶地一揮手。 “去享受這個夜晚吧!等一會兒,我會讓你的服務得到超規格的報償。”他在浴盆裡躺低身子,直到熱水覆蓋他全身,除了眼睛和鼻子以外的所有部位。 亞萊的視線落在浴盆後面的凳子上,那裡堆積著這些人的衣服和行李,他對那張弓只掃了一眼,對蘭德的劍和佩林的斧頭卻看了更長時間。 “鄉下也有麻煩了嗎?”他突然問道。 “在河那邊?或是你們所謂的那個什麼地方?” “兩河,”麥特刻意一字一頓地說道,“是兩河,至於說麻煩……”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蘭德問,“這裡也有麻煩嗎?” 全身泡在水里的佩林享受地嘟囔著,“好啊!好啊!”湯姆將身子抬起來一點,睜開了眼睛。 “這裡?”亞萊哼了一聲,“麻煩?礦工們在街上揮舞拳頭算不上是麻煩,否則……”他停下來看了他們一會兒,“我說的是海丹那樣的麻煩。不,我想你們那裡不會有這種事。鄉下只有綿羊,不是嗎?我沒有冒犯之意,我只是想說,那裡是個平靜的地方。但這真是個奇怪的冬天,山里發生了許多奇怪的事情。我聽說過沙戴亞有獸魔人,但那裡是邊境國,不是嗎?”他停止說話時,嘴還是張著的,他用力將嘴閉上,彷彿很驚訝自己竟然說了這麼多話。 蘭德聽到獸魔人時感到一陣緊張。他將浴巾浸透水,淋在頭上,想要掩飾自己的表情。看見亞萊並沒有註意到他,他放鬆下來。但並非所有人都能守口如瓶。

“獸魔人?”麥特得意地笑著。蘭德向他潑去一勺水,但麥特只是笑著將臉上的水抹去。 “你想讓我告訴你獸魔人的事嗎?” 自從爬進浴盆後,湯姆第一次開口說道:“為什麼你不休息一下?我已經有點懶得聽你講我的故事了。” “他是走唱人。”佩林說。亞萊輕蔑地瞥了佩林一眼。 “我看見他的斗篷了。你會進行表演嗎?” “等一下,”麥特抗議道,“這番關於我講湯姆的故事的話是怎麼回事?你們都——” “你講的沒湯姆好。”蘭德急忙打斷他的話。佩林也說道,“你總是往裡面加油添醋,想要讓故事變得更精彩,但它們都只是畫蛇添足。” “你把一切都攪成一團,”蘭德說,“最好還是讓湯姆講吧!” 他們都在搶著說話,亞萊只能大張著嘴,瞪著他們。麥特也瞪大了眼睛,彷彿其他所有人突然間都瘋了。蘭德開始思考要怎樣用狠狠敲麥特一記以外的方法,才能讓他完全閉嘴。

房門突然被推開,嵐出現在門口,褐色的斗篷被他攏在肩後。一陣冷風吹散了房裡的霧氣。 “好了,”護法一邊說,一邊揉搓著雙手,“這是我一直期待的。”亞萊提起一個桶子,但嵐揮手示意他停下。 “不必,我自己來。”他將斗篷放到凳子上,回手將亞萊推出房間,絲毫不理會這名沐浴服務員的抗議,然後用力關上房門,又在門邊站了一會兒,側頭傾聽著。當他轉回身面對著屋裡的人們時,他的聲音像岩石般堅硬,他的目光直指麥特,“我能及時過來是件好事,男孩。你沒有聽到被叮囑的事情嗎?” “我什麼都沒做,”麥特抗議說,“我只是要告訴他獸魔人是什麼樣子,而不是……”他停了下來,向後靠在浴盆上,彷彿在躲避護法的目光。 “不要談論獸魔人,”嵐嚴肅地說,“甚至不要去想獸魔人。”他重重地哼了一聲,開始往浴盆裡倒水。 “該死的,你們最好記住,暗帝在你們最想不到的地方也有他的眼睛和耳朵。如果聖光之子聽到獸魔人在追踪你們,他們絕對會向你們伸出爪子。對他們而言,你們和獸魔人扯上關係就等於你們是暗黑之友。也許你們不習慣這樣,但直到我們到達目的地之前,不要信任'阿莉絲夫人'之外的任何人,除非我另有叮囑。”他刻意強調沐瑞現在的假名,麥特哆嗦了一下。

“那傢伙向我們隱瞞了一些事,”蘭德說,“一些他認為是麻煩的事,但他不說。” “也許是聖光之子。”嵐說著,將更多熱水倒進浴盆,“大多數人認為他們是麻煩,但有些人不這麼想。他不了解你們,不願意冒險和你們談論這種事。也許你們立刻就會跑到白袍眾那裡去告發他呢?” 蘭德搖搖頭,這地方聽起來比塔倫渡口還糟糕。 “他說在沙戴亞有……獸魔人,是真的嗎?”佩林問。 嵐將空桶猛然扔到地板上,“你們就是要聊這個是嗎?邊境國一直都有獸魔人,鐵匠。只是你最好先記住,我們不想讓其他人比注意一隻田鼠更注意我們。記住這點。沐瑞想把你們全部活著帶到塔瓦隆,這也是我的意願,如果可能的話。但如果你們給她帶來任何傷害……”

其餘的人在隨後的洗浴和穿衣時沒有再說任何話。 當他們走出洗浴間時,沐瑞正站在走廊末端。她的面前有一個女孩,身材窈窕,個子並不比沐瑞高多少。至少,蘭德覺得那是個女孩。只是她的黑髮剪得很短,而且身上穿著男人的襯衫和褲子。沐瑞說了些什麼,那個女孩用犀利的目光朝這些男人看了一眼,然後向沐瑞點點頭,就匆匆跑開了。 “好了,”沐瑞對走近的男人們說,“我相信一個熱水澡會帶給你們不錯的胃口,菲斯師傅為我們提供了單獨的用餐房。”她轉過身,帶領眾人朝客房走去,一邊還在漫不經心地聊著他們的房間、城鎮裡的擁擠和旅店老闆希望湯姆在大廳裡演奏音樂、講講故事。對於剛才跑走的女孩,她隻字未提。其實蘭德還無法確定那到底是不是個女孩。 旅店老闆為他們提供的用餐房裡有一張拋光的橡木桌,桌旁環繞著十二把座椅,地板上鋪著厚地毯。當他們走進來的時候,艾雯正在壁爐前暖著手,她的頭髮潔淨光亮,整齊地梳攏在背後。聽到有聲音在門口響起,她立刻轉過了身。在剛才浴室的沉寂中,蘭德已經有足夠的時間進行思考。嵐一直在警告不能信任任何人,特別是亞萊那種對他們也心存畏懼的人。這讓蘭德開始思考他們將變得多麼孤獨,除了他們自己,他也許不能再信任別人了。而他又不知道對於沐瑞和嵐能信任多少。但艾雯仍然是艾雯。沐瑞說艾雯已經碰觸到了真源,但艾雯並沒有控制它,這不是艾雯的錯。艾雯仍然是艾雯。 蘭德張口想要向艾雯道歉,但艾雯沒等他說出一個字,已經僵硬地轉回身。蘭德鬱悶地看著艾雯的背,將要說的話咽了回去。那好吧!如果她喜歡這樣,我也沒辦法。 菲斯師傅這時匆忙地走進來,身後跟隨著四名穿白圍裙的女人,她們手中的托盤上擺滿了銀製碟子和陶瓷碟子,裡面盛著的烤雞和其他食物,還有幾隻用蓋碗扣住的碟子。那些女人們飛快地將它們排放在桌子上。旅店老闆則向沐瑞鞠躬行禮。 “向您道歉,阿莉絲夫人,讓您等了這麼久。旅店里人太多,實在很難照顧到所有客人。我也很擔心這些料理不合您的口味,只是一些雞,還有蕪菁和豌豆,再加上一點奶酪。真不該拿如此簡單的菜色招待您,我真誠地向您道歉。” “真是豐盛,”沐瑞微笑著說,“在這樣禍患四起的時刻,這真的已經很豐盛了,菲斯師傅。” 旅店老闆又鞠了個躬,他的腦袋探到身前,雙手不停地在身上摸索著,讓他鞠躬的樣子看起來很可笑,但他歡悅的笑容會讓任何人隨他一同微笑,而不是嘲笑他。 “感謝您,阿莉絲夫人,感謝您。”他站直身子,立刻又皺起眉,用圍裙擦去桌角上他想像的污漬。 “如果是一年以前,我可不會將這樣的飯食擺在您面前。這個冬天,唉,這個冬天啊!我的地窖已經空了,市場上也什麼都沒有。但又怎麼能責備農場上的人呢?怎麼能責備他們呢?誰也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能收割下一季莊稼。誰也不知道。那些狼把應該擺上餐桌的羊肉和牛肉都搶走了。而且……” 突然間,他似乎意識到現在應該讓客人們好好吃飯,而不是和他閒聊。 “我這是怎麼了,老是在嘮叨一些廢話,都是些廢話而已。瑪麗、琴妲,先讓客人們吃飯吧!”他不住聲地催促著那些女人。等她們將一切收拾好,離開房間後,旅店老闆又向沐瑞鞠了個躬。 “希望您喜歡這頓飯,阿莉絲夫人,如果您還需要些什麼,只要請人來通知一聲,我立刻為您效勞。很高興為您和安德拉大人服務,很高興。”他又深深鞠了個躬就走出房間,輕輕地關上了門。 當沐瑞和旅店老闆寒暄時,嵐一直懶懶地靠在牆上,彷彿睡著了一樣。而房門關上的一瞬間,他已經跳起身,兩步走到門前,將耳朵壓在門板上。緩慢地數了三十下之後,他直起身,猛地將門拉開,探頭到走廊裡。 “他們走了。”他說了這樣一句便關上門,“現在我們可以安全地說話了。” “我知道你認為不能相信任何人,”艾雯說,“但如果你連這名旅店老闆都懷疑,為什麼我們又要住在這裡?” “我並不比懷疑其他人更懷疑他。”嵐答道,“但在我們到達塔瓦隆之前,我懷疑所有的人。當我們到了塔瓦隆,我就只懷疑半數的人了。” 蘭德想要笑一笑,他相信護法這麼說是在開玩笑,但他覺得嵐的臉上絲毫沒有幽默的痕跡。他真的會懷疑塔瓦隆裡面的人?那還有什麼地方是安全的? “他太誇張了,”沐瑞安慰他們說,“菲斯師傅是個好人,誠實,值得信任。但他的確太喜歡說話。雖然他心地善良,卻難免會將信息告訴不該知道的人。任何旅店裡都有超過半數的女僕喜歡躲在門後偷聽客人談話,用在傳閒話上的時間比用在鋪床的時間更多,我所經過的旅店無一例外。來吧,先到桌邊來坐下,不要等到飯涼了。” 眾人坐到了桌邊。沐瑞坐在桌首,嵐坐在桌尾。一段時間裡,所有人都在忙著往盤子裡堆食物。也許這不是一場筵席,但在吃了一個星期的干麵包和乾肉後,這頓飯對他們來說絕對是美味佳餚。 過了一會兒,沐瑞問:“你在大廳裡打聽到了些什麼?”刀叉停頓下來,沉默在房間裡持續,所有眼睛都轉向了護法。 “沒什麼好事。”嵐答道,“阿文說的話沒什麼錯誤。海丹爆發了戰爭,勝利者是洛根。關於這點的傳聞有很多,但大致沒有出入。” 洛根?一定就是那個偽龍。這是蘭德第一次聽到那個男人的名字。嵐的口氣彷彿那是他的一個熟人。 “兩儀師呢?”沐瑞平靜地問。嵐搖搖頭。 “我不知道。有人說她們都被殺了,有些人說不是。”他哼了一聲。 “甚至有人說她們向洛根投降了。沒有多少可靠的訊息,我也不想對此表現出太大的興趣。” “是的,”沐瑞說,“沒有什麼可靠的訊息。”然後她深吸一口氣,將注意力轉回桌上。 “我們所處的環境如何?” “這方面有些好訊息。沒有奇怪的事情發生,沒有可能是魔達奧的陌生人出現,更不會有獸魔人。白袍眾正忙著給這裡的地方官亞丹製造麻煩,因為他不與他們合作。他們不會注意到我們,除非我們自暴身份。” “很好,”沐瑞說,“這和浴室女僕說的相吻合,閒聊的確是有用的。”她轉向房裡所有的人。 “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但上個星期確實是很不容易,所以我建議今明兩晚都在這裡留宿,後天早起上路。”所有年輕人都露出了笑容,畢竟這是他們第一次來到一座城市。沐瑞也在微笑,但她還是說道,“安德拉大人對此有何建議?” 嵐冷冷地看著那些歡笑的臉,“很好,如果他們能記住今天我對他們說的話。” 湯姆在鬍子下哼了一聲,“鄉下人進……城了。”他搖搖頭,又哼了一聲。 他們在這座擁擠的旅店裡只得到三間臥房,其中一間住了沐瑞和艾雯,男人們住另外兩間。蘭德與嵐和湯姆住一間,他們的房間位在旅店後半部第四層,緊貼著屋頂垂簷,有一個能俯瞰馬厩院子的小窗戶。夜幕已經完全垂下,從窗戶透出的燈光在外面形成一塊塊光斑。這個房間有兩張窄床,面積不大,為湯姆又加了一張床之後,就顯得更加狹窄了。蘭德躺在床上時,感覺床板很硬。這肯定不是最好的房間。 湯姆從箱子裡取出長笛和豎琴後,就邁著優雅的步伐走出房間。嵐跟在他身後。 蘭德不舒服地在床上翻著身,心裡有些奇怪。一個星期前,如果他能看到走唱人表演,即使那隻是個謠言,他也會像石塊滾落樓梯般跑下樓去。不過他在這一個星期裡每晚都在聽湯姆講故事,明晚湯姆也會和他在一起,以後也是。而且熱水澡已經讓他的筋骨鬆弛,讓他想永遠躺在床上。他在一個星期裡吃的第一頓熱飯,讓他更加享受這種慵懶的感覺。他昏昏欲睡地想著嵐是不是真的認識那個叫洛根的偽龍。樓下傳來一陣模糊的喊聲。大廳裡的人們正在為湯姆的出現而歡呼,但蘭德已經睡著了。 昏暗的岩石走廊裡充滿了陰影,他看不到任何人。他不知道那種模糊的光線來自何方,灰色的牆壁上沒有蠟燭和油燈,沒有任何光源。空氣凝滯陰寒,某個看不見的角落里傳來了空洞、有節律的滴水聲。無論這是什麼地方,肯定不是那家旅店。他皺起眉,揉搓著前額。旅店?他感到一陣頭痛,很難想起什麼事情。一定有什麼是關於……一家旅店?那已經不在了,無論那是什麼。 他舔舔嘴唇,希望自己能有些喝的,他真的是渴壞了,喉嚨像沙子一樣幹。滴水聲讓他做出了決定。否則他無法解除這種干渴,他走向那一直不變的“滴答”、“滴答”、“滴答”。 走廊向前伸展,沒有任何岔路,外觀也沒有任何一點改變,只是每走過一段路就能看見走廊兩側相對的位置上各有一扇粗木門。儘管空氣濕冷,那些木門板卻都乾裂得很厲害。陰影一直在他前方後退,和他保持著固定的距離,水滴聲也從未有絲毫靠近。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他決定試一試走廊側面的一扇木門。那道門輕易就被打開,他走進一個方形的岩石房間。 房間的一面牆壁上有一道拱門,拱門之後又是一道拱門,在一連串拱門之後,是一個灰色的岩石露台。露台外面是一片他從未見過的天空,雲朵呈現出黑色、灰色、紅色和橘色,彷彿被暴風推動般迅速地流動、翻滾交錯著,如同無盡的江河。沒有人見過這樣的天空,這是不存在於現實中的天空。 他將視線從露台那裡移開,但房間其餘的部分並不比那裡好多少。奇異的棱角和詭譎的曲線,彷彿這個房間是這個巨大岩塊中某部分石頭隨機熔解後所形成的,房間裡的幾根圓柱也彷彿是從灰色的石地上長出來的。火焰在壁爐中咆哮,彷彿熔爐中被鼓風機吹旺的烈火,卻沒有釋放出一點熱量。壁爐是用許多卵圓形的石塊砌成的。雖然有爐火的烘烤,但當他直視這些石塊時,它們就像其他岩石一樣有種濕黏的感覺。而當他轉過頭時,卻從眼角中瞥見那些石塊彷彿是許多張面孔,男人和女人的面孔,全都在極度痛苦中發出無聲的狂嘯。房間正中央的拋光桌子和高背椅非常普通,卻襯托得房間其他部分更加詭異。一面巨大的鏡子懸掛在牆上,當他向鏡子裡望去時,卻在本來應該是自己映射的地方看見一團模糊的影子。這裡的一切都被真實地映照出來,只有他除外。 一個男人站在火爐前,他剛走進來時並沒有註意到這個男人。如果他不是知道那種情況絕不可能,他會認為直到他真正看著那個男人時,那個男人才真正地在那裡。那個男人穿著剪裁精良的黑色衣服,年紀正當中年鼎盛之時。蘭德覺得會有許多女人傾心於他英俊的外貌。 “我們又一次面對面地站在一起。”那個男人說道,在他張開嘴的一瞬間,他的嘴和眼睛變成了無盡頭的火焰隧洞。 蘭德驚呼一聲,向後跳出房間,猛地撞在走廊另一側的木門上。門被撞開,他跌了進去。他急忙轉過身子,抓住門把手,以免自己摔倒。呈現在他眼前的是一個岩石房間,一連串拱門後,露台外面是一片不可能存在的天空,爐火…… “你不能如此輕易地就逃離我。”那個人說。 蘭德轉過身,踉蹌地跑出那個房間,一邊奔跑著,一邊竭力穩定住自己的身體。這一次,走廊消失了,他的身體定在距離拋光桌子不遠的地方,看著那個壁爐前的人。這總比看那些壁爐上的石塊和看那片天空要好得多。 “這是個夢。”蘭德站直了身子,他聽見身後傳來關門的聲音。 “只是個噩夢。”他閉上眼睛,想要醒過來。當他還是個孩子時,鄉賢曾經教過他,只要在噩夢中這麼做,噩夢就會離開。 ……鄉賢?什麼?如果那無數個念頭能在腦子裡停一下就好了。如果頭不那麼痛,他就能清楚地思考了。 他再次睜開眼睛。房間裡仍然和原來一樣,那座露台,那片天空,壁爐前的那個人。 “這是個夢?”那個人說,“這有關係嗎?”片刻之間,他的嘴和眼睛又一次變成了深淵的隧道,通向一座沒有盡頭的熔爐。他的聲音沒有改變,而他似乎根本沒注意到自己有任何變化。 蘭德這次受到的驚嚇小了一點,他努力讓自己沒有喊出聲。這是個夢,一定只是一個夢。他朝門口退去,眼睛一直盯著那個人,當他的手按在門把上時,門把沒有動,門被鎖住了。 “你似乎很渴,”那個人說,“喝吧!” 桌子上有一隻高腳杯,閃耀著黃金的光澤,鑲嵌著紅寶石和紫水晶,剛才桌上並沒有這個東西。蘭德希望自己能不再這麼吃驚害怕。這只是個夢。他的嘴裡彷彿被塞滿了沙子。 “有一點。”蘭德說著拿起了高腳杯。那個人專注地向前傾過身子,一隻手扶在椅背上,盯著蘭德。香料酒的芬芳讓蘭德明白了自己有多麼渴,他一定已經有好幾天沒喝過一滴水了。真的嗎? 當酒就要沾上嘴唇時,他停了下來。那個人按住的椅背上,從手指縫裡冒出縷縷黑煙,那雙眼睛死死地盯著他,火蛇飛快地從那裡躥出躥入。 蘭德舔舔嘴唇,將酒原封不動地放回桌上。 “我不像我想像的那麼渴。”那個人突然站直身子,臉上毫無表情,但很明顯地,他失望了。蘭德很想知道那酒裡到底有什麼,但如果問出這種問題會很愚蠢。這只是個夢。但為什麼這一切不會消失? “你想要什麼?”蘭德問,“你是誰?” 火焰在那個人的眼口之中猛烈地升騰,蘭德覺得自己能聽到那些火焰在咆哮。 “有些人稱我為巴爾阿煞蒙。” 蘭德發現自己正面對著那扇門,雙手拼命地拉著門把,所有關於夢的想法已經從他的腦海中消失了。暗帝。門把動也不動,但他仍然在拼命地扭動著它。 “你是他嗎?”巴爾阿煞蒙突然問道,“你不可能永遠向我隱瞞,即使是你自己也躲不過我。無論你逃到最高的山峰,還是最低的深谷,你最細的寒毛也逃不過我的眼睛。” 蘭德轉身面對著那個人——巴爾阿煞蒙。他艱難地吞了口口水。噩夢。他向背後伸出手,最後拉了一下那個門把,然後用力將身子站直。 “你想得到榮耀嗎?”巴爾阿煞蒙問,“還是權能?她們是否告訴過你,世界之眼將會幫助你?對於一個傀儡,又有什麼榮耀和權能可言?拉動你的絲線已經被編織了幾個世紀。你的父親乃是由白塔選擇,如同挑選出一匹種馬般,套上韁繩牽去配種。你的母親對她們而言也不過是一匹繁殖用的母馬。她們一直計劃到了你的死亡。” 蘭德的手緊握成拳頭,“我父親是個好人,我母親同樣是好人。不許這樣說他們!” 火焰發出笑聲。 “你畢竟還有一點自己的靈魂。也許你就是他。這對你沒什麼好處,玉座會利用你,直到你灰飛煙滅。正如同她們利用達維安,利用尤瑞安·石弓,利用桂爾·亞瑪拉桑,利用羅林·滅暗者。就像她們利用洛根,利用你,直到你再無可利用。” “我不知道……”蘭德左顧右盼,剛才片刻的清醒已經被怒火淹沒。就在他重新想要找回思維時,他已經忘記自己剛才是如何能夠思考的。他的思維瘋狂地旋轉著,他抓住其中一個念頭,如同在漩渦中抓住一根稻草,他強迫自己說出話來,他的聲音逐漸變得堅定。 “……被封印在……煞妖谷,和所有的棄光魔使……已被創世主封印,直到時間的盡頭。” “時間的盡頭?”巴爾阿煞蒙發出一陣冷笑,“你活著,就像是一隻藏在岩石下面的甲蟲,你以為你周圍的泥濘就是整個宇宙。時間的死亡所帶給我的權能是你夢想不到的,蠕蟲。” “被封印在……” “愚蠢,我從沒被封印過!”火焰從他的臉上猛烈地噴出,逼得蘭德後退了一步,伸雙手擋住臉。 “當路斯·瑟林·弒親者做出那些事情,那些他因之而得名的事情時,我就站在他身邊。是我告訴他,要他親手殺死自己的妻子、孩子和他所有的血親、所有愛他和他所愛的人。是我讓他有片刻的清醒,知道了他所做的一切。你有沒有聽到過一個人發出足以釋放自己靈魂的嚎叫,蠕蟲?那時,他可以攻擊我,雖然他不可能取得勝利,但他本來可以試一試。而他只是讓他所心愛的至上力轟擊在自己身上,讓大地裂開,龍山升起,成了他的墳墓。 “一千年後,我派遣獸魔人侵掠南方,它們在世界上橫行了三個世紀。塔瓦隆那些瞎眼的傻瓜說我在最後被擊敗了。但他們的第二個聯盟,十國聯盟已經被徹底粉碎,再無法恢復。那時又有誰能反對我?我在亞圖·鷹翼的耳邊低語,兩儀師的勢力範圍就變成一片焦土。我又低語幾句,人類的帝王派遣他的軍隊渡過愛瑞斯洋,渡過世界海,由此造成兩個毀滅,他的帝國一統的夢被毀滅了。另一個毀滅則即將到來。在他臨死時,我在他身邊。那時他的朝臣們向他勸諫,只有兩儀師能救他的性命。我的低語,使他將那些朝臣釘在木樁上。我的低語,使得大帝最後喊出的一句話是塔瓦隆必須毀滅。 “當這樣的人也無法對抗我的時候,你還能有什麼機會?你這只蹲在泥坑里的蛤蟆。你將侍奉我,否則你就要在兩儀師絲線的牽引下跳舞,直到死亡。那時你仍然會是我的。死者屬於我!” “不,”蘭德低聲嘟囔著,“這是夢,這是夢!” “你以為在夢裡就能安全地躲過我?看!”巴爾阿煞蒙命令般地一指,蘭德隨之轉過了頭。他並不想轉頭,他根本沒有做這個動作。 桌上的高腳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隻蜷伏的大老鼠,在光線中眨著眼,警覺地嗅著四周的空氣。巴爾阿煞蒙彎起手指。老鼠吱吱叫著,向後弓起背,前爪舉起,笨拙地站了起來。隨著巴爾阿煞蒙手指逐漸收攏,老鼠倒在桌上,瘋狂地抓撓,淒厲地尖叫,背彎得愈來愈厲害,隨著一聲折斷樹枝般的脆響,老鼠劇烈地顫抖一陣,便不再動了,身體幾乎被折疊了起來。 蘭德吞了口口水。 “任何事都有可能在夢裡發生。”他低聲嘟囔著,看也沒看就揮拳捶在了背後的門板上,他感覺到手的疼痛,但他仍然沒有醒過來。 “那就去找兩儀師吧!去白塔告訴她們,告訴玉座這個……夢。”那個人笑著,蘭德感覺到他臉上火焰的灼熱。 “這是逃避她們的一個辦法。如果她們知道我已經找到了你,她們就不會利用你了。但那時她們是否還會讓你活著,讓你四處傳播她們黑幕中的行徑?你是否真的愚蠢到會相信她們?許多像你這樣的人都已經成為灰燼,被撒在龍山的山麓上。” “這是個夢。”蘭德喘息著說,“這是個夢,我要醒過來。” “你可以嗎?”蘭德從眼角瞥見那個男人的指尖正在轉向他。 “你會嗎?”那些手指開始彎曲,蘭德的身子向後躬起,他身上的每一塊肌肉都在強迫他這麼做。 “你會醒過來嗎?” 蘭德痙攣著,在黑暗中猛地坐起,他的雙手緊緊抓著一塊布,一條床單。淡白色的月亮從房間裡惟一的窗戶中照進來,讓蘭德能看見另外兩張床的影子。鼾聲正從其中一張床上傳出,如同一塊塊帆布被撕裂,那是湯姆·梅里林。壁爐裡仍然有幾塊木炭在閃著微弱的紅光。 那麼,這的確是個夢,就像立春節時他在酒泉旅店裡做的那個噩夢。他的所見所聞和那些古老的故事、無稽的謠言混在了一起。蘭德將毯子披在肩膀上,哆嗦著,但並非因為寒冷。他的頭也在痛。也許沐瑞能讓他不再做這樣的夢,她說過她能治療夢魘。 蘭德悶哼一聲,躺回床上。這些夢真的已經嚴重到要他必須向兩儀師求助嗎?而且,現在他輕舉妄動是否會讓他更加難以自拔?他已經離開了兩河,是跟隨一名兩儀師離開的。當然,他別無選擇。但只是因為這樣他就必須毫無保留地信任沐瑞,信任一名兩儀師?這讓他覺得就像那些夢一樣糟糕。他在毯子下蜷起身子,竭力依照譚姆教他的那樣在虛空中尋找平靜,但一直過了很久,他才重新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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