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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二十三章最後的海戰

帝國最後的榮耀 马伯庸 15089 2018-03-13
豐臣秀吉於萬曆二十六年八月去世。在他死後不久,四位攝政大佬即達成了撤退的共識。這份共識在九月底形成了一份連署文件,派人送去朝鮮,於十月中旬送抵釜山。 除了文書之後,這些大佬還有一件事必須要做。 要掩護朝鮮部隊安全撤回,必須要有一支強大的水軍做掩護。德川家康本來毛遂自薦,要帶著關東精銳親自渡海前去支援,這個提議被身患重病的前田利家婉拒了。前田利家可不想讓這個居心叵測的傢伙帶著幾萬人跑過來,萬一德川軍在豐臣家的腹心發難,沒人能製得住他。 但水軍總得有人帶領,於是前田利家提議,派藤堂高虎擔任這個重任。 藤堂高虎這個人,在日本戰國史上被評價是八姓家奴,一共出仕過八家主君,超過呂布的記錄差不多三倍。他在秀吉死以後,開始接近德川家康,暗中輸誠。不過有前田利家在世,藤堂暫時還不敢表現得太過明顯。

前田利家提議派他去朝鮮支援,一來是倚重他的海戰經驗;二來是給德川家康一個面子;三來是自己有自信能把他鎮住。 藤堂高虎接受了重任之後,一邊動員艦隊,一邊寫信給島津義弘,讓他趕緊把在朝日軍都聚攏起來,好方便一次運走。很快島津義弘回信,說我們早不多了,就等你呢! 藤堂很奇怪,撤退命令前兩天才剛剛抵達朝鮮,怎麼他們這麼快就收拾完了? 這事,還得要從金牌臥底郭國安說起。 話說島津義弘雖然打勝了泗川一戰,可他知道自己只是僥倖,下次就沒那麼好運氣了。秀吉去世的消息已經傳來,可高層退兵的命令還沒下達。 (其實命令在九月二十八日就已經發出,但送到朝鮮戰場還需要時間)面對危局,島津不禁有些躊躇,不知該如何才好。

十月十三日,忽然城外傳來消息,說明軍的談判代表來了,要求見他。 島津一楞,董一元不是早就跑遠了麼?怎麼忽然想起來談判了呢? 反正下雨天打孩子,閒著也是閒著,那就見見吧。很快明軍使者被帶到了島津義弘跟前,一個叫茅國科,是茅國器的弟弟;另外一個叫史世用,島津義弘覺得這名字有點耳熟,不過一時沒想起來,也就沒在意。他不知道,這位明使早就去他老家轉悠過,還在門口要了好幾個月的飯…… 島津義弘不懂中文,就把郭國安喊過來當翻譯。郭國安和史世用一見,各使一個眼色,裝作不認識。郭國安大大咧咧衝茅國科問道:“你們是乾什麼來的?” 茅國科給島津義弘帶來一封董一元的親筆信。島津義弘拆開信,讓郭國安翻譯,裡面大概是這麼說的:你們日本出大事了吧?秀吉死了吧?你再不走就回不去了吧?你們島津家還靠你復興的,可不能把命交代到這裡呀。

這封信寫的相當犀利,每一句話都說到了島津義弘的心坎上,完全不像是一個明軍將領該有的手筆。 董一元怎麼知道島津義弘處於左右為難的局面呢?念著信的郭國安微笑不語。 島津義弘看——不,是聽完信以後,沉默良久,問郭國安這事該怎麼辦。郭國安偷偷看了一眼史世用,說咱們見好就收吧,島津義弘深以為然。他對茅、史二人說:“董將軍的意思我知道了,只要我們能安全撤退,這座城堡送給你們也罷。 這正是董一元的意思。於是茅國科留在了泗川城做人質,史世用回去向董一元回報談判成果。 明使離開以後。島津義設法聯絡上小西、加藤等人,說太閣大人已經去世了,現在雖然還沒正式撤退的命令,但再不撤恐怕就來不及了。這次明軍來的就有近十萬,咱們僥倖扛住了,下次再來二十萬呢?所以咱們見好就收,所有軍團都開始往釜山靠攏,等藤堂過來接咱們。

其他人深以為然,都紛紛表示就按島津兄你的意思來吧。 島津義弘、宗義智、小西行長(由宗義智代簽)和立花宗茂聯名發出一封通告,要求所有日軍以順天、泗川、固城、南海四處為基地,依次退往釜山。 這個聯署的名字裡沒有加藤清正,也沒提蔚山。因為根據這個撤退序列,首先撤走的,就是在蔚山的加藤清正第一軍團。 加藤清正早已經在島山呆的不耐煩了。他的軍團在蔚山之戰傷了元氣,至今仍未恢復,如果跟明軍再發生一次遭遇戰,恐怕這幾千口人都得交代在蔚山。為此他強烈要求首先回國。 島津義弘和其他幾個人一分析,也認為應該先把加藤清正撤下來。因為日軍的三大支點中,泗川附近已無威脅;順天的劉綎不足為懼;惟有蔚山附近的麻貴,主力既未受損,士氣也未受挫,隨時可能撲上來咬日軍一口。

十一月十八日,加藤清正主動退出了島山城,向釜山、西生浦方向退卻。 麻貴聞訊,率軍飛快趕至,不折損一兵一卒就佔領了空無一人的島山與蔚山。他在蔚山城裡發現了幾匹瘦馬,還有加藤清正留給他的一個木牌,木牌上扭扭歪歪地寫著一堆中文字,大概意思是我軍誠心誠意要歸國了,請貴軍不要追擊,咱們三國雖然有不愉快的歷史,但畢竟一衣帶水,明朝日親善云云…… 麻貴從善入流,拿下蔚山已經是大功一件,犯不上去跑去釜山去跟敵人火拼。所以他下令全軍停止前進,在蔚山休整,同時把“蔚山大捷”的戰報飛快地送去漢城,送去北京。 加藤清正很快通過釜山登船回國,這位朝鮮戰爭第一劊子手帶著遺憾和榮耀離開了朝鮮戰場。在漫長的戰爭裡,他的軍團減員高達四成以上。

好不容易送走了加藤虎,島津義弘又開始頭疼另外一件事:小西行長。 小西的第二軍團是所有部隊中距離釜山最遠的,而且從十月六日以後就處於明軍包圍之中,與其他部隊聯絡斷絕。怎麼把他弄回來,是一件極其艱難的工作。 在上一章裡說到,小西行長跟劉綎秘密約定停戰,彼此相安無事,其實故事到這裡,還沒講完。 劉綎和小西有了密約之後,很守信用,沒有繼續逼迫小西行長,反而默許部下與日本人偷偷做買賣,拿大米去換日本人的刀劍財寶。 可劉綎不打,不代表別人不打。陳璘和李舜臣的水師已經封鎖了日軍撤退的必經之路露梁,虎視眈眈。 小西行長很絕望,他麾下的船不多,把一萬多人都裝進去,一定會擠得滿滿噹噹。這些戰船吃水很深,行動遲緩,別說打仗了,就是無人阻擋,他都無法保證一條不沉地返回釜山。

為了能夠活命,小西行長只能硬著頭皮再次去找劉綎,求他網開一面,放第二軍團一條生路。劉綎挺夠意思,滿口答應說你別走陸路,朝鮮耳目太多,放你一萬多人過去,我跟上頭無法交代,你還是走海路吧,我軍絕不阻攔。 小西行長信以為真,先派了十幾條船途徑貓島向南海島出發。南海島的西側是順天海域,東側是泗川海域,是銜接兩大防區的關鍵樞紐,由宗義智駐紮。到了這裡,距離釜山也就不太遠了。 可那十幾條船剛劃出去沒多遠,到了貓島附近,忽然被埋伏已久的聯軍水師包圍,三下五除二全乾進了海底。 小西行長火冒三丈,覺得自己被欺騙了。他把劉挺留在日軍裡的人質劉天爵砍掉一個胳膊,送到劉綎面前,說你怎麼不守信用? 劉綎趕緊解釋:這不是我幹的,是水師幹的。他們可不歸我管,你得跟陳璘去說說情。

小西行長趕緊準備了一批包括珠寶和武士刀在內的禮物,送到陳璘面前,祈求放開一條水道。陳璘不知道是貪圖寶貝還是心懷善念,居然答應了讓他們離開。等到日使一走,陳璘把這事跟李舜臣說了。李舜臣嚴肅地告訴陳璘:當將軍的不能輕易言和,仇人也不可輕易放過。小西行長是朝廷指名要的人,您怎麼能跟他和談呢? 陳璘被批評了一頓,有些慚愧,說老李你看著辦吧。 卻說小西行長得了陳璘承諾,高高興興又派了十幾條船出去,結果又被埋伏已久的水師直接打沉。小西特別委屈,派人去質問陳璘。陳璘一聳肩,回答說明軍戰船沒動手,這都是朝鮮水師幹的,你得去求李舜臣。 小西行長都快哭了,你們這些中國公務員有什麼話不能一次說完吶。他沒辦法,只得第三次準備禮品,去找李舜臣。李舜臣掂量了一下他們送的鐵銃和刀劍,冷冷一笑:“我跟你們打了無數次仗,繳獲的玩意足夠我用了。你們拿回去吧。”

碰了一鼻子灰的日本人只好再去找陳璘。這次他們換了個花樣,不提和談,也不提讓路,說我想派幾條小船去告訴海上那些小島上的人,通知他們趕緊撤退,免得麻煩天將多費手腳。陳璘的性格其實也挺愛貪小便宜,後來他和劉綎合作討伐播州之亂時,也參與了賄賂李化龍父親的活動,差點被治罪。所以這會兒他看到收的禮品有點多,不太好意思拒絕太狠,於是開了個小口,只允許他們派小船出去。 小西行長一聽大喜,立刻派了幾條最好的快船揚帆出海,趁著聯軍水師沒改主意,一溜煙奔著南海島而去。 李舜臣聽到這個消息,大吃一驚,差點沒把陳璘給罵一頓。 老陳你糊塗啊!這些人不是去逃命,而是去報信的呀!現在泗川、釜山之賊已經知悉了順天的內情,肯定會有大批艦隊前來解圍。

陳璘這才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大錯,也顧不得解釋,問李舜臣該怎麼辦。李舜臣的親信宋希立建議,既然敵人早晚要來,不如索性主動出擊,痛痛快快在海面上正面跟他們打一仗,咱們在海上怕過誰? 他的建議得到了陳、李兩位主將的讚同。聯軍很快把主力開入光陽灣內,一部繼續駐紮貓島,鎖死小西行長的退路,一部前駐露梁,靜待日軍的到來。 花開兩朵,各表一支。 小西行長的報信船在十一月十六日左右幸運地開到了泗川,迅速把第二軍團的窘境反饋給了島津義弘。此時加藤已走,寺澤高廣從釜山帶來一大批船隊到泗川,以便把島津義弘的第五軍團運往巨濟島——之所以選擇巨濟島而不是釜山作為最後的撤退地點,是因為巨濟孤懸海外,可以最大限度地隔絕明軍在陸地上的威脅。 接到情報以後,島津義弘召集立花宗茂、小早川秀包、高橋統增、寺澤高廣等人,說如今明軍三路陸軍都已經跟我們達成了協議,不會影響我們的撤退計劃,惟一沒搞定的就是陳璘、李舜臣的水師。現在咱們應該全軍出動,把小西從光陽灣里拽出來。 諸將都紛紛稱是,於是島津義弘在十一月十八日下令,全軍放棄泗川倭城,登上船艦,讓老弱病殘先去巨濟,然後主力西進,為小西行長解圍。而董一元一看島津義弘撤了,趕緊點齊兵馬,順順噹噹地開進了泗川倭城,算是小小地雪恥了一把。 島津義弘的船隊開出去沒多久,碰到了宗義智從南海島也過來助陣,於是兩軍合二為一,朝著順天而去,總兵力達到了五百條船,一萬四千餘人。不過這其中的水軍比例不高,大部分是島津家的陸戰精銳。 這支龐大艦隊在嚴木浦稍微停留了片刻,然後沿著光州附近洋面朝著順天而去。他們一出動,就被聯軍水師密佈在海面上的偵查艦發現了,朝鮮將領李純信很快把這一動向回報給了聯軍設在左水營的指揮部。 陳璘和李舜臣拉開地圖一看,一致認為島津義弘急於救援小西行長,一定會走南海島與大陸之間狹窄的露梁海峽,那裡將是截擊島津的最好、也是最後的機會。 根據前幾次聯軍海戰的表現,陳、李發現了一個問題,把明軍和朝鮮軍混編在一起的效果不好,兩軍各自有各自的戰法與習慣,混在一齊束手束腳,都施展不開。大敵當前,兩位指揮官不約而同地建議把明、朝軍隊分開編列。 經過商議,聯軍被分成左、右兩協:左協由陳璘親自統帥的明軍,貼大陸海岸線東行,藏於昆陽竹島附近,以鄧子龍帶領三艘巨艦為先鋒,陳蠶、季金為第二隊,陳璘自率主力在後;而右協則是李舜臣的朝鮮軍,貼著南海島北側潛伏。兩協如同一把伸向露樑的鉗子,一旦島津義弘從海峽裡露出頭來,立刻就會被這把大鉗子夾得粉碎。 他們還另外派了一支水師監視龜縮在貓島附近的小西行長,避免讓他逃跑。 十八日晚上十一時許,聯軍開始出動。大約在同一時刻,島津義弘也開始乘夜渡過露梁海峽。明、朝、日三國水師,即將開始最後也是最強的碰撞。在出發的路上,李舜臣在船上向天禱告,說如果能幹掉這些倭寇,我死而無憾。剛說完,眼見著一顆流星自天幕墜落。 十九日凌晨兩點左右,島津艦隊大部已經進入露梁以東洋面,靠近南海島觀音浦。明、朝聯軍也已經進入了伏擊位置,蓄勢待發。 聯軍作為前鋒的戰艦,慢慢地朝著日軍船隊漂去,許多士兵站在船舷上,仔細觀望。按照作戰訓令,他們本應該伏身在船舷內側,以防敵人火器攻擊。不過現在是黑天嘛,不用擔心有被發現的危險,指揮官也就沒進行阻止。 水戰最忌諱的,是夜戰;夜戰最忌諱的,是暴露自己的位置。這一天夜裡雖是晴天,月色卻不甚清明,海上視野很差。可當日軍艦隊駛近的時候,聯軍士兵驚愕地發現,眼前出現的,是一排一排緩慢移動的紅點,它們有規律地排列在水面上,有如天上璀璨的星空。再仔細一看,發現這些小紅點,全是日軍鐵炮射擊前點燃的引信。 又隔了一小會兒,無數鐵炮聲在船頭響起,如雨的彈丸劈裡啪啦地向著聯軍的位置射過來。那些原本站在船舷旁的士兵紛紛被擊中,跌落入水中。 聯軍萬萬沒想到,最先動手的,居然是日本人。 島津義弘來自於擁有諸多良港與海外貿易的九州,對水戰自然有自己的一套心得。他早在穿越露梁海峽之前,就已經預料到聯軍必然會在這裡伏下重兵,守株待兔。但這裡是救援小西行長最近的路途,島津義弘明知山有虎,不得不繼續向虎山行。他知道敵人就在附近,於是提高了警惕,像一隻受驚的狐狸,不放過任何風吹草動。 一過露梁,島津義弘就覺察到聯軍正在慢慢靠近,他冒著暴露自己艦隊位置的風險,下令全部火槍兵點火瞄準,朝著遠處射擊,果然蒙中了。 槍聲一響,李舜臣和陳璘就知道自己藏不住了,紛紛點燃號砲,開始發動總攻擊。明軍在來朝鮮之前,配備了三艘最新型的樓船,噸位龐大,身軀如山。此時這三條巨艦在副將鄧子龍的帶領下乘風破浪,櫓手們一齊喊著號子劃動大槳,龐大的艦首切開海水,沖在了兩支軍隊的最前方。兩路水師一齊放炮擂鼓,跟在鄧子龍之後向著日軍大艦隊近迫而去。 於是,在十一月十九日的露梁洋面,成千上萬的燈籠、火把、鐵銃火繩與大砲焰口同時升起,原本漆黑如墨的海面陡然被無數火星點燃,將三支艦隊幻化成三條巨大的海龍,互相糾纏在一齊,撕咬、搏鬥,震天的鼓聲,正是它憤怒的龍嗥。此時此景,正像是為整個壬辰戰爭做一個形象的註腳,象徵著明、日、朝三個龐然大物在東亞疆域中展開的殊死拼鬥。 前面說了,十六世紀的海戰,差不多可以被稱為盲戰。水手的視野在黑暗中受到極大限制,即使有間或的火光可以作為參照,但大多數時間還是要靠直覺和運氣來作戰。島津義弘之所以選擇午夜進入戰場,有兩個理由: 第一, 日軍的目標是救出小西行長;聯軍的目標,是殲滅敵人有生力量。在黑暗的海面,前者的目標更容易達成。這就好像是在一個人在一間沒有光線的屋子裡,你讓他摸到對面的大門再返回,很容易,但你讓他把屋子裡所有散落的玻璃球都蒐集全,卻是難上加難。 第二, 日軍的水軍戰法是近身登艦搞白刃戰,他們的鐵炮也需要一個相對比較近的射程;聯軍的戰術卻是靠大口徑火砲遠程殺敵。夜戰中火器不易瞄準,更適合渾水摸魚,顯然對前者更為有利。 基於這兩個理由,島津義弘這才煞費苦心地選擇了深夜進軍,指望把聯軍拖入到一場混戰中來。可三方一開始混戰,島津義弘就發現不對勁了。在黑暗中,他看到日軍船艦一艘接一艘地突然火光沖天,然後畢畢剝剝地沉沒在海中。夜色同樣也限制了島津義弘的視野,讓他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 其實謎底很簡單:柴薪。 李舜臣和陳璘都是資深的水戰專家,他們不會想不到夜戰的弊端。為了更有效率地進行戰鬥,聯軍在戰船上堆積了大量的柴薪。這些木柴都被截成差不多的長短,枝葉盡量保留,十根或者十五根捆成一束,事先在烈日下暴晒至乾脆。 當兩軍開戰之後,戰船上會有專門的水手負責抱起柴捆,淋上魚油或者麻油。一旦看到有日軍船艦逼近或路過,就把這些柴薪點燃,拋到船上去。這些柴束落到甲板上以後,會開始熊熊燃燒起來,成為一個醒目的標記。運氣好的,甚至可以直接在船上引發大火。 與此同時,附近的聯軍艦炮會對準這些暴露了位置的敵艦,進行進一步打擊。 這種戰法簡單而有效,日軍在這種打擊之下有如無頭蒼蠅一樣亂跑亂撞,慌不擇路,陣形大亂。許多島津家的陸戰精銳,就這麼稀里糊塗地變成了火炬,隨著自己的戰艦成為水底遊魂。 島津義弘沒想到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他心急如焚,卻無能為力,只得傳令全軍向南移動,試圖脫離混戰。聯軍自然不會輕易放過,無論明軍還是朝鮮軍都拼力死戰,死死地纏住日軍主力。 這一場夜戰一直持續到了凌晨時分,島津義弘才憑藉著晨曦那一點點微光把艦隊收攏起來,退避到南海島以東以南海域,一頭鑽進了觀音浦港的海灣區。 這一場夜戰一直持續到了凌晨時分,島津義弘才憑藉著晨曦那一點點微光把艦隊收攏起來,退避到南海島以東以南海域,一頭鑽進了觀音浦港的海灣區。 觀音浦剛位於南海島的西北角,南海島在這一帶的海岸線突然向內凹陷,形成一個天然良港。島津義弘的艦隊就聚集在這個不大的海灣內,彼此碰撞,擁擠不堪,倉皇如喪家之犬。 雖然身後就是港口,可島津義弘卻不敢登岸。他一登岸,聯軍絕對會把這支水軍吃得一干二淨,然後悠哉游哉地翹著二郎腿看著這一萬多沒船的日本人活活餓死在島上。 他沒有別的選擇,只能在這裡與聯軍決一死戰。 聯軍經過一夜的大戰,士氣十分高昂。陳璘和李舜臣合兵一處,把觀音浦港門口堵得嚴嚴實實,看著已經成為甕中之鱉的島津義弘。陳璘的意思,既然日軍無路可逃,不妨放緩攻勢,慢慢玩。但李舜臣認為己方士氣正飆升至最高點,可勵而不可洩,應該一鼓作氣,把敵人統統幹掉。 陳璘還沒商量完,李舜臣已經衝了上去。 李舜臣的作戰風格,與李如松十分類似,一字記之曰:“前”。無論是在哪一場戰鬥中,他永遠都是身先士卒,沖在最前頭,這一次也不例外。 晨光之中,只見李舜臣的坐艦一馬當先,像一柄無比鋒利的尖刀殺入敵陣。後頭的朝鮮軍戰艦毫不猶豫地跟進,跟隨著朝鮮水軍最偉大的統帥對浦內的日軍發起了突擊。 日軍現在是不折不扣地背水一戰,絕望讓他們克服了前夜的驚慌,迸發出強大的戰鬥力。而且此時浦內戰船林立,十分擁擠,朝鮮軍無法發揮優勢火力,反而讓日軍有了近身格鬥和施放鐵銃的機會。 於是等到李舜臣的旗艦一沖進來,立刻就被日軍戰艦團團包圍,拼命攻殺。水面空間有限,其他朝鮮戰船很難迅速趕過來援護,只得大聲鼓譟,壯大聲勢。一時間李舜臣四周險象環生,槍聲大作。 陳璘在遠處一看,不由得急紅了眼。他與李舜臣恩若兄弟,怎麼可能坐視不理。陳璘一揮令旗,命令自己的旗艦做為突擊箭頭,殺入浦內去救李舜臣。 他這麼做,倒不完全是因為講義氣。明軍戰艦噸位比朝鮮軍大,比日軍更大,可以靠著強大的慣性撞開日軍船艦,衝入包圍圈。 陳璘和鄧子龍一殺進來,立刻就吸引了日軍的注意——沒辦法,他們的船隻太高大太醒目了,不由得不被人注意。島津義弘認出這是明軍的旗艦,立刻調動精銳部隊前往圍攻。現在明、朝最高指揮官的位置都過於靠前,都在日軍的包圍之中,只要能在聯軍水師剿滅日軍之前把這兩大巨頭乾掉,日軍便還有可勝之機。 登時就有島津家的武勇敢戰之士聚攏到陳璘的旗艦四周,有膽子大的兩個武士,居然憑著撓鉤和繩索爬上甲板,揮舞著武士刀哇呀呀怪叫著衝了上去。陳璘的兒子陳九經距離他們登船的位置最近,一看不好,急忙上前阻攔,幾下交鋒被日本武士砍得渾身是血,但是他力戰不退。旁邊一個叫文煒的旗官情急之下抓起一根長戈衝了過來,隔著遠遠的把長戈一掃,兩名武士抵擋不住,噗通噗通兩聲,都被掃到海中,眼看活不成了。陳九經這才算撿回一條性命。 這個甲板上的小插曲陳璘並不知道,這時候的他已經顧不上管自己兒子了。他看到日軍許多戰船圍攏過來,下達了第一個命令:把船錨拋下去,讓旗艦停在水中,然後下達了第二個命令:集中艦炮和虎蹲炮對靠近的日艦猛烈轟擊。 陳璘是一名優秀的水戰指揮官,他很清楚明艦與日艦的優劣。停船作戰,有兩個好處:一是靜止的船身可以提高艦炮的命中率,有效殺傷敵人;二是能多吸引一些敵人過來,為李舜臣減壓。 至於日軍的近戰威脅,陳璘不是特別在意。明軍艦船比日軍高出數米,日軍無論攀爬還是鐵炮射擊,都是仰攻,只要防禦得法,敵人根本攻不上來。事實上,一艘靜止的明軍大艦,差不多就是一個海上固定城塞,無比堅固。 很快這條停錨的大艦就吸引了許多日艦,他們好似聞到蜜糖的螞蟻一樣洶湧而至。有些船走到一半就被炮火打沉,但更多的戰船不屈不撓地衝過來,大量鐵砲兵站在甲板上,劈裡啪啦地對著旗艦猛烈開槍,彈丸如雨般飛過半空,嵌入大船的船體。 這時候,陳璘下達了第三個命令:“所有甲板上的戰鬥人員每人一柄長槍,在船舷兩側的挨牌下伏低身子等好。”日軍射擊了一陣,發現鐵炮雖然無法對船體造成傷害,但卻把明軍在甲板上的人都趕跑了,機不可失,立刻就有數百名倭寇坐著小船,朝著旗艦攀爬而上。 當他們剛剛在船舷上冒頭的時候,明軍長槍兵突然一齊站起來,用手中長槍把毫無防備的日軍士兵戳下海去,然後迅速矮下身子去,躲避下一陣的槍林彈雨。 這個戰法很簡單,可日本人就是乾瞪眼無法破解。明艦太高了,日本人喜歡的跳船攻擊在這裡無法發揮威力,只能攀爬——攀爬需要兩隻手,而且還得防備船身上密密麻麻七八寸長的釘鉤——等爬到船邊,明軍的長槍就遞過來了,只需輕輕一戳,就能幹掉這些雙手摳住邊緣的倭寇。 如此重複了數次,明軍長槍兵幹掉了千餘名試圖登船的日軍,斷肢人頭掉了一地,沒有再讓一個日本士兵踏上甲板。 現在觀音浦內外變成了一鍋東北大亂炖。在外圍,優勢兵力的明、朝聯軍圍著日本人窮追猛打,力求打開局面;而在浦內的島津艦隊,則圍著陳璘和李舜臣舍生忘死地強攻,搶在自己滅亡之前幹掉敵指揮官。 陳璘鎮定自若地指揮著旗艦,憑藉自己的豐富經驗硬生生扛了日軍戰艦的數十次圍攻,而且用艦炮轟沉了數十艘。島津艦隊以優勢兵力如此瘋狂地進攻,明軍依然是巋然不動,這讓所有日軍心中都閃過一絲絕望的念頭:鐵炮打不動,步兵又爬不上去,這仗怎麼打? 他們不知道,陳璘卻知道。 陳璘酣戰良久,抬頭望瞭望遠處鄧子龍的三條大船神神秘秘地接近,大喜過望,隨即下達了第四個命令:拔錨後撤,全體撤下甲板。 怎麼?不打了? 不是不打了,而是真正的大殺著來了。 遠處衝來的那些船上,每個士兵手裡都握著一把奇怪的武器。這是銅製的一個大圓筒,筒前有口,筒後有一個推柄,看起來就像是一把簡陋的山寨水槍。 不過那不叫水槍,而是叫噴筒;它噴的也不是水,而是猛火油,也就是石油。 明代火器充滿了奇思妙想,很多都已經有了現代武器的影子。明軍有一種武器,叫做猛火油櫃,就是一個大銅櫃子,裡面架著數根直筒,側面是注油孔,後面還有一個推進活塞。使用的時候,把石油倒進油孔,推動活塞,石油就會先從直筒裡噴出,經過藥樓時被火藥點燃,變成一條噴射狀火舌去打擊敵人,是一件很牛逼的守城利器。 猛火油櫃是世界上最早的火焰噴射器。後來明軍根據這個原理,開發出了一系列便攜式小型噴筒,有可以噴火焰的、有可以噴毒煙的,有的還可以兩者都噴。此時陳璘帶來的,就是其中一種噴火的噴筒。這玩意威力奇大,尤其適合擁擠海域的混戰。 日軍已經在陳璘手裡吃了好幾次虧,這時候看到他突然偃旗息鼓,整個甲板的人都不見了,有些驚疑,都不敢上前,生怕他又耍什麼手段。 就在他們驚疑不決的時候,火焰兵們撲了上來。今天凌晨的夜戰他們沒發揮出太大作用,此時卻是他們真正的用武之地。他們站在高高的甲板上,居高臨下向所有附近的敵艦噴射猛火油,噴光了就轉身再抽取一管石油,循環往復。 這幾條火焰船化身成了地獄火神,在觀音浦中播撒著熾熱與死亡。日軍只要稍微靠近一點,立刻就會被噴成一團火球,一點沒商量。到處都可以聽到日軍的慘呼聲,皮肉燒焦的味道瀰漫在海上,許多士兵寧可跳到海裡,也不願意承受烈火焚身的痛苦。 圍攻陳璘的日軍到底被打得有多慘呢? “火盛風駛,賊艘數百,頃刻煨盡,大海盡赤。”這段《宣廟中興志》的描述有誇張的成分,但足可以想像日軍在噴火筒的奇襲下有多麼狼狽不堪。 明軍噴火兵的奮勇力戰,讓局面為之一變。島津艦隊陷入了慌亂之中,原本處於重圍之下的李舜臣終於得以喘息,徐徐後退,與身後趕至的聯軍艦隊合在一處,趁亂投擲柴薪火炬,加大敵人的混亂。而陳璘面臨的壓力,也陡然減輕。 比李舜臣打的還瘋狂的,是鄧子龍。這位老將軍一直奮戰在第一線,他的風格不像明人,倒更像是日本人,不喜歡遠遠地用槍砲說話,而是白刃相接。他把自己的座艦交給副手沈理,繼續指揮噴火兵去焚燒敵船,然後親自帶著兩百多名江西籍的親兵在艦船之間跳來跳去。 他要么是衝上日艦幹掉薩摩兵,要么爬上朝鮮戰船驅趕試圖奪船的倭寇,簡直就是戰場上的一輛連軋人帶救人的救護車。在他的努力之下,不少朝鮮戰船都得以僥倖生還。 就在鄧子龍大發神威四處亂殺之際,一個意外出現了。 觀音浦灣的局面極度混亂,絕望的日軍拼命朝著聯軍的艦船上爬,聯軍則拼命用各式火器點燃日軍的船。在這一片混亂之中,不知是明軍的噴火兵糊塗了,還是朝鮮軍扔柴薪的太過興奮,居然不小心把鄧子龍剛剛救下來朝鮮戰船給點著了。 這個失誤有點大,這條戰船一下子陷入火海。附近的島津戰船一看,好不容易等到敵人也有條船起火了,機不可失,一群倭寇嗷嗷地爬上座艦。此時船上一片混亂,朝鮮軍和明軍忙著撲火,無暇反擊,都跑到了船舷一側,導致船身一下子傾倒,被靠近的薩摩兵趁機衝上甲板。 鄧子龍此時已經無法撤退,四周都是熊熊大火,面前是如狼似虎的薩摩武士。這位七十多歲的老將軍毫無懼色,他這一生從未有半步後退過,年輕時沒有,年老時更沒有。 鄧子龍在人生最後的時刻,有如一位白須戰神,面對著數倍於己的倭寇奮力揮動著武器。儘管他身上多處被砍傷,卻一直不肯倒下,周圍的倭寇無法抵禦這老將最後的燃燒,一時間居然奈何不了他。 忽然遠處兩聲槍響傳來,兩枚從鐵炮裡射出的彈丸刺破灼熱的空氣,擊穿了鄧子龍的胸膛——他終於不支倒地。原來是日本人怕夜長夢多,動用了隨身攜帶的鐵炮,這才終結了老將的人生。 倭寇殺死鄧子龍之後,看到船上大火愈燒愈大,不敢多做逗留,匆忙割下他的首級,離船而去。隨後趕到的明軍援軍只來得及搶回老將軍的身體——後來鄧子龍的遺體在豐城安葬的時候,不得不用沉香木雕成首級,與遺體合葬。 諷刺的是,這條戰船燃起了大火,卻讓遠處的朝鮮戰士歡欣鼓舞。他們站得遠,看得不清楚,誤把他的船當成島津的安宅艦,看到火起,以為又擊沉了日本戰船,不由得士氣大振。在這種誤會的激勵之下,朝鮮軍越戰越勇,一下子又擊沉了數艘戰船。 而明軍得悉鄧子龍陣亡的消息,無不大驚,沈理率隊急忙前進,陳蠶、季金也紛紛向前。 島津義弘根本顧不得沉浸在擊斃敵軍副將的喜悅,因為在整個戰場,日軍都處於極度的劣勢,全靠著絕望中迸發的勇氣才勉強維持著戰線。他不得不把最後的預備隊派出去——島津家的大樓船——前往督戰。 李舜臣早就看到了這條船的動向,因為在一群小短腿的日艦中,這條大船太醒目了。他吩咐左右包抄過去,火弓齊射。結果這條大樓船剛走出去沒多遠,就被李舜臣截住了。李舜臣的親信宋希立親自指揮放箭,箭如雨落,登時就把大樓船上的一名日軍指揮官射倒在地。周圍的日軍一見,都沒命地跑過來解圍。 聯軍看到日軍這麼瘋狂,以為這條船是島津義弘的旗艦,宋希立射倒的那個人是島津義弘本人,都齊聲歡呼起來,打得更起勁了。陳璘帶領著明軍威風凜凜地又殺了過來,與李舜臣左右呼應,大砲齊鳴,又形成了合圍之勢。 在這關鍵時刻,突然海面傳來一聲爆響,一條屬於宗家的日軍大船發生了劇烈爆炸,讓周圍的人驚慌不已。島津義弘腦子裡一下子閃過泗川城前爆炸的明軍火藥庫,心想難道真是報應不爽? 這是報應不假,但不是明軍在泗川的鬼魂復仇,而是朝鮮人幹的。 早在壬辰戰爭期間,宗義智曾經抓到過一個朝鮮官員,叫鄭六同。他覺得這人還不錯,一直放在身邊,十分信任。這次開戰,鄭六同被委派去一條船上去當指揮。宗義智萬萬沒想到,鄭六同是典型的身在曹營心在漢,一個朝鮮版的郭國安,一直在跟朝鮮軍有聯繫。 他在這個關鍵時刻,主動引燃了船上的火藥庫,直接把這條船、自己和其他日軍的士氣炸了個粉碎。 島津艦隊現在進入了最後的時刻,這時候他們已經被擊沉了一半多的艦船,海面上密密麻麻漂浮的都是日軍士兵和船艦殘骸。觀音浦外的封鎖線已經被突破了無數的缺口,聯軍艦隊源源不斷地衝進來,勢不可擋。 島津義弘無奈地做了一個決定:突圍。 此時的日本艦隊已經基本無力再戰,除了突圍撤退,確實沒有第二條路可走了。 於是日軍以島津義弘為核心,把分散日軍集合起來,攢集了二百餘艘戰船,一齊朝著觀音浦外衝去。大概這就是宿命吧,李舜臣的艦隊,恰好位於他們的逃遁路線上,而且按照老規矩,仍舊是李舜臣的旗艦沖在最前。 俗話說,窮寇莫追,急於逃命的島津艦隊看到有朝鮮戰船橫在前頭,船上還有人高高站在台子上指揮放箭射殺不少日軍,都急紅了眼,紛紛把鐵炮集中在一處,朝著那邊瘋狂射擊。 站在高台上的人,正是宋希立。他正指揮著朝鮮弓手射箭,冷不防被日軍這一回高密度的射擊籠罩,其中一枚彈丸打中額頭,噗通一聲倒在了甲板上。護衛一見,大驚失色,連忙跑去禀報李舜臣,說宋希立中彈了。宋希立是李舜臣的左臂右膀,一聽到他中彈身亡,李舜臣驚得霍然起身,連聲探問情形。 這時候日軍的密集射擊仍在持續,李舜臣這一起身,正好把上半身露出挨牌。一位不知名的島津鐵砲手恰好在這時扣動扳機,一枚鉛丸飛出槍膛,在極短的時間內穿過兩支艦隊之間的海域,從李舜臣的腋下撕扯開血肉,進入他的身體。 李舜臣直挺挺地向後倒去,被他的兒子李薈、侄子李莞和侍從金伊接住。李薈和李莞開始以為他只是滑倒,可再仔細一看,發現腋下血流潺潺,眼看是活不成了。李舜臣在彌留之際,掙扎著給他們下達了最後的指示:“戰方急,勿言我死,急命以防牌蔽之。” 李薈、李莞兩個人放聲大哭,船上的人都很驚慌,不知發生了什麼事。這時一個人衝過來,把這兩個人的嘴摀住,厲聲道:“你們想要辜負李使道的心血嗎!”李薈、李莞一看,居然是宋希立。 原來宋希立雖然被子彈擊中額頭,所幸只是擦傷,雖然流血不止,但總算沒傷及性命。他倒地之後,很快就爬了起來,把衣服撕開草草包紮了一下,恰好聽到那兩個人的哭聲,趕緊摸了過來。 對於李舜臣的死,宋希立同樣感到極為痛心,但他作為李大帥生前最信賴的副手,深知此時軍情緊急,不容動搖。於是他吩咐把李舜臣身上的盔甲解下來,裡面填充上稻草,仍舊立在船頭,以鼓舞士氣,然後讓李薈、李莞趕緊把屍體用大紅氈裹好,抱回房中,等勝利了再計較。 在另外一個版本里,主動遮掩李舜臣死亡消息的,是李薈、李莞,而宋希立全然不知情。 無論封鎖李舜臣死亡消息的是誰,他都做了一件正確的事情。經過這一番混亂,朝鮮軍旗艦暫時恢復了正常,繼續進攻,進攻,再進攻。而陳璘的明軍艦隊,也調轉船頭,開始追著日軍尾巴打。 這一場海戰一直打到了正午時分,島津艦隊本來就不是聯句對手,此時掉頭就跑,更是全無戰心,在突圍過程中死亡慘重,共計被正面攔截的朝鮮軍和銜尾追擊的明軍又打沉了兩百餘艘。可憐島津家一世雄名,在這小小的觀音浦內被聯軍打了一個七零八落,無數薩摩武士淪為水鬼,半沉戰船燃燒起來的黑煙幾乎遮蔽了整個天空。 唯一可惜的是,島津義弘運氣實在是好,他靠著那兩百多條船當替死鬼,帶著殘存的五十艘戰艦脫離了戰場,倉皇地朝著釜山逃去。 劇戰一夜半日的明軍和朝鮮軍再次聚攏到一處,他們尚不知島津義弘沒死,以為已全殲敵酋。陳璘興致勃勃地駕船來找李舜臣,商議下一步計劃。 這裡出現了同一個故事的不同版本。 在《李忠武公全書》裡,說陳璘駕船趕到朝鮮艦隊附近,看到朝鮮軍士兵追趕著日軍艦船,爭先恐後地搶割首級。陳璘一下子跌坐在甲板上,連聲哀嘆,說李統制死了。左右問他怎麼知道,陳璘說如果李統制還活著,斷然不會允許這種事發生。 這個故事很傳奇,但真實度卻很可疑。這時候戰鬥剛剛結束,還未正式發喪。試問不;就算這時候朝鮮軍上下已經獲悉李舜臣的死訊,第一個反應,也該是大哀,而不是追逐財物。一支以軍紀嚴明而著稱的鐵軍,在主帥死亡的一瞬間就沒了紀律,這實在不可思議。 另外一本《李忠武公行錄》裡的故事不同:陳璘駕船來找李舜臣,喊他的名字。李莞站在船頭,放聲大哭說叔父已經死了。陳璘當時就哭倒在甲板上,扶胸流著眼淚說:“李統制戰死以後,還能來救我。” 最後是《宣廟寶鑑卷》的記載,只是簡單地說“璘使人於舜臣謝救己,始聞其死,從椅上自投於地,撫膺大悲。” 綜合來看,第二、三個故事比較符合實,第一個故事純粹是出自後人想像和演繹,希望能給李舜臣之死多加一道傳奇的色彩。 李舜臣陣亡的噩耗很快傳遍了明、朝聯軍,所有人都不敢相信這有如戰神一般的李將軍,居然就這麼去世了,無不嚎啕大哭,極其悲痛。就連明軍都紛紛把手裡的肉食投入海中,以示尊敬。他們入朝以後,軍紀都歸李舜臣管理,他賞罰分明的作風贏得了所有明軍的尊重,而這一夜半日的聯手奮戰,更讓他們對將軍敬佩不已。 朝鮮軍失去了他們最偉大的主帥,明軍失去了他們最可信賴的朋友。在這一刻,沒有什麼朝鮮軍和明軍的區別,只有二萬多名向李舜臣致敬的哀傷者。 這樣一位偉大的將軍,居然倒在了距離勝利最近的地方,令人不禁想起了英國海軍名將納爾遜。在1805年10月19日,納爾遜帶領英國艦隊在特拉法爾加與法國、西班牙聯合艦隊大戰。在激戰中,納爾遜指揮英國艦隊,取得了決定性的優勢。就在這時,他被一名法軍狙擊手擊中左胸,倒在血泊之中。在得知道英國艦隊獲得最後的勝利以後,納爾遜才與世長辭。在世界海戰史上,李舜臣和納爾遜是經常會被相提並論的兩位傑出人物,而他們的境遇,也是驚人的相似。 李舜臣是當之無愧的十六世紀東亞海戰的王者,他幾乎是以一人之力,改變了整個壬辰戰爭的走向。在戰爭的前半階段,他一手締造出強大的水軍,多次以弱勝強,硬生生拖垮了日軍的後勤,致使侵略者放緩了腳步,為明軍的大舉赴援贏得了寶貴時間;雖然在丁酉再亂期間,李舜臣因為朝鮮軍的極度衰弱而在戰略上無所發揮,但他仍舊殫精竭慮,重新賦予朝鮮水師生命,並在最後時刻發揮出了關鍵作用——可以這麼說,沒有李舜臣,朝鮮戰爭的結果不會改變,但勝利一定會推遲數年。 巴頓將軍曾經說過,一名戰士最幸運的事莫過於在最後一場戰鬥中被最後一顆子彈打死。對李舜臣來說,能夠在最後的露梁海戰時戰死,未必不是一種幸運。以他的個性和朝鮮李朝的黨爭劣根性,假如活到了戰爭結束後,很難講會不會再會發生一次丁酉之亂的遭遇。 所以說,一個天才,既要生而逢時,也要死而逢時。 死者長已矣,生者還是要繼續把事業進行下去。李舜臣死了,可戰爭還沒有徹底結束。在一片狼藉的觀音浦海面上,陳璘沒有徹底讓自己沉溺在失去摯友的悲痛中,他一邊收攏著聯軍,一邊派出斥候四處打探,很快他就得知了一個壞消息。 在聯軍主力與島津艦隊纏鬥的時候,小西行長悄悄放棄倭城,離開了順天沿海。 “以誠實守信為榮“的劉綎劉大刀按兵不動,坐視敵人離開,這才徐徐前進,來撿便宜。這個我們之前已經講過了。 小西行長很狡猾,知道聯軍一定在貓島和露梁之間安排了部隊監視自己,所以根本沒有選擇東去露梁海峽,而是沿著貓島西梁南遁,從平山洋附近繞著南海島走了一大圈。這條路雖然比較遠,但是勝在沒有聯軍主力阻截。 這時候陳璘才意識到,原來島津義弘把部隊撤向觀音浦,還有這麼一層含義在裡面。 按照原來的計劃,聯軍應該是在露梁西口阻截島津艦隊,同時防備西方的小西艦隊。可島津義弘初戰不利,沒有調轉船頭退回露梁,反而左轉朝著西南方向的觀音浦撤退,把整個聯軍主力的注意力全都吸引到了這裡。 換句話說,島津義弘犧牲了自己艦隊,換來了小西行長的生還。儘管這不是島津義弘的初衷,但客觀上卻確實造成了這樣的效果。 不過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島津、小西兩支艦隊,聯軍只能挑選其中一支予以殲滅。就算沒幹掉小西,沒能完成戰前製定的戰略目標,能夠擊破島津艦隊,也算是為泗川明軍報了一大仇。 陳璘在想透了這一點以後,沒有立即選擇追擊。明軍水師經過一夜加半日的劇戰,已經是精疲力盡;而朝鮮水師自從李舜臣死後,彷彿被抽取了主心骨,兩軍都亟需修整。於是陳璘沒有急於東進,而是決定肅清南海島之殘餘敵軍。南海島上還殘留了不少日軍士兵,觀音浦一戰中還有不少島津家士兵棄船登岸。這些隱患不得不除——後來這一批部隊以島津家臣喜入攝津守花山權左尾門為首,徒步橫穿整個南海島,最後在彌諸浦附近被宗義智救起。 露梁海戰的另外一位主角島津義弘並不知道自己無意中消除了日軍最大的夢魘,他現在一點也高興不起來。海戰要比陸戰殘酷得多,一旦潰敗,就是整船整船地死。露梁一戰,他的一萬多精銳,五百條戰船傷亡殆盡,只有五十多條船逃出生天,戰損率高得驚人。 更要命的是,他現在還不知道順天的小西行長到底怎麼樣了,不能回去,只得讓殘存艦隊在南海附近徘徊。這時候島津忠恆碰到一條從順天跑過來的日本商船,攔住一問,這才知道小西行長早跑回釜山去了。島津忠恆氣得火冒三丈,大罵這藥販子沒義氣,島津家為他付出這麼大犧牲,他倒好,一聲不吭就先跑了,連個招呼也不打。 島津義弘聽到島津忠恆回報,長嘆一聲,啥也沒說,帶著一身煙火繚繞地返回釜山。 露梁一戰,島津家、立花家、高橋家和小早川家損失極其慘重,精銳能戰之士幾乎十不存一,陣亡在一萬人以上,事後光是明軍和朝鮮人的斬級就有千餘——要知道,這不是陸戰,而是海戰,千餘首級,意味著還有十倍以上的死者沉入海底。就連一貫極力誇大敵人陣亡數字、掩飾自己損失的《島津家記》,都不得不記錄說“從兵半死”。 這一戰的損失,深深地影響到了島津家後來的發展。到了決定日本命運的關原合戰之時,島津義弘所能帶出來的薩摩精銳,只有可憐的一千五百人,可見露梁讓他們是元氣大傷。 島津回到以後釜山,藤堂高虎的運輸艦隊已經準備好了,小西行長也完成了登船,萬事俱備,只欠一走。 既然能走,那還等什麼?難道還要等陳璘、李舜臣他們的大艦隊趕過來,把這些日軍再一口吞掉麼? 萬曆二十六年十一月二十日,島津義弘、小西行長等人匆匆登上歸國的艦船,揚帆離開釜山港,一天時間都沒敢耽誤。臨走之前,島津和小西倒是挺守信用,把茅國科、劉天爵等人質放回船裡,讓他們自己回投明營,算是對劉綎、董一元兩人遵守承諾的回報。 日軍艦隊離開釜山之後,在對馬島略事休整,於十二月十一日返回博多港。石田三成親自手捧秀吉遺物前往迎接,帶著幾位生還者去伏見城謁見了德川家康,這才各自散去回家。 這是最後一批離開朝鮮的日本軍團。從此以後,朝鮮半島除了在一些島嶼上還有少數流寇以外,再無成建制的日軍。這一場漫長的戰爭終於進入尾聲。 自從萬曆二十年四月開戰以來,這場東亞戰爭前後歷時七年,自釜山開始,自釜山結束。 仗是打完了,這場戰爭,到底對這三個國家有著什麼樣的意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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