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慈禧前傳

第32章 第二節

慈禧全傳·慈禧前傳 高阳 5782 2018-03-13
到了第二天午後,賈楨和周祖培都套車進了東華門,到內閣大學士直廬休息,等候召見。 兩位閣老都是六十開外了,身上病痛甚多,隨侍的聽差一會兒按摩搥背,一會兒進膏滋藥,忙個不了。看看剛交申時,淡淡的日影正上東牆,恭王匆匆而至,帶來了新的消息,載垣、端華和其他的顧命大臣,已經得到風聲,此刻都還在軍機處坐著不走,大有靜以觀變的模樣。 “那就不必等'叫起'了!”周祖培在這些儀制上面最熟悉,“反正王爺昨天已面奉懿旨,帶領進見,何不此刻就上去?” “是啊!我正是這個意思。” 他們都是賞了“紫禁城騎馬”的,馬早改了肩輿,於是聽差“傳轎”,由外廷進入內廷,步入乾清宮西側的隆宗門,軍機處、南書房都在這裡,密邇著養心殿,一向是天子近臣,每日必到,而為國家大政所出的機要地帶,所以氣象森嚴,關防特緊。等他們一到,載垣和端華都從軍機處走了出來,但彼此心裡雖極緊張,表面卻都不失貴人氣派,面帶微笑,揖讓雍容,把他們請到軍機大臣直廬去坐。

等見過了禮,載垣看著他們問道:“六叔跟賈、週二公,怎麼走在一處?是有什麼指教嗎?” “沒有什麼。”恭王很隨便地答說,“太后召見……。” 不容他說完,載垣立即大聲打斷:“那有這回事?” 恭王笑笑不響,暗中盤算著脫身之計,念頭剛動,只聽外面一條尖銳高亢、男不男、女不女的嗓子在喊:“傳旨!” 載垣和端華一愣,恭王卻是極敏捷地站了起來,搶步上前,掀開簾子,並且回頭望了一眼,於是賈楨和周祖培便也都跟了出來。 來傳旨的是敬事房的首領太監丁進安,他早就出來了,悄悄在暗處窺探著,要等被召見的人到了才現身傳旨。這時便站在上首,面對恭王,大聲說道:“奉特旨:召見恭親王、大學士桂良、賈楨、周祖培、軍機大臣文祥,由恭親王帶領。”

這時載垣、端華、杜翰等等,也都出了屋子,聽得丁進安傳旨完畢,載垣憤然作色,指著丁進安厲聲問道:“何謂'特旨'?你說!是不是懿旨?” “皇太后交代是'特旨'。”丁進安昂然答道,“是不是懿旨,王爺你自個兒琢磨吧!” “當然是懿旨。”載垣看著恭王,聲音越發大了,“太后不應召見外臣!否則與垂簾有什麼分別?” “是啊!”恭王聲色不動,隨口答道,“這話你明兒當面跟太后回奏吧!” 說著,他已經移動腳步,兩位閣老也是目不斜視地邁看四方步子,從從容容地跟在恭王后面。走到半路,桂良和文祥亦都趕到,於是會齊了由恭王帶領,徑上養心殿東暖閣來見太后。 兩宮太后帶著小皇帝,已先在等著,等行了禮,慈安太后吩咐:“請起來說話!”

這還是兩宮太后第一次跟桂良、賈楨、周祖培和文祥見面,恭王便一一引見,簡單地報告了他們的經歷。兩宮太后不斷點頭,十分謙和。 等這一套程序終了,恭王便引個頭說:“兩位太后有話,就請吩咐吧。” 於是,慈安太后把預先商量好的話說了出來:“你們都是三朝的老臣,國家的柱石,忠心耿耿,我們姐妹倆早就知道的,就巴望著有今天這一天,跟你們見了面,要請你們作主。” 周祖培趕緊答道:“不敢,不敢!”其餘的人也都一致躬身遜避。 “這不是客氣話,”慈安太后指著小皇帝說:“皇帝才六歲,我們姐妹又年輕,孤兒寡婦,在外面受人欺侮啊!” 語聲未終,陡然一聲嬌啼,慈禧太后失聲而哭,慈安太后的淚水原就在眼眶裡晃蕩,這一下自然也跟著涕泗漣漣,把個小皇帝嚇得慌了,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小嘴一癟,也拉開嗓子,號啕大哭。

這娘兒三個的哭聲,震動了整個養心殿,幾位老臣,無從解勸,只好陪著宣涕。君臣對哭,如遭大喪,這樣彼此影響著情緒,一下子引起了悲憤激昂的情緒。 兩宮太后且哭且訴,肅順的跋扈驕狂,原己在大家心目中烙下了極深的印象,所以她們,特別是慈禧太后的話,很容易打動人的心。等說到爭執痛駁董元醇的旨稿,小皇帝驚悸之餘,竟致遺溺時,周祖培突然抗聲而言:“太后何不治他們的罪?” 這一聲如石破天驚,哭聲立刻低了,在殘餘的抽噎唏噓中,慈禧太后問道:“顧命大臣也能治罪嗎?” “有何不可?”周祖培斬釘截鐵地答說:“請先降旨,解除他們的職務,自然就可以治罪了!” “好!”慈禧太后點著頭,連說了三個“好”字,接著又說:“現在就降旨吧!”

於是慈安太后背過身子去,解開肋下衣紐,取出貼身所藏的那道密旨,遞了給恭王:“六爺,你念給大家聽吧!” 原是密旨,此刻成了“明發”,曹毓瑛也是照明發上諭的格式寫的,每頁六行,字大且多,所以這道藏在慈安太后身上多日,片刻不離,入手餘溫猶在,並似乎香澤微聞的諭旨,展開來有如一個小手捲那麼長。這使得周祖培等人,大為驚奇,不知太后身上何能有此文件,更不知道長篇大論,說得是些什麼? 等傳旨的人往上面一站,其餘諸臣,隨即都跪了下來。恭王從“上年海疆不靖”開始,念到“都城內外,安謐如常”,換口氣念第二段,是說載垣、端華、肅順“朋比為奸”,力阻回鑾,因為“口外嚴寒”之故,以致“聖體違和”,崩於行在。 這是把大行皇帝的死因,都歸罪於那三個人了。

因此,諭旨上說:”朕禦極之初,即欲重治其罪,惟思伊等系顧命之臣,故暫行寬免,以觀後效。”這以下就說到八月十一的事了,以皇帝的口氣,認為董元醇所陳奏的三件大事,“深合朕意”,雖然本朝向無太后垂簾的製度,但既登大位,“惟以國計民生為念,豈能拘守常例?此所謂事貴從權,特面諭載垣等,著照所請傳旨。” 文章到緊要關頭上來了,恭王特意提高了聲音,不疾不徐地念道:“該王大臣奏對時,嘵嘵置辯,已無人臣之禮;擬旨時又陽奉陰違,擅自改寫,作為朕旨頒行,是誠何心?” 這“是誠何心”四字,是痛駁董元醇的警句,也是恭王最痛心的指責,曹毓瑛以其人之道還治,用在此處,非常巧妙。 恭王念到這裡,心中痛快,不曲得略停一停,垂眼下望,只見俯伏在地上的周祖培,正微微頷首,可見得這四個字,下得確有力量,於是越發抖擻精神,朗聲誦念:“且載垣等每以不敢專擅為詞,此非專擅之實跡乎?

總因朕衝齡,皇太后不能深悉國事,任伊等欺矇,能盡欺天下乎?此皆伊等辜負皇考深恩,若再事姑容,何以仰對在天之靈?又何以服天下公論?載垣、端華、肅順著即解任。景壽、穆蔭、匡源、杜翰、焦祐瀛,著退出軍機處。派恭親王會同大學士六部、九卿、翰、詹、科、道,將伊等應得之咎,分別輕重,按律秉公具奏。至皇太后應如何垂簾之儀,一併會議具奏。特諭。 ” 等宣完諭旨,慈禧太后緊接著又說:“你們大家還有什麼意見,儘管說了,我們一起商議。” 周祖培是有意見的,但不知如何表達。他覺得這道明發,措詞得體而有力,足以正載垣等人之罪,但奉行諭旨,卻不容易,“無人臣之體”是大不敬,“擅自改寫”諭旨是矯詔,再加上危言欺罔,阻撓回鑾,以及專擅跋扈等罪,只要有一款成立,便是死罪,而這些人目前僅僅解任,活動的力量仍舊存在。這樣,將來六部九卿、翰詹科道會議定罪,就必有一番極嚴重的爭執,倘或不能製肅順的死命,一旦反撲,後患無窮,大是可慮。

他正在這樣躊躇著,恭王已先發言,“啟奏兩位太后,”他說,“臣奉派傳旨,責任重大。有句話,必得先請示兩位太后,倘或載垣、端華、肅順諸人不奉詔,應作何處置?” 慈禧太后一聽這話,張大了眼睛,炯炯逼人地問道:“他們在這裡也敢嗎?” “剛才臣等奉召之時,載垣還想阻攔,說'太后不應召見外臣'。” “這不成了叛逆了嗎?”慈禧太后極有決斷地指示:“果真如此,非革職拿問不可。” 抓著這一句話,周祖培趕緊接腔:“太后聖明!” 這是讚同太后的主張的表示,慈禧太后隨即向恭王說道:“那就再擬一道諭旨吧!曹毓瑛在不在這兒?馬上寫旨來看。” “未奉宣召,曹毓瑛不敢擅自進宮,讓文祥寫旨好了。”恭王接著又說:“肅順扈從梓宮,已過了青石梁,將到密雲,臣請兩位太后降旨,派睿親王仁壽、醇郡王奕澴將肅順拿住,押解來京。”

“好。一起寫旨來!” 於是文祥退出東暖閣,就在養心殿廊下,向太監借了副筆硯,將拿問載垣等人的諭旨寫好,重新進殿,呈上旨稿。 慈禧太后看完以後,隨即在紙尾蓋了“同道堂”的圖章,一面把諭旨大意講了給慈安太后聽,一面從她手裡接過“禦賞”圖章,蓋在上面。等把這一道最要緊的手續完成了,才遞到恭王手裡。 等跪安退出,恭王手捧三道諭旨,仍舊回到軍機處,載垣和端華已經聽得風聲,說是兩宮太后對召見諸臣,號啕大哭,猜到必有諭旨,卻不知內容如何?心裡正在驚疑不定、坐立不安的時候,聽得靴聲橐橐,從窗裡望出去,恰好看見了恭王手裡的文件。 端華沉不住氣,想先迎出去問個究竟,讓載垣一把拉住,使了個眼色,意思是要他裝作不知,靜以觀變。

於是端華重新坐了下來,剛取出鼻煙壺,只聽外面恭王大聲在問:“乾清門侍衛在那兒?” 這原是佈置好的,剛一聲喊,從隆宗門進來一班侍衛,一起給恭王請了安,垂手肅立。 他從手裡取一道諭旨揚了一下:“你們聽仔細了,奉旨:將載垣、端華、肅順革去爵職,拿交宗人府。如果載垣、端華等人膽敢不奉詔,你們給我拿!” 這是暗示載垣、端華不要自討沒趣,但先聲奪人,端華一聽鄭親王的爵位革掉,失去護符,這一下送到宗人府拷問治罪,可有得苦頭吃了!一想到此,心膽俱裂,“叭噠”一聲,把個八千兩銀子買的,通體碧綠的翡翠鼻煙壺,從手裡滑落,打碎在地上。 其時已有一個侍衛掀簾進來,高聲說道:“請諸位王爺、大人出屋去吧!有旨意。” 載垣有片刻的遲疑,終於還是走了出去,他一走,端華等人自然也跟著到了廊下。只見恭王神情莊肅地說道:“奉旨:景壽、穆蔭、匡源、杜翰、焦祐瀛退出軍機。應得之咎,派恭親王會同大學士、六部九卿、翰詹科道,分別輕重,按律秉公具奏。” 在一提到名字時,那五個人已跪了下來,等宣完旨,個個面如土色。比較還是穆蔭鎮靜些,說了句:“臣遵旨。”然後大家都磕了頭,站了起來,垂頭喪氣地退回屋內。 載垣突然開了口,他是一急急出來的一句話:“我們沒有在御前承旨,那裡來的旨意。” “哼!”恭王冷笑一聲,回頭對周祖培說道:“你們看,到今天,他們還說這話。” “只問他們,奉不奉詔就是了!” 這句話很厲害,載垣不敢作聲,端華卻先叫了起來:“這是亂命……。” 一句話未完,恭王大聲喝道:“給我拿!” 說到“拿”字,已有侍衛奔了上來,七手八腳地揪住了載垣和端華,同時把他們的暖帽從頭上摘了下來。 “豈有此理!混帳!你們敢這個樣子對待國家大臣?”載垣高聲大罵。 “送宗人府!”恭王說了這一句,首先走了出去。 等一出隆宗門,但見遠處雞飛狗跳般亂成一片,顧命大臣入朝的輿夫僕從,都讓守衛宮門的護軍驅散,這面載垣和端華還在大聲吆喝:“轎子呢?轎子!”乾清門的侍衛沒有一個答腔,推推拉拉地把他們架弄到宗人府去了。 恭王沒有心情理這些,他現任要處置的是如何傳旨捉拿肅順?依照他們商定的計劃,這應該由文祥去辦,為了鄭重起見,明知文祥是個極妥當的人,他仍舊把他拉到一邊,在把那道派睿親王仁壽和醇郡王奕澴拿問肅順的諭旨遞過去時,特別告誡:“肅六扈從梓宮,別激出事來!咱們可就不好交代了。我怕老七辦不了這件大事。” “七爺不至於連這一個都辦不了,”文祥很沉著地答道:“等我來籌劃一下。” “對。不過,可也要快。”恭王又說,“我先陪他們到內閣去談談,回頭就迴翔鳳胡同。你這裡的事兒一完,馬上就來。” 於是恭王陪著桂良他們到太和門側的大學士直廬,文祥仍回軍機處。解任的軍機大臣都已回家,閉門待罪,整個樞廷,只剩下文祥一個人維繫政統,由於這一份體認,使他頓感雙肩沉重,似覺不勝負荷。同時想到聲勢煊赫的王公大臣,片刻之間,榮辱之判何止霄壤?宦海中的驚濤駭浪,也著實令人望而生畏。 正這樣感慨不絕時,朱學勤已迎了上來,他是以值班軍機章京的資格留在這裡的。此刻人逢喜事精神爽,臉上掛著矜持的微笑,但一見文祥的臉色沈毅,不知出了什麼意外,笑容頓斂,只悄悄跟著他進了里屋。 “唉!”文祥嘆口氣說,“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朱學勤不知他是為誰感嘆?不便答話,只問:“到密雲傳旨派誰去?” 文祥想了想說:“勞你駕,看楊達在不在?” 楊達是步軍統領衙門的一個佐領,文祥把他挑了來做侍從,人生得忠誠而機警,朱學勤覺得派他到密雲辦這件差使,是個很適當的人選,於是親自到隆宗門外去把他找了來。 “修伯,你用恭王的名義,寫封信給醇王,把今天的事,扼要敘一敘。連同這道上諭,一起加封寄了去。” 朱學勤照他的囑咐辦妥,另外又取了一個軍機處的印封,套任外面,一起送了進來,文祥過了目,隨即交了給楊達。 “這裡到密雲,最快什麼時候可到?” “馬好的話,三更天可到。” “你騎了我的那匹'菊花青'去。三更天一定得到。”文祥又問,“密雲地方你熟不熟?” “去過幾回,不算陌生。” “好!七王爺住在東大街仁義老店。一到密雲,就去叫七王爺的房門,當面把這封信送了,到天亮,你再去見七王爺,他有什麼話,你帶回來。明兒中午,我等你的回話。” “喳!”楊達響亮地答應著。 “我再告訴你,”一向一團藹然之氣的文祥,此時臉上浮現了肅殺的秋霜:“這一趟差使不難,你要辦砸了,提腦袋來見我!記住,謹慎保密!” 楊達神色懍然地稱是,當著文祥的面,把那個厚厚的大印封,貼胸藏好,請安辭去。匆匆回到東城步兵統領衙門,從槽頭上把文祥那匹蒙古親王所贈的“菊花青”牽了出來,又挑了四名壯健的親兵和四匹腳程特健的好馬,到文案上領了兵部所發,留存備用的火牌,上馬往北,一直出了德勝門。 這時天還未黑,五騎怒馬,奔馳如飛,正好是三更時分,到了離京城一百里的密雲縣南門。大行皇帝的梓宮正行到這裡,城鄉內外,警衛森嚴,楊達叫開了城門,驗過火牌,驅馬直入,到了十字路口,一折往右,便是東大街,找著了醇王所住的客店。 客店的大門是整夜不關的,現在有親貴大臣在打公館,更有輪班的守衛,等楊達剛下了馬,要進店時,便有人喝道:“站住!” 於是楊達便站住,等那名藍翎侍衛,帶著兩名掮著白蠟桿子的護軍到了面前,他才喘著氣說:“兵部驛遞,有六百里加緊的'廷寄',面遞七王爺!” “七王爺還得有會兒才能起身,你等著吧!”那侍衛往裡面努一努嘴,“屋裡有酸菜白肉、火燒、滾燙的小米粥,也還有燒刀子,先弄一頓兒!” “多謝你啦!”楊達給那個藍翎侍衛打了個千,陪笑說道:“上頭交代,一到就得把七王爺喚醒了,面遞公事,勞你駕,給回一聲兒吧!” “嗯,嗯,好!” 藍翎侍衛轉身進店,過了有一盞茶的工夫,匆匆奔了出來,招一招手把楊達帶到西跨院,只見醇王披著一件黑布棉袍,未扣鈕扣,只拿根帶子在腰里一束,站在西風凜冽的階沿上等。 楊達搶上兩步,到燈光亮處行禮,自己報名:“步軍統領衙門左翼總兵屬下佐領楊達,給七王爺請安。” 醇王心裡有數,是文祥派來的專差,便說:“進屋來!”又對藍翎侍衛說,“你把瑞大人去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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