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網絡玄幻 時光之輪11·迷夢之刀

第7章 第二章暗帝的碰觸

波恩寧在第一縷曙光穿透夜幕時醒了過來,這是她一直以來的習慣。緊閉的帳簾把這一點陽光也擋在外面。保持正確的習慣是一件好事,多年以來,她一直保持著一些這樣的習慣。帳篷裡的空氣還透著一些夜晚的寒意,不過波恩寧並沒有點燃火盆,她不打算在這裡逗留太長時間。她導引一點至上力,點亮一盞黃銅油燈,然後加熱白釉水罐中的水,對著搖搖欲墜的盥洗架上那面帶氣泡的鏡子洗淨自己的臉。從那張小桌子到她的行軍窄床,這頂小圓帳篷裡幾乎每一樣東西都不太穩當,唯一還算結實的家具就是那把短背椅子,平常大概只有最貧窮的農舍廚房裡才會擺放這種粗糙的椅子。不過,她已經習慣了適應環境,她以前進行判決的場合也並不總是在宮殿裡,即使是最平凡的鄉村也一樣需要正義,她也曾在穀倉,甚至是棚屋里安眠。

她小心地在帳篷裡移動著,穿上最好的一件騎馬裙,這是一條剪裁非常優良的素色灰絲裙。然後她套上齊膝長靴,用一把象牙背的髮刷梳理自己暗金色的頭髮,這柄梳子是母親留給她的遺物。她在鏡中的倒影稍微有一點扭曲,不知為什麼,這讓她在今天早晨感到非常氣惱。 有人碰了碰帳簾,一個男人用歡快的莫蘭迪口音說道:“早餐來了,兩儀師,您是否需要我送進去?”波恩寧放下梳子,向真源張開自己。 她沒有私人女僕,為她送飯來的僕人經常會是新面孔,不過她記得這個身材矮壯、臉上永遠帶著微笑的灰髮男人。聽到波恩寧的命令之後,他走進帳篷,手裡捧著一隻覆蓋著白布的托盤。 “請把盤子放在桌上,埃荷芬。”波恩寧放開了陰極力。埃荷芬用一個更加燦爛的笑容回報她的禮貌,並捧著托盤鞠了個躬,最後離開帳篷前,他又鞠了個躬。有太多姐妹忘記向這些下人表示禮貌,這樣的細節會成為日常生活的潤滑劑。

波恩寧淡漠地看了托盤一眼,便開始繼續梳洗起來,這是她每天兩次必然的儀式,也是她一直以來獲得安慰的方式。但在這個早晨,她甚至無法透過梳頭讓自己完全平靜下來,而且還不得不強迫自己梳完一百下,再把髮刷放到盥洗架上手鏡和梳子的旁邊。她曾經能夠教導山丘如何像冬日的深潭一樣平靜,但自從進入沙力達後,她甚至發現讓自己保持平靜也變得愈來愈困難。穿過莫蘭迪之後,這樣做對她來說甚至已經幾乎不可能了。所以,她訓練自己保持平靜,正如同她訓練自己反抗嚴厲的母親,毅然前往白塔,訓練自己在接受白塔學識的同時接受白塔的紀律。還是女孩的時候,她曾經非常任性,總是急切地想要得到更多。白塔則教會了她,只有能控制住自己,才能得到更多,現在這成為讓她深感自傲的能力。

不管是否能控制自己,要吞下這份燉李子和麵包的早餐,幾乎像完成她梳髮的儀式一樣困難。李子太乾了,也太老了,被燉得太久,而且,她肯定是故意忽略了麵包硬殼上的幾個黑點。她竭力說服自己,在她的齒間被咬碎的只不過是一些穀粒或燕麥而已,這不是她第一次吃下帶著象鼻蟲的麵包了,不過這當然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茶有一股奇怪的味道,似乎也被象鼻蟲的味道搞壞了。 當她終於把那塊亞麻餐巾蓋回雕花木托盤上時,差點嘆了一口氣。再過多久,營地裡的食物就會告罄?塔瓦隆城中是否也發生了同樣的災殃?一定是這樣,暗帝正在碰觸這個世界。這是一個如同礫石戈壁般淒涼的念頭,但勝利一定會到來的。她拒絕去思考其他一切可能。年輕的亞瑟還有許多問題要回答,非常非常多的問題,但不管怎樣,她必須取得勝利!無論那是怎樣的勝利。不過,轉生真龍現在和她並沒有直接的關係,她現在只能隔岸觀火,無法直接插手事態的發展,但她從來都不喜歡這樣。

所有這些苦澀的思考都沒有用,現在該是行動的時候了,她猛地站起身,椅子也向後翻倒過去。她沒有伸手去扶,只是讓椅子躺在鋪著帆布的地面上。 當她將頭探出帳篷門口時,看見特維爾正坐在步行道的一隻凳子上,將深褐色的斗篷甩到背後,身體前傾,拄著插在鞘中的長劍,劍身被夾在他穿長靴的雙腿中。太陽的三分之二已經躍出地平線,如同一顆明亮的金球,在另一個方向的龍山頂上則仍然積聚著黑雲,表明不久後又會飄起雪花,或者可能是落雨。經過昨晚的寒冷,現在看到太陽讓人不由得暖和了許多。不管怎樣,如果運氣好的話,她很快就能待在磚石房間裡了。 特維爾向她微微點頭,然後繼續帶著無聊的神情打量每一個進入他視野的人。這個時候在營地中活動的還只有穿粗羊毛衣服的勞工、背上扛著大籃子的男人、趕著高輪大車的男人和女人,車上載著成捆的木柴,裝木炭的麻袋和水桶,在滿是車轍的泥土街道上顛簸而行。在沒有與特維爾約縛的其他人看來,這名護法完全是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實際上,她的特維爾正全神貫注如同繃緊的弓弦,他沒有放過任何一個從這裡經過的人,尤其是那些他不認識的人。現在營地中已經有兩名姐妹和一名護法死在能夠導引的男人手中。無論這是多麼不可能,現在所有人,至少是所有知道那兩起謀殺案的人,都已經對陌生人充滿了警戒,這樣的訊息當然不會被公開宣布。

波恩寧不知道她的護法該如何認出那個殺手,不過她不會責備這個男人,或者輕視他堅守職責的努力。特維爾瘦得如同一根皮鞭,有個高聳的鼻子,一道傷疤橫過他的臉頰,這是他為波恩寧而留下的。波恩寧找到他的時候,他比一個男孩大不了多少,那時他的身手已經像貓一樣矯捷,而且是波恩寧的祖國塔拉朋境內最優秀的劍士之一。從那時開始,波恩寧這麼多年從未見過他有懈怠的時刻,他至少救過她二十次,無數次替她趕走不認識兩儀師的強盜和攔路賊。在進行裁判的時候,往往有一些人為了避免於己不利的判決鋌而走險,而特維爾往往會在她之前察覺到這些危險。 “給冬雀和你的馬上鞍。”她對特維爾說,“我們要跑上一段路了。” 特維爾微微挑起一側眉弓,朝波恩寧瞟了一眼,然後將佩劍掛到右側肋下的腰帶上,沿木板步道飛快地向拴馬欄走去,他從不會問多餘的問題。波恩寧覺得自己可能有些過於激動了。

然後,波恩寧退回帳篷裡,仔細地將手鏡裹進一塊繡著黑白色提爾迷舞圖案的絲帕中,放進灰斗篷裡兩隻大口袋中的一隻裡,又放進髮刷和梳子。斗篷的另一隻口袋裡放著她整齊疊好的披肩和雕著繁複花紋的烏木小匣,這只匣子裡裝著幾件首飾,都是她的母親和外祖母的遺物。除了巨蛇戒之外,她很少佩戴首飾,不過她在旅途中總是會帶著這只匣子和髮刷、梳子以及手鏡,這些物品能時刻讓她想起她所愛戴和崇敬的那兩位女子,以及她們給予的教誨。她的外祖母是坦其克一位著名律師,波恩寧正是因為她才對法律的紛繁複雜與關聯機巧產生由衷的熱愛,她的母親則讓她明白了,一個人永遠都有向上的空間。律師很少會擁有大量財產,不過珂拉瑞絲的生活顯然非常優渥。雖然沒有得到她的同意,她的女兒阿德琳還是成為了一名商人,並透過染料生意積聚了相當的財富。是的,進一步強化自己的可能性永遠存在,只要能把握住時機。當愛莉達·亞洛伊漢廢黜史汪·桑辰的時候,波恩寧就知道時機到了。隨後的局勢變化徹底出乎她的預料,當然,任何局勢變化都很少會和預料相吻合,所以睿智的女人總是會安排好應變手段。

她考慮過在帳篷中等待特維爾牽馬回來,要為兩匹馬備好鞍,特維爾一定需要不少時間,但現在時機似乎真的已經到來,她儲存的最後一點耐心似乎已經消耗殆盡了。將斗篷在肩頭裹好,她用一點風之力熄滅了油燈。走出帳外之後,她總算還能控制自己站在一個地方,而不是在步道的粗木板上來回踱步,踱步的人會吸引許多人的注意,甚至可能會有姐妹以為她害怕孤身一人。實際上,她的確有一點害怕,一個身份不明的人能夠用無法察覺的手段殺死你,這大概能成為最令人恐懼的理由。不過,她不希望有人陪伴,她戴上兜帽,這是想要獨處的訊號,然後用斗篷裹緊身子。 一隻耳朵上有凹痕的灰色瘦貓開始在她的腳踝旁繞圈子,現在營地裡到處都是貓,它們出現在兩儀師聚集的地方,無論以前曾經多麼兇野,現在它們都溫馴得如同家中養的寵物。過了一會兒,看波恩寧並不打算搔搔它的耳朵,灰貓才緩步走開,驕傲得如同一位國王,又開始尋找會注意它的人了。這裡有不少喜歡貓的人。

就在片刻之前,波恩寧還只能看見穿粗布衣服的勞工和馬車夫,而現在營地中已經熱鬧多了,一群群穿白衣的初階生,也就是她們所謂的“家庭”,正沿著步道前去上課。現在所有大到能夠容納她們的帳篷都成為了課堂,有些初階生甚至還要在露天上課。那些從波恩寧身旁快步走過的初階生都會停止幼稚的閒聊,以完美的動作向她行屈膝禮。看到這些初階生,波恩寧總是會不由自主地感到困惑,甚至是惱怒。這些“孩子”中間有不少人都已經步入中年,甚至更老,髮絲中現出灰色的也絕不在少數,有些人已經到了祖母的年紀!而她們也都像波恩寧所見過的每一個進入白塔的女孩一樣,遵循著那一套古老的傳統。這樣的人竟然有這麼多,如同一股無盡的洪流塞滿了街道。一直以來,白塔只是在尋找天生就有至上力火花的女孩,以及透過自己的摸索到達導引邊緣的女孩,對於其他女孩,白塔完全不予理睬,只是任她們憑自己的意願和能力前來接受教導。這種方針讓白塔失去了多少潛在的人選?而對於十八歲以上的女孩,白塔都會以無法再用紀律予以約束為由將她們拒之門外,這又讓白塔失去多少成員?波恩寧從未尋求過改變,法律和傳統管束著兩儀師的生活,這是白塔穩定的基石。有一些改變,比如初階生家庭的確顯得過於激進,但在以往的歲月中,白塔到底失去了多少?

步道上還有一些姐妹,她們經常是兩三個人結伴而行,後面跟隨著她們的護法。初階生的人流在遇到她們的時候都會自動分開,向她們行屈膝禮,如同在河面上泛起一片漣漪。現在,這片漣漪中總是會流露出一種異樣的情緒,不少初階生在行禮時,目光都會不由自主地盯在兩儀師身上,而被盯住的兩儀師則總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現在很少有兩儀師身上沒有包裹至上力光暈,這種情形讓波恩寧很想忿恨地大喊幾聲。初階生們知道愛耐雅和凱爾倫的死亡——想要隱藏她們的火葬柴堆是不可能的,但如果告訴她們這兩位兩儀師的死因,只會把她們嚇壞。即使是在莫蘭迪招募的最新一批初階生,現在也都已經知道,兩儀師在平日里握持至上力絕對不是一件平常的事情。到最後,光是姐妹們這種毫無意義的做法就足以嚇壞她們。那個殺手似乎不會在公開場合採取行動,現在營地中至少有幾十位姐妹在四處活動。

波恩寧注意到五名騎馬的姐妹緩步向東方走去,她們都沒有導引陰極力。在她們每個人的身後都有隨從人員,一般是一名秘書,一名女僕,也許還有一名男僕,可能是為了搬運重物,當然,還有她們的護法。五名姐妹都戴上兜帽,不過波恩寧很快就認出她們。和她同屬於灰宗的瓦瑞琳幾乎和男人一樣高。褐宗的塔其瑪則身材嬌小。薩洛亞的斗篷如同火焰般耀眼,上面佈滿白色的刺繡,她一定是使用了陰極力才會讓她的斗篷如此光彩奪目。兩名護法跟隨在菲絲勒身後,和她光彩耀人的綠色斗篷一同表明了她所屬的宗派。走在最後面的是黃宗的瑪格拉,她披著深灰色的斗篷。她們到達代倫村時會看到怎樣的情景?肯定不會有白塔的談判人員。也許她們是認為至少也要做個樣子。即使在毫無意義的時候,人們也經常會堅持已經形成的習慣,但這種情況很少會在兩儀師的身上出現。 “她們看上去根本不像是一個團體,對不對,波恩寧?她們比較像是恰巧同路而行一樣。” 看來,即使是戴上兜帽,波恩寧也沒辦法保留自己的私人空間了,幸好她對於抑制自己的嘆息和其他一切小動作都非常熟練。站到她身旁的兩名姐妹身高一般,都是小骨架,有著黑髮褐眼,但她們的相似之處也僅此而已。雅曼耐有張頂著尖鼻子和很少會流露出任何表情的窄臉,她鑲綴著銀色條紋的絲裙彷彿剛剛經過侍女的仔細整理,在她的裘皮襯里斗篷和兜帽的邊緣裝飾著盤捲的銀絲圖案。菲德琳的深褐色羊毛斗篷上沒有任何裝飾,佈滿皺紋,甚至還有幾塊污漬,而且有些地方還需要縫補一下。她的眉頭總是皺在一起,就像現在這樣,如果她的表情能開朗一些,也許還可以算得上是個美人。不修邊幅的褐宗和對自己的衣著以及其他一切事情都一絲不苟的灰宗,這真是一對奇怪的朋友。 波恩寧朝那些遠去的姐妹們又瞥了一眼。她們的確很像是一群恰巧同路而行的人,而不是一個團體,剛才她竟然沒注意到這一點,可見她今早是多麼不安。 “也許吧。”她轉身面對這兩名不速之客,“她們肯定正在思考昨晚的事件會導致怎樣的後果,對不對,雅曼耐?”不管她是否歡迎這兩個人,應有的禮貌是必須維持的。 “至少玉座還活著。”波恩寧的灰宗姐妹答道,“而且根據我得到的訊息,她會活下來,並且……安然無恙,她和莉安都是如此。”即使是在奈妮薇治好史汪和莉安之後,“靜斷”仍然是一個難以被說出口的詞。 “活著,成為俘虜,我想,這總比被砍頭好,但也好不了多少。”當摩芙玲將她喚醒,告訴她這個訊息時,她可沒辦法像那名褐宗姐妹一樣高興。那時摩芙玲的臉上甚至還能看到笑容。不過,波恩寧從沒想過要改變自己的計劃,她們必鬚麵對事實。艾雯是一名囚犯,這就是事實。 “你不這樣認為嗎,菲德琳?” “當然。”那名褐宗隨口答道。只有這兩個字而已!不過這就是菲德琳,總是將精神全部集中在某件事上,完全忘了身邊的情況。這時,她卻開始另一個話題。 “這可不是我們來找你的原因,雅曼耐說你對兇殺案有相當的了解。”一陣強風吹動她們的斗篷,波恩寧和雅曼耐自然而然地拉住斗篷,菲德琳卻只是任由斗篷在背後飄飛,雙眼緊盯著波恩寧。 “也許你對謀殺案有些想法,波恩寧。”雅曼耐平靜地說道,“你是否願意和我們分享你的見解?菲德琳和我一同計議了很久,卻還是毫無頭緒。我的經驗基本上只關涉到相對文明的問題,我知道你曾經對一些非自然死亡有過透徹的研究。” 波恩寧當然仔細思考過這兩起謀殺案,營地中又有哪個姐妹不關心這件事?不管是否願意,她都不可能不去想這件事,找出兇手讓她感到的樂趣要遠遠超過平息一場邊界爭端。謀殺是最可憎的罪行,受害者被盜竊的生命是絕對無法恢復的,所有那些歲月的可能性都徹底消失了。這次的死者是兩儀師,因此對於營地中的所有姐妹而言,這都是切身相關的事。波恩寧等待著最後一群穿白衣的女人(其中兩個人的頭髮已變成灰色)向她們行過屈膝禮,快步走開。步道上的初階生終於開始變得稀少,那些貓似乎也都跟著她們跑掉了,初階生比大多數姐妹都更願意愛撫那些貓。 直到所有初階生都離開她們的話音傳播範圍,波恩寧才說道:“男人因貪婪而用刀子,女人因嫉妒而用毒藥,其實這是一回事。這次的事情則完全不同,兩起謀殺案肯定是一個男人做的,但其間隔超過一個星期,這表明兇手的耐心和預謀。他的動機還不明確,不過,他很可能不是隨便選擇目標,我們對他的了解僅限於他能夠導引,所以我們必須注意兩起案件受害者的關聯。愛耐雅和凱爾倫都是藍宗,所以我曾自問,藍宗和一個能夠導引的男人有什麼關係?然後我得到了答案,沐瑞·達歐崔和蘭德·亞瑟,還有凱爾倫,她也和他有聯繫,對不對?” 菲德琳的眉毛皺得更緊了,整個面色幾乎都陰沉了下來。 “你不能就這樣假定他是殺人犯。”確實,她的推測有些太過分了。 “不,”波恩寧冷靜地說,“我的意思是說,必須依照現實的線索進行追溯,這樣,我們就會看到殉道使。他們是能導引的男人,能導引,而且能使用神行術,並且有理由害怕兩儀師。也許一些特定的兩儀師尤其令他們感到害怕。線索不是證據。”她不情願地承認,“但這能給我們提示,對不對?” “為什麼殉道使會兩次到這裡來,每次都殺死一名姐妹?看上去好像是那個殺手的目標只是這兩個人。”雅曼耐搖搖頭,“那他又怎麼能知道愛耐雅和凱爾倫什麼時候會孤身一人?他不可能裝扮成一名勞工潛伏在這裡。就我所知,那些殉道使都非常傲慢,不可能這樣做。在我看來,更大的可能是這裡的確有一個勞工能夠導引,並出於某種原因而心懷恨意。” 波恩寧不屑地哼了一聲。她能感覺到特維爾的靠近,他一定是用跑的才能這麼快就回來。 “那為什麼他一直要等到現在?這裡的最後一批工人還是在莫蘭迪僱用的,那已經是一個月以前的事情了。” 雅曼耐張開嘴,但菲德琳搶在她前面開口,速度快得像麻雀啄麵包屑:“也許他剛剛知道該怎麼做,一個男性野人。我聽到過那些工人的談話,他們害怕殉道使,但也羨慕那些人。我甚至聽到有人說,他們希望能有膽量去黑塔。” 雅曼耐的左側眼眉抽動了一下,這相當於普通人的雙眉一直頂到髮際線。她們兩個是朋友,但她不可能喜歡菲德琳以這種方式搶她的話,但她說的只是:“我相信,一名殉道使能夠找到他。” 波恩寧感覺到特維爾已經站到她身後,約縛中傳來如山岳般不可動搖的平靜與耐心。她正迫切地需要這種支持,正如同需要他的力量。她淡然說道:“這種情況是最不可能發生的,我相信你也會同意這一點。”羅曼妲那幫人也許還在鼓吹和黑塔的愚蠢“聯盟”,但直到現在,她們就像一群喝醉了酒,正在爭奪韁繩的馬車夫一樣吵鬧個不休——如何進行談判、如何草擬盟約、如何實現同盟關係,每一個細節都被揪出來爭論一番,好不容易擬出一個計劃,一轉眼,一個個細節又被拆開來重新討論和修正。感謝光明,這件事絕不會有任何結果的。 “我必須走了。”她說完這句話,便轉過身從特維爾手中接過冬雀的韁繩。特維爾高大的棗紅色騸馬皮毛光亮,強健有力,速度飛快,是一匹經過訓練的戰馬。她的褐色母馬則身材矮壯,速度一般,不過耐力持久,很多身材高大、體力強壯的馬在長途行進中都跑不過冬雀。波恩寧一隻腳踏進馬鐙裡,雙手抓住鞍頭和馬嚼子,卻停下了動作。 “兩名姐妹死了,雅曼耐,而且她們全都是藍宗。去找找了解她們的姐妹,查一查她們最近都做了什麼。要找到殺人犯,就必須尋找線索和線索間的聯繫。” “我非常懷疑殉道使和這件事有關係,波恩寧。” “重要的是找到殺人犯。”波恩寧一邊回答,一邊跨上馬鞍,不等雅曼耐再說些什麼,她已經調轉過冬雀。這樣結束談話相當唐突失禮,但她已經沒有建議能提供給這兩名姐妹了,而且現在她時間緊迫。太陽已經離開地平線,正迅速向天頂挪去。等待了這麼長時間之後,她的確要加快速度。 騎馬前往神行術施放場地用不了多少時間,但那裡已經有十來位兩儀師正排隊等在帆布牆圍成的場地外面。其中有些人牽著馬;有些人則連斗篷都沒披,應該是沒打算長時間在室外逗留。其中一兩名姐妹出於某種原因戴著披肩,其中半數人身邊跟隨著護法,這些護法裡有幾個還披著變色斗篷。這些姐妹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身上都能看到至上力的光暈。特維爾沒有對波恩寧的目的地表現出任何好奇,不僅如此,約縛中還不斷傳來他平靜的心情。他信任她。一道銀光在帆布牆中亮起,在緩慢地數過三十次以後,兩名無法單獨建立通道的姐妹率領她們的四名護法,牽著馬走進帆布圍牆。白塔中尊重隱私的習慣也影響到了對神行術的施用,除非別人允許你觀看她編織通道,否則窺探別人施放神行術的目的地,就等同於直接詢問別人要做什麼。波恩寧耐心地坐在冬雀背上,特維爾騎在戰鎚的背上,陪在她身旁。至少這裡的姐妹們明白她戴起兜帽的意思,都沒有來找她說話,或者是她們保持沉默也許有別的原因。不管怎樣,她不必再作任何無聊的應酬了,此時此刻,這種事實在是讓人無法忍受。 她前面的隊伍很快就縮短了,沒過多久,她和特維爾在帆布圍牆前下了馬,他們身後只剩下三名姐妹了。特維爾為她掀起沉重的帆布門簾,讓她先進去。這一圈由高大立柱撐起的帆布牆圍住了一片將近六十尺方圓的地面,在這一片凍土爛泥上佈滿了堆疊在一起的腳印和馬蹄印。場地中間是許多如同被剃刀切出的筆直細溝,所有人都在那裡建立通道,那裡的地面微微有些光亮,也許是剛剛被攪起的爛泥又開始凍結。這裡的春天比塔拉朋來得要遲些,不過寒冬也即將結束了。 特維爾一放下帆布簾,波恩寧就擁抱了陰極力,幾乎是以愛撫的姿態編織出魂之力。這樣的編織讓她著迷,兩儀師竟然能重新掌握這種被認為是早已失落的異能,這無疑也是艾雯·艾威爾最偉大的發現。波恩寧每次進行這種編織時,都會有一種驚奇的感覺,就好像回到她還是初階生和見習生的歲月。自從她得到披肩之後,就再沒有過這種感覺了,這是前所未有的奇蹟。垂直的銀線出現在她面前,就立在溝紋交錯的地面上,突然間,銀線向外擴展,在旋轉中變成立在波恩寧面前一個高、寬各六尺的方形孔穴。孔穴對面能看見白雪垂掛、枝幹粗大的橡樹,一陣輕風從孔穴中迎面吹來,飄起她的斗篷。她曾很喜歡在這片小林中散步,或者坐在一根低矮的樹枝上,讀幾個小時的書,卻從沒在下雪時來到過這裡。 特維爾並沒有認出這是什麼地方,他手握長劍,牽著戰鎚,快步走過通道,戰馬的蹄子踢起通道另一邊的雪堆。波恩寧走得要慢一點,然後有些不情願地消去了編織。這真是很奇妙。 她發現特維爾正看著樹冠后面不遠處的地方,那裡有一根白色的圓柱體直插天際,是白塔。特維爾神情凝重,約縛中同樣充滿靜穆的感覺。 “我相信,你有一個危險的計劃,波恩寧。”他並沒有把劍收起,只是讓劍刃低垂下去。 波恩寧伸手按在護法的左臂上,這應該足以安慰他了;如果真的有危險存在,她絕不會阻礙他用劍的手臂。 “這裡不會有更多的危險……” 她的話音戛然而止,因為她看見三十步外有一個女人,正從粗大的樹幹間緩慢地向他們走來。剛才她一定是隱在樹乾後面。那是一位穿著老式長裙的兩儀師,一頭白色直發被銀絲珍珠小帽束在腦後,一直垂到腰間。但這是不可能的。波恩寧清楚地記得這張剛強的面孔,那雙眼角上翹的黑眼睛和鷹鉤鼻。絕對沒錯,這位名叫圖蘭寧·梅達貢的兩儀師在波恩寧還是見習生時就亡故了。波恩寧向前邁了半步,那個身影就消失了。 “那是什麼?”特維爾轉過身。他舉起劍,盯著波恩寧所看的地方。 “你在害怕什麼?” “暗帝,他正在碰觸世界。”波恩寧輕聲說道。這是不可能的!但波恩寧並沒有把這個當作錯覺或幻想,她確確實實見到了,她身體的顫抖與沒到腳踝的積雪毫無關係。她開始悄聲祈禱。願光明照耀我的一切時日,願我得到創世主之手的庇佑,賜予我注定的救贖與重生的希望。 然後,波恩寧告訴特維爾自己看見一位四十年前就已去世的姐妹。他並沒有認為波恩寧是出現了幻覺,只是低聲重複了和波恩寧一樣的禱詞。波恩寧從他那裡沒有感覺到任何恐懼,約縛中的恐懼全是她的,沒有半點屬於他,死亡不可能嚇住一個把每天都當作生命中最後一天來過的人。波恩寧拿出手鏡,開始小心地進行編織。看到波恩寧所做的事情,特維爾的情緒也沒有多少波動。對於幻象術,她不算很熟練。鏡子裡的面孔隨著編織的固定而逐漸改變,變化不算很大,但這已經不再是兩儀師的面孔,也不再是波恩寧·馬林耶的面孔了,這只是一個略和她有些相似的女人,並且生著許多白髮。 “為什麼你想去找愛莉達?”他狐疑地問道。約縛中突然傳來一陣緊張的情緒。 “你是打算在靠近她的時候消去幻象術?她會攻擊你,並且……不,波恩寧,如果一定要這樣做,就讓我去。白塔里有很多護法,她不可能認得所有人,而且她絕對不可能想到會遭受護法的攻擊,我能在她明白狀況前就用匕首刺穿她的心臟。”他做了一個示範的動作,一把短刀閃電般躍入他的右掌心。 “這件事,我必須親自去做,特維爾。”波恩寧將幻象術倒置,並固定住,然後又準備了另外幾個編織,以備萬一。將這些編織都倒置好以後,她開始了一個非常複雜的編織,這個編織能夠遮蔽她的導引能力。她一直都覺得奇怪,為什麼一些編織,比如幻象術,可以作用在自己身上;而另一些異能,比如醫療,卻無法觸及己身。她還是見習生時曾問過這個問題,圖蘭寧用那種她至今都記憶猶新的深沉嗓音對她說:“這就像在問水為什麼是濕的,沙子為什麼是乾的,孩子,你應該把注意力集中在有可能做到的事情上,而不要只是去想那些不可能的事為什麼不可能。”這是很好的建議,但波恩寧始終也無法接受這個建議的後半部分。現在死人已經在世上行走了。願光明照耀我的一切時日……她固定住這最後的編織,除去手指上的巨蛇戒,把它塞進腰間的口袋裡。現在,其他兩儀師即使站在她面前,也不可能認出她了。 “你一直都信任我,相信我知道該怎麼做,你現在還相信我嗎?” 特維爾的面孔像姐妹一樣波瀾不驚,但約縛中傳來一瞬的震撼。 “當然,波恩寧。” “那就帶著冬雀到城裡去,找一間旅店,訂好房間,等我去找你。”特維爾張開嘴,但波恩寧抬手攔住了他。 “去吧,特維爾。” 她看著自己的護法牽著兩匹馬,消失在樹林裡,然後才轉過身,面向白塔。死人行於世上。但現在她必須去找愛莉達,這是她唯一要做的事。 一陣陣冷風吹動窗扉,白色大理石壁爐中的火焰燒暖了屋裡的空氣,使得水汽凝結在玻璃窗上,如雨滴般不停地落下。封印的守護者,塔瓦隆之焰,玉座猊下,愛莉達·德·艾佛林尼·亞洛伊漢坐在鎏金寫字台後面,雙手平靜地交疊在桌面上,不帶任何表情地傾聽著面前這個男人的吼叫,這個男人則弓著肩背,不停地朝她揮舞拳頭。 “……一路上都被繩子綁著,還塞住了嘴,沒日沒夜地被鎖在一隻箱子裡!愛莉達,我要求懲罰那艘船的船長,而且我還要你和白塔道歉。我該死的運氣啊,玉座已經不再有權力綁架國王了!白塔沒有這個權力!我要求……” 他又把這番話重複了一遍,甚至沒有停下來喘口氣,而愛莉達的注意力顯然不在他身上,她的視線已經轉向牆上色彩鮮亮的壁掛,角落里白色柱台上排放著整齊的紅玫瑰。在這種胡言亂語面前維持平靜的外表,實在是一件無聊的事情,她很想站起身,猛摑這個男人一掌。這個厚顏無恥的男人!竟敢如此向玉座說話!但冷靜地忍受這一切對她的目標是有利的,她會任由他耗光自己的力氣。 馬汀·斯戴潘諾·德·巴爾加的肌肉很發達,他在年輕時也許相當好看,但歲月從來都是殘酷的。他剃光了上唇的鬍子,留在下唇的白鬍鬚也經過細心修整,但他的頭髮大多都已經掉光了。他的鼻樑不止被打斷過一次,顯得激動不已的面孔上,縱橫交錯的皺紋在他緊皺的雙眉周圍變成一道道深深的溝壑。他的綠色絲綢外衣在袖子上繡著伊利安金蜂,這件衣服也經過認真的刷抹清潔,只少了由姐妹用至上力讓它變得煥然一新,這是他在這次航行中唯一的一件外衣,上面的一些污漬用普通手段是不可能去掉的。載他來到這裡的船速度很慢,在昨天很晚的時候才進入港口,但這一次,愛莉達並沒有因為他的遲來而不悅。如果這個伊利安國王早一些到這裡,大概只有光明才知道奧瓦琳會搞出什麼事來,僅僅是因為這個女人讓白塔陷入的困境,她就該被送上斷頭台。現在愛莉達不得不費盡力氣帶領白塔走出這個泥潭,而奧瓦琳最不可饒恕的罪行,是她竟敢威脅玉座猊下。 馬汀·斯戴潘諾突然住了嘴,在塔拉朋圖案地毯上後退半步。愛莉達舒展開皺起的雙眉,在不經意間想到奧瓦琳時,她的眼裡總會露出凶光。 “你的房間還舒適嗎?”她對那個保持著沉默的男人說,“那些僕人還合用嗎?” 突然改變的話題讓他眨了眨眼。 “房間很舒適,僕人也合用。”他的語氣溫和了許多,也許他還記得剛才愛莉達的眼神,“即便如此,我……” “你應該對白塔心存感激,馬汀·斯戴潘諾,也應該感激我。蘭德·亞瑟在你離開伊利安僅僅幾天之後就佔領了那座城市,他還攫取了月桂王冠,現在他已經給它改名為'劍之王冠'了。你是否認為,如果他必須砍掉你的腦袋才能戴上那頂王冠,他會有所猶豫?我知道,你不會心甘情願地離開。是我救了你的命。”就是這樣,他應該由衷地相信,這一切都是為了他的利益。 這個傻瓜竟然還重重地哼了一聲,將雙臂抱在胸前。 “我不是一頭沒牙的老狗,吾母,我曾經多次為了保衛伊利安而面對死亡。難道你會相信,我為了逃過一死,寧願在你這里當一輩子客人?”不過,這是他進入玉座書房以來,第一次用適當的稱謂稱呼愛莉達。 牆邊華麗的匣式鍍金座鐘發出諧鳴,鐘內三層場景裡的金、銀和琺瑯小像也開始轉動。在鐘的頂層,男女兩位國王跪倒在玉座面前,和愛莉達肩頭的寬聖巾不同的是,這個玉座雕像上的聖巾還保持著七色彩紋。愛莉達還沒有找到琺瑯匠人對那個雕像進行更改,她有太多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處理。 她調整了一下亮紅色絲綢長裙上的聖巾,靠回到椅背裡,使得鍍金高椅背上用月長石鑲嵌的塔瓦隆之焰正好懸在她的頭頂,她要讓這個男人注意到所有顯示她身份與權威的符號。如果火焰令牌在她手中,她一定會把那根手杖抵到這傢伙的鷹鉤鼻下面。 “死人甚麼也得不到,吾子,在這裡,有我的幫助,你才能奪回你的王冠和你的國家。” 馬汀·斯戴潘諾大張開嘴,猛吸一口氣,就好像一個人在感受他以為再無緣相見的家園。 “那你要如何安排這件事,吾母?我明白,現在控制那座城市的是那些……殉道使。”提到那個被詛咒的名字,他微微有些結巴,“還有追隨轉生真龍的艾伊爾人。”一定是有人跟他談過,告訴他太多的事情,對他傳遞外界消息本應該受到嚴格控制的,看樣子,必須要換掉他的男僕。但他語氣中的憤怒已經被希望沖刷乾淨了,這是一件好事。 “恢復你的王冠需要詳細計劃,以及時間。”愛莉達對他說。只不過現在她還不知道該如何實現這個目標,不管怎樣,她總會找到辦法。綁架伊利安國王是為了顯示她的力量,而讓他重新登上被篡奪的王位肯定更能顯示她的力量。她將重建白塔的榮光,並將之推至頂點,就像那美好的古老歲月。那時候,每當玉座一皺眉,各國的王座都要隨之顫動。 “我相信你的旅途勞頓還未恢復。”愛莉達一邊說,一邊站起身,就好像這正是伊利安國王自己的想法。她希望他夠聰明,懂得接受這個台階,這對於他們兩個和他們將來的合作都會有很大好處。 “我們將共進午餐,討論下一步的方案。卡麗安德,護送國王回房間去,再為他找一名裁縫,他需要一些新衣服,這是我的禮物。”那名肥胖的海丹人紅宗一直像老鼠一樣一動不動地站在接見室門旁。她快步走上前來,碰碰馬汀·斯戴潘諾的胳膊。伊利安國王猶豫了一下,顯然他還不願意離開,而愛莉達則繼續說著話,彷彿伊利安國王已經從她面前消失了一樣。 “卡麗安德,讓塔娜來找我,今天我還有許多工作。”她說最後這句話的確是為了好心提醒馬汀·斯戴潘諾。 終於,馬汀·斯戴潘諾轉過了身,還沒等他走到門口,愛莉達已經坐回她的位子上。她的書桌上放著三隻漆匣,其中一隻收納了來自各宗派的最新信箋和報告,紅宗會將她們的眼線蒐集到的一切訊息報告給她,至少她是這樣認為的,但其他宗派則會向她隱瞞許多重要的情報。不過,在最近這個星期裡,這些宗派讓她得到了一些相當糟糕的訊息。說它們很糟糕,部分原因是這些訊息表明一些人與叛逆的聯繫,肯定超出了那場荒謬的談判。不過,愛莉達現在打開的是那隻有燙金花紋的大皮夾,實際上,僅白塔本身產生的報告已經足以淹沒整個桌面了,而關於塔瓦隆城的報告還要多出十倍。各類職員會處理這些報告中的絕大部分,只有最重要的報告才會呈遞給她,但也仍是厚厚一疊。 “吾母,您召喚我?”塔娜冷冷地說著,關上了身後的屋門,這對她並非是無禮的表示。這名黃發女子生性就是這麼冰冷,她的藍眼睛總是如同兩塊寒冰,愛莉達對此也不介意。令她感到氣惱的是,塔娜脖子上那條亮紅色的撰史者聖巾幾乎只比緞帶寬了一點,塔娜的淺灰色長裙上有著足夠的紅色斑紋,顯示她因自己的宗派而產生的自豪。那麼,為什麼她的聖巾會這麼窄?雖然愛莉達對這個女人有著很深的信任,但最近,這種信任感對愛莉達來說已經相當陌生了。 “港口處有什麼訊息,塔娜?”她不必特意指出是哪座港口。現在只有南港還有希望在不進行大規模修繕的前提下繼續運行了。 “只有吃水最淺的內河船能駛入了。”塔娜一邊說,一邊走到寫字台前站定,她的口氣就像是在談論今天會不會下雨,沒有任何事能干擾她的冷靜。 “其他船隻只能逐次被系在那些昆達雅石鎖鏈上,以便將船上的貨物先裝入駁船。船長們都在抱怨,這些工作需要相當長的時間才能完成,不過現在我們還可以支持。” 愛莉達抿起嘴唇,用指尖敲打著桌面。現在還可以,在那些叛逆崩潰之前,她不可能開始修繕港口。感謝光明,迄今為止那些叛逆還沒有對白塔發起攻擊。她們的攻擊在開始時也許只會動用軍隊,但姐妹們不可避免地會被捲入其中,她們一定也像她一樣希望避免這樣的情況發生。但現在修繕港口必須推到拱衛港口的塔樓,那樣港口就會徹底開放,毫無防禦力可言,這也許會導致她們採取極端行動。光明啊!只要還有可能,必須避免正面戰鬥。愛莉達打算在叛逆者們意識到自己已經別無出路,回歸白塔時將她們的軍隊收編進白塔衛隊。她已經開始設想任命加雷斯·布倫為她的衛隊統帥了,這個安多人的軍事才能要遠超過現在的白塔衛隊統帥吉瑪·庫班,到那時,世界將知道白塔的影響力!她不希望自己的士兵互相殘殺,那些叛逆全都是屬於她的,就像白塔中的這些人一樣,她要讓所有人都明白這一點。 愛莉達拿起那一疊報告中的最上面一份,快速掃視一遍。 “很顯然,雖然我已經下達明確的命令,但街道依舊沒有得到清潔,為什麼?” 一絲不安從塔娜的眼裡閃過,這是愛莉達第一次看到她流露出困擾的神情。 “人們都很害怕,吾母,他們只有在必須時才會走出家門,而且即使是這樣也非常不情願。他們說,他們看見死人在街道上行走。” “這件事被確認過嗎?”愛莉達低聲問。驀然間,她覺得自己的血液似乎也變冷了。 “有沒有姐妹看到過他們?” “就我所知,在紅宗姐妹裡沒有。”其他人會把她當作撰史者,但還不會隨心所欲地和她交談,不會充分信任她。光明在上,這種情況到底該怎樣修補? “但城裡的居民都對此確信無疑,他們堅信自己看到了。” 愛莉達緩慢地將那張紙放到一旁。她很想打哆嗦。果然如此。她早已仔細閱讀過她能找到的一切關於最後戰爭的文獻,即使是隱匿在圖書館角落裡,已經蒙上厚重灰塵的古語報告和預言也不曾放過。那個叫亞瑟的男孩也是先兆之一。而現在,末日戰爭的到來似乎將比任何人預想的都更快。在白塔最早流傳下來的幾個古代預言中提到過死者現於世上是末日戰爭到來的第一個跡象,這是因為正在凝聚力量的暗帝削弱了這個世界的真實性,用不了多久,就會有更加可怕的事情發生了。 “如果有必要,就讓白塔衛隊去把能幹活的男人從他們的房子裡拖出來。”她平靜地說,“我希望街道保持潔淨,我希望今天就听到這項工作已經開始了,今天!” 塔娜淺黃色的眉毛因驚訝而挑起,她竟然失去慣有的冷靜與自製!當然,她的回答只是:“如您所命,吾母。” 愛莉達靜靜地思忖著。現在她面對的實在是一個謎局,該來的終歸會來,只是她還沒有控制住那個叫亞瑟的男孩。儘管就在不久前,那個男孩已經被她掌控,那時她甚至還不知道!該詛咒的奧瓦琳和那個該詛咒三次的宣告——除非經過白塔,否則任何擅自與那個男孩接觸的人都將遭受懲罰。愛莉達很想收回那個宣告,只是這樣做是軟弱的表現。不管怎樣,損失已經造成,而且絕不是以簡單的手段就能彌補的。不過,她很快就能重新掌控伊蘭,安多王室正是在末日戰爭中贏取勝利的關鍵,這是她早就做出的預言。在塔拉朋各處出現的關於叛逆兩儀師與霄辰人作戰的傳聞讀起來很令人高興,至少並非所有事都是一團團刺向她的荊棘。 她的眼睛掃過第二份報告,面色又嚴峻起來。沒有人喜歡下水道,但它們相當於城市血脈的三分之一,另外兩個部分則是物資和淨水供應。沒有下水道,塔瓦隆會成為數十種瘟疫繁生的污坑,到時候情況絕對不是姐妹們能控制的,更何況那會讓整座城市陷入無比的惡臭,肯定遠比現在街道上堆滿垃圾更糟糕。儘管現在物資供應已經被壓縮到僅餘涓滴的程度,至少塔瓦隆還能從艾瑞尼河上游一端得到足夠的淨水,可以分配給全城各處的水塔,然後透過許多華麗或樸素的噴泉任由所有人免費取用。但現在,這座島在艾瑞尼河下游一端的許多下水道出口似乎都被堵塞了。愛莉達將鋼筆在墨水瓶中蘸了蘸,隨意在這份報告的頂部寫下:我希望這些在明天得到清理。並簽下她的名字。如果那些職員還有腦子,現在這個工作應該已經展開了,不過愛莉達從不會假設那些職員有靈光的腦子。 下一份報告讓愛莉達挑起了眉毛。 “白塔內出現老鼠?”這個問題已經不能只用“嚴峻”二字形容了!這份報告本應該放在最前面的! “塔娜,派人去檢查結界。”那些結界從白塔建成之日就已經存在,也許在歷經三千年風雨之後,它們也被削弱了,這些老鼠裡面有多少會是暗帝的探子? 門口處傳來敲門聲,隨後走進來一位名叫安奈瑪的肥胖見習生,她展開自己的彩紋長裙,深深地行了一個屈膝禮。 “兩儀師菲蘭娜和兩儀師妮蓋恩帶來了一個在白塔亂逛的女人,她說有事要向玉座猊下求告,不知您意下如何,吾母?” “給她一杯茶,讓她等一等,安奈瑪。”塔娜立刻說道,“吾母正……” “不,不,”愛莉達打斷了她,“讓她們進來,孩子,讓她們進來。”已經有太長時間不曾有人來白塔請願了,愛莉達決定要滿足這個請願者的一切要求,只要那要求不是太過荒謬,也許這樣能夠讓請願者的人流重新出現在白塔門前。而且,姐妹們沒有她的召喚便不來見她的情況也已持續太久,或許這兩名褐宗姐妹能結束這種狀況。 但走進來的只有一名女子,她小心地將身後的房門關緊。看她的絲綢騎馬裙和做工上乘的斗篷,她應該是一名貴族或富商,她雍容大度的儀態進一步證明了愛莉達的推測。愛莉達相信自己以前沒見過這個女人,只是這名髮色比塔娜更淺的女子,總讓她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愛莉達站起身,繞過寫字台,伸出雙手,臉上掛起一副讓她很不習慣的微笑,她竭力要擺出一副歡迎的姿態。 “我知道,你有事請願,吾女。塔娜,為她倒茶。”牆邊小桌上銀托盤裡的白銀茶壺至少應該還是溫的。 “請願只是藉口,這樣我才能順利地來到您的面前,吾母。”這個女人的聲音中帶著塔拉朋口音。她行過屈膝禮,面容突然變成了波恩寧·馬林耶的模樣。 塔娜擁抱了陰極力,在這個女人身上編織出屏障,而愛莉達則只是將雙拳抵在腰間,靜靜地立在原地。 “你竟敢出現在我面前,這的確令我感到驚訝,波恩寧。” “我在沙力達成為了那個執行議會的一份子。”這名灰宗平靜地說,“我讓她們滯留在那裡,無所作為,我還在她們之間傳播謠言,讓她們相信她們之中的很多人都在暗中擁護您的統治,那些姐妹都在用猜疑的眼光相互審視。那時,我以為大多數姐妹很快就會回歸白塔了。但就在那時,藍宗以外的其他宗派守護者也出現在沙力達,隨後,她們選出自己的白塔評議會。執行議會失去了權力,不過,我還是在竭盡所能地做一些事情。我知道,您要我一直留在她們中間,直到她們所有人都做好了回歸的準備。不過,她們大概堅持不了幾天了,吾母,請恕我多言,您沒有將艾雯處決實在是一個睿智的決定。一方面,她有著發現新編織的天賦,在這方面,甚至伊蘭·傳坎和奈妮薇·愛米拉也及不上她。另一方面,在她們推舉她成為玉座之前,蕾蘭和羅曼妲一直為了玉座之位而爭執不休,現在艾雯既然還活著,她們即使再次開始爭奪玉座之位,也不可能有任何結果。我相信,現在姐妹們很快就會步我的後塵返回白塔了。只要再過一兩個星期,蕾蘭和羅曼妲就會發現她們和她們那個所謂的評議會都變成孤家寡人了。” “你怎麼知道那個叫艾威爾的女孩沒有被處決?”愛莉達問,“你怎麼知道她還活著?放開她的屏障,塔娜!” 塔娜立刻服從了命令,波恩寧向她點點頭,似乎是在表示謝意,一點謝意而已。波恩寧那雙藍色的大眼睛讓她好像總是在為什麼事吃驚一樣,但實際上,無論在怎樣的場合裡,她都是個鎮定若素的人,她的鎮定中融合了對於法律的全心恪守和野心,非同一般的野心。所以,愛莉達從一開始就知道,波恩寧正是被派遣入逃亡姐妹之中的最佳人選,而這個人卻徹底讓她失望了!沒錯,她在那些叛逆中造成了一點紛爭,但對於愛莉達的期待,她實際上分毫也未做到,一點也沒有!她將會得到與她的失敗相符的獎勵。 “艾雯,她能在睡眠中進入特·雅蘭·瑞奧德,我也曾進入過那裡,並見過她,但我必須用特法器才能做到。我沒辦法把那樣的特法器拿過來,叛逆們對那些特法器的管理很嚴。我得到訊息,艾雯已經在夢中和史汪·桑辰交談過,不過我相信,她們更有可能是在夢的世界中見面的。艾雯把自己成為囚徒的事情告訴了史汪,但她沒有告訴史汪自己被囚禁在何處,而且她拒絕接受任何救援。我能給自己倒杯茶嗎?” 愛莉達驚訝得完全說不出話來。她示意波恩寧可以去牆邊的小桌拿茶壺,那名灰宗姐妹又行了一個屈膝禮才走過去,先小心地用手背碰了碰銀茶壺。那個女孩能進入特·雅蘭·瑞奧德?她們還擁有特法器,讓她們都能做這種事?夢的世界幾乎只是一個傳說而已。依照各宗派分享給她的那一點零星情報,那個女孩已經發現了施展穿行的編織,以及其他一系列編織,這些正是愛莉達決定為白塔保留這個女孩的關鍵因素,但她真的可以為此就不再考慮其他問題嗎? “如果艾雯能夠做到這一點,吾母,也許她真的是夢卜者。”塔娜說道,“那麼她向希維納提出的那個警告……” “毫無意義,塔娜,霄辰人還在深入阿特拉,甚至沒有觸及伊利安。”至少各宗派會把所有關於霄辰人的訊息向她報告,或者,她們甚至在這件事上也會有所隱瞞?這個令人不快的想法讓愛莉達的聲音中平添了一絲怒氣。 “除非他們懂得神行術。在這種亂象紛呈的時候,難道我還要分神去提防這種毫無可能的事情嗎?”她當然沒有必要,那個女孩已經拒絕接受救援,從表面上看,這是一件好事,但這也表明她仍然認為自己是玉座。當然,希維納和那些叛逆姐妹不同,她很快就能把這種荒謬的想法從那個女孩的腦袋裡掃除乾淨。 “能不能餵那個女孩喝下足夠的藥劑,讓她無法進入特·雅蘭·瑞奧德?” 塔娜的面容陰沉了一點,沒有人喜歡那種邪惡的藥劑,就連那些願意以身試藥的褐宗也不喜歡。這名撰史者搖搖頭。 “我們能讓她整晚沉睡,但這樣的話,第二天她就毫無用處了,而且誰也不知道這是否會影響她在那方面的能力。” “要我為您倒茶嗎,吾母?”波恩寧在指尖拈著一隻薄壁白瓷茶杯,“塔娜,你要嗎?我得到的最重要的情報……” “我不想要什麼茶。”愛莉達厲聲說道,“你是否帶回什麼有價值的東西,能夠讓你免於因為自己可悲的失敗而受到懲罰?你知道穿行的編織嗎?還是浮行,還有……”她想要知道的編織太多了,也許這些全都是兩儀師曾經掌握,卻早已失傳的異能,只是它們甚至連名字都失傳了。 那名灰宗越過茶杯看著愛莉達,臉上依舊靜如止水。 “是的,我不能製作昆達雅石,但我能像大多數姐妹那樣施行那種全新的醫療編織,我掌握了所有那些編織。”她的聲音中流露出一絲激動。 “但最神奇的還是穿行。”沒有徵求愛莉達的允許,她就擁抱了真源,編織出魂之力,一道垂直的銀線出現在一面牆附近,迅速擴展開來,變成一片被白雪覆蓋的橡樹林,一陣冷風吹進了房間,讓壁爐中的火焰猛地躍動起來。 “這就是通道。您只能利用它前往您所熟悉的地方,如果要去不熟悉的地方,就需要施展浮行。”她改變了編織,被打開的通道收縮成一條銀線,又再次展開。橡樹林被無盡的黑暗所取代,黑暗中還飄浮著一座灰色的平台,平台邊緣有欄杆圍住,欄杆上帶有活門。 “放開編織吧。”愛莉達說。她有一種感覺,如果踏上那個平台,黑暗將在她周圍所有方向上無限地延伸,如果掉下去,她將陷入永無休止的墜落,這讓她感到些許不安。那個被打開的窗口消失了,但那種景象依然停留在愛莉達的腦海之中。 愛莉達坐回到寫字台後的座位裡,打開那隻裝飾著紅玫瑰和黃金蔓葉花紋的最大的漆匣,從匣子最頂層拿起一隻象牙雕刻的剪尾雨燕,漫長的歲月已經給這件雕刻品蒙上了一層深黃色,她用拇指撫弄著雨燕翅膀的弧形曲線。 “沒有得到我的許可,你不能把這些異能傳授給任何人。” “但……為什麼不可以,吾母?” “一些宗派對於吾母的違逆之心,幾乎不亞於河對面的那些姐妹。”塔娜說。 愛莉達陰沉地看了她的撰史者一眼,塔娜冰冷的面孔卻沒有絲毫變化。 “我將會決定誰……值得信賴……可以學習這些異能,波恩寧,我想得到你的承諾。不,我要你就此立下誓言。” “在我來這裡的路上,我看見不同宗派的姐妹們彼此冷眼相對,她們的目光裡充滿了敵意,白塔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吾母?” “立誓,波恩寧。” 波恩寧只是盯著自己的茶杯,久久不作回答,愛莉達甚至已經開始以為她將要拒絕自己的命令了。不過,波恩寧最終還是服從了自己的野心,為了攀上更高的位階,她已經將自己綁在愛莉達的裙裾上,她不可能現在放棄這一切。 “以光明和我救贖與重生的希望起誓,我發誓,未得到玉座猊下的許可,我不會將我在叛逆之中學到的編織傳授給任何人。”她停了一下,又喝了一口茶。 “白塔中的一些姐妹也許並不像您以為的那樣可靠,雖然我竭力阻止,但那個'執行議會'還是派十名姐妹返回白塔,在這裡散播關於紅宗和洛根的謠言。”她說出那十個人的名字,看上去,愛莉達並不認得這些名字,直到波恩寧說出最後一個名字時,她一下子在椅子裡坐直了。 “我要逮捕她們嗎,吾母?”塔娜問,她的聲音依舊像冰一樣冷。 “不,監視她們,也要監視與她們聯繫密切的人。”這就是說,白塔內各宗派和叛逆陣營之間,果然有特別的溝通管道。她們的根系蔓延得有多深?無論多深,她都會將這些稗草連根剷除! “以現在的情況,這樣做也許會非常困難,吾母。” 愛莉達猛地一拍桌面,發出一聲刺耳的震響。 “我沒有問這樣做是否困難,我要你去做!告訴梅丹妮,我邀她今晚共進晚餐。”那個女人一直想要和愛莉達恢復一段多年前就已結束的友誼,現在,愛莉達知道這是為什麼了。 “現在就去。”一絲陰影掠過塔娜的面孔,她行了一個屈膝禮。愛莉達又向她說道:“不必擔心,波恩寧可以教給你她所知道的每一種編織。”她信任塔娜,而她這番話也的確讓塔娜的表情開朗一些,雖然撰史者的表情裡仍然看不到任何暖意。 等到撰史者走出去,關閉房門之後,愛莉達將面前的皮夾推到一邊,用臂肘支住桌面,雙眼盯著波恩寧:“現在,把一切都示範給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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